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送別

榴榴那倔脾氣，別說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就是九十九頭牛也拉不動。家裏幾個學生、孩子，不知勸了多少次，什麼好話狠話都說盡了。她只是巴巴地掉了幾滴眼淚，便擺得太太平平了。

但是這一路不論其他，必定是辛勞愁苦。揚波哪捨得叫她受這苦，如果最後她見的是一片狼藉的廢墟，那她得多受打擊多痛苦多絕望呢？揚波想出的主意是他先回永寧，探一探路。不管家裏怎麼樣，總能得一個準信。

庄叔頤哪肯啊。她愛得入骨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這世上她唯一的依靠，她怎捨得他遠走呢？哪怕是回家。可是現下，誰都知道沒了就是沒了。

國軍和自己人打，那叫一個耀武揚威，要多威風就多威風。可是要和外來的那些吃他們爹娘血肉，踐踏他們妻兒的侵略者打，可比剛下鍋的麵條要軟多了。一路敗績，叫人別說心寒，連個勝利的念頭都叫人快想不起來了。

當年北平城外的抵抗，就像是曇花一現。庄叔頤想起大姐，想起那個曾害她半生流浪的郝博文，悠悠地嘆了口氣。當年她的那些堅持，以如今來看，是太頑固了。若是當年大姐真的與他兩情相悅……

現在來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阿姐，你好點沒？我給你帶了正義路上的汽鍋雞，你肯定喜歡。」柳侑和抱着一個大壺進來了，臉上掛的笑容都快比天上的太陽耀眼了。「」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不過，我現在沒什麼胃口。給你的侄子侄女們補補身體吧。」庄叔頤臉上掛着淺薄的微笑。她已經愁緒滿面，別說是肉食，便是有龍肝鳳膽，她也咽不下去。

她想到若是她回永寧的話，家裏這幾個孩子怎麼辦呢？這麼一想來，她肩上的擔子如此之重，哪有可能像從前一樣不管不顧地豁出一切去呢。

她一個人回去，叫阿年留在這裏？還沒提，庄叔頤就知道這是個餿主意了。回去路途遙遠兇險，沒有阿年，就是一百個庄叔頤一同上路，大抵也到不了永寧。

但她和阿年一同回去了，這幾個孩子沒有人照顧，她也放心不下。至於帶他們走，那就更不可能了。

「阿姐，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保准你，立刻胃口大開。」柳侑和笑着湊到她耳邊私語幾句。

庄叔頤果然滿面紅光，立時渾身來勁，猛地坐了起來，大嚷道。「永寧奪回來了！！！」

「奪回來了。阿姐，你想，永寧人多摳門啊，去街上掉根針，摸黑也要去撿回來的性子，丟這麼大一塊地界，別說駐軍了，就是七八十的老太太晚上也睡不着想去撿回來啊。」柳侑和說的真是個實話。

永寧人有多摳門呢？不說別人家，就說泰康路上庄叔頤她們老家那麼大的家業，卻是連一點剩飯也沒有過。庄叔頤小時候吃不完東西，長輩們便是叫丫鬟看她坐在那裏一個晚上，也得吃完了。反正莊家的家規就是吃不完就不準下桌。

「太好了！太好了！」庄叔頤笑得如同春花，語無倫次地話也說不清楚。一聽到這個消息，她立刻就精神抖擻得恨不能上了房頂，沖着天地大喊一通。

「看吧，阿姐，有胃口吃東西了吧。」柳侑和也是眼圈發紅，他在外頭避著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才回來的。人大了，在阿姐面前都不好意思做小兒態了。「多吃點，阿姐，你瘦得衣服都穿不住了。」

「你就磕磣你姐吧，你以為自己好到哪裏去啊？小時候人胖得像團肉球，現在倒好，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明后你去英國讀醫科就不用帶什麼骷髏骨架了，自己上就行了。」庄叔頤笑道。

雖臉上還帶着病容，但到底是打從心底高興了起來，有了精神氣這什麼毛病也都好了。

「阿姐，我不去了吧。我留在這裏陪你吧。」柳侑和其實時間並不寬裕了。他本該上個月便出發去英國的，船票也早就買好了。只是想到阿姐，他心底不安，這才遲遲沒有動身。現在看國內局勢這麼亂，他倒是更不捨得走了。

「別傻了。快去。你可是要學西方醫學，光大柳家祖業的人。怎麼能只看眼前這一點兒女情長呢？你阿姐好著呢。有你姐夫在，沒你的事。快走吧。回來可別告訴我，連個博士也讀不回來。」庄叔頤看出他心底的顧慮，卻半點不給他機會。

「要不，阿姐，你跟我去英國吧。國內這麼亂，恐怕就是昆明也好不了多久的。」柳侑和想了想，繼續勸道。「阿姐你外文都很流利，不管去英國還是美國，都總比留在這好吧。」

「我不去。」庄叔頤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哪裏也不去，除非……」

「除非勝利嗎？阿姐，你看看現在的局勢，這哪是一兩年的事情，說不準十幾二十年，說不準……」便如同陸遊的一輩子。

『但悲不見九州同』這句話，是多少時代風雨縹緲中國人的痛楚啊。

「我不去。」

不管柳侑和有多少的理由，庄叔頤就這麼一句。

這倔脾氣的阿姐不管過了多少年好像都改不了啊。最後還是柳侑和大笑着釋懷了。國家的底線大抵便如同阿姐這般吧，冥頑不靈在這裏大概也該算是個好詞了。

「阿姐，我捨不得你。」柳侑和站在那裏要走，卻意外地回到了小時候，一味地倚在庄叔頤的身旁，帶着沙啞的音說道。

「傻瓜，沒什麼舍不捨得。你就是去讀個書，過不了幾年還是要回來的。就是你不回來，到時候我也要拎着咱們外婆的雞毛撣子去把你攆回來的。」庄叔頤笑着點了點他。其實她比他更捨不得。

「阿姐，你才別傻了。你是外婆，我可是奶奶。還有就你那怕雞的毛病，你就是看年畫上有隻紅冠子的大公雞都嚇得要哭出來了，還雞毛撣子呢！」柳侑和這麼一說，立即引得眾人大笑起來。

離別的愁緒立時便消散了。

送走了柳侑和，日子仿若是回到了從前。上學下學，吃吃喝喝，還有那遠處遙不可及的戰火硝煙。可是庄叔頤還有眾人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現在不想，就不存在的。

庄叔頤想回家念頭，一日強過一日，像在乾草堆里點了一個火星，可不得要燎原了嗎？她想回去，想得夜夜無眠。揚波日日安慰，也無濟於事。

這是心病，唯有心藥可醫。

更何況，永寧也太平不起來啊。永寧人是好強不服輸，日本人來幾次就被趕回去幾次。但是這形勢是越來越糟了。民國三十年的時候永寧不過是淪陷了幾個鄉鎮幾日功夫，民國三十一年是半個月……到了民國三十三年已是半年了，還不見好消息了。

「永寧這一次是難逃一劫了嗎？」

庄叔頤再也熬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