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癲狂道

第一章 癲狂道

正當午。

一隻寒鴉「啞啞」飛過,真妙觀姍姍敞開了前門。

兩個小道士無精打采地拎着掃帚,出門來清掃石階上層層積雪,肚子卻已餓得咕咕叫,心頭髮慌,沒掃幾下,便偷個懶,隨意坐在石階上,望着下山的路,兩眼發茫,只在心裏頭反覆咒罵起兩個人來——

一個是已故先帝;

一個是當今聖上。

先帝,那是個倒了八輩子血霉的男人,登基不到三日,只因服食了幾個靈山道長阿諛進貢的「長生不老仙丹」,三顆金丹下肚,七竅出血,頃刻暴斃,長生大帝君沒當成,已然魂飛枉死城,一命嗚呼!

新皇登基三日,崩。

舉國大慶忽轉為舉國大喪!

到了第四日,其叔篡位,誅其幼子,奪其寵妃,一個無德的急色鬼,龍袍加身,昭告天下:

取締道觀,誅伐邪道,凡包藏道異禍心者,無論王公亦或庶民,同處劓刑!

如此,名山秀水間,香火鼎盛、洪鐘長鳴的道觀,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如遭滅頂之災。

僅官府查封的不下千餘眾,道教正源余不足二十觀,觀中弟子或還俗、或閉門足不出戶,惶惶不可終日。

熬過了一個多事之秋,轉瞬冬來。

隆冬臘月,年關將至。

真妙觀里,已是揭不開鍋的窮困潦倒。

坐在石階上的兩個小道士連聲嘆氣,嘆著嘆著,忽聽「轟隆」一聲巨響——

道觀正門裏供奉三尊的大殿、竟在暴雪積壓覆頂中崩塌了大片牆體。

噌吰——

久未響起的道觀鐘聲示警長鳴,竟是掌教真人號令集合眾弟子的聲訊!

大事不妙!

兩個小道士驚得跳起,倉促間扔下掃帚,拔腳就往門裏奔去……

……

就在大殿外,集結而來的觀中弟子,圍攏在倒塌的半幅殘壁前,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唉聲嘆氣,一片烏雲慘淡的景象。

真妙觀第六代掌門人清虛子,站在弟子們圍成的那個圈子中央,白眉長髯,根根鬚髮在隆冬寒意里,瑟瑟抖顫。

年邁體衰的他,半睜著昏花老眼,憂傷地看着破損的大殿,未語先嘆:

「唉——!貧道無力保全本觀百年清殿,愧對仙逝尊長,實是無顏再坐這掌門之位!」

眾弟子聽得一愣,尚未領悟他這話的弦外之音,又聽他接下來問了這麼一句:「誰願今日下山?」

下山……還俗去么?

難不成,真箇到了山窮水盡、樹倒猢猻散的田地?

眾弟子面面相覷,略微驚異后,又似恍然大悟,忽聽「撲通、撲通」之聲響起——

三、五十個弟子裏,竟跪下去大半,跪地后,異口同聲回稟:

「弟子們願隨師父一道下山、還俗!」

還站着猶豫不決的,也就剩那麼零星幾個了。

清虛子白眉軒動,噎了半晌,才鬱悶地吐出個聲來:「誰讓你們下山去還俗了?為師的意思是——今兒個誰能下山去化些錢糧來,只要能湊足修繕大羅寶殿的百兩紋銀,這掌門之位,為師就讓給此人來承接!」說着,又抖手顫巍巍的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那些個弟子,道:「你們……你們一個個都爭搶著跪在為師面前,是都願意為本觀盡此綿薄之力?」

此言一出,原先跪下去大半人數的弟子們,臉色大變,這才弄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一張張屁股如遭蜂蟄,「唰啦」一下,全都站了起來,那叫一個整齊劃一,站得筆直筆直的,再也不敢屈膝下跪。

「掌門饒命!」小道士們驚恐萬狀,「弟子們不敢!」

眼下這局勢,誰還敢穿着道袍大搖大擺走在人前傳道化緣?除非是壽星公弔頸——自尋死路去的!

「紫硯,你可願下山幫為師辦這件事?」

清虛子伸手一指,指准了眾弟子裏入門時日不長、道行最淺、最適宜跑腿辦事的一個小道士。

小道士卻已嚇得面如土色,支吾片刻,猝然抱着肚子「哎喲」痛呼一聲,「師父,徒兒肚子疼!準是昨夜刨樹皮充饑時,吃壞了肚子,哎喲喂——疼、疼疼疼啊!師父您稍等,徒兒先上一趟茅房。」

兩手捂著肚子,這小道士往腳底一抹油,一溜煙兒的往茅廁跑,尿遁了。

「哎?哎……」清虛子伸手招了幾下,哪還招得回溜之大吉的好徒兒,無奈又將目光轉向另一個小道士。

眼見師父將希冀的目光轉向了自己,另一個小道士也不等他開口,猝然用手猛拍一下腦門子,哀嚎一聲:

「哎呀、哎呀呀——不好!師父,徒兒這風疾又犯了,頭好痛!痛痛痛……痛死了!」

話音剛落,人就直挺挺往後倒去,「砰」的一聲,「四腳」朝天,倒在地上裝死去了。

「這、這、這……」

這都叫什麼事兒呀!

清虛子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末了,也不使喚弟子了,只問了一句:

「今日,當真沒有一個人,願意下山走這一遭?」

弟子們靜默地站着,個個耷拉着腦袋,噤若寒蟬。

見此情形,清虛子鼻子一酸,兩行老淚奪眶而出,悲從心來,捶胸仰天長嘆:「天亡我百年清觀!」

見師父悲痛落淚,眾弟子竟也跟着嚎啕大哭,個個怨天尤人。

突然,一片嗚咽聲中,倏地響起「噗嗤」一聲笑!

突兀而起的笑聲,夾在這哭聲之中,尤顯刺耳。

眾人聽得一愣,紛紛覓著笑聲扭頭望去,卻見一人施施然從後院走來,排眾而出,走到掌門人面前,口出輕狂之語:

「下山化緣又有何難?我去便是!老頭子,你且在觀中準備好新掌門繼任儀式,等我回來,本觀就由我來接掌,爾等都要俯首聽命於我!」

狂妄之態,引得眾人側目,這人卻哈哈大笑着,步若流星,往門外走去。

眼瞅著這人邁出道觀山門,徑自往山下去,愣在原地的一干人等,臉上的表情可就精彩紛呈了。

「怎的是他?」

連掌門人都是一副欲哭無淚的怪異神色,很是頭疼地長吁短嘆:「唉——!怎的是他!」

清虛子口中這個「他」,名喚「鞫容」,入真妙觀一年有餘,輩分極低,也不算是真正的真妙弟子,是以,方才集合眾人商榷大事時,本無須他來參與。

豈料,他竟半途殺出,接了這燙手山芋。

眾弟子心中卻不大痛快,也有幾分鄙夷:

這人原是一座不知名的山中野觀里、一個不知名的野道士。

據說,是個老道士在山路旁撿來的棄嬰,自幼長在道觀,除了修道,旁的啥也不會。

老道士養他養到了弱冠之齡,便撒手人寰。

他孤身一人在那個野觀中也待不下去,便來投奔真妙觀。

一年多以前的凌峰真妙觀,尚風光無限,因屬道教正源,立觀已有百餘年,香火鼎盛,卻不隨意招收門徒,門檻算是頂高的。

在淵帝頒聖旨取締道觀之初,也曾有地方豪紳力保凌峰之上的百年道觀,只是後來那些有頭面的人也覺形勢不妙、不敢插手此事了,清虛子便更加小心謹慎,即便有走投無路的道人來此投奔於他,他也不願輕易收留。

哪知鞫容這一來,只說了三句話,清虛子竟只能破格將他收留在了門下。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弟子是真仙大神轉世,願來投身真妙觀,是道長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清虛子當時一隻手裏端著茶盞,望着門外笑得眉目分外妖嬈的輕狂少年,一口茶也沒喝,先給噎著了。

「你要是將真仙拒之門外,道法不容!得罪於我,你此生修為必定毀於一旦!」

他說了第二句話。

清虛子另一隻手裏的拂塵「啪嗒」掉在了地上。

「道長不說話,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這就是他說的第三句話。

清虛子兩隻眼睛睜得老圓,瞪了他半晌,才吃吃地回了一句:

「敢問尊、尊駕道號是?」

「癲狂!」

他雖名喚「鞫容」,道號卻起得極為異類。

「我的廂房是哪間?走了這麼久的路,我飯還沒吃呢!老頭子,還不快快叫人送飯到我房裏來!」

說着,人已徑自走進了真妙觀。

獨留清虛子杵在原地,乾瞪眼,活脫脫像是見了個怪物,已然——

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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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為局,美人為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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