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英雄波羅涅滋》(3)

她的心跳加快，她重新掉轉身子，繼續在舞池的舞蹈。風繼續吹進來，寒冷還在和衣服較量著。桑迪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要再向門口看，但是，她的行為似乎不聽大腦的指揮，她忽然跳出老人們手拉手圍成的圈子，向門外跑去。那尊雕塑打開皮毛大衣，把飛奔而來的桑迪裹進裡面，然後，抱著她離開了海盜酒吧。蘭斯的森林木屋，坐落在茫茫林海中。這是一座古老的森林，只不過在大雪紛飛的季節，再高的樹都穿上了白色的外衣。屋內暖和極了。屋子中間，鋪著一塊巨大的皮毛墊子，白色的斑點鑲嵌的棕色里，像豹子皮，生動到彷彿一頭隨時會一躍而起的活豹子。整個屋子沒有床，只有六個巨大的靠墊，擺在皮毛墊子四周。一個用原始雪山青石砌起來的檯子，比桑迪的人還高，下面的空間里，火焰閃動著紅色的光，一面牆染成了紅色。這個台階上面，懸空架了一個圓形木通，裡面有水，熱氣騰騰的滾動著。一個古樸的古董架，放著一尊木雕。這是一尊印度佛像，翹著纖細的手指，坐在蓮花寶座上。架子上方的牆，懸挂著一套純銀製作的弓箭。火光映照下下，彎弓身上凹突不平的雕刻圖案，顯得格外清晰。四個牆角上，各掛著一個長方型音箱，一塊橫著的原木上，有一台平面直角三十二寸電視機和一套音響設備。古董架對面的壁爐，鑲嵌著一個具有皇族風範的爐台。這個洋溢著濃郁原始森林風情的木屋裡赫然出現一個皇家壁爐，一點都不覺得突兀，反而顯得精緻和諧。桑迪走過去撫摸這塊冰涼的大理石，她想知道這兩種不同風格的事物是如何實現融合的。她沿著木屋走過一圈，又走過一圈。蘭斯坐在壁爐前的皮毛墊子上，往爐膛里送木柴。看見來回踱步的桑迪，偶爾回頭沖她笑笑。燈火通明，他線條分明的臉，被火光映紅了。桑迪看著他的側面，睫毛很長，往上下不同的方向翻翹起來，鼻子挺拔但不尖銳，嘴唇的輪廓清晰，現出一種性感的厚度。他太年輕英俊了，桑迪想。走累了，她仰面倒在豹子皮上。壁爐中燃燒的柴禾不時發出「嗶啵嗶啵」的聲響。這個用最原始材料裝飾的屋子，所以能散發出皇家氣派，不是某一件具體的東西，比如那個歐式的壁爐能營造的。實際上，這種氣派，主要是由屋子的主人、周遭的環境建構而成，並不是單個飾物能營造出來的。阿拉斯加是一個寂靜的地方，多津塔那是一個寂靜的地方，多津塔那的森林木屋，更是一個寂靜的世界。是的，寂靜不僅僅是環境狀態的描述，寂靜其實是一種生命形態。當一個人的內心，可以和寂靜達成默契，舒適相伴的時候，這個人的內心是厚實的，堅不可摧的。寂靜，看似波瀾不驚，卻有著巨大的創造力、忍耐力、穿透力和包容力。桑迪想，這個獨特的木屋，世界上離嚴寒最近的地方，原始和現代之間的融合，是通過一種狀態、一種叫做寂靜的狀態來實現的。桑迪躺在豹子墊上，從側面凝視著蘭斯。他非常專註，往爐膛中添加柴禾，偶爾用一根長長的鐵釺子，捅幾下火爐。屋外，除了參天大樹，一地白雪，還有藏在冰封海水下的海豹，聽不見任何聲音，哪怕一聲鳥叫。動植物界幾乎所有的生命，都向嚴寒屈服，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了。她的眼睛濕潤了。她久久凝視著他的側影，突然說：「有音樂嗎？肖邦的『英雄波羅涅滋』。」蘭斯放下手中的鐵釺子，站起來，走到橫著的原木前，打開一個藤條框，從裡面取出碟片，放進機器。幾秒鐘之後，音樂在這個將嚴寒擋在屋外的小木屋裡，緩緩迴響起來。從地上仰視蘭斯，一個偉岸的身軀，朝自己走過來。桑迪猛的從地上坐起來，一把抱住了他。蘭斯立刻回應她的擁抱，將她整個人橫過來抱在懷裡。他認真的看著桑迪的臉，說：「有音樂嗎？肖邦的『英雄波羅涅滋』。」「什麼？」桑迪不解。蘭斯的手放在桑迪的嘴上，說：「知道嗎？這句話，你說的這句話，結束了一個時代。」「為什麼？」他拉過一個靠墊，將她放上去，說：「這座木屋，是十九世紀初建造的。這個房子，是多津塔那森林守護員的家。這裡走過了幾代人，他們從進入這個屋子，一直到老死離開這裡，這整整一百多年來，除了守護員自己，從來沒有一種生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來。從鳥類到動物到人，從來沒有過。」蘭斯緊挨著桑迪坐下，將她的頭放到腿上，繼續說：「八年前，當我的上一任森林守護員即將離開人間的時候，他看著我說了一句話，要是能有人在這裡說說話該多好啊。他的話啟發了我，我去安克雷奇買了一套錄音設備，我每天都盼望對話，和人或者動物、植物的對話。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成功過。剛才，就在剛才，你像上天派來的天使，你竟然說話了，在這森林守護員的木屋裡說話了。」桑迪的淚珠成串落下來，臉埋在蘭斯的腿上，一隻手伸得高高的，撫摸著蘭斯的嘴唇。他們不再說話。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