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頭(下)

14.人頭(下)

兩人都長手長腳,雙腳的拐動像瞞珊的羊,伸長的脖子轉來轉去像受驚的鹿。從有麥其土司傳承以來,這個行刑人家便跟著傳承。在幾百年漫長的時光里,麥其一家人從沒有彼此相像的,而爾依們卻一直都長得一副模樣,都是長手長腳,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們是靠對人行刑——鞭打,殘缺肢體,用各種方式處死——為生的。好多人都願意做出這個世界上沒有爾依一家的樣子。但他們是存在的,用一種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著。行刑人向著官寨前的廣場走來了。老爾依背著一隻大些的皮袋保小爾依背著一隻小些的皮袋。我去過行刑人家裡,知道裡面都裝了些什麼東西。

小爾依看到我,很孩子氣地對我笑了一下,便彎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開了,一樣樣刑具在太陽下閃爍光芒。偷種子的人給推上來,這是一個高大威武的傢伙,差點就要比行刑柱還高了。看來,汪波土司把手下長得最好的人派來了。

皮鞭在老爾依手裡飛舞起來。每一鞭子下去,剛剛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樣猛然一卷,就這一下,必然要從那人身上撕下點什麼,一層衣服或一塊皮膚。這個人先受了二十鞭子。

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爾依收起鞭子,那傢伙的腿已經**裸地沒有任何一點東西了。從鞭打的部位上,人們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個賊人。那人看看自己的雙腿,上面的織物沒有了,皮肉卻完好無損。他受不了這個,立即大叫起來:「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賊,我奉命來找主子想要的東西!」

麥其家的大少爺出場了,他說:「你是怎麼找的,像這樣大喊大叫著找的嗎?還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里對敵方的仇恨總是現成的,就像放在倉庫里的銀子,要用它的時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爺話音剛落,人們立即大叫:「殺!殺!殺死他!」

那人嘆息一聲:「可惜,可惜呀!」

大少爺問:「可惜你的腦袋嗎?」

「不,我只可惜來遲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殺身之禍。」

漢子朗聲大笑:「我來做這樣的事會想活著回去嗎?」

「念你是條漢子,說,有什麼要求,我會答應的。」

「把我的頭捎給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盡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閉上眼睛。」

「是一條好漢,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會很器重你。」

那人對哥哥最後的請求是,送回他的頭時要快,他說不想在眼裡已經沒有一點光澤時才見到主子。他說:「那樣的話,對一個武士太不體面了。」大少爺吩咐人準備快馬。之後的事就很簡單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開,只有腳還鎖在行刑柱上,這樣身子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爺英雄惜英雄,不想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頭就碌碌地滾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頭都是臉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裡。這個頭卻沒有,他的臉向著天空。眼睛閃閃發光,攆角還有點含譏帶諷的微笑。我覺得那是勝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這一切看清楚,人頭就用紅布包起來,上了馬背一陣風似地往遠處去了。而我總覺得那笑容里有什麼東西。哥哥笑話我:「我們能指望你那腦袋告訴我們什麼?」

不等我反駁,母親就說:「他那傻子腦袋說不定也會有一回兩回是對的,誰又能肯定他是錯的?」

大少爺的脾氣向來很好,他說:「不過是一個奴才得以對主子盡忠時的笑容罷了。」

聰明人就是這樣,他們是好脾氣的,又是互不相讓的,隨和的,又是固執己見的。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來了。這一次是兩個人,我們同樣照此辦理。那些還是熱乎乎的人頭隨快馬馳向遠處時,大少爺輕輕地說:「我看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來了,這次是三個人。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來,說:「汪波是拿他奴隸的腦袋和我們開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們就砍吧。」

只是這三個人的腦袋砍下來,沒有再送過去了。我們這裡也放了炔馬去,但馬上是信差。信很簡單,致了該致的問候后,麥其土司祝賀汪波土司手下有那麼多忠誠勇敢的奴隸。汪波土司沒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來把三個人頭取走了。至於他們的身子就請喇嘛們做了法事,在河邊燒化了事。

有這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簡直就沒有人發覺春天已經來了。

剛剛收上來的罌粟種子又分發下去,撒播到更加寬廣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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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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