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 63 章

二天,晚間大老爺回屋時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大太太知道想必是三老爺到他跟前去求過了,這大老爺向來疼愛幼弟,到底是手把手從小跟着他身後帶大的,骨肉兄弟不說,實在也跟他的親兒子差不多,雖說他向來痛恨三老爺在外頭花哨荒唐,卻也着實從不曾因為這些事情重罰過他,次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多不過訓斥幾句。

「老爺看着是累壞了,我叫佩瑤進來給你捏捏如何?」

大太太一面為他寬衣,一面頗擔憂地看了一眼他的臉色。

「不用,夜了,何必叫人來來回回的折騰,不過是上了年紀,腰腿都沒那麼聽話罷了,只你陪着我說說話便好。」

大老爺擺了擺手在靠在了椅背上,大太太依言坐在他的身邊,一面給他揉了揉后腰,一面輕聲道:「可是老三說了什麼?」

「還能有什麼,不過是為那樊姓女子求情罷了。我不理他,他自己跑到祠堂里跪老太爺老太太去了,一夜沒肯起來,今天又跪了一天,連水都不喝,問他身邊跟着的人,說他哭得兩隻眼睛血紅,直說什麼要是母親還活着,決不會眼看着他如此揪心而不顧,一家子骨肉親親熱熱,沒想到我們竟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咳……咳咳!」

一段話不曾說完,大老爺已經接連着咳嗽了好幾回,大太太忙喚尋梅進來倒茶,一面給他拍著,茶到嘴邊大老爺卻搖著頭推開,遂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大太太跟了他二十幾年,如何不了解他的為人,他這個人向來萬事都放在肚子裏,這些年來生意場上多少大風大浪,也不曾見他回到家裏來皺過一次眉頭,如今為了這個三弟,想必是真的傷了心了。

「不過是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老三難道就全不顧我們一家人的情義了么?」

大太太也一陣心酸,和大老爺手握着手都不再言語,半晌方聽見大老爺嘆了口氣道:「要不就遂了他的願吧,不過是個妾,什麼大不了的。老三家的再老實,還有你這這裏鎮著,憑她再有什麼本事,還能翻過天去不成?老三向來喜歡孩子,這四五年來只得一個兒子,只怕心裏早也着急了,那女子倒是會抓人,會看人心哪!」

「這……」

大太太還要說什麼,但抬頭看見丈夫疲倦的面色,心下痛惜不說,着實也說不出更叫他煩惱的話來,這裏正糾纏着,就聽見外頭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門帘子一掀,侍菊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慌慌張張做什麼?平時教你們的規矩越發都學到腦後去了不成?」

「回老爺太太,三老爺在祠堂里昏過去了,三太太在外頭哭呢,說想見太太。」

「那還了得!」

大老爺霍地站起,卻眼前一陣發黑晃了晃身子,大太太忙扶住他急道:「老爺別忙,老三家的既然這會子過得來,想必老三那邊安頓下了,你可別急壞了自己的身子。讓侍菊伺候你先歇下吧,我看看她去。」

「罷了,你早去早回,她要是求什麼,你但凡看着我這張老臉吧,母親臨走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要我好生對待老三,他要是有個什麼好歹,我將來到了地底下,可有什麼臉面去給母親磕頭認錯啊!」

「唉,我省得的。侍菊在這裏,尋梅陪我走一趟。」

「是,太太。」

這裏大太太扶著尋梅的手到了偏廳,果然見紅芍陪着三太太在椅子上坐着,三太太臉上雖淡淡的,一雙眼睛卻早就出賣了她,又紅又腫哪裏還能騙人。

「怎麼,才這會子就心疼了?如今你過來求我容易,橫豎他們家兄弟一心,切肉不離皮,三老爺當真想要什麼,老爺總是肯給的,哪裏還擱得住你來求?只是有一句話我現在可要告訴你,如今你心疼他,將來他可未必會這麼心疼你,有朝一日他要為了別人反過來排喧你的時候,你只別來我這裏哭就是了。」

三太太見大太太一進門就說穿了她的心思,反倒有些臉上掛不住,忙起身迎出來,一面扶大太太坐下,一面臉上訕訕地道:「全是我無用,連累嫂子跟着我操心。只是如今看我們家老爺那架勢,若再不依他,只怕……只怕這個家就要散了。」

說着說着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大太太抬眼看她唯唯諾諾地樣子,沒來由一陣心煩,想起老太太臨終前對她千叮嚀萬囑咐,家和萬事興,人丁興旺還是個大戶人家的樣子,且不可三房之間起了嫌隙,萬事少不得要她這個做大嫂的多多周旋擔待,一時也萬般無奈,只得搖了搖頭道:「罷了,這原是你屋裏的事,你要是真心抬舉她,我這裏也沒什麼話說,只是她出身不明,可如何進得了門?」

「這……再細想吧,如今且將此事定下,也好安安我們家那一位的心,太太不知道,他方才的樣子,竟……竟當真要不到黃河心不死了,眼裏只有那樊音,拉着她的手兩個人對着哭,倒叫我覺著自己是那棒打鴛鴦散的棒槌,真不該橫在他們中間似的。」

三太太哽咽著別過臉去,紅芍忙體貼地給她拭淚,大太太聽了她的話心下難受,到底還是她最為難,明明是那狐媚子行事不端在先,如今卻偏要她歡歡喜喜地迎進門來。

這一夜,整個方家除了三老爺和樊音,只怕沒有一個人睡得安穩踏實,接下來幾天家裏的氣氛都有些緊張,三老爺那裏得了大太太的默許自然是歡喜極了,鎮日家催著三太太按著姨娘的規制給樊音那裏先把各色東西和丫鬟媳婦都配了起來,只等著尋個好日子跟眾人一說,擺幾桌酒席便算是過了明道了。

念錦心知大太太心裏不痛快,她一向掌著這個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了這麼些年,如今竟叫那麼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子要了她的強去,嘴上就算不說,心裏自然也是憋屈的,不過皆為了大老爺罷了,想想男人真真是個可惡的東西,自己的老婆要賢德,兄弟的感情最緊要,一家子亂七八糟牽腸掛肚的事情全丟給女人,自己不過是撥撥嘴說幾句話的功夫,哪裏知道女人們為了這個家當真是日日夜夜地操碎了心。

當下連帶着對正伏在窗下一門心思對着日頭剝栗子的方晏南一陣腹誹,方晏南好像背後長眼似的打了個哈欠,一揮手又一顆栗子提溜一聲落入晶瑩剔透的琉璃碗裏。

「你且瞪着我做什麼?三叔做下這荒唐事就罷了,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到底不方便言語。只是那樊姑娘……說出來你可不許惱,我總覺着她對三叔不是那麼回事。」

說話間人已經蹭到了念錦身邊坐下,念錦不由好笑:「這個你又是從何而知?」

「昨天三叔不是帶她過來給太太請安了么,我看她瞅著三叔的眼神,並不像什麼有情義的,倒是討好不安的多些。」

「說得神神叨叨,那怎樣的眼神算是有情義的?這你又知道了?」

念錦沒好氣地奪回被他拿過去的針線,卻被方晏南撒嬌似地摟住了腰身。

「我怎麼不知道,我娘子可是天天這麼看着我呢!」

「你這個……」

一時窘得滿臉發燙,待要嗔着他不尊重,卻見他一雙柔情滿溢的眼睛正關切地看着自己,不知怎地心下便突突直跳起來,想起身,卻覺著環在腰上的手臂越發地收緊。

「你別急,我這裏可是有正經事要同你說。看現在的樣子樊姑娘進府是免不得的了,雖然她是三房的人,但我們方家三房向來走得極親密,大小事情總還都在太太手裏,只怕她還是會過來常走動的。你們倆自小一處長著,總有些姐妹的情分在,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又怕你惱我不厚道,樊姑娘待你,說起來可真真不地道,將來你對她可還是要防著些才好。」

念錦只當他大白天地胡鬧正要掙扎,卻聽他沒頭沒腦地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由怔住了,半晌方從他手中抽出了手,攏了攏鬢角笑道:「當你說什麼呢,且不說從前,以後她既進了門,總還是一家人,和睦些處著就是了,哪裏就有你想得那麼多心思了?再者她就算存着什麼不地道的心思,哪裏還有做叔叔的姨娘的,還去惦記着侄子不成?就算要使手段,只怕也是沖着三嬸子去了。說到這個我倒是替三嬸子拿着一把汗呢,她那樣老實的一個人,可樊音……如今我也看明白了,她少說也有一百個心眼子。」

「誰叫三叔對她熱乎著呢,咱們只遠着她些就是了。你還是顧著自己吧,要說三嬸,我倒看着她不是那軟弱無能的人,咱們且看着吧。」

方晏南沖着念錦狡黠地擠了擠眼睛,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朝窗邊看了看才笑道:「你看,我可是聽了你的話剝出了這麼些栗子來,晚上可是要吃栗子糕的。」

「就能嘴饞,每天都能想着新花樣吃,家裏的廚子怎麼還沒煩了你呢?」

「早煩了,這不是有你來了嘛,她們可都盼着你呢,你沒發現廚房那幾位嫂子見了你都特別畢恭畢敬眉開眼笑么?」

「就你胡說!」

小夫妻說笑着消磨了一會子午後懶怠的時光,方晏南便仍舊出去到鋪子裏,念錦這裏還想躲懶睡一睡,卻見容蘭走了進來,說大太太叫她呢。

忙換了身衣裳到了大太太屋裏,見幾個丫頭絲毫不似往常般的嬉鬧,便也收斂了心神,又理了理衣襟,放扶著尋梅的手進了裏間,這裏大太太見了她,卻一疊聲「我的兒」地喚了,一面伸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去坐。

「好孩子,眼下這事只怕又要煩你,我也沒臉說,只是架不住三老爺天天來求,少不得腆著這張老臉來求你。」

大太太開門見山,念錦卻慌忙站了起來。

「太太有話吩咐媳婦便是,哪裏說出這些話來,實在是折煞媳婦了。」

「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所以這事,也當真只能交給你。」

大太太滿意地復拉着念錦坐下,一面細細與她分說。原來大老爺到底嫌棄樊音出身不明不堪抬舉,想着她自小在余家長大,不如由念錦出面回娘家走一趟,將她認在余家不拘哪個忠心的媽媽或者管事名下,好歹也算身家清白,這樣方可進門。

念錦聽了這話心下一陣犯難,因着樊音的不尊重,余家上下早對她不屑一顧,且不說老太太未必肯答應,就算她應了,那又要把這燙手山芋塞給誰家,誰家又真心愿意呢?少不得要得罪人。

再說方家說得客氣,說是不拘那一位的名下,可既然他家開了口,總要選個有體面的管事,可樊音這麼驚世駭俗的行徑早已是人盡皆知了的,人家就算不敢不從地收了她,心裏難保不恨,豈不是給余家添堵?

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得低着頭不說話,大太太自然知道她不願意,但事關方家的體面,也少不得為難為難她了,再者她如今已是方家的大少奶奶,夫家娘家孰輕孰重,她總該能夠分辯,若還是一味向著娘家那可不妙。

想着這些再看念錦時眼神便有些嚴厲起來,念錦如坐針氈似地沉吟了片刻,終於計上心來,便捏了捏手裏的帕子抬起頭來,又給大太太添了一點熱茶。

「太太說得極有道理,自然不能失了我們方家的體面。只是余家如今已經深恨樊姑娘的為人,若媳婦這麼冒冒失失地回去說了,只怕未必能討得好來。媳婦倒有一個法子,樊家雖然殷實,到底是個平常鄉紳,老爺又沒了,聽見如今那樊夫人帶着小少爺守着兩個莊子過活,倒也大不如前了。太太若肯派個有體面的媽媽過去走一趟,想也不是什麼難事。」

一番話說得大太太茅塞頓開,她自然也不願同餘家交惡,不過是沒辦法罷了,如今念錦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豈不更好?當下找了孟媽媽過來,叫她到賬房裏取些銀子,並幾匹上好的綢緞布料動物毛皮,又添了人蔘鹿茸幾樣珍稀藥材,細細囑咐下了,孟媽媽會意而去,不到半日便回來了,說那樊夫人收了方家的東西十分感念,但卻推說家裏老爺去了,自己年紀大了又不識字,不敢亂做主張,只叫家裏的老管家將她認為養女罷了。

念錦明知那樊夫人不恥樊音的行徑,也並不說破,只說這樣也好,到底是個清白人家,大太太本不願為樊音奔走,如今也算了了這樁心事,當然也不願再管,只就此罷了。

自大夫人屋裏出來天已經沉了下來,念錦惦記着方晏南的栗子糕,便加緊了腳步家去,誰知才到了院子門口卻見菱涓迎了出來,似乎面有悲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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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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