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第十三章(2)

只是在事後他才明白,寧可送去「勞教」,也比娶她為妻更好。他從這個事件里得到了慘重的教訓,他追求的是美麗,碰到的卻是醜惡;他的自我感覺極其良好,遭遇的卻是狗血噴頭;他做的是繽紛花朵之夢,陷入的卻是狗屎泥塘。校方領導還不錯,對他的涉嫌流氓行為一事,只是一般性地進行了批評教育,不了了之;他也從此大為收斂,竟日低頭不語,目不邪視,讀書,再讀書,他的文學修養文學追求就是這一個事件后奠定的。同時他決定,他要報復,他要得到,他要報仇,他要從勝利走向勝利。所以他必須出人頭地,他必須讓所有的女生刮目相看,他讓她們圍繞在他的身邊。沒有比他這個「青年作家」更窩囊的了,他寫出了電影劇本,他寫出了小說,小說剛剛發表,電影劇本正在拍著電影,反右鬥爭開始。他的電影還沒有出世便基本上判處了死刑;他的小說還來不及被閱讀,已經天生成為批判的靶子。他完全不懂得反右、右派云云有什麼大幹系,他也聽不懂那些批判他的發言,什麼「大是大非」,什麼「反黨反社會主義」,什麼「給新社會抹黑」,什麼「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聽得他一頭霧水,莫名就裏。他那時已經結識了幾個一心一意要當作家的朋友,他向他們敘述自己被「揪出來」,被批鬥的故事,講得文文縐縐,細聲細氣,好像是在講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在批鬥的最**,他構思並起草了一篇新小說,他寫一個青年女子,一直夢想着自己的愛情,但是每遇到一個她所喜歡同時人家也對她有好感的男子,她就如臨大敵,驚懼萬分,每當對方對她有一點親昵的表示,她或則逃之夭夭,或則壁壘森嚴,拒之於千里之外。她失去了一個又一個機會,他傷害了一個又一個她喜歡的也是喜歡她的男子,最後她變成了一個性情乖張的半老處女,最後,她自殺了。後來又覺得自殺的結局不好,改為在一個夏季的雷暴天氣離家出走,向著雷鳴閃電和狂風暴雨走去,他想這個結尾可能更好一些。又過了幾天,他覺得這個結尾也不好,因為未免與曹禺的戲劇《原野》雷同。又過了幾天,要給他定案了,他所在的那個國防工廠反右運動的領導五人小組找他談話,談話中勸導他全面清理交代自己的反動思想反動作品反動言論。他乾脆把自己的新作草稿交了上去。朦朧中他有一個想法:包括反右五人領導小組,一切領導和一切方面越是知道他善於寫作越好。因為他的文學創作有一個現實的動機,想離開工廠想離開會計工作,而他碰到的最大障礙是同科室的會計出納們不相信、不理會、不接受、不(被)觸動他的具有無比的文學才華這樣一個基本事實。他的直接領導和眾位同事,只承認他是一個每月「掙」、故而是每月「值」四十六元七角工資的勉勉強強的會計——他在會計工作上的表現極其一般。他應該讓更多的掌握他的命運的人知道他的文學事業,他的創作才能,他的連續寫作、出成果的能力。他當時的遺憾和恐懼不在於被打成右派,而在於他表現出來的才能遠遠不及他的潛能的百分之一,他發表的作品微乎其微,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麻煩。他雖然完全不明白右派云云的厲害,但是他產生了一種緊迫感,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他的機會已經不多,他必須表現出自己的寫作才華,多一點,再多一點。就是說,只要人們承認了他的才能他的著作,被打成右派乎,左派乎,有點反革命乎,有點資產階級乎,調戲女生乎,那都好說。所以他把五人反右領導小組與他的談話,判斷為要他交出全部創作的暗示,他有一種興奮感。在那一瞬間他又構思了一篇新小說:一個短跑運動員受到無限期停賽處分,他痛苦萬分。最後他被拋到了跑道的起跑線上,法官責令他必須在十一秒內跑完百米,跑不下來,槍斃。短跑運動員興奮快樂達到了極點,他在連續許多年營養不良並中斷了訓練的背景下,以十秒零二的成績跑下來了,超過了他原來的個人記錄……然後,他心臟病發作,含笑而去。地方體委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有人說他是跑「炸了肺」,有人說他的死亡光輝燦爛,了無遺憾。他是抱着創造新記錄的短跑運動員的心情交出自己的關於乖僻女生的新作的。他喜多於憂,得意多於懼怕。他不願意寫檢討卻極樂意上繳文稿。唯一的缺憾是能夠繳的作品太少,如果一繳就繳它一個八百萬字,如果上繳的稿子像一摞城牆厚磚一樣,哈哈,弄得領導小組人員天天讀他的作品,弄得各位同事都為他的作品而神魂顛倒,那將是何等浪漫神奇的體驗!那就像一個足球球員,用非常規**型的方法倒踢紫金冠,射進去一個足球,妙哉爽也!這樣,在下午上繳了關於乖僻女生的作品以後,當晚,他開了一整夜夜車,完成了《短跑運動員之死》的最新創作。他像那個短跑運動員一樣,危險的處境使他煥發了天才,沸騰了激情,靈感全面開花,巧思俯拾即是,他登上高巔,天風浩浩,白雲悠悠,晴川歷歷,美景連連,長嘯震天動地。第二天一早,他把新作帶到了五人領導小組,他哼起了一首曲子,是聖桑的《天鵝之死》。他的行為駭人聽聞,引起全廠公憤,是可忍孰不可忍?**常用的句子與句式已經家喻戶曉,溶化在血液里落實在口頭上——雖然沒有幾個人讀懂了這句並不艱深的半文言,大多數人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是可以忍受的抑或不可以忍受的呢」,而原意其實是反話,「是」是代名詞,原意是「連這個都忍下來了,還有不可以忍受的嗎?」嗚乎,哀哉,尚饗。不僅是領導,就連臨時工也認定米其南的向無產階級專政挑釁的行為是不可忍的。工廠大門上懸掛着兩丈寬的橫幅:「粉碎右派分子米其南的猖狂反撲!!!」工廠確實變成了與米其南決戰的遼闊戰場,變成了血戰到底的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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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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