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面具之下
陳鳳章沉默了。
剛剛那面具脫落的瞬間，他確實看到了鬼將軍的臉。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當真的見到時，他的心裡卻依然不免感到吃驚。
以鼻樑為界，少女的半邊臉明眸善睞，顏若春花。黛眉、朱唇、小巧的耳朵，嬌嫩的臉頰，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絕美的女子。薩庫爾沒有說謊，她的眼睛又大又圓，真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動人。但在那驚鴻一瞥間，陳鳳章從那隻眼睛里看到的卻只有濃濃的霧，遮住了那本應璀璨無倫的星光。
眼睛，只有一隻。
在另一邊相同的位置，只有一個嫩紅的、空洞的、筋肉糾結的眼眶，像極了一個包裹著皮肉的骷髏。眼眶的上下都是亂糟糟的肌肉，薄薄的一層皮膚包裹在上面，呈現令人噁心的粉紅色。所有的部位全都扭曲變形，很顯然當年惡狼的那一爪，不僅抓壞了少女的皮肉，連她血肉下的骨骼都拍成了粉碎。
一半美若天仙，一半丑似惡鬼，對於一個正處在妙齡本可以擁有愛情和幸福的美麗女子，還有什麼比這更加令人發狂？
女子留著長長的頭髮，一半紮起，一半散落，可就連陳鳳章都猜不透到底是為了什麼，女子選擇用長發遮擋住的，偏偏是她那半張美麗的臉。
鬼將軍之名，名副其實！
陳鳳章沉默了良久，方才開口說道：「我看不看到其實並不打緊，在你心裡真正重要的，是不要讓薩庫爾看到。對嗎，阿茹娜？」
阿茹娜！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少女渾身都開始顫抖。
自從容貌被毀以後，她就再也不能接受以前所有的美好，哪怕連自己的名字都是如此。所以就連薩庫爾，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叫過這個名字，生怕那些記憶再刺激到她。
但就在今天，就在阿茹娜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隨著陳鳳章的一聲呼喚，往昔的一切都如潮水般湧上了她的心頭。
那些美好的、期盼的、恐怖的、毀滅的……一切的記憶，讓少女的身體越抖越是激烈。到了最後，她的全身都脫力一般縮成了一團，甚至已經無法在馬上繼續坐穩。
「我來吧。」李雲溪看著這個可憐的讓人心疼的女子，輕輕從陳鳳章的手裡接過了她。她扶著阿茹娜從馬上下來，兩個少女就在兩軍陣前旁若無人的坐在了草地上，隨意的就像是一對外出遊玩的姐妹。
「陳鳳章！」巴沙爾克的眼睛都紅了，他哪裡知道陳鳳章和薩庫爾之間的故事。在他的心裡就是單純的要救出被挾持的阿茹娜，可他一廂情願的又喊又叫，卻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搭理他，這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被人遺忘的二貨。
「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開鬼將軍！」巴沙爾克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要燃燒起來了。
陳鳳章微微一笑依然不理不睬，反而鼓動全身的靈力，從胸腔中發出震懾四野的聲音：「所有北蠻人聽著，鬼將軍在我手中，薩庫爾不見蹤影。你們若是不想鬼將軍出事，便立刻後撤三百里，等薩庫爾回來，我再與他說話！」
巨大的聲浪似在雲層上翻湧，彷彿一個巨人在天空上滾動著鐵桶，從雄城向著整個原野以及後面的山林源源不絕的來回傳盪。
雲天之下，一片寂靜。
陳鳳章已經替唐國說出了條件，唐國的將士在等待北蠻的回答，而北蠻這邊，卻沒有人能夠回答。
薩庫爾不在，誰敢替他做主？
「槍來！」
在四周這一片凝滯的彷彿凝固了一般的氛圍中，陳鳳章突然一聲大喝，北蠻的戰馬竟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喝嚇的齊齊後退一步。
嗖！
一道槍影橫飛而至，卻是鐵黑塔從唐軍陣中找到一桿戰槍，扔了過去。
陳鳳章目不轉睛的看著對面的北蠻軍陣，招手便接過了呼嘯而來的長槍，他單手持槍斜指地面，突然向著北蠻軍陣的方向踏前了一步。
轟！
這一步加入了龐大的妖力，在精神力的指引下如巨浪般直衝對面。人尚不覺的什麼，但戰馬卻是齊齊長嘶，不聽指揮的又退一步。
巴沙爾克接連後退兩步，感覺從未有過這麼丟人的經歷。人家說句話自己這邊就退了一步，人家上前一步自己這邊就又退了一步，被別人看到還以為這是事先排練好了的呢！
他把北蠻的勇士當什麼了？頤指氣使襯托他英雄氣概的跟班兒不成？
「陳鳳章！你……」
巴沙爾克一股熱血直衝上頭，鬼將軍被俘，他便是北蠻的主將。這個時候他不說話誰說話？他不做主誰做主？
但他剛剛才說了半句，便被陳鳳章輕輕巧巧的一個動作噎了回去。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陳鳳章掌中的長槍陡然後指，鋒利的槍尖堪堪頂在了阿茹娜的咽喉。
「你，你……你究竟想要怎樣！」巴沙爾克簡直快要瘋了，只要遇到陳鳳章，他的日子就從沒有好過過，從始至終都被這個年紀不大的少年死死的拿住。
「退！」陳鳳章長槍一旋，直直的指向了北蠻軍隊身後的大道。
「或者死！」陳鳳章長槍又調轉回來，重新指住了阿茹娜的咽喉。
毫無意外的，面對著陳鳳章這兩個進退兩難的選擇，北蠻所有的軍人包括巴沙爾克在內，又一次陷入了異常難堪的沉默之中。
看著再度陷入沉默的北蠻人，陳鳳章哈哈一聲輕笑，笑聲雖輕，在靜寂的戰場上卻傳揚甚遠。
所有的蠻族武士，都被這滿含著輕蔑的笑聲激怒了，他們剛要發出聲音，卻聽到那個蠻不講理的少年繼續喊道：「我數到三，若再不退，她便死！」
巴沙爾克大驚，急忙扭頭想要跟其他幾個將領商量商量，但他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說，便又聽到那個少年笑呵呵的直接喊道：「三！」
我日！
沒見過這麼數數的！前面的一和二你就自己給吃了不成？！你跟誰打過招呼了？
巴沙爾克心裡又急又怒，恨不得生吞活剝了那個臭不要臉的南唐太子，但現在鬼將軍卻在人家的槍下，雖然又一次加深了對陳鳳章無恥程度的認識，但嘴中卻還是下意識的大吼道：「退！快退！誰他娘不退，老子砍了誰！」
在陳鳳章戲謔的目光中，在唐軍喊破了喉嚨的歡呼中，北蠻的軍隊終於開始慢慢的後退。
但是，後退的只是一部分而已。
「哈爾巴拉，莫日根，你們兩個為什麼不退！」不等陳鳳章出聲，巴沙爾克就已經怒吼著喊道。
「哼，巴沙爾克，你的膽子難道也和你的榮耀一樣，被南唐人打掉了不成？」一個中年漢子騎在馬上，摩挲著手中的彎刀，與他身後的軍隊絲毫不退。他指著遠處的阿茹娜譏笑道：「只為了他一個人，便要我們輕易退兵？我們數萬之眾辛辛苦苦的奔襲至此，結果一刀一槍都沒動過，一個唐人的腦袋都沒有砍過，一個戰功都沒有領過，就這麼一聲不響的退了？天下間哪有這等的好事？」
「可是王子大人的命令，是要優先保護鬼將軍的安全！」巴沙爾克怒火中燒。
「但大巫的意願，是勝利。」
另一個年紀較輕，容貌陰柔，身後背著一張大的出奇的長弓的男人，同樣一步不曾退卻，此時聽到巴沙爾克的話，卻是悠然的冷聲說道。
阿茹娜自從聽到陳鳳章以她作為籌碼，威逼北蠻軍隊後退的時候，就又開始了掙扎。要不是李雲溪從旁不停的勸慰，恐怕早就衝上來找陳鳳章拚命。
但此時聽到了哈爾巴拉和莫日根的話，卻突然安靜了下來，用面具後面的那隻眼睛，充滿了仇恨和蔑視的看著這兩個意想不到的叛徒。
他們本來都是薩庫爾最信賴的夥伴，他們都是薩庫爾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薩庫爾帶給他們榮耀和地位，帶給他們牛羊和財富，更給了他們信任和友誼，但在關鍵時刻他們選擇了背叛，腦子裡想的嘴巴里說的全都是「大巫的意願」！
看著他們那冷漠又帶著嘲諷的面容，阿茹娜只想親手砍下他們的腦袋。
「你的面具戴在了臉上，可有些人的面具卻戴在了心上。」
陳鳳章轉身走到阿茹娜的身邊，好像早料到了這樣的局面似的不以為然的輕聲道：「臉上的面具並不可怕，心上的面具才是真的危險。阿茹娜，你比我更了解薩庫爾，你應該知道，你所遮掩的東西，薩庫爾其實從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