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14.第十四章

天光大亮,濃霧散盡,幾個小時前的魑魅魍魎好似只是一場怪誕恐怖的噩夢。

葉汲就地拔了一把參差不齊的狗尾巴草,指頭在他似乎永不會見底的水壺裡沾了沾,挨個搓濕草根,再將它們繞著隧道口一根根插了起來。無根無蒂的狗尾草在風中搖曳生姿,偏就屹立不倒。

方才還陽光普照的公路漸漸升起一層薄薄的白霧,那霧氣不同於昨夜的陰邪莫測,而是晝夜交替時茫茫江面上升起的那種水霧,清冷潔凈,衝散一切苦厄不吉。

幽深的隧道漸漸迷失在混沌的霧氣背後,葉汲拍掉掌心裡的碎草末:「行了,這年頭擅長找死的人不少,得防著點。再丟兩條人命,我們陸主任就該去大領導門口上吊謝罪了。」

沈元牙根痒痒,總覺得葉汲指桑罵槐罵的是自己。

「葉老三!葉老三!看這看這!」岐布金紅的羽毛在陽光下格外鮮亮奪目。

葉汲一瞅它那圓滾滾的身材,臉刷地沉了下去,大步走過去伸手揪下來蹦蹦跳跳的肥鳥:「誰讓你在老子車頭蹦迪的?!昨天才洗的車,又特么給你蹦了一窗鳥屎!」

岐布玩命地拍打翅膀,兩爪子直蹬,尖叫聲差點捅破了葉汲耳膜:「布爺我好心把車給你送過來!葉老三你不是人!葉老三你沒良心!」

葉汲充耳不聞,甩手將鳥丟到沈元懷裡,心疼地檢查了遍愛車,確認無虞後轉頭對步蕨說:「你……」

青年慘白的臉在他眼前一晃,葉汲及時抬起的臂彎猛地一沉,腦袋和臉龐放空了兩秒。

岐布啄了啄翅膀,尖尖的鳥喙探過來考究地打量了下,幸災樂禍地說:「嘖嘖嘖,葉老三,就一晚上你把人家小孩給折騰成了這樣?」

「收起你滿腦子污穢的思想。」葉汲輕蔑地橫了他一眼,抱著步蕨五指張開又縮起,裝作模樣地為難了一會,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駕駛上,繫上安全帶后又從後備箱里抽出張毯子嚴嚴實實蓋好。

「步哥這是怎麼了?」沈元不無擔心地瞧著步蕨毫無血色的臉。

葉汲打開音響,放了首舒緩輕盈的經樂,淡淡地說:「累極了而已,讓他睡會。」

岐布圈著金邊的黑眼珠朝著步蕨轉了兩圈,嘿嘿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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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蕨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彷彿要將長長久久積累下來的疲倦一次性消解乾淨,而冗長的睡夢裡並不太平。

天是赭石的暗紅,紅中摻著絲絲縷縷的黃,與腳下龜裂的大地交相呼應。

已經兩個月半滴雨都沒落了,災荒和瘟疫纏纏綿綿地掃盡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機,只剩下成山的白骨和奄奄一息的流民。成災的蝗蟲被搶著吃完了,連最後幾茬樹皮草根也被薅得半片不剩。

步蕨坐在被太陽烤得冒煙的石頭上,腳邊擺放了具嬰孩的骸骨。全身骨骼斷裂,切口整整齊齊,光滑的白骨上一點皮肉都不剩,颳得乾乾淨淨。骸骨被擺成四肢蜷縮的模樣,宛如尚在母親懷中。

「疼嗎?」步蕨問它。

才落地的嬰孩什麼也不懂,坐在自己的骨堆里咬著自己大拇指,搖頭晃腦地沖他笑著。

步蕨覺得它有點傻,可能長大之後也不會是個機靈孩子,竹杖敲了敲地面。乾燥的塵土隨風打著旋,熾熱的空氣里摻入詭異的寒冷,灰色的人影影影綽綽地浮動在扭曲的空氣里,遙遙拱了拱手:「道君。」

「丟了一個。」舊得泛黃的竹杖點了點稚童的亡靈。

嬰靈絲毫不畏懼他,瘦巴巴的兩隻小手勾著竹杖依戀地蹭著。

灰影低眉順目地說:「自大旱以來,已亡八萬八千人,我等著實分身乏術。太清境再不降福祉,紅塵之上,九泉之下千萬亡靈不得安息。」

「此事與太清境無關。」步蕨想要抽出竹杖,不想碰到了嬰孩的遺骨,嘩啦碎成一團。嬰靈愣了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氣盪山河。步蕨沉默,垂下眼瞼生硬地哄道,「別哭了。」

嬰靈不聽,步蕨不得法,擺擺手示意灰影趕緊將它拎走。嬰孩攥著竹杖不放,灰影左右為難,步蕨索性將竹杖一同扔給他,撣去袍子上的一層塵土,慢悠悠地起身。

「道君去往何處,泰山府殿已滯留不少亡魂,等待道君量罪赦罰。」

「我正是為此事而去,去去就回。真要等不及,爾等自行裁量便是。」步蕨斯文爾雅地卷了捲袖邊。

灰影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家道君又要去揍人了,識相地閉了嘴。

嬰靈仍是抽噎不止,步蕨腳步頓了頓,俯身屈指彈了下它的額頭:「欠你一次,下回再還。」

哭聲戛然而止,步蕨微微一笑,灰撲撲的長袍下清姿端方,於黃天赤土間撇下一筆素淡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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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平的空間里,道經一遍遍機械地吟誦,步蕨才睜開眼差點又要被催眠了過去。睡了太久,四肢和中樞神經出現了短暫的割裂,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找回手腳的知覺,費力地將快要悶死他的被子扯下半截。

靠著落地窗前的搖椅上癱著一個人,兩條長腿大馬金刀地敞著,膝頭壘著一沓壓根沒翻看的經卷,銳利的眼睛此時緊閉,睡得正香。睡著的葉汲和醒著時似乎是兩個人,沒有囂張跋扈,也沒有輕佻不羈,更沒有偶爾一閃而過的鋒芒。沉睡中的他內斂而寧靜,身體舒展成一個很放鬆的姿勢,曬在太陽下像只慵懶的大貓。

步蕨小心地坐起來,想給自己倒杯水。人剛動,剛才還熟睡的葉汲刷地睜開眼,睡意迷濛地看著步蕨,愣了好幾秒,像才確認眼前人似的鬆了口氣。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綳起的腹肌被上衣勒出清晰的紋路,塊塊界限分明,濃烈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

抖去剩餘的睡意,他整個人溜溜達達地晃到步蕨床前,伸手倒了杯水,咧齒一笑:「醒了啊。」

「謝謝。」才醒的步蕨嗓音透著沙啞,瘦弱溫和的外表給人以一種很好欺負的錯覺。

葉汲不假思索地順手就欺負了,直接一口喝乾了。

「……」步蕨神經還遲鈍著在,瞬間呆住了。

葉汲眼角眉梢都蔫著壞,還煞有滋味地吧唧了下嘴。

步蕨嘴角狠狠一抽,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嘖嘖嘖!起床氣還是那麼大。」葉汲這回沒再逗他,就著手上的杯子倒滿一杯,掌心轉了一圈,遞過去時已裊裊冒著熱氣,「做夢了?」

步蕨嗖嗖散發著冷氣,沒有接。

葉汲將杯子硬塞進他手裡,恬不知恥地說:「甭客氣啊步知觀,不就一杯水嘛,不值幾個人情的,別怕。」他話裡有話,又毫不見外地在床邊坐下,長臂一展搭在床頭,挑眉低聲問,「剛剛做什麼夢了?」

驟然拉近的距離讓步蕨皺皺眉:「沒什麼,你遠點。」

「都是大老爺們,害什麼臊啊!」葉汲無辜地看著他,反而又向前蹭了蹭,眼睛黑得隱隱生光,「真沒夢到什麼風土人情,故人往事哈?」

步蕨深吸了口氣,忽然淡淡一笑:「是夢到了個皮癢欠揍的混賬東西。」

葉汲神色不自然地僵了僵,無意識地稍稍拉開些距離:「哦,誰呀?」

步蕨睨了睨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水:「我一個不成器、沒出息的弟弟。」

「……」葉汲正打算好好和他探討下一下出息與否的衡量標準,又比如成不成器不能看過去,得看現在和將來,又或者某個部位,那必須是器很大。

岐布咚咚咚地將門啄得驚天動地,「葉老三,別躲這兒發/騷了!陸主任喊你下去開會!」

「日了狗了!」葉汲憋了一肚子的話又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袖子一擼,陰沉沉地說,「今天這老鳥是不烤不成了,等著,哥哥給你烤了補補身子。」

他這哥哥說得太順口,步蕨挑了挑眉,徑自掀了被子下床,「我也去。」

「你可拉倒吧,」葉汲一手將人撥回床上,眉頭皺成個川字,「你照鏡子看看臉色,比活死人好不到哪裡去。出去瞎折騰啥,招鬼上身玩呢。」

「你太小看我了。」步蕨不以為意地揮開他的手。

葉汲牢牢攥著他的肩不鬆手,步蕨拔高聲音:「葉汲!」

過了一會葉汲才緩慢地,一寸寸放鬆力道,離開掌下溫熱身軀的剎那又重重按了下去。

步蕨揚眉不解。

葉汲居高臨下地審度他臉上每一絲神情,利如刀的視線彷彿要剖開那副普通的皮囊,剜出三魂七魄一一看透。

「不要騙我。」

他僅僅說了這麼一句話,但每個字的分量都超乎尋常。說完他拾起步蕨的外套遞了過來,在步蕨接手時突兀地笑了笑,搖頭:「是不要再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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