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第十四章(3)

「你當然可以不說了,你有孩子,你有我,你已經六十六了,你需要的是安定團結,向前看。我有什麼?」青狐的眼睛發直了,母親恐懼起來。「倩姑,倩姑,我已經完了,你還有最後的機會,讓我們談談正事吧。我明白,你喜歡楊巨艇,我看,楊巨艇他行……」母親喃喃地說。「放屁!」青狐受到驀然一擊,她一開始只覺得是母親為了擺脫被動和隱藏自己的罪惡突然轉移話題,接着她感到母親像一個間諜,像一個竊聽器——一個隱蔽的攝像鏡頭,她在監視她查核她。她噘起嘴來不說話。母親急道:「我可是一切為了你,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一個人,那就是你……」「誰讓您為了我啦?」,倩姑突然爆炸了,「你為了我,我算倒了血霉了……」「如果說有人犧牲了自己的一生……」青狐又念道,像是在念什麼神秘的咒語,好像是在宣告一件可怕的消息,又好像是一個法官在宣佈犯人的死刑。母親回身就走,進入到自己的房間也就是植物人死者的房間,砰地一下關上了門。她們再沒有說話,按照慣例,青狐知道她與母親可以互不理視五至七天。青狐早早地睡下了,終於睡熟,但是做着惡夢。她先聽到了一系列稀里颯啦的聲音,接着是一聲不同尋常的響動,那聲音好像是一件沉重的東西拋到了深水裏。她趕緊起來,看到門廳里開着燈,母親倒在地上,旁邊是倒了的杌子與摔碎了的畫框與撕壞了的畫。她聽到了母親的呻吟聲。她試圖在地上爬,看來她的小腿骨摔斷了。她面無人色,疼痛使她的面孔扭曲了。她半夜,而且是後半夜站到杌子上摘青狐掛的洋畫,她摔倒了。摔倒了還不忘記破壞掉洋畫,搗毀畫上的光溜溜的女人屁股。您這是幹什麼呀?您怎麼這麼大仇?……硬是不允許青狐提起那個話題,硬是不允許她揭開自己內心的恐怖的傷疤,不允許她正視傷口,正視那黑洞和空白。五年前即一九七六年那個沉悶的夏日夜晚,她曾經和母親談起過這個話題,她同樣地激動起來了。不等到母親答話,突然全室簌簌作響,牆上掛着的鏡框落到了地上,窗台上的玩具和小鍾滑來滑去。這時傳來狹小的只能容一個人作業的廚房那邊的稀里嘩啦破碎撞擊的聲音。「地震!」他們喊了一聲,整個一面牆發出斷裂的呀呀聲。她們就像喝醉了酒似的站也站不起來。地震制止了她們就那個該死的話題談將下去。這次地震的中心在唐山,死了數十萬人。而在此之前,盧倩姑只要一提到她與輔導員生下的那個孩子,她的迄今唯一的孩子,不,一企圖轉着彎子繞到這個話題上,不是母親就是她自己,立即心慌氣短,頭暈目眩,兩眼發黑,欲哭無淚,欲叫無聲……這個話題就像一把刀子,嗤啦一聲割開了她們的胸膛。……青狐從鄰居那邊借了平板三輪車,她蹬上車,拉着母親去看骨科急診。醫生給母親接骨的時候母親呲喲呲喲地亂叫,為什麼要這樣疼痛?人可以也必須死,人可以也必須倒霉、生病、衰老、貧困、受各種各樣的污辱,但是為什麼還要活受這樣凌厲的疼痛啊!青狐哭了。而在青狐蹬著平板三輪帶母親回家的時候,一輛汽車停在了她旁邊。從車上下來的是楊巨艇。他們互相解釋了發生的事情與正在做的事情。楊巨艇是參加完一個宴會回家。他說:「我正要去看你,聽說你父親去世了,我正打算明天去看看你,也算是慰問吧。」楊巨艇堅持要把汽車打發走,由他來蹬平板三輪。僅僅這個表示已經使青姑暖從心來,淚流滿面了。青狐則堅持認為他不會蹬。楊巨艇試了試,果然他蹬不了,車把在他的手裏自行轉過來又偏過去,他只顧了把握方向,卻忘記了蹬車,或者是只顧了蹬車,卻握不住車把,使車在馬路上旋轉。他是用騎自行車的方法騎三輪車,他以為身體的重心一變,車把就能夠跟着歪來擰去,其實不行。青姑雖然並不強壯,蹬三輪卻還是早有訓練。雖然最後還是青姑來蹬,楊巨艇走了。青狐仍然滿心感動。分手的時候兩個人說好第二天傍晚楊巨艇來青狐家看望青狐。雖然連續出了繼父去世與母親摔傷的事兒,回家后青狐仍然是含笑入睡,李秀秀再中傷一萬遍楊巨艇,楊巨艇的形象的高大也不容懷疑。然後一天青狐都在考慮怎麼樣給楊巨艇做飯。炸藕盒還是炸春卷?宮保雞丁還是芙蓉雞片?干燒、紅燒、清蒸還是侉燉一條活鯉魚?新學會了用火腿片卷豆芽菜。那麼,做一個什麼樣的湯?酸辣湯?她有足夠的胡椒和白醋黑醋,其他肉絲、豆腐、雞蛋也很好準備。酸辣湯太俗了,她應該做一個西餐湯,買點牛肉、土豆、圓白菜、洋蔥頭、胡蘿蔔、西紅柿煮在一起,不行再放一點蕃茄醬和酸奶油,一鍋俄式菜湯就完成了。青狐做了一天飯,她自從寫作上出頭以來,原來的單位也就不怎麼去了,大家也都認為她用不着上班了,一些文藝單位正在辦理調她去當「專業作家」的事,中國這一點是真不錯,只要不搞運動不整人不封殺,寫幾篇東西立刻成了人物,立刻成了靈魂工程師人民代言人時代的號角文藝百花園的一朵鮮花,,立刻有權利不上班而照拿工資。這天晚上為做菜她累得舌頭都起了泡了,然而楊巨艇沒有來。說的是五點來,結果五點沒有見人影,六點仍然是沒有影,七點,八點,九點了,仍然沒有影,青狐感到的是失望更是屈辱,是落空更是挨了一巴掌。為什麼青狐竟是這樣賤這樣下作,見到一個像點樣子的男人就恨不得給人家當小老婆當婢女,至少是要給人家當女廚子。她簌簌地流淚,把一盤盤的好菜--為了留給客人她沒怎麼讓母親吃,母親則是自覺不吃--倒到垃圾桶里。她自己是一口也不想吃,只是在模模糊糊之中她構思了一篇小說,就寫一個中年女子為了迎接貴客而做飯而等待的心情,最後呢,客人沒有來。只是想到一篇新的小說在孕育之後,青狐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而到了十點半,楊巨艇來了。楊巨艇笑嘻嘻,照樣高揚着他的頭顱,照樣一見青狐就笑容滿面春光無限,照樣一見面就大談感想大談自己的思考:「我那天真難過呀,我一直在思考,像青狐同志,這樣優秀的作家,這是我們民族的財富,這是人民的金子,為了給母親看病,她竟然自己蹬著平板三輪車在午夜大街上行走。這簡直難以置信!那麼多官員,好官和壞官,明白官和糊塗官,愚蠢的、低劣的、下流的和無恥的官,都有專車,為什麼青狐同志就沒有車呢?車究竟是給什麼人坐的?是給精華坐的還是給渣滓坐的?社會的財富究竟應該由誰來主宰,由誰來分配?小平同志講得好,要尊重知識,要愛惜人才,可惜,這只是一說而已。老百姓最聰明,老百姓說,給農民落實政策是落實在田上,給工人落實政策是落實在錢上,而給知識分子落實政策呢,是落實在報紙上!就是說報紙上登了一大堆。實際上呢?」他居然見面不說明自己為什麼遲到五個小時。而是先發表高論,先替青狐不平,但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遲到令青狐感到的痛苦遠遠勝過了半夜蹬平板三輪!他又怎麼會知道?他那樣偉大,卻變成了李秀秀、雪山之流的談話的小菜,甚至變成了李秀秀的大娃娃,李秀秀的活玩藝兒。想到這裏,青狐好不慘然。「你,吃飯了嗎?」青狐悄悄地問道,她的語氣里有不少埋怨。「我,我,我,怎麼說呢?也可以說吃了,也可以說沒吃。」楊巨艇解釋說。是一撥老外邀請他到賓館去,他們談論中國的改革開放與內政外交問題,談得興起,從中午一直談到傍晚。他本來沒有計劃與他們一起吃飯,由於這撥老外中有一個華人,這個華人非留飯不可,他也正好感到他們交談的關於馬克思列寧主義與**思想的指導地位問題還沒有談清晰,就與他們共用了晚餐。「其實我根本沒怎麼吃,我想着呢,咱們還有約會,再說,我留下的目的壓根就不是吃飯,而是弄清馬克思列寧主義與**思想的指導地位問題。他們說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外來的思想,中國人從歷史上看從來就不接受外來的思想統治。我說,馬克思列寧主義在被中國人接受之後,就已經變成了中國土生土長的東西啦,是不是外來並不重要,符合不符合外來原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解釋怎麼實行這種思想體系。根據現有的材料,**並沒有怎麼讀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典著作,恰恰相反,他讀的最多的是中國線裝書。所以他成功了,勝利了,而真正能夠從原文精讀馬克思列寧主義經典著作的王明、博古、李立三、譚平山,全不行了……」他說他要看看伯母,他昨夜看過了躺在青狐蹬著的平板三輪上的腳踝和小腿剛剛固定了夾板的老太太。他也剛剛想起來對青狐的喪父慰問哀悼。青狐不想告訴他那不是親生父親,她不要給人她們一家子個個都不是從一而終的印象。她哼著哈著,帶他去看了母親,母親望之而喜,與他親切地交談。並且馬上督促青狐給客人做飯。青狐終於找到機會發了幾句牢騷,她說明自己是從五點等到了六點,再從六點等到了七點,而八點,而九點,而十點,而十點半,最後她一起急把所有的菜肴全部折倒在垃圾桶里去了。母親嚴肅地閉了閉眼,然後低下頭,示意她不要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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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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