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永夜,無星無月,無邊無際。
這裡是光明的禁地,除了濃的化不開的靈氣,便是深邃的彷彿要凝結了時間的黑暗。
「白叔,我有些冷……」黑暗中一個稚嫩的童音響起,彷彿一把利刃劃破了令人窒息的靜默,輕微的牙齒撞擊聲像極了蜷縮在黑暗中瑟瑟發抖的倉鼠。
頃刻,有簌簌聲響起,好像是皮毛摩擦衣料的聲音,溫潤的男子聲音里充滿了寵溺:「好些了嗎?」
男孩輕輕嗯了一聲,似是身上的冷意緩和了一些,又問:「我們會死嗎?媽媽怎麼還不來找我們?我想媽媽了……」
「不,你不會死,你是她的兒子,怎麼會輕易死在這種地方?」男子在說到「她」的時候,語氣里有一種近乎信仰的意味。
「可是,我想不起媽媽的樣子了,還有父親的,他們都變得越來越模糊,很多以前的事情,我似乎都忘記了。」男孩有些疑惑又有些慌張的道。
呵……
黑暗裡傳出男子短促的輕笑,他親昵的哄道:「你還不到五歲,哪來什麼以前的事情?」
「不,白叔,你不要瞞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是能記住出生后的每一件事的,但最近這段時間卻不知怎的,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
男孩小小的年紀,稚嫩的聲音里竟已經有了幾分自信和惆悵:「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原因,只是你們都不肯告訴我。白叔,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記不起媽媽,記不起父親,也記不起你了?」
黑暗中的男子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用更加溫和的聲音道:「鳳章,不要擔心這些。你只要好好的活下去,終有一天你會想起一切,然後你一定會回來。到了那時……哼哼……」男子沒有把話說完,而是笑了起來,在那低沉而壓抑的笑聲中竟充滿了虔誠和狂熱的味道。
「……可是,我們要逃到什麼時候?我討厭看到你不斷受傷……」
男子沒有回答,但黑暗中驀然有了光彩,兩朵火焰彷彿憑空出現一般毫無徵兆,清澈的、幽藍色的火苗在黑暗裡靜靜燃燒,散發著通透空靈的光,照亮了這片空間的一小塊地方。
狐,巨大而優雅的白狐,它的頭佔據了所有光線所能照到的地方,其他的部位則依然隱藏在黑暗中。
那兩道陡然亮起的藍色火焰,就跳動在白狐的眼眶之中,那是它的眼睛。詭異、冰冷,但卻又滿含著感情。
白狐碩大的頭頸下,一個四五歲大小的男孩蜷縮在潔白柔軟的皮毛里,兩條被子一樣的狐尾,從黑暗中伸過來蓋在男孩的身上。
孩子清秀純澈的小臉已經凍的有些發紫,他的眼中有思念、有疲憊、有厭倦,但卻絕找不到一絲恐懼和無助,在他小小的臂彎里始終抱著一桿黑色的長槍。
槍桿厚重而沉靜,在孩子的懷裡泛著幽幽的光,那漫天飄落的雪花,被槍刺上流溢的鋒銳之氣彈開,竟是沒有一朵能夠落於其上。
四周寂靜無聲,但白狐的耳朵卻突然轉動了一下,它眯起幽藍色的眼睛,輕微的摩擦聲中,又有七條狐尾從身後伸出把男孩舉到了背上,加上之前的兩條狐尾,這頭巨大的白狐赫然有著九條尾巴。
九尾天狐!
妖域狐族中最頂尖的存在!
一團明亮的藍紫色火焰驟然包裹了白狐和男孩,同時也照亮了狐身上一道道猙獰外翻、再沒有血液流出的蒼白傷口。
男子的聲音從狐嘴裡發出,幽幽的嘆息道:「這裡也被發現了,我們走吧」。
那團火焰劇烈閃爍了一下,然後頃刻間熄滅,只是在那片雪地上已經不見了白狐和男孩的蹤影,平整的雪面上甚至連痕迹都沒有留下一絲……
……
山,非常高、非常大的山,八方流淌而來的濃白色雲霧,也只不過堪堪漫過這座山的腳踝。許多人一輩子也許都不曾見過這樣巍峨的山,但它太孤獨,如果它的身邊還有其它兄弟,便可以稱為嶺。但它如今就那樣孤零零的,彷彿亘古不變的矗立在那裡。
一條大河蜿蜒而溫順的流淌在山腳下,兩岸是柔軟而厚實的草甸,其間星星點點開滿了各種花。山水相映,澄空凝碧、綠草如茵,任何人到了這裡都會忍不住流連忘返。
但這裡卻沒有一絲生氣。
沒有蟲鳴鳥叫,沒有游魚躍水,沒有獸吼猿啼,草地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天空中的光線忽悠了一下,一隻渾身彷彿用上好的青玉雕刻而成的小鳥,急速的從遙遠的陽光下飛來,在水面上投下飄忽的陰影。陰影一閃而過,下一刻,青鳥落在地上化為了一個極美麗的女子。
「皇。」女子跪伏在地,竟然異常恭敬的對著大山行禮。
山峰靜默,那女子便不敢抬頭,過了片刻,一道深沉的吸氣聲響起,圍繞在四周的雲霧就急速的朝著山頂流去,在雲霧散開的地方,一雙燦金色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正冷冷盯著地上的女子。
「你獨自回來?她呢!」威嚴的聲音令整個天地都在震動,無數的巨石和古樹從山體上拋落。
女子不敢回答,只是把頭伏的更低。
威嚴的聲音沉默了一會,那一雙燦金色的眸子卻睜的更大,天空中開始飄起雨絲,但太陽卻依舊耀眼。飄搖的雨絲越下越大,逐漸成了雨瀑,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著深紫色的光。
紫色的雨淋濕了草地,侵染了河流,空氣中漸漸充滿了濃重的血腥味。
「請我皇保重身體!」女子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
紫雨漸漸小了,那個威嚴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你回去,告訴族人做好準備,若是她死了,我們便讓整個仙界陪葬!」
……
靈氣充沛的山谷中,一棟棟小樓如同魚鱗般層層排列,更遠一些的地方有形狀各異的古怪建築零星分佈在山林間。
身穿款式相同的青色院服的學生們來往其間,臉上都帶著自信和驕傲的神色。
在他們頭頂的天空中飄著很多白色的雲朵,不似其他地方常見的薄而長的層雲,而是像一團團棉花一樣,厚厚的、一塊塊的雲。
在人間的很多地方,傳說這樣的雲是神仙的車攆。
學生們顯然並不在意,因為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修成了凡人口中的神仙。但他們心裡清楚,這也僅僅是漫漫仙途的開始。
如果,他們能夠看到那朵最大的,微微泛著極淡鵝黃色的雲朵裡面的情形,他們那自矜的驕傲就會蕩然無存。
雲里坐著兩個人,兩個對弈的人。
啪!
黑袍老者在坪上落下一枚黑子,錯落有致的黑子因為這一枚落子,瞬間變得殺氣森森,對著中間白色的大龍形成了圍殺之勢。
白袍老者嘴角的笑意絲毫未減,依然閑散的在白色大龍的頭上補了一手。
啪!
幾乎是白袍老者落子剛定,黑袍老者便再次拍上一子,絲毫不給對方喘息的時間。
黑袍老者每落一子,必然在棋坪上發出扣人心弦的聲音。白袍老者補上的那一手,在黑子逐漸墊厚的攻勢下毫無作用,只能徒勞的浪費更多的地。
「你滿含殺意而來,一來便要執黑先行,為的就是要殺我這大龍?」白袍老者看了對手一眼,又在龍頭處補了一手,淡然道。
黑袍老者默然不語,抬手又是一子落下。
啪!依舊擲地有聲。
有了這一子,黑子對白子的緊逼已經極甚,勝負很快便要分曉。黑袍老者臉上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反而面色鐵青,兩道黑龍似的虯眉更像是要飛騰起來。
「我是來給你我一個機會。「黑袍老者終於開口,聲音鏗鏘,如同金屬在摩擦:」若你救不得這條大龍,你我來日必分生死。」
「我不信。你我千百年的交情,你就全然不顧?」白袍老者呵呵一笑,竟又在龍頭補了一手。
這條大龍縱橫棋坪,被白袍老者養的越來越長,也正因如此,一旦大龍被屠,白棋則再無勝算。
「你!」黑袍老者濃眉一軒,剛要再次拍上一子,突然見到一根手指點在了棋坪角落裡一個最不起眼的白子上。
那是開局最初,白袍老者看似不經意間走下的一子廢棋。
但此刻,那一個小小的白子竟像是散發出了無窮的力量,穿透黑子層層的阻礙,與那條困龍取得了某種聯繫。
引征!
「竟然被你徵到了?」黑袍老者怔怔的看著棋局,半晌后終於長長的吐出口氣,竟像是如釋重負一般道:「若真能如此,當然甚好,希望你我永遠不要有生死相向的一天。」
黑袍老者說完,竟然化作了一條黑龍飛騰而去,黑龍渾身雷電纏繞威勢驚人,可地面上的學生們卻彷彿一無所察。
白袍老者獨自看著棋盤,因為那孤懸海外的一口氣,那條大龍頓時活了過來。
「天道為坪,世事如局,你我皆為局中子,如何管得坪外人?」白袍老者長嘆一聲,推坪而起站在雲端。從他的袖中滑落一片玉符,還未落在雲上便已起火自焚,火焰中一個用硃砂刻畫的森冷「殺」字轉瞬即逝。
白袍老者高大微胖的身材,在這廣闊無端的雲海之上竟顯得有些無助,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虎毒尚不食子,真要趕盡殺絕嗎?老師,我該怎麼辦呢?」
……
唐國王都,人族地域中一個不大不小的國都。
大雪已經在這片土地上連續下了三年,紛揚的雪模糊了邊界、封鎖了關城。
傳說天地顯異象,必是有妖仙鬥法。
但百姓們並不關心那樣遙遠的事情,他們也不知道這樣的大雪還要下多久。他們高興的是,皇帝陛下親率鐵軍又一次成功阻擊了北蠻的劫掠。
喜悅的人群聚集在街頭巷尾,交頭接耳的談論著此次凱旋的軍容是多麼鼎盛。沒有人發現,在頭頂的這片天空外有一片巨大的陰影在悄然接近。
雪落無聲,陰影的接近也如落雪般無聲。
透明的天空如同水波般漾起了微微的波瀾,一個黑的發亮的鼻頭率先出現在了天際,跟著是白色的嘴、藍色的眼,尖尖的耳朵……
一隻彷彿比整個王都還要龐大的白色狐狸,拖著九條長長的尾巴,就像冰層融化時露出裡面的草葉一般,一點一點浮現在了唐國的天空。
沒有人看見,或者說,人們好像根本看不見,在這個飄雪的清晨,巨大而美麗的白狐馱著一個男孩,降臨在了唐國的都城。
白狐沿著御道在雪地上滑行,雖然滿身都是可怖的傷痕,但它的每一步依然從容安詳。一步、兩步……此刻的白狐宛如雪國中真正的主人,慢慢接近著它自己的禁宮。
它的體型在縮小,嘴巴逐漸變平,耳朵變得圓潤,眼中幽藍色的眸子轉為漆黑……
在到達宮門的時候,白狐已經變成了一個俊美的白衣男子。
他牽著幼小的男孩,倒提黑色的長槍,穿出了漫天的雪幕,走入了宏偉的宮門。
就在此時,空中的雪雲突然散盡,三年來第一縷陽光洋洋灑下,在男孩的背後投下一道淡不可見的陰影……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