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5.第五章

四個小時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到達當地已是深夜,步蕨在車站附近找了個24小時營業的書店看了一夜書。清晨時分坐上第一班中巴,在灰中泛紫的蒙蒙天色里往明信片上的風景區而去。

雙腳剛一落地,步蕨的後腦勺彷彿扎了根長針死命往裡鑽,疼得他冷汗淋漓。他已經連續三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短暫的放鬆后壓抑了太久的神經高亢地造起了反。虛弱的身體無法支撐亢奮過度的精神,只能苦苦幹熬著。

X市這個風景區不算有名又非節假日,這個點不見遊客的蹤影,只有兩三山農抱著筐拖著袋地從山上下來。

步蕨雙手箍緊水杯貼在額頭上,靠著那一點涼意舒緩層層跳躍的刺痛。晨風和緩地拂過茫茫林海,途徑他頭頂的老樹簌簌掃下陣落雨似的樹葉。樹葉上露水猶存,擦過步蕨的臉落在他的肩膀膝蓋和鞋面。

有一片輕飄飄地落在了他鼻尖上,步蕨疼得動也不想動,懶了一會才無奈地摘下那片落葉。

一點綠瑩瑩的光慢悠悠地飄起,繞著他的手指打轉。

步蕨撥了撥它,仰頭望著那株老樹,枝椏擺了擺又晃下片葉子落在他掌心。樹葉的葉脈已經不清晰了,深褐裡帶著一點綠。精怪也是有壽命的,到了那一年過不了那個坎也就和芸芸眾生一樣腐朽於大地。

他沒沒有其他舉動,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厚重如雲的濃蔭,他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在他門前也曾有過相似的一棵樹。

那株樹是他的大徒弟吃完果子隨口一吐灑的種,剛開始他們師徒兩飽一頓飢一頓別說照顧樹連活人都顧不周全。磕磕絆絆將徒弟拉扯得能滿山跑了,樹種也發憤圖強地在荒山頭上扎穩腳跟,師徒兩人眼巴巴地望著黃澄澄的果子自此認可了它在師門中不可動搖的地位。

久遠的回憶分散了步蕨的疼痛的注意力,他揉了揉後腦勺從包里抽出本書將那兩片落葉整整齊齊夾在其中。

「哥們,你品味……夠奇特的啊。」清脆的少年聲乍然響起在人跡寥寥的山腳下。

步蕨受了一驚,手裡的書一抖又被他穩穩握住。

不用他回頭一道亮得能閃瞎人眼的色彩已嗖地躥到他跟前。

人和猴子似的蹲在他面前目光考究地盯著他手裡那本封面香艷的《太清境艷聞錄》,盯了兩秒少年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這本我看過,作者完全是個標題黨!一到不可描述的情節就拉燈,稍微有點肉還特么的是兩基佬搞基,搞基算了還描寫得粗製濫造一點都不生動,一點也不香艷!當時給我氣得差點想打315舉報它!」

步蕨下意識地問,「舉報了嗎?」

少年呆了呆:「沒有。」

步蕨鬆了口氣:「其實這書寫得挺好的。」起碼書中大部分都確有其事。

少年眼神頓生憐憫:「小哥哥,家裡管得嚴沒讀過什麼『課外讀物』吧。來來來,我給你分享幾個網站,保證肉質鮮美更新及時,太太們可會燉肉啦!對了,要片不,我也有!」

步蕨一言不發地盯著十五六歲的少年。

少年背後一涼,莫名打了個寒顫,尾巴一夾迅猛地轉身掃視了周圍一圈,喃喃道:「師父沒來啊。」

他一轉身步蕨看清了縛在他背後的琴匣,褪色的畫面在瞬間如潮水般湧上鮮艷的色澤狠狠撞入他眼中,舊時的記憶與此刻重合在一起,不到片刻又被他沉回深處。可他仍然沒有忍住,低聲問:「你是修琴道的嗎?」

少年刷地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你是道友?」

不像啊,正兒八經的同行會把《太清境艷聞錄》奉為佳作用心品讀?

突兀的剎車聲突兀地打斷了兩人的面面相覷,前後兩輛黑色大奔佔了四分之三路面,驚起一窩鳥雀撲棱著翅膀躲入山中。幾個西裝男女陸續走下,率先下車的一人小跑到前車打開車門:「李總,請。」

彎腰從後座走出的人約莫三十上下,筆挺的灰藍西裝,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鼻樑上架著副銀邊眼鏡,甚是溫文儒雅:「文禮道長,請。」

隨他下車的一人卻是羊須灰發,紫金道袍無風自飄,儼然大家風範。紫袍道人右手持羅盤,左手負於身後,挑剔的視線一寸寸從山腳端詳到山巔,矜傲的點了點頭,指著青山綠水侃侃道來:「李總,此處山頭雖然比不上名山大川的道場氣派,但也是鍾靈毓秀、風水極佳的一方寶地。您瞧,這山是北斗點勺將,這水是玉帶映金陽,您在這建了宮觀供奉文華上吏,令弟今年高考必定金榜題名,名校在手!」

李總順著道人所指眺向青山綠水,過了半會才莞爾一笑:「是有這麼點意思在。」他躑躅片刻,又說,「聽大師這麼一說這確實是塊寶地,但家父的意思是若大興土木在此處建一座宮觀單供一個文華上吏過於空曠了,能不能再請個趙元帥庇佑財運?」

道人捻須面露難色:「這個……李總啊,不是我說,這道門有道門的規矩,各家自有專供的神位,斷沒有同供二神的道理。您就說那蜀地的宗家,奉的是玉樞院君的香火,那玉府上卿和玉樞院君是兄弟兩,宗氏家學深厚得難道供不起兩神嗎?規矩就是規矩,壞了是要衝撞天意的。」

李總猶豫不決:「確實不能嗎?」

道人沉吟半晌,兩撇山羊鬍為難地翹了翹:「這辦法嘛,也不是沒有,只是……」

少年突然一蹦三丈高,眼裡燒起兩簇小火苗,捲起袖子殺了過去。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一腳將唾沫橫飛的道人踹倒在地,怒喝道,「你個王八犢子,爸爸找了你好久總算給逮到了!騙財騙色他媽的還騙到這來了!就你這鱉孫竟然有膽穿紫金袍,不怕天打雷劈嗎!」

那道人被他踹得七葷八素,癱在地上還沒緩過一口氣登時又被少年提著領子單手給拎了起來:「把騙肖家母女的錢給吐出來!」

「你,你是哪家的小王八羔子!」道人被勒得兩眼凸起,嘴唇漲得發紫哆嗦著破口大罵,「睜大你的狗眼看看爺爺是誰!!!這地可是我文禮道長罩著的!!!」

「爸爸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沈名元!」少年揮起一拳砸在他右眼,啐道,「師父說得對,姓文的沒一個好東西!」

道人的慘叫驚醒了其他人,李總深深皺起眉:「小兄弟,有話好說。現在是法治社會,行騙害人違法,你逞凶傷人也不佔情理。」少年下手極重,兩三拳將方才還道骨仙風的道人揍得血流滿面沒個人樣,「你趕緊先將人放了。」

少年冷笑一聲,將人蹬倒:「今天我就是要在這替道門清理這渣滓了,不相干的人離遠點!」

李總給左右遞了個眼色,身形高大的男人立時上前奪人。

少年避也未避,並指一抽,一抹流光閃過,坐在樹下看得津津有味的步蕨露出一絲愕然之色。

剎那狂風大作,烏雲翻湧,山間林木颯颯作響,頃刻間聚攏的雲頭上忽明忽暗。

步蕨倏然起身,厲聲喝道:「住手!」

少年揍人的身形一個趔趄,一束電火從雲間直劈而下,一聲炸響,地面眨眼裂開條數米長的曲折裂痕,橫貫在他和旁人之間。

雷聲過後山中寂靜,在場幾人似乎都被那道橫空劈下的驚雷嚇飛了三魂七魄,畏縮在地的道人直接兩眼一翻厥了過去。

快步上前的步蕨不動聲色地將少年手上的另幾道雷符塞回包中,向李總他們拱一拱手:「對不住,家教不嚴,小孩子頑劣不知輕重,讓幾位受驚了。」

李總到底是在商海中翻滾出來的人物,場面見多了此時竟是除卻步蕨他們最為鎮靜的一個,扶了扶鏡框,溫雅的眼睛在鏡片不易察覺地閃了閃,苦笑道:「原來您二位才是得道高人。」

步蕨遲疑了下,搖搖頭:「高人稱不上,這孩子閑來無事,葉公好龍跟著位高道學了兩招唬人罷了。」

沈元面露不服,嘴一張卻驚悚地發現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步蕨淡淡瞥了他一眼,關切問道,「諸位沒有受傷吧。」

李總看看左右飛,放下心來:「我們沒事,只是……」

他看向地上生死不知的文禮道長,步蕨馬上道:「這事是我們過於衝動了,就如您所說現在是法治社會,不管是真是假,直接報警將人交給公安處理就是了。」

「也只能這麼辦了。」李總無奈地嘆了口氣,「本來家父是想請座神位來保一保家中運道,結果變成現在這個收場。」他說著不禁望向步蕨,試探著問道,「我看您也是道門中人,不知可否給指點一二。」

步蕨完全無視掉嘴巴張成個黑洞的沈元,靦腆地笑了下:「我確實是修行之人但道行低微,請不動諸天神明。再者天上神明各有各的脾氣,不是想請就能請動的。令尊真想庇佑家道,不如多施善行積攢功德,總是有利無弊。」

李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良久,點頭道:「確實如此,其實我本人不太相信這些,但今天見了小兄弟這一手不信也信了。說到現在,還未知道長貴姓,我先自報家門。李陽,木子李,烈陽的陽。」

步蕨從容地伸出手:「免貴姓步,單名蕨字。」他想起什麼,忽然微微笑了下,「蕨菜的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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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小半天將騙子交給當地警方,從派出所做完筆錄出來後步蕨婉拒了李陽邀請一同用餐的邀請,李陽也沒有介意:「這次也多虧道長你們幫我免於受騙,我知道你們道門中的人大多不願和俗世結下因果,那就不強求了,」他一笑,笑里藏著一絲意味深長,「日後有緣再相見。」

李陽一走,沈元的喉頭頓時一松,一言不發陰沉沉地瞪著步蕨。

步蕨給他買了瓶水遞了過去,沈元擰開瓶飲料咕咚咕咚猛灌一氣重重抹了把嘴:「小哥哥你剛剛差點嚇死我了!我差點把自己給劈了你知道嗎?」

步蕨臉上看不出喜怒:「你師父沒有教導過你不能對普通人動手嗎?」

沈元心虛了一秒,馬上又挺直腰桿理直氣壯起來:「我師父是說過不能對凡人施術但他沒說不能用雷劈騙子!」他憤憤難平,「你知道那貨幹了什麼混賬事嗎?那一家倒了八輩子霉碰上了他,當媽的得癌症被他灌了一肚子香灰水,女兒為了救她媽被這王八蛋騙上了床。結果她媽第二天就吐著香灰水閉眼了。閨女受不住打擊,直接在她媽身邊割腕了,人是搶救回來了但瘋瘋癲癲這輩子算毀了。你說他幹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該不該被雷劈,我看被雷劈都是輕的!」

他猛地又喝了口水,喘著氣道:「我師父說了,只要劍在手,見不平,必相助。否則便對不起祖師爺傳的這把劍!」

步蕨挑起眼帘,注視著少年。

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人看上去沒有比他大上幾歲,但被他就這麼沉默地注視著,從來屬螃蟹能橫著就不豎著走的沈元又莫名其妙地膽怯了,不敢去對視那雙平靜到不起一絲漣漪的眼睛。

半晌,步蕨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看來你的師父做徒弟時沒有在你師祖手下吃過太大的虧。」

沈元忽然不說話了,低著頭看不清神色,過了會才悶悶地開腔:「我師祖死很久了。」

步蕨喉頭梗了梗:「對不住。」

沈元表示不用在意,雙手插著口袋還是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根:「一條半的人命官司就這麼便宜了他?」

少年人清亮透徹的眼睛無畏無懼彷彿燃燒著無盡的火種。

多年前也有一雙眼搖曳著這樣的星火,幾欲席捲天地。

步蕨捏著那一枚硬幣,慢慢走到站台:「此人德行虧損後半生註定災病纏身,窮困潦倒,回頭請陰司多『關照關照』他就是了。」

沈元愣了好半天,眼看著他頭也不回地上了公交連忙抓著車門滾上了車,湊了過去兩眼亮晶晶:「小哥哥,沒想到你是個狠角色啊!剛剛那禁言咒牛批啊,你教教我唄~」

步蕨回頭看他,沈元慫慫地退後一步。

「讓你師父教你去。」

沈元面色一僵,頭甩的和撥浪鼓一樣:「不不不,這點小事我還是不驚動他老人家了。對了,道友啊!你到底哪山頭的啊,還會請陰神?我師父一直不肯教我請神,說什麼修行在人不在鬼神,賊雞兒氣人!」

步蕨掃了眼周圍眼神古怪的乘客,嘴角抽抽:「正一觀。」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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