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9)

第二爐香(9)

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髮,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眯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着一件寬大的白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裏,把那件外衣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個人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而現在毛立士的報復,也就更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注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

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

麥菲生太太淡淡的道:"

對不起,我有點事,怕不能來了!"

哆玲妲向麥菲生道:"

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

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

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

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

謝謝,我准到。幾點鐘?"

哆玲妲道:"

准八點。"

麥菲生道:"

要穿晚禮服么?"

哆玲妲道:"

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

羅傑道:"

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

他們一路說着話,一路走下山叢中的石級去。哆玲妲道:"

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慄。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得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待在旅館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

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

麥菲生插嘴道:"

對了,今天輪到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

哆玲妲噗哧一笑道:"

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

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

好罷,謝謝你,我來!"

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級,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

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

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着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着電風扇坐着,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着就要提起"

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

那一節了。羅傑悄悄的走開了,去捻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

**波,噗噗噗,噓噓噓"

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啪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張綠緞子沙發,鋪着翠綠織花馬來草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字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

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

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的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

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罷?"

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禁不起輕輕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着一件淡墨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仿養著兩隻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裏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噗噗之中,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着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着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裏,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全都鍍上了一層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

不要把你自己壓製得太厲害呀,我勸你!"

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着?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點單純的性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說了:"

壓製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

羅傑失聲道:"

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么?"

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

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

羅傑道:"

他找不到事……"

哆玲妲道:"

他找到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但是他一味壓制着自己。結果他有點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

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

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

她這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裏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

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迫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迫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彷彿是點着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子裏,睡不熟,顛顛倒倒做着怪夢,蚊子蜢蟲繞着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裏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裏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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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傾城之戀(1943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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