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英國夫人(下)
父親說:「我把她給你了,你沒有給她一份嫁妝嗎?」
叔叔說:「要嫁妝時,她巴不得再有兩三個有錢的老子。」
父親說:「看你把她教成什麼樣子了。」
叔叔笑笑,沒有說話。
姐姐的表現叫一家人都不喜歡。她要住在自己原來的房間,管家告訴她,這房間天天有人打掃,跟她沒有離開時一模一樣。但她卻皺著鼻子,里裡外外噴了好多香水。
她還對父親說:「叫人給我搬台收音機來。」
父親哼了一聲,還是叫人搬了台收音機給她,叔叔都沒想到她居然從那麼遠的地方帶了電池來。不一會兒,她的房間里就傳出怪裡怪氣的刺耳的聲音。她把收音機旋鈕擰來擰去,都是這種聲音。叔叔說:「你省省吧,從來沒有電台向這個地方發射節目。」
「回到倫敦我就沒有新鮮話題了。」她說,「我怎麼出生在這個野蠻地方!」
土司憤怒了,對女兒喊道:「你不是回來要嫁妝的嗎?拿了嫁妝滾回你的英國去吧!」
哥哥聞訊從北方邊境趕回來了。說來奇怪,全家上下,只有他很欣賞姐姐,在我們面前做出這個英國夫人才是他真正親人的樣子。可親愛的姐姐對他說:「聽說你總去勾引那些村姑,一個貴族那樣做很不體面。你該和土司們的女兒多多往來。」哥哥聽了,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兒們都在好多天驛馬的路程之外。並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抬腿就可以走到的。
他恨恨地對我說:「麥其家儘是些奇怪的人!」
我想附和他的意見,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內就算了。
姐姐口來一趟,父親給了她整整兩馱銀子,還有一些寶石。她不放心放在別的地方,叫人全部從地下倉房裡搬到了四樓她的房間里。
父親問叔叔說:「怎麼,她在英國的日子不好過嗎?」
叔叔說:「她的日子好得你們不能想像。」叔叔說,「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才要這麼多銀子,她就是想一輩子過你們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麼看重那些東西。」
父親對母親說:「天哪,我不喜歡她,但她小時候還是討人喜歡的,我還是再給她些金子吧。」
母親說:「反正麥其土司種了幾年鴉片,覺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了。」
土司說:「她實在長得像她母親。」
土司太太說:「金子到手后,她最好早點離開。」
叔叔說:「你們不要心痛,我給她的東西比你們給她的東西多得多。」
姐姐得到了金子后,就說:「我想上路了,我想我該回去了。」
土司太太說:「夫人不再住些時候?」
姐姐說:「不,男人離開女人久了,會有變故的,即使他是一個英國紳士。」
他們離開前,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我和叔叔出去散步。瞧,我們也暫時有了一點洋人的習慣。哥哥有些舉動越來越好笑了。大家都不喜歡的人,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歡的樣子。
他們兩個在一起時,說些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和叔叔散步卻十分愉快。他對我說:「我會想你的。」
我又一次問他:「我真是個傻子嗎?」
叔叔看了我半晌,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孩子。」
「特別?」
「就是說,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
「我不喜歡她。」
叔叔說:「不要為這事費腦子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你也不回來了嗎?」
叔叔說:「我會變成一個英國人嗎?我會變成一個印度人嗎?不,我要回來,至少是死的時候,我想在這片天空下合上雙眼。」
第二天,他們就上路走了。叔叔不斷回頭。姐姐換了一身英國人的白衣服,帽子前面還垂下一片黑紗。告別的時候,她也沒有把那片黑紗撩起來一下。
姐姐就要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家鄉了。倒是父親還在擔心女兒的未來,他問叔叔:「銀子到了英國那邊,也是值錢的東西,也是錢嗎?」
叔叔說:「是錢,到了英國也是錢。」
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談論一路將經過些什麼樣的地方。我聽到她一次又一次問:「我們真會坐中國人的轎子嗎?」
叔叔說:「要是你願意就坐。」
「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漢人會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頭上走路。」
哥哥說:「那是真的,我坐過。」
叔叔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擔心路上有土匪。」
姐姐說:「聽說中國人害怕英國人,我有英國護照。」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山口上,我們在這裡停下來,目送他們下山。姐姐連頭都沒回一下,叔叔不斷回頭對我們揮動帽子。
姐姐他們走後,哥哥又開始對我好了。他說,等他當了土司,要常常送姑娘給我。
我傻乎乎地笑了。
他拍拍我的腦袋:「只要你聽我的話。看看你那個塔娜,沒有屁股,也沒有胸脯。我要送給你大**大屁股的女人。」
「等你當上土司再說吧。」
「那樣的女人才是女人,我要送給你真正的女人。」
「等你真當上土司了吧。」
「我要叫你嘗嘗真正女人的味道。」
我不耐煩了,說:「我親愛的哥哥,要是你能當上土司的話。」
他的臉立即變了顏色,不再往下說了,但我卻問:「你要送給我幾個女人?」
「你滾開,你不是傻子。」
「你不能說我不是傻子。」
這時,土司出現了,他間兩個兒子在爭什麼。我說:「哥哥說我不是傻子。」
土司說:「天哪,你不是傻子,還有誰是傻子?」
未來的土司繼承人說:「那個漢族女人教他裝傻。」
土司嘆息一聲,低聲說:「有一個傻子弟弟還不夠,他哥哥也快變成傻子了嗎?」
哥哥低下頭,急匆匆走開了。土司臉上漫起了烏雲,還是我說了許多傻話,才使他臉上又有了一點笑容。他說:「我倒寧願你不是傻子,但你確實是個傻子嘛。」
父親伸出手來,撫摸我腦袋。我心裡很深的地方,很厲害地動了一下。那個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給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細看看裡面的情景時,那光就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