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紅與黑
繡衣坊四大堂主,分著四色衣飾。
譬如鳳梧堂的李雲龍,掌管南都金陵的監察事務,有黑衣鳳首之稱。
任真在那少女引領下,來到一名身穿血紅長袍的中年男子面前,他便立即猜出,這位就是神秘莫測的紅衣鷹首。
兩人素昧平生,平靜對視。
莫鷹首從座位上站起,身軀竟是異常高大,有些局促的小屋裡,光線頓時陰暗許多。
少女退下,帶上了房門。
莫鷹首豁然俯身,單膝跪地,低聲道:「屬下見過坊主。」
任真輕拍他肩膀,示意免禮,心裡則暗暗驚嘆,「紅白紫黑,紅運當頭。此人果然如傳聞所說,儀錶非俗,有鷹視狼顧之相。」
莫鷹首起身,也不言謝,面帶微笑,「坊主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眼前這副容貌,應該只是諸多法相之一吧?」
任真不置可否,坐到主位上,只是打量著這位鷹視堂主。
鷹視堂負責監視北唐,他這次親臨北境,在處理很多事情時,都需要得到鷹視堂的配合和幫助,自然無法瞞過這位卧底頭子的眼睛。
強龍比不上地頭蛇,正因如此,他不得不破例現身,來跟莫鷹首見一面。
莫鷹首不避目光,鋒利劍眉微微一顫,讚歎道:「坊主在渡江前還不曾修行,短短數日便初境圓滿,如此天資實在令人敬畏。」
任真被這鷹隼般眼眸盯著,覺得有些不自在,側了側身體,「鷹首蟄居北地,深藏不露,才是真正讓人敬畏的強者。」
莫鷹首把這個細節看在眼裡,嘴角微挑,瞳間鋒芒有意無意地衰減幾分。
「坊主說笑了,修為再高有何用?你博聞強識,學冠古今,不需修行便能執掌繡衣坊,睥睨乾坤,這才是大本事。」
任真呵呵一笑,「自家兄弟,就不必說這些客套話了。我這次親赴北境,其中的深意,你應該明白吧?」
莫鷹首點頭,視線落在他背後的劍匣上,說道:「偷梁換柱,瞞天過海。陛下命你偽裝成顧劍棠,是想從中擾亂北唐朝野,趁機毀其國運。」
任真捧起桌上茶盞,輕抿一口,唇齒微苦。
「單說朝野二字,就有朝堂江湖之分,不像棋間博弈,拘泥於一兩處城池。」
「所謂國運,更是虛無縹緲的氣數之爭,繁複至極。天機,地脈,人道,哪個是能三刀兩劍說毀就毀的?」
莫鷹首琢磨著話意,面色沉凝。
以一人亂一國,這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筆,遠非家族爭鬥那般簡單。發力太小,或者格局太小,都難以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波瀾。
「善弈者,當長於謀勢。這盤大棋,你想如何運籌?」
任真伸手,捏著緊皺成一團的眉心,嘆息道:「你以為下棋運籌的人是我?泥菩薩過河,我只是枚自身難保的孤子啊……」
莫鷹首不想接這個話題,漫不經心地問道:「我能幫你做什麼?」
「你先回答我一些問題,」任真身體微微前傾。
索要情報,就是他來鷹視堂的目的。
「我讓你們放出劍聖北歸的消息,到現在為止,到底有多少勢力南下,想蹚這渾水?」
「十一家,」莫鷹首不假思索,「明顯會對你不利的,有西陵書院、潯陽城楚家和秋暝劍淵,其他都是想渾水摸魚。」
任真點頭。
真正想殺顧劍棠的,都跟他有深仇大恨。至於其他人,多半是覬覦孤獨九劍,或者是想試探,他是否找到煙雨劍藏。
「長安城那邊有沒有動靜?」他深深看了莫鷹首一眼,他相信對方明白這句話所指。
莫鷹首心領神會,搖了搖頭。
任真如釋重負,這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修為已廢,聖人徒有虛名,皇帝如果罷黜劍聖封號,那麼,他就連最後一道護身符都沒了。
幸好在他行動之前,朝中劇變還沒立即發生。
「風雲榜上那幾位,能否確定行蹤?」
「雲遊或者遁世,巔峰強者率性自如,神龍不見首尾,誰敢說對他們了如指掌?」
這是無可預料的兇險。就算任真料事如神,只要那幾位不主動現身,他便無法強行牽住他們的鼻子走。反而言之,如果他們憑空冒出來搗亂,任真也只能自認倒霉,見招拆招。
「接下來,就是雲遙劍宗了,」任真摩挲著椅子扶手,幽幽地道:「七峰之中,你們探察的結果如何?是否找到那處地方?」
莫鷹首嘆了口氣,無奈地道:「我先後派出六撥人手,均一無所獲。看來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節斷劍呢?」任真漫不經心地問道。
莫鷹首有些煩躁,坊主交付的任務都很棘手,尤其是這個,頗為詭異。
茫茫群山間,讓他去尋覓那節斷劍,無異於大海撈針。他實在想不通,這跟陛下籌謀的大局能有何關聯。
任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又問道:「顧劍棠南下金陵前,最後一次見面的人是誰?」
「丹青絕,吳道梓。」
「他?」任真心頭一震,對這個答案很意外。
莫鷹首補充道:「據我們所查,顧劍棠最後去的地方就是吳府。當然,如果他還在荒山野嶺遇到別人,那肯定無從查起。」
「盯緊他,」任真眼眸微眯,表情複雜,「我總覺得他身後可能藏著某些秘密。」
莫鷹首神色微異,沒有說話。
敏銳的嗅覺告訴他,最後這兩個問題似乎在針對別的事情,並非是為了雲遙宗。
任真站起身,望著他那身鮮艷紅袍,淡淡說道:「接下來會有大動蕩,雲遙宗之事就交給我。鷹視堂按照平常運作,你仍舊行使繡衣坊在北唐的大權,我不會幹預。」
這句話明顯是讓莫鷹首放心,他這個坊主只是來執行任務,並沒有插手鷹視堂的想法。
莫鷹首跟著站起來,頷首看著比他矮不少的年輕人,臉上第一次浮出敬畏之意。
他自詡武力智謀皆是絕頂,又見神秘坊主原來只是少年,因此一開始,便存著幾分傲慢之心。
落座后,任真一直很有耐心,對督北大權閉口不談,直到最後,才道破他心中顧慮。
這既是用人不疑的馭下心術,也顯露出一種強大的自信——你那些小算盤,我並不放在眼裡。
莫鷹首是聰明人,怎會不懂其中微妙,趕忙俯身行禮,恭送坊主大駕。
任真負手前行,沒走出幾步,突然停下來。
他本來是想說,鳳梧堂的人正分批潛入,以此敲打莫鷹首。話到嘴邊,卻換成了另外一句。
「讓大堂里那姑娘侍奉我吧。」
……
……
南朝,金陵。
一座寬敞而空曠的大殿里,兩人立在虛掩的窗扉前,透過罅隙,仰望著明晦不定的天空。
靜寂無聲,偶有習習涼風。
不知過了多久,窗前的中年男子輕嘆一聲,烏黑深邃的眼眸湧出異樣光芒。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真有點羨慕那小傢伙……」
說這話時,天上那團雲絮恰好飄去,遮掩住的日頭顯露出來。明媚陽光灑落在他身上,將那件金黃長袍照耀得璀璨奪目。
聽到這聲感慨,身後老者溫和說道:「龍御四海,陛下才得大自在。那孩子只是過江魚蝦罷了,游得再遠,也掙脫不了您的萬里長線。」
這老者身著黑袍,站在陰影里,若非他開口,常人甚至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中年人嘴角輕挑,俊朗面龐上泛起耐人尋味的笑意。
「放長線,釣大魚,這比喻有些意思。這些年讓你守在他身旁,嘴皮子功夫長進了不少,看來書沒白說。」
他沒回頭,也知道李鳳首笑了。
「老奴職責所在,不敢懈怠。不過我也沒想到,他成長得如此迅速,這麼快就能為陛下效力。現在看來,讓他早早執掌繡衣坊,陛下眼光太深遠,老奴佩服!」
中年人輕哼一聲,對他的奉承不以為意。
「他的權位,確實是朕給的。可惜,本事卻不是咱們教的。誰能像他那樣過目不忘,任何書籍只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誰又能像他那樣,隨意易容,千人千面!」
這話音很輕,傳到李鳳首耳中,卻如萬鈞雷霆。他轟然跪倒,把身子垂得很低,抑制不住地顫慄,「十六年前?」
中年人向前一步,凝望著窗外不知從何時陰沉下來的天空,視線漸漸變得朦朧。
「是啊,朕也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李鳳首深吸一口冷氣,面色蒼白如雪。
當年領到差事時,他就猜出了這一層。這些年來,只要聯想起那樁舊事,他都會脊背發涼,直冒冷汗。
「恕老奴斗膽,既然如此,陛下真的不該拿他作釣餌!」
中年人眉頭微皺,搓弄著發白的指節,目光鋒銳如刀。
「朕都不怕,你怕什麼?當年那人眉心長著天眼,你不是探查過無數次,這小傢伙還沒生出那隻眼嗎?朕要釣的是整個天下,他這粒釣餌誘人無比,最合適不過!」
李鳳首聽懂了話意,心裡愈發驚懼,惴惴地道:「紙里包不住火,萬一他知曉真相,趁機掙脫釣鉤,以他的手段,咱們很難再找到他……」
「掙脫?」
彷彿聽到了笑話,中年人嗤然一笑,轉身朝大殿深處走去。
「你以為他這次赴北,真的只想完成朕的任務?別小瞧手眼通天這四個字,他有自己的小算盤。就算為了自己,他也不會逃跑!」
李鳳首驟然一僵,怔在原地,目光獃滯。
窗外,煙雨濛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