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1.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封建王朝的某個封閉的小山村中,住着一群勤勞質樸的村民。

小村子四面環山,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行走十分不便,況且山外面也一樣是窮巴巴的小村子,出了山也沒什麼意思,所以小路時常無人行走,變得愈發崎嶇。

只有倒霉的行腳商人,會偶爾因為迷路不慎闖進來。

這種時候村子裏的孩子們都比過年還開心。

村子裏的大人會拿鞣製好的獸皮、風乾臘肉和自釀糧食酒與行腳商人交換一些村子裏沒有的稀罕東西。

然後全村人一同喜氣洋洋敲鑼打鼓把行腳商人送出去。

外面來的人,多新鮮啊。

小村子裏有一座小破廟,破爛得像紙糊的一樣,裏面供著的是一位據說通天徹地無所不能的上神。

不過外面來的行腳商人們都沒聽說過這位神。

這神其實就是村民的老祖宗們閑着沒事兒干,在樹蔭下乘着涼扣着腳丫子閑聊打屁幻想出來的,時隔久遠,窮苦的村民們對於有神靈庇佑的渴望一代傳一代,漸漸也就傳下來了,還有好事者蓋了廟,塑了個神像,不過這神像已被風蝕得看不出模樣了。

逢年過節,偶爾會有闊綽的村民去廟裏,上供幾個硬得耗子都啃不動的祖傳窩頭,企圖用小破窩頭與神交換一整年的風調雨順,全家平安康健。

無果。

該旱旱,該澇澇,該病病,該死死。

某一天。

端午節,村東頭的王狗蛋上供了一枚祖傳窩窩頭。

王狗蛋恭恭敬敬地對着神龕拜了拜,叨叨咕咕地表示自己想要個媳婦兒,要瓜子臉、大眼睛、楊柳腰,皮膚最好白得像剝殼的煮雞蛋……

王狗蛋美滋滋地做着夢,神龕后探出一隻手。

這手生得很白,卻不是好看的白,它白中隱隱透著灰,還有些飄忽無定,看着就很喪氣,像是有人掬了一捧灑在墳頭上的月光捏出來的一樣。

這隻手平平伸直,幻影般穿透了神龕后厚厚的一層蛛網,蛛網上的蜘蛛亦閑庭信步地從這隻手中穿過。

這隻手一抖,縮了回去。

過了約莫一柱香的工夫,王狗蛋走了。

神龕后的手一直沒再伸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孩兒慢吞吞地走進破廟。

村裏的小孩兒心性野,成日漫山遍谷地瘋跑瘋玩,臉蛋兒個個都被山風塗得黑紅黑紅,身上也時常滾滿了泥巴和土。但這小孩兒卻不同,小孩兒的臉蛋白皙得像個精面蒸的饅頭,衣服雖舊但潔凈板正,只是太瘦,一顆正常大小的腦袋搖搖欲墜地頂在柴火棍一樣的小身子上,一陣穿堂風吹過,小孩兒的褲管隨着風悠悠地晃蕩。

小孩兒走到神龕前,神色擔憂地望了望那神像,從懷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展平了。

紙里包着一顆指甲大小的糖。

小孩兒把糖放在神龕前,擺在窩窩頭旁邊,用蚊子樣的小聲絮絮地說着願望:「想讓爹爹活過來,要是活不成,就回家看看我和我娘……」

小孩兒細弱的手臂上圍着一圈黑布。

小孩兒的爹前幾日去山上打兔子,被狼咬死了。

小孩兒許了願,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塊糖,他看了半晌,把糖從神龕前拿下來,放在嘴邊比劃了一下,似乎想臨走再最後舔一口,因為這糖他已經舔了半個月,本來還能再舔半個月的,可掙扎了一會兒,小孩兒還是把糖放了回去。

小孩兒聽村東的王大哥說過,心誠則靈,要讓神仙幫你,你就得把自己的好東西上供給神仙以示誠意,心裏還得信。

小孩兒一步三回頭,與糖深情訣別,無語凝噎。

小孩兒一走出破廟,神龕后的那隻手便再次伸了出來。

這次,這隻手揮破了蛛網。

蛛網上的蜘蛛托著圓滾滾的大肚子,從網上墜了下去。

一個灰白色的人影從神龕后緩緩站了起來。

與其說神龕后的這位是人,倒不如說是人影來得確切。

因為他的模樣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像有人用殘留着一絲墨的毛筆蘸飽了水,在白紙上信手抹出的灰道道,站開幾步看是個人形,有手有腳有腦袋,離近了看卻是模模糊糊的,連五官都是一團深深淺淺的灰。

這灰影在原地呆愣片刻,俯身拾起地上無辜受難的蜘蛛,蜘蛛邁著細仃仃的毛腿向灰影肩頭攀爬,灰影也不惱,只步態蹣跚地走開幾步,將蹲坐在肩頭試圖盤踞一方的蜘蛛取下放在破廟的牆角,還像人撫貓逗狗似的用指腹在大蜘蛛渾圓的背上輕輕摸了摸。

旋即,灰影向廟外走去。

他頭垂得很低,似是在盯着自己模模糊糊的雙腿與腳。

他邊走邊調整自己怪異的步態,沒多一會兒,他走路的姿勢就頗像個人了。

小村子裏人丁不怎麼興旺,破廟修得又偏,而且大白天的,能到處溜達的勞力都去田裏幹活兒了,灰影慢吞吞地走着,沒碰著人。

他一路走到後山的墳場。

一個個土饅頭高低錯落地扣在地上,其中的一座墳看着很新,八成就是方才那小孩兒他爹的墳。

灰影來到新墳前,慢悠悠地蹲下,一隻瘦削灰白的手緩緩插進墳包。

新墳泥土鬆軟,還泛着落雨的氣息。

灰影五指蜷曲,抓了一大把土,隨即姿態詭異地揮着胳膊,將土拋到一旁的地上。

「要活過來,回家看看他和他娘……」灰影小聲嘀咕著,語調平板,毫無起伏。

半個時辰過去,墳被刨了,地下的泥土濕潤,色澤比外面的干土深出許多,像是小山包咧開了一張黑洞洞的嘴。

一具發臭的男屍被破草席子裹着,僵硬地躺在墳坑裏。

灰影沒骨頭似的滑進墳坑,掀開草席。

男屍的肚腹都被狼掏了,腐敗惡臭,屍蟲橫行。

灰影卻毫不嫌臟,他坐在男屍肚子上,伸直雙腿與男屍雙腿重合。

說來也怪,灰影剛剛明明有實體,可以刨土,但這會兒卻又像個影子似的沒入男屍的身子裏了。

雙腿對準了,灰影又直蹬蹬地往後一仰,把上半身與男屍的上半身重合。

灰影整個消失在男屍體內。

死了好幾日的男屍卻就這麼硬邦邦地站了起來,拖着斷腸爬出墳坑。

男屍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起初被拖在地上的腸子絆了兩下,後來便學機靈了,用雙手托著腸子走。

男屍走了一會兒,一個提着籃子采野果的姑娘瞥見了男屍。

姑娘發出了大約是她此生最凄厲的慘叫,拋了籃子和小半籃青酸澀口的果子,不要命地朝田地的方向跑。

男屍被姑娘的尖叫嚇得一哆嗦,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渾濁腐爛的眼珠瞪得大大的,驚惶地望着姑娘跌跌撞撞的背影。

過了半晌,男屍歪歪扭扭地站起來,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嘀咕道:「害怕了……嚇人嗎……」

男屍扭頭朝墳場走去。

爛臉上滿是失望。

男屍躺回墳坑。

灰影從男屍的身子鑽了出來,仔仔細細地把草席子給男屍卷回去,又爬出墳坑,動作機械地往裏填土。

「這法子不成……不成……」灰影小聲嘀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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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與一個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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