十、我在毛澤東的時代里(4)

記得那年冬天，成都很冷，我燒了一個炭火盆在我們武衛隊的值班室，上面放了一盆滾滾的熱水，好給巡邏的「戰士們」燙腳。不一會兒，我們巡邏的「戰士」回來了，他是我們學校高三的單簧管專業的同學，戴了一副好幾個圈圈的深度近視眼鏡。他端著槍走進來，手、臉凍得通紅。一進門他就開玩笑地用槍瞄準我，正要扣扳機，突然見到了熱水，心裏一高興就跑了神兒，槍口一下垂，「嘭」的一聲，子彈就飛出來，打在我腳下的地板里，它穿過樓板射到樓下的窗戶上，把玻璃炸了個粉碎。我們愣在那裏，臉色死白死白。這件事一直令我十分后怕，假如那天我沒有燒那盆熱水，假如那天他沒有看到那盆熱水，假如他即使看到了但並不需要那盆熱水，今天我就不能在這裏寫《我這八年》了。我還有一位同班同學，他是我們班學笛子專業的學生。他在一次群眾大會上負責守衛，結果他的槍走了火，一槍打死了一個三口之家的媽媽並打傷了她的女兒，成了血債累累的「黃世仁」。那一天，我正在寫宣傳稿。因為我們組織的喇叭要馬上廣播，我手腳不停地趕得要死要活。突然傳來了消息，在成都132廠，有人要害**。害**，那還了得！我扔下筆，同憤怒的紅衛兵一起，跳上汽車，彙集了各路紅衛兵組織的人馬，到達132廠。76、血肉之軀為誰獻身？132廠是西南最大的飛機製造廠，是國家的機密工廠，平時絕不許外人進入。廠里大門離廠區有一片100米左右的開闊地，按規定，如果未經許可擅自進入就可以開槍。紅衛兵們不知就裏，一下車就往開闊地沖。在第一批學生快接近廠區大樓時，樓頂上突然響起了槍聲，在槍聲中紅衛兵立刻倒下了一片。第二天，全市紅衛兵遊行。我沒有去參加。我無臉見人。作為「132事件」的倖存者，我沒有死在「戰場」上，而好好地毫毛未損地活着，本身就是極大的恥辱。我恨我為什麼沒有死，沒有受傷，人們認為我是一個懦夫，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在那個武鬥的年代，我們每個紅衛兵為保衛**都抱定了誓死的決心。我們都想好了遺言，準備好了後事。我已經把臨死前的演說腹稿打了千百遍，準備得滾瓜爛熟。我一定要從從容容、轟轟烈烈地去死。我們組織有一個大型宣傳隊，總部在四川大學。而對立面也有一個大型的宣傳隊，總部在四川工學院。我們組織正在排練宣傳節目，所以宣傳隊員們都住在四川大學。我們總部戒備森嚴，不允許有一個「敵人」混入。有一天，一個對立面的紅衛兵到了我們總部，被我方一個紅衛兵「點水」告密，於是我方的守衛就在那人的屁股上用刺刀戳了十好幾刀，把他扔在四川大學齊腰深、已凍上薄冰的水裏，用槍指着他，叫他摸魚。他嘴唇發紫，臉色蒼白，不停地在水裏摸，好不容易摸到一條魚，守衛們叫他舉起來給大家看，然後讓他扔回水裏，再接着摸。我們都在旁邊圍觀，看着這一場惡作劇。我竭力地打消心裏不斷浮起來的憐憫，告誡自己對敵人不能手軟，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有一天，我們剛剛演出完，也就是說，剛剛宣傳完**思想，大家在收拾東西，我們和其它幾個紅衛兵站在舞台上聊天兒。遠處，從工學院對立組織那邊不停地傳來向四川大學射擊的槍聲。我們已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對這種槍聲司空見慣。我們分得出槍聲的遠近，所以毫不在乎。正聊著聊著，一顆子彈飛到我們中間，「咚」的一聲，一個紅衛兵倒下了。我們大家趕快圍上去，他閉着眼，沒有了氣息。我們檢查他的全身，沒有找到傷口。大家拚命地喊叫，只見他慢慢把眼睛張開，艱難地從胸口裏掏出一個信封，斷斷續續微弱地說：「這是……我……最後的……一次……黨費。」我們接過他的黨費，問他傷在哪裏？疼不疼？他摸摸全身，一下子坐了起來。原來他根本沒有受傷，剛才是嚇昏了，子彈只是從他耳朵旁邊穿過而已。後來，紅衛兵在全國串聯如火如荼地興起了。全中國所有的車輛都擠滿了紅衛兵，每一輛火車車廂頂上、窗戶外面都是人，像爬滿了蜜蜂的大而長的蜂窩。我和我們班另一個學揚琴的女孩兒在串聯的時候幾乎走遍了全中國。我們的地理知識在那個時期大幅度地增長。我們總是先爬上火車，然後再打開全國鐵路圖，研究去哪裏。有一次，我們倆又去串聯，車廂里已經人滿為患，像一個沙丁魚罐頭。沒有任何困難能擋住我們紅衛兵，我們「一、二、三」，一起從窗戶爬了進去，踩過人們的肩膀、腦袋，在一個空間里溜進人縫中。由於車廂太擠，我們的腳沾不到地，就這樣被夾在半空中，過了一夜。後來，我們想上廁所。怎麼辦呢？車上的人都同我們一樣，擠得不用支撐自己，站着在那裏打瞌睡，人們的頭參差不齊地點來晃去，很壯觀。我們使出吃奶的力氣左沖右撞，趁縫隙撞得大一點兒的瞬間，一下子趴到地上，我們像解放軍那樣匍匐在地，穿越過人們的腳蜿蜒前進，我們爬啊爬啊，終於到了目的地。可是廁所里也都是人，從他們的鞋和褲子來觀察，好像還都是男人。77、車廂睡眠合唱團我們往裏再爬一點，全是屎尿，我們的手都泡在尿里，我們只有趕快蹲起來，把手忙亂地在褲子上擦乾。後來，實在憋不住了，我們大喊：「我們要上廁所，你們不許看！」然後，不顧一切地「方便」起來。尿水蔓延在地上，包圍了他們的鞋，有的襪子已開始滲透了，可是疲乏的人們顧不到這些，他們仍然一點頭一點頭地在打瞌睡。我們卡在廁所里，回不去了。過了一會兒，吃飯！人是鐵，飯是鋼。**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掏出上火車之前買的燒雞，扯下一隻雞大腿，從人們的腿縫裏拐彎抹角地遞給我的夥伴，我們開始大嚼起來。周圍惡劣的環境絲毫不能影響我們的食慾，在人腿的森林裏進餐，我們反而有安全感。飽餐一頓之後，我們在袖子上擦了油嘴，又感覺到渴，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想想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吃草根樹皮，哪裏比得上我們現在吃燒雞、坐火車？我們一挺身站了起來，又卡在人縫中，腦袋也開始晃來晃去，加入了車廂里的睡眠合唱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