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闡教截教
火光寂寥的洛水河岸,數名提著防雨火籠的官員,神情凝重地望著風雨飄搖的河面。
李跡划著他那條舊舊的烏篷小船,停靠在岸邊,然後毫無疑問地被一排明晃晃的尖刀圍住。
一頂臨時搭建的簡陋雨棚下,一名刑部的中年官員神情嚴肅地看著面前一臉無辜的少年,沉聲說道:「你叫李跡是么?是洛州本地人?這麼晚漁船早已歸港了,你在河上幹什麼?」
這名官員的面容很尋常,略老,但橫貫整張臉的傷疤卻是有些恐怖,神情嚴肅起來,更是讓人不寒而慄,再加上他屬於刑部的身份,就愈發使人害怕了。
在大周五司的所有司部之中,刑部的官員一向被人稱作惡狗,因為他們每一位都是從天牢的刑責官出身的,刑責官在天牢中負責審訊犯人,逼迫犯人招供,有一些刑責官更是好用酷刑折磨犯人,即便出了天牢進了刑部高層,也依然不改酷吏本性。
這名官員叫做方褐,是刑部的司刑胥,也是一條曾經喜歡酷刑的「惡狗」。
而他面前叫李跡的少年,卻彷彿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中年人的可怕,滿臉無辜地攤開手,說道:「大人,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不是漁夫,我那條船也不是漁船。」
方褐冷笑一聲,說道:「不是漁船?那就更可疑了,你可知道我們正在抓捕一名通緝重犯?你今夜如此巧合地出現在洛水河岸,你難道不給本官解釋清楚嗎?」
李跡笑了笑,說道:「這當然是要解釋的,大人,請聽我慢慢說來。」
他剛剛張嘴,一名持刀軍士走過來,對方褐說道:「大人,我們在船艙里發現了很多屍體,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方褐臉色一沉,看向李跡,說道:「我似乎不用聽你解釋什麼了。」
李跡急忙擺手,說道:「不不,大人,解釋還是要聽的,事情是這樣的……」
「一條私家船內載滿了屍體,還是從這條平日里從沒開過河道的水路過來,這已經是重罪了,我還用聽你解釋嗎?」方褐冷冷笑著,看著少年的目光充滿了嘲弄,彷彿在說你還想狡辯?
見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妙,少年這才像是狠狠下了決心一般,猛地站了起來,在方褐一瞬間如臨大敵的目光中,他咬著牙蹦出一句話:
「其實,我是個醫師。」
「醫師?」方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少年全身上下,實在沒發現他什麼地方像是醫師,也從沒聽過這種年紀的小孩能有什麼醫術,搖了搖頭,只當他是胡言,對軍士說道:「把屍體都抬出來看看。」
軍士應了一聲是,正要領命去,卻聽到少年淡淡的聲音響起:
「我勸你們最好不要那樣做,因為那些可不是普通的屍體,都是染了疫病的。」
軍士臉色一變,停下來,目光刷的盯在他臉上。
「你說的是真的?」方褐恐怖的面容上增添了幾分陰森。
少年臉色嚴肅道:「我都說了我是醫師了,只不過是專門處理屍體的,那些染病屍體,需要經過我特別的處理,才可以送去墳場,我就是干這行的。」
方褐皺眉道:「洛州有防疫的方相館,凡是得了疫病的死人,燒了就好了,何須經過什麼處理?」
「大人難道不知,洛州的方相館早已廢置多年了么?」少年反問道。
方褐一怔,沉吟了片刻,對著身後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聲:「招梅洛過來!」
一襲青衫便衣的年輕人在他的喝聲發出后不久走入了這間臨時搭建的雨棚。
「洛州城的方相館,現在由戶部哪位官員當管?」
年輕人恭謹說道:「回大人,洛州城的方相館已經廢棄多年了,現在負責城內屍身處理焚毀的,是刑事府。」
方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刑事府?他們不是負責辦案的嗎?怎麼插手到戶部的事情去了?」
年輕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毫無遲鈍的回道:「以前的確是戶部負責的,可大人也知道,前幾年闡院的法家大教授商鞅死在秦國,王上為追緬他,特許洛州實行商法,刑事府便取代了其他四部的所有工作,方相館也就被廢除了。」
方褐微微蹙眉,問向李跡:「你是刑事府的人?」
李跡搖頭笑道:「我只是個打工的,我家在洛河醫庄。」
聽到洛河醫庄,年輕人眼中一亮,道:「你家是洛河醫庄?越姑娘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老婆。」李跡剛要脫口而出,可見到年輕人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敬仰和愛慕之意,他及時改口:「她是我小姑……」
……
「既然有刑事府的人來幫忙運送,本官就不派人護送了,雨天路滑,你自己小心點,別把屍體弄丟了。」
「我干這行兩年了,當然不會出問題。」少年很認真地說道,語氣不像是在吹牛。
方褐揮了揮手,道:「你可以走了。」
「祝大人早日抓到犯人。」少年嘿嘿笑道。
看著李跡的背影,方褐的神情漸漸冷下來,瞄了一眼身邊這個仍在神遊出神的年輕人,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擊了幾下,說道:「那個越姑娘,莫不是個絕色美人,竟如此讓你神魂顛倒?」
年輕人回過神來,面上閃過愧色,低頭說道:「越姑娘在洛州之所以出名,不僅僅是因為她長得極美,還因為她的醫術的確是高明,在剛開了那間醫庄的時候,就立下非垂死之人不救的規定,起初並沒有多少人相信,覺得是個騙子,直到有個無數名醫都束手無策的重傷之人,去了她那間醫庄,居然就被救活了,那間醫庄的名氣就越來越大,洛州城的人們都稱她為,胭脂醫仙。」
方褐哼了一聲,說道:「一個民間女子,醫術再高,能比得上闡院的醫家教授們?」
年輕人依舊沒有抬頭,但嘴角卻泛起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親眼見到那名女子起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自然就會相信我說的了。
……
……
黑沉沉的夜雨,發狂般地打擊著大地,地上濺起的雨腳就像鞭子似地抽打著世上的一切。
「楚人最講究恩怨分明,你的恩情,我會報答的。」
李跡晃了晃手中的藍色簪子,笑道:「你如果想反悔,就算這是罪物,我也有辦法用它換到錢。」
湘夫人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有水紋在瞳孔中輕盈流動,說道:「你真的覺得能用它換到一千兩銀子?」
李跡嚇了一跳:「它不值一千兩?」
她冷笑了起來,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很可怕,「你知道我為什麼被誅候追殺嗎?」
李跡腳步蹬蹬往後退去,踩的積水高高濺起,警惕地道:「你想殺人滅口?」
湘夫人撩動了一下烏黑的長發,風情不展自露,不過此刻在雨幕之下只如漆黑鬼魅,用柔媚的嗓音冷氣森森地道:「我的確這麼想,可惜現在還沒有能力。」
李跡沒有放鬆警惕,悄悄地把手放到了腰后,道:「我只要喊一聲,刑事府負責接運屍體的人就會過來。」
「放心吧,既然是做生意,我也不至於騙你一個小毛孩。我那麼說,只是因為你或許沒意識到今天幫了我,意味著什麼。」女子鮮紅的唇角彎彎,揚起嘲弄的弧度。
「你知道嗎?那幾個軍士剛開始搜你的船的時候,我可是緊張的很呢,所以就悄悄把法力通過屍體融進了那些血里,當他們摸到那些血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中了必死的毒了,頂多活到三日後。」
李跡臉色一凝。
女子笑吟吟地道:「如果你不載我,這事就不會發生,他們可是被你害死的。」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嗎?因為我可不只是被誅候通緝那麼簡單,除了楚國九歌湘夫人的身份,我還是截教的影魔,無惡不作。」
李跡完全僵硬。
對大周子民而言,截教是一個忌諱,它雖和闡教一同出自仙道門下,但是在道家典籍的記載中,闡教的教義是闡明,截教的教義則是截取。截教主張上道無德,下道唯德。拋棄繁雜的道德觀念,一切皆以本心待之。大道五十衍四十九為定數,一線生機遁去,截教的教義正是截取這一線生機,為了追尋天道可以背離一切。
如果只是這樣,常人聽去也沒覺得這種思想有什麼不妥之處,單單聽上去,就覺得有點行事氣質逍遙洒脫敢破敢立的感覺。
然而一個是立、一個是破;一個是先天、一個是後天。闡、截二教從當初立教之時,就已註定勢如水火、難以共存,當年創建闡院的姜太公是闡教門人,為了幫助周王對付助紂為虐的截教,闡教和大周不知犧牲了多少人,才成功滅商敗截。大周既成王朝統治至今,那麼對於任何截教餘下的門徒,自然都是抱著寧錯殺不放過的態度。
湘夫人以為他被嚇到了,咯咯一笑,花枝亂顫,峰巒亂抖,檐外的雨下得更暴烈了。
然而少年在愣了許久之後,說了一句:「然後呢?」
「……」湘夫人對他完全不擔心自己包庇截教餘孽的後果的表現,一臉怪異。
「你對自己害死了別人,一點都不在意嗎?」
李跡聳了聳肩,說道:「我為何要在意別人的生死,他們可是被你殺的,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是會推卸責任啊,不過,你這種性格,我很喜歡。」
「闡教修行看先天,截教看後天。我先前看了你的身體,並沒有成為闡教修行者的潛質,所以如果你想成為飛天遁地的修行者,我可以幫你。」她微微眯眼,美麗如湘水的眼瞳中充滿了魅惑,幾如帶著幽光,似乎要深深地將少年的目光吸引在內。
然而李跡乾淨利落地拒絕:「你都說了自己是截教了還拉我入伙,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
「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你要成為那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自然需要捨棄掉一些東西,誰讓你先天資質不行呢?」湘夫人理所當然地道。
李跡搖頭道:「那就不做修行者唄,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夢想,我早已過去了做夢的年紀。」
「我可不認為你會是小人物,哪個小人物會對因自己而死的人毫無愧疚?就算你不想承認,我也知道你身上很多秘密。」
李跡嘁了一聲。
湘夫人再說道:「再說了,什麼叫做小人物的夢想?娶個婆娘,賺點小錢,老老實實過日子,也配叫夢想?」
她搖搖頭,抬頭看著落雨不歇的夜幕,無數的雨水砸落在她的眼珠里,濺不起一點波瀾,「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每個人都應該有為之而活的人或目標,就算再遙不可及,也應為之奮鬥一生,你想不想聽聽我的夢想?」
李跡哦了一聲,並沒有反駁她對自己夢想的簡單闡述。
女子沒有管他有沒有理會自己,獨自對著天空,冷冷說道:「我來自楚國一個叫做九歌的截教修行者組織,我活著的目標,就是要將那個大周王朝的天子拉下龍椅,然後讓這個站在世界最高處,卻早已腐朽到骨子裡的七百年王朝,分崩離析。」
「很偉大啊,祝你成功。」李跡淡淡說道。
「如果你幫助我,你未來也有機會站在那最高處。」
李跡不耐煩地道:「你煩不煩啊,趕快走吧,我要回家了。」
湘夫人愣了一下,似乎是很久都沒見到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了,冷冷掃了他一眼,然後美眸子一轉便有了主意,說道:「我既然可以無聲無息地對別人下毒,自然對你也可以,你不怕?或許你現在已經中毒了。」
李跡眼中的殺意如暴雨般襲來!
湘夫人大笑說道:「暴露了吧?瞧瞧你現在這副殺人的眼神,你說你只是個小人物?」
李跡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神幾乎要吃人。
湘夫人神色也慢慢凝重起來,開始細細打量面前這位少年。
「看不出修為,卻有勇氣對我展現出殺機,你的倚仗是什麼?莫不是……你也是截教的?」
「……」
片刻后湘夫人的神色轉為震驚。
轉過頭看到站在她身後那個黑漆漆的影子,她張著魅惑的紅唇,然後格格地笑出了聲。
回過頭來,她原以為自己發現了他的秘密,就能輕易地將這少年收到身邊,卻發現他的眼神反而更加冰冷了。
他也是影魔,為什麼不願意與自己合作?
女子沉聲說道:「告訴我你不願意的原因。」
李跡沉默片刻,說道:「我沒有你那麼偉大的志向,但也有一個要復仇的目標,雖然沒有崩壞王朝那般遙不可及,卻也是我目前需要仰望的夢想。」
「我可以幫你實現夢想。」
「我要親手完成。」
「我可以讓你變強。」
「你只會給我帶來麻煩。」
「……」
湘夫人開始威脅:「你的境界很低,雖然我現在重傷,但殺你還是夠的,沒有共同的夢想,我們就不是同類,殺你我完全沒有芥蒂。」
李跡神色毫無波動:「如果你要動手的話,就別想逃出洛州城了。」
湘夫人默然不語。
……她最終還是離開了,臨走前留下一句:「我還會來找你的。」李跡沒有放在心上,抬頭望天,洛州上空的暴雨仍看不到任何要停歇的意思,整座洛州城的街面上,到處都是積著厚厚污水的水坑。
穿著一身樸素蓑衣,衣上全是雨水的他,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靴子踩著街中的積水,啪啪作響。
少年想著女子見到自己拒絕她后的表情,彷彿像是有高遠志向的鴻鵠看著一隻在田間只知尋谷覓食的燕雀,不由得一陣惱火,說道:「你以為我做不到?」
他一腳狠狠踹在路邊的一堵破敗灰牆,牆沒倒,腳上倒是傳來一陣生疼,他抱著腳恨恨地罵道:「我明天就殺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