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程家內丹(二)

71.程家內丹(二)

從懷疑蔣守川開始,杜雲就帶人在銅水峰上挖了兩天兩夜,直到地動山搖,腐屍鑽出山峰,他驚悚了小半日,然後飛快調整情緒,坐鎮御林軍,指揮官兵保護百姓,清理腐屍,清點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

直到收到圖柏從地底下帶回的消息開始封山抓人時,杜雲已經三天兩夜沒歇著了。

杜云云不是一個很能吃苦的人,甚至平日裏被圖柏和衙門裏的人慣出了嬌生慣養的臭毛病,他雖然大多數都很矯情,但也有一小部分時間格外的穩重可靠耐勞。

比如現在,杜雲好不容易安頓完不願意離開山腳非要等官兵把兇手捉拿歸案的老弱病殘,把馮憑讓給自己的營帳又讓給百姓,自己縮在一處滾落的巨石的背風處,心裏咒罵着某個在客棧里睡的安穩的小畜生,準備眯一會兒,等搜山抓人的馮憑帶回消息。

他忙碌了一整天,沒顧得上吃幾口飯,餓的難受的時候灌了一肚子涼水,現在一動彈,肚子裏就晃蕩,憋得難受。

杜雲只好又爬起來。

「去哪?」離他不遠的解羽閑睜開眼,他受託付保護他,所以寸步不離。

杜雲捂著肚子,看了眼暗沉沉的夜色和山腳依稀點着燭火的帳篷,聽着從帳篷里傳來壓抑的哭泣聲,「撒尿。」

錦衣華服的解閣主被他這句粗話給糙住了,哦了聲,在身後跟着他。

杜雲扭過來,從疲倦長滿鬍渣的臉上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跟着我想去參觀參觀嗎?」

解羽閑拿眼睛上下瞥他,最後停留在杜雲小腹以下,打開摺扇擋住胸前,饒有興緻說,「如果你給看的話。」

杜雲發現跟他們時間久了的人都能把臉說不要就不要了,當初的解閣主多看他一眼都覺得煩,多純情啊,這會兒都有興緻參觀他噓噓了。

但杜雲覺得自己還沒猥瑣到這種地步,很矜持的捂住他的大寶貝兒,「看什麼看,你嫁給我,我就給你看。」

說着笨拙的繞過幾塊大石頭,躲到一旁的荒草里撒尿去了。

解羽閑搖了兩下扇子,竟想跟過去,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感覺自己發神經了,男人尿尿有什麼好看的。

杜雲一邊放水,一邊心裏盤算著接下來的銅水縣該怎麼辦,聽到身後傳來樹枝被踩動的聲音,還以為是解羽閑要來偷看,他拎着褲腰帶轉過頭說,「被我發現——」

一具高大黑影迎面撲來,出手將杜雲悶頭打昏了。

解羽閑背對着石頭站着等人,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心裏下意識覺得不對,快步衝過去,卻只看到地上殘留的一枚黏粘的血腳印,以及掉落在枯木雜草之間杜雲還沒來得及繫上的腰帶。

原本滿山抓捕季同的官兵換成了滿山尋找杜大人,一夜過後,除了幾枚黏糊糊的血腳印外,沒有任何發現。

解羽閑的眉梢一夜之間出現一道深深的溝壑,眼底泛著殺意凌然的青黑。

圖柏蹲在亂石雜草中,用手指摸了一下枯葉子上的血。

那血又粘又黏,泛黑,和正常人的血不一樣,殘留在地上半天也不見干。

「那賊人真的復活了元良將?」馮統領立着大刀,不可思議的問,迄今為止,除了圖柏千梵和丟了的杜雲以外,還沒人有幸見到宗元良的面目。

圖柏撿起幾片葉子擦了擦手上的血,「不能叫復活,頂多是具任人操控的腐屍,血呼啦的,能叫人嗎。」

他說着就要起身,剛一動,不知扯到了哪裏,表情僵了下。一直盯着他看的千梵立刻出手扶住他,毫不掩飾的摟住了圖柏的腰,手罩在袖子裏給他揉捏起來。

圖柏又好氣又好笑的用胳膊肘捅開他,抬起眼看眾人時笑意就全部收斂起來了,「季同抓杜雲很有可能是要威脅我出來。」

解羽閑眉頭緊擰,「很有可能?」

圖柏神情嚴肅的看着所有人,「對,還有一個可能是,他還需要鮮活的祭品去再復活一個人。」

「誰?」解羽閑問。

圖柏將目光轉向山腳下住在帳篷里不肯離開的百姓,一個還看不懂悲傷欲絕是什麼的小姑娘正蹲在她哭得眼都快瞎的奶奶身旁玩石頭,一臉天真無邪。

圖柏說,「舍妹。」

杜雲醒來的時候先聽見水聲,然後感覺屁股一涼,被凍了個激靈,睜開眼就看見一人正倚在一旁,藉著一點微光看清楚那人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后,立刻給嚇得魂飛魄散,險些就要屁滾尿流。

然而他驚恐尖叫了好一會兒,那具人形怪物只是微微轉了下頭,用更加恐怖的頭顱和眼珠漠然看着他,什麼都沒做。

杜雲的褲子松垮垮掉在膝蓋上,光着屁股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心口那點驚悚恐懼被身旁的水聲沖刷淡了點,他才恍恍惚惚提上了褲子,轉頭看了眼四周。

這是一個被水衝出來的山洞,很深,裏面冒着幽幽寒氣,陽光一下子照不進來,只將洞口的一道急湍映的雪白髮亮。

那具人形怪物就坐在洞口離陽光照不進來的地方半寸處,杜雲勉強讓自己清醒了一點,看見它其實盤腿坐着,血肉凄慘的後背挺的筆直,一條胳膊橫在胸前,好像撐着什麼。

杜雲咽了咽口水,將脖子伸長了一點,發現它撐著的竟然是一柄銹跡斑斑的青銅巨劍。

它身上的血像是流不盡,順着青銅巨劍相碰觸的地方流下來,黑紅的血水如同古奧神秘的紋絡爬滿銹跡斑斑的劍身,最後彙集到劍尖上,緩緩流淌成一條紅色的小蛇,扭曲著血淋淋的身子鑽進了洞口前的急湍里,但卻不溶於水,絲絲縷縷飄走了。

杜雲的目光一下子深遠複雜起來,從它的背影上似乎看出來了些剛毅堅硬愴然悲壯的味道。

那是歷經一百七十多年埋在泥土任由風吹雨落的骸骨,帶着滄海桑田漫長歲月浸泡的寒冷和孤獨,如今被驟然喚醒,成為了天地不認生死不容的存在。

杜雲的手顫抖起來,他鬼使神差的想,宗元良真的活過來了嗎,它不是行屍走肉,而是有意識的『人』嗎,如果有人能夠復活死了的人的話,那是不是說……

一聲細小的咳嗽從身後黑幽幽的洞裏傳了出來,杜雲猛地轉身,這才發現那裏竟然還有一個人,而他剛剛的注意力被血屍吸引,完全沒有注意到。

他大著膽子往裏頭哆嗦走了幾步,心想會咳嗽的應該不是怪物吧,然後就看到了異族公主美艷至極的臉龐。

他的目光在般娑臉上只是停留片刻,就轉到了她胸前包紮的繃帶上,覺得那布料頗為熟悉,想起來是誰后,咳了兩聲,扯起笑容彬彬有禮行了個禮節,嘴上卻道,「終於找到你了,不用打仗了,老子的命也保住了,你這閨女長得還真漂亮,嘖。」

般娑揚起纖細的脖子,殷紅的薄唇勾起魅惑艷麗的笑容,她朝他伸出纖縴手指,想將這人誘惑過來,剛將手撫上杜雲的褲腳,兜頭就被一件外衣罩住身子。

他們都知曉這個女人的身份,故而把她跟尋常柔弱的女子比不起來,杜雲假裝自己特別誠惶誠恐和激動,嘴上卻仗着是異族人聽不懂他的話,一點把門都沒有。

「這裏面這麼冷,沒把你丫的凍死也是命大,果然是個妖女。」他把外衫在般娑身上打了個結,效仿圖柏,也弄出個蝴蝶結的模樣,然後半蹲下來連比帶划,說,「我背你,我們逃出去吧。」

般娑低頭看着一層裹着一層的蝴蝶結,忽然從被族人仇恨憎惡的國度里體會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她是命定巫女,生而被人利用,她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周而往複的命格,被命為般娑的人生來要效忠族群,接受祭拜,族人從不歡喜憂慮她的生死,因為當她死去后,還會有一位般娑帶着過去每一個般娑的記憶生下來,所以不會從未有人會關心她傷口會不會疼痛,擔心她會不會死去。

她在大荊遇見了三個男人,第一個如她的族人敬畏她利用她,第二個為她包紮傷口照顧她,第三個慫成一包卻要救她出去。

她莫名覺得有些好笑,於是收起艷麗的表情,露出個會心簡單的笑容,用彆扭生澀的漢話說,「好。」

乍一聽見這個字,杜雲沒意識到什麼意思,後來回味過來后,震驚的指着她,「你能聽懂我的話?」

般娑點下頭。

杜雲糾結的看着她,「果然是妖女……呸,公主果然聰慧大方,學識過人,連漢話都能聽得懂,呵呵….」

杜雲試圖挽回一點點面子,顯然收效甚微,只好轉過身要將般娑背起來,卻不想他剛轉頭,就見宗元良正站在他身後,用剝了皮似的五指將他拎了起來,粗魯的摔在石壁上。

杜雲不比圖柏,被摔的險些昏死過去,下巴磕在石塊上,嘴裏噴出一口血沫。

季同從宗元良身後走出來,抓住杜雲的頭髮逼他仰起頭,將一塊什麼東西塞進了杜雲喉嚨,卸了他的下巴,逼他咽了進去。

那東西硌著喉嚨混著血沫被杜雲嗆進了肺里,頓時整個胸腔都疼了起來。

季同嘶聲說,「杜大人,記着你吃的什麼東西,你放心,我不動你,我只要他,等他找過來,我就放了你。」

杜雲胃裏像是有一隻貓在驚慌失措四處抓撓翻攪,胃液不停上涌,他噁心的要吐,下巴卻不管用,嘴裏的血沫倒流進胃裏,杜雲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就要昏死過去。

不過即便如此,杜雲趴在地上疼的要死要活的時候還記得要含糊不清的問一句,「他……是誰……」

季同低頭用石頭磨著一片極薄的柳葉似的刀片,刀刃的寒光閃進他眼裏,「圖柏。」

杜雲安心的閉上眼放任自己昏死,心想,很好,死兔子,你欠我的了,你最好永遠都別出現。

聽聞杜雲被抓,宗雲添和那伽也從客棧里出來了,那伽派侍衛協助御林軍上山找人,還從縣城裏抓了幾條狼狗聞氣味。

但銅水峰上還有殘留的腐屍,現在天還不熱,但氣味也絕不好聞,狗鼻子也不好使。

師爺將銅水縣的旁一側凹進去的谷地劃成了墓地,用來埋那些無辜受死的村民。

「他既然想要逼你出來,就不會走到太遠的地方。」師爺站在谷地邊緣往下看,那裏面已經有幾具屍首了,不算是沒人認領,而是家裏人都死光了。

杜雲還沒失蹤的時候讓人在谷地旁的一棵老槐樹上栓了條鏈子,鏈子的另一頭鎖著失魂落魄的蔣守川。

他是說,「讓這窩囊玩意兒看看自己害死了多少人,不就是被貶了,受了點委屈嗎,十年的書白讀了,害的整個銅水縣的百姓都跟他陪葬。」

谷地里的屍體仰面朝天,眼眶白慘慘的,蔣守川總覺得他們在看着自己,每一具都盯着他,用腐爛發膿的臉質問他為什麼要騙他們。

他被嚇的神志不清,縮在老槐樹邊上發抖。

圖柏和千梵找到這裏,想從他嘴裏問幾句季同可能會在的地方,那人就如瘋了一樣,先是不停的尖叫,而後反反覆復念著季同的名字,牙齒廝磨,像是含了一口血,又咬碎了骨頭沫子,嘔心瀝血的把那個名字連皮帶骨囫圇吞進肚子裏。

圖柏搖了搖頭,站起來,正要踩着山谷邊上一條小溪流跨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忽然又蹲了下來。

小溪不大,水卻流的很急,將水底的石頭沖成大大小小鵝卵的模樣,他伸手去碰水,被千梵抓住了手腕。

「水涼。」

圖柏其實有點發熱,應該是初次承歡,身子沒習慣。不過不太礙事,杜雲丟了他着急,躺不住,就跟着出來找人了。

圖柏拍拍他的手腕,「沒事。」不過卻沒再去撩水,只是指著一塊石頭說,「這是血絲嗎?」

清澈見底的鵝卵石上掛着一縷縷極細的血絲,像是血水又像是幾根紅棉線,如果不是最近奇詭的事太多,圖柏根本不會注意到。

「宗元良的血流在地上幾天幾夜都不會幹,那他的血能融進水裏嗎?」

他和千梵對望一眼,不再多說什麼,立刻順着水流的方向追去。

小溪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繞着坍塌的落石轉了半個銅水峰,再往上有幾個幅度不大的跌落形成了一片小瀑布,他們追着的小溪就是從這片小瀑布里分流出去的。

圖柏先一步躍上瀑布的最上面,看見雪白的急湍夾在着絲絲縷縷的血絲飛流直下,而盤踞在水底的石頭已經被血染紅了,大片黑血凝而不溶的浮在水面,看起來詭異驚悚又噁心。

圖柏轉過身道,「人估計就在上面,我——」

他猛地扭動腰肢朝後一仰,一柄青銅劍削着他的發頂揮了過來,水面映出一道高大模糊的身影,圖柏頭都不回,腳尖輕踩水面站直,抬起手的瞬間化出一柄素劍抵住青銅劍寬厚的劍背,手腕發力,將青銅劍頂了出去。

圖柏這才轉身看了眼。

宗元良頂天立地站在急湍里,河水不斷沖刷它身上沒有皮膚的血肉,很快就將水面染紅。

它那血肉模糊的臉上一雙眼珠子瞪的極大,然而卻沒有眼白,像兩團漆黑的漩渦,握著森然的兵器,居高臨下望着圖柏,當真宛如古戰場上的凶神,叫人僅是看一眼就渾身發寒。

圖柏微微勾了下唇角,垂着手腕,劍尖在水面劃開一道雪白的漣漪,水花半滴都沒濺起,人就已經殺到了宗元良的跟前。

他的劍尖極軟,隨着手腕抖動,綻開一朵雪亮的劍花,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從宗元良龐大的身軀上刺去。

這怪物看似笨重,實則靈活的很,巨大的腳掌朝後撤了一步,抬起青銅劍貼著自己的胸口斬下,剛好截斷圖柏的攻擊,銹跡斑斑的劍刃碰撞上圖柏的劍尖,宗元良將青銅劍橫在胸前往下猛的一推,圖柏手裏的劍被迫拱起一個弧度,他感覺到劍身被極致繃緊發出來的低鳴,就在險些被從劍上傳來的力道逼退時,那股壓力突然消失了。

圖柏抬頭,看見宗元良龐然大物的身軀上被一根極細的紅線纏住,線的另一頭深深勒進千梵的手掌,幾乎要將他手勒成兩截。

千梵緊抿下唇,手背青筋炸起,他腳下一轉,將紅繩抵在肩膀上,手臂發力,狠狠一扯,紅繩在他肩頭磨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而宗元良巨大的身軀竟然被他這一扯向後踉蹌了半步,下意識將青銅劍扎進水潭的亂石中,卻沒扎穩,劍刃划著巨石發出一陣刺耳的金石聲。

千梵大聲道,「阿圖!」

圖柏心裏一凜,趁宗元良被束縛不能動彈,從水面一躍而起,舉劍刺下,噗嗤一聲將劍齊根沒入它的胸口。

那怪物仰天嘶吼,發出野獸的咆哮,抬臂打向圖柏。

它的手揮上來的瞬間,圖柏就棄劍躲去,然而肩膀卻仍舊被它掃住,頓時肩頭浮出了三道血淋淋的指印,狼狽的跌進了水潭裏。

顧不上看一眼自己的傷口,圖柏震驚的看着胸口被劍刺穿卻依舊動作自如的宗元良。

「你殺不死它。」說話聲從身後響了起來,季同像抓雞崽一樣抓着滿臉是血昏迷不醒的杜雲走了出來。

圖柏從水中站起身,神情陰鬱冰冷,眼裏卻流露出擔憂和心疼。

千梵的雙手往下淌著鮮血,將他緊攥在手裏的紅繩染濕了大半,他縱身躍起,將手裏的紅繩交錯纏緊,在宗元良肩膀至雙臂以上打出一個勒進血肉的死結,他青裟上氳開大片血水,像綻放的血蓮,卻眉目清淡的示意圖柏無需擔心。

「斥退宗元良,放了杜雲,我這就給你內丹。」圖柏的黑髮粘在鬢角旁,映的他的臉蒼白如紙。

這時,聽到吼聲,解羽閑和馮憑也趕了過來,二話不說沖向那怪物,然而,宗元良如同從地獄復甦的惡鬼,任由他們刀槍輪番刺來,根本不受絲毫影響,胸口戳著圖柏的劍,雙臂被千梵的紅繩勒出分明的界限,血肉都要被生生割裂開,卻能舉著青銅巨劍重重將他們橫掃出去。

季同枯瘦凹陷的臉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喃喃如耳語,說,「她再也不用畏懼死亡和傷痕,不會受傷,不會生病,也不會老去,你該高興的,應該高興的……」

身後不知是誰被悶聲吐了口血,溫熱的血水濺了圖柏一脖子,他不敢轉頭,心都跟着擰了起來,聲音一字一字含着怒意,「季同你這個狗娘養的,立刻斥退宗元良!」

季同從懷裏摸出什麼東西,夾在指間,緩緩道,「用這枚刀片取出程兒的內丹,我饒你們一命。」

看見那薄如柳葉的彎月形刀片,圖柏心裏狠狠一抽,當年那張捕捉他的漁網上就綴滿了這種刀片,風一吹,如銀色的葉子飛舞。卻只有圖柏知道那些刀片刺穿血肉的鋒利,無聲無息將活生生的人割的遍體鱗傷,沒入身體里,取都取不出來。

季同抬手一扔,刀片順風浮在水面,刀刃被陽光映照上水的波紋,煞是好看。

圖柏從水裏撿起那柄彎月刀片,原本焦慮的心忽然沉靜了下來,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默默的想,取出內丹以後他會變成什麼,死了?還是化成兔子再也變不回來了。

他出神的捏著刀片,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想,如果有幸沒死,變成兔子還能和千梵睡覺嗎。

季同盯着圖柏,陰鷙的雙眼燃燒着歷經風霜千辛萬苦的喜色,望眼欲穿的看着他胸口,彷彿要穿過那具堅硬的胸膛,一眼望見他想要的東西。

他將聲音壓的很低很低,帶着一點詭異的蠱惑,「阿兔,給我吧,給了我,你就能見到丫頭了。」

圖柏站在水裏,垂著頭,望着水面模糊不清的倒影,鮮血從他的後頸緩緩滴進水中,暈開一圈又一圈帶血的漣漪。

「放開杜雲。」他說,然後將刀片嵌進了胸口。

鋒利的刀刃劃開血肉只發出了一聲很細微的聲音,血水卻頓時在他胸口如嫣綻放。

「阿圖!住手!」縱然一身是血也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千梵終於臉色大變,露出焦急慍怒的表情,一繩子抽在宗元良的臉上,將那張慘不忍睹的臉抽出一道溝壑,然後轉身沖圖柏奔去。

宗元良整張臉從眉心中間到下巴撕裂開一道兩寸深的傷口,傷口裏湧出大沽粘稠的血水,縱然如此猙獰,它卻絲毫不受影響,揚起青銅巨劍將身上的解羽閑和馮憑震開,漆黑的眼珠盯着那抹青色背影,嘶吼一聲,將青銅劍舉過肩膀,手臂向後一撤。

察覺它的動作,圖柏眼裏瞬間暴漲血紅,大吼道,「躲開!!!」

他的聲音在山谷回蕩,未斷的餘音中,宗元良將青銅劍用力送了出去,青銅巨劍破開山風,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嘯聲,帶着濃重的血味和斑斑鐵鏽,朝着千梵刺去。

那柄巨劍能將人整個胸膛都捅個對穿,圖柏目呲俱裂,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就在劍刃碰上千梵的衣角,他沒回頭,卻拔地而起,如一隻驚鴻張開柔軟飄渺的裟衣,朝一旁急速掠去,同時將一隻殷紅的佛珠飛了出去,只是轉眼的瞬間,青銅巨劍穿過那抹青色,以一種殺伐森郁的狠厲切進了一旁的山壁。

山谷里響起綢布撕裂的聲音,接着,山壁轟隆一聲斷裂開,滾落一地碎石,與此同時,圖柏手裏的刀片被飛來的佛珠打落跌進了水裏。

水面被濺起小小的漣漪,水聲很小,卻驚醒了在場的所有人,圖柏看着青銅巨劍胸口劇烈起伏,鮮血大滴大滴落進水裏,血色很快氳濕了他的衣角。

被切碎的石塊鬆動,千梵拍著裂開的裟衣袍角毫髮無傷的從青銅劍後走出來,臉色鐵青的看向圖柏,看到他胸口的血水,眸中一凜,眉心攏起一道深沉的溝壑。

圖柏閉了下眼,感覺自己被嚇的快魂飛魄散。

後知後覺身上一陣陣發涼,不知是嚇得,還是流血過多。

圖柏的動作被打斷,內丹依舊藏在他溫熱胸膛的血肉下,季同急的大怒,「快挖出來,不然我會殺了所有人!」

圖柏用手捂著胸口,回頭看着千梵,目光纏綿而柔軟,垂在身側的手腕白的刺眼,血水不停從他手指尖滴下來。

他動了下手,彎腰撿起掉進水裏的彎月刀片。

千梵神情冷的如冰霜,「圖柏。」

圖柏勾起唇,「不就是個內丹,我被他纏的煩,給他就給他吧,大不了以後還當兔子。」

他將刀片握在手心,輕笑了下,「難不成我變成兔子了,你就不疼我了嗎。」

他竟然還能笑的出來。

千梵隔着水與他相望,看着他浴血站在水裏的模樣,又怒又心疼。

空中飛來一物重重砸在千梵腳邊,是馮憑,他的胳膊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背在肩上,試圖單手用刀撐起身子,卻根本站不起來。

圖柏掃了一眼,聽見那隻怪物的吼聲就知道時間不多了,再耗下去,他們非要被宗元良活活打死不可。

他重新將刀片捏在指間,抬起手。

就在這時,一直被季同拎在手裏半死不活的杜雲忽然睜開了眼。

但他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四肢……脊椎……生死人……」杜雲的下巴被卸了,說話含糊不清,雙眼盯着半空中一個虛無的點,說了一半,喉嚨就被季同惡狠狠掐住了。

然而他說的七個字落進圖柏耳中,宛如一陣狂風捲走了他心頭的彌天大霧,圖柏突然想起般娑的巫術之一:控心術。

能夠復活死人的是般娑,除了季同之外,她才是最了解如何這具龐然大物的。

他猛地高聲道,「宗元良是由四肢和脊椎骨組成的,千梵,卸掉他的胳膊和腿!!!」

千梵接過馮憑的馬刀,一腳踩上崖壁,以行雲流水的姿勢將刀刃送到了宗元良的右臂上。

季同大駭,箍住杜雲的脖子,眼睛猩紅,「他被我餵了葯,他活不了的,快把內丹給我,給我!」

杜雲被掐的眼珠子泛白,用氣若遊絲的聲音說,「我救他……」

最後一個字沒有了音兒,圖柏卻早已經聽明白了。

知道大勢已去,季同立刻毫不猶豫鬆開杜雲,轉身從瀑布上跳了下去,他剛落進下面的水潭裏,后心猛地一疼。

那枚彎月形的刀片從他後背沒入胸膛,他張開嘴想要呼吸,卻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刀片薄如蟬翼,卻讓他渾身冰冷,窒息,痙攣。

他不敢相信的回過頭,看見圖柏站在瀑布的高處望着他,目光冷冷的。

圖柏踩水而來,走到季同身前,伸手將他手腕上泛白的小骨頭拽走了。

季同朝後倒去,摔進冰冷的水中,在湖水將他淹沒的時候,驚恐的看着那抹背影。

他還想說話,想說,將丫頭還給我,想說,求你把我和她葬在一起。

可惜,黑暗很快將他淹沒。

他就這麼死了,錐心刻骨的遺憾早已經蹉跎了他的生命,仇恨和瘋狂伴隨他渡過了後半生,當季同閉上眼時,他以為他會不甘心。

然而在失去意識的時候,刻在他腦中的最後一幕卻是那年冬風裏破爛的茅草屋,星光從屋頂漏進來,有兩雙璀璨如星的眼睛正帶笑望着他,

圖柏渾身濕漉漉的走上岸,悶聲咳嗽起來,低頭一看,胸口的血已經將他的衣衫濕透了,手中掉了色的棉線繩泡在他的血水裏,又被染上了嫣嫣如血的顏色,就好像從沒歷經風雨,從沒遇見蹉跎和滄桑。

圖柏覺得自己有些累,心裏的恍惚和空落落壓彎了他的脊背,讓他站都站不住。

於是他有氣無力的找了塊平坦的石頭靠着坐下來,眯起眼,看着青色身影從半空躍下,挾裹着寒意轉眼就到了他跟前。

青色的身影沒有說話,身上散發着凍死人的凜凌。

圖柏伸手拽住青色的袍角,仰起頭,嬉皮笑臉說,「彆氣了,我注意著呢,沒傷到要害,你看我這不活蹦亂跳着呢。」

他的傷看起來是在心口捅了一刀,很嚴重,但圖柏也不傻,而是憑藉習武之人對身體的精準掌控,對自己動手的時候,避開了要害,並未真的傷到心房。

千梵一言不發脫了衣裳披在他身上,然後轉身就要走,圖柏忙拉住他的手,站起來,說,「好好好,以後我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我發誓行了嗎。」

千梵緊抿著下唇,隱忍着什麼,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圖柏拉進了懷裏,說了人生中第一句髒話,「混蛋玩意兒。」

圖柏咧嘴一笑,想說什麼,臉色卻驟然一白,胸口傳來的劇痛將他眼底的清明頓時擊潰散盡,瞳仁渙散,他嘴唇顫抖靠在千梵肩頭,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全,就昏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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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就是這樣的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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