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年輕的時候,我們要的是愛情,不計代價與得失。

三十歲之後,尊嚴似乎變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時間也磨平了我的愛情。

這樣一想,多少有點蒼涼。

可是人生的種種無可奈何,我們都得習慣、接受。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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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偶爾的晨吐與胃口不佳、乏力之外,我端詳自己,小腹有微微的突起,可是腰圍只略放大了一點,穿上寬鬆衣服,並不明顯。如果不主動特意強調,沒人注意到我已經懷孕。我開始改穿平跟鞋,放緩步伐,不再像從前那樣大步疾行,來去匆匆。

但在工作方面,我沒什麼改變。盧湛感覺滿意,又有點過意不去:「許可,我不是那種壓榨員工的老闆,你現在身體狀況特殊,千萬不要勉強自己超時工作。」

我笑道:「放心,我不會拿健康開玩笑,一定將工作量控制在體力許可的範圍內。」

話是這麼說,其實我已經有疲憊感了,我只能拿媽媽的例子來激勵自己。六歲那年,媽媽懷了第二胎,同時將我接回身邊。我當時懷念外公外婆和小姨,與父母講起話來都怯生生的,根本無法親近,可是我親眼看着媽媽挺著日漸突出的腹部上班、做飯,同時還要安排來漢江市看病的大伯一家,一直工作到子東出生前的兩天。休完產假,又繼續回去工作。我就算年幼,也知道她的辛勞非同一般。現在同樣有了身孕,再回想起來,她簡直如同超人。我想我大概沒辦法達到她那樣的地步,不過家務一直有鐘點工料理,我至少可以不耽擱工作。

更何況,從某種意義上講,工作也是我的一個寄託,可以讓我不至於陷入感情困境不能自拔。

李佳茵在周末打來電話,說要約我見面,送我一些全新的多餘的嬰兒用品,順便幫我高效率地做好懷孕生產的準備。我原本提不起精神做社交應酬,可是無法推託她的好意,而且她是老闆太太,好不容易對我釋去那點莫須有的嫌隙,再不處理好關係,簡直就是給自己找彆扭,於是請她來我家喝下午茶。

她準時過來,參觀了我家,看過我與孫亞歐的合影之後,大力恭維我有一個帥哥老公,而且裝修品位甚佳,是她喜歡的格調,又感嘆自己已經沒多餘心思花在家居佈置上,家裏亂得夠嗆。

「等你生下寶寶才知道,家裏很難再回到秩序井然的狀態。到處是寶寶的玩具、衣服,有一次盧湛回家,坐到沙發上寶寶換下的紙尿布上,馬上跳起來,好一通抱怨。」

我想像那情景,也不禁失笑。

「你打算把哪間房用作兒童房?」

我指一下次卧,她端詳著:「色調太沉重了,要刷成明亮的顏色,把窗帘換掉,還得買新傢具。」

我還完全沒考慮到這些,遲疑道:「我原本想先讓孩子和我一起睡,等以後精力顧得過來再考慮重新裝修兒童房。」

「親愛的,專家並不推薦讓寶寶跟父母睡在一張床上,我們也不能像外國人那樣,孩子一生下來就放在一個單獨的房間,反正你的卧室足夠大,最好先買一張童床,放在你的床邊,既方便照顧,也便於培養孩子心理上的獨立感。」她突然帶點詭異地笑,略壓低聲音,「再說了,長期和孩子睡在一張床上,也影響夫妻之間的親密感。你先生會有意見的。」

我只得尷尬地賠笑:「來,我做了奶茶,嘗嘗這種曲奇,味道不錯。」

我們坐到陽台上喝茶,她繼續指點我:「兒童房的改造,你可以交給先生做,先試着動手組裝兒童房傢具,再把家裏所有的傢具裝上防撞條,讓他全程參與進來,他參與越多,付出越多,對孩子的責任感就會越強。」

我有些發怔,這些情感難道不是天生就具有的嗎?還需要像做反射實驗那樣來加強的嗎?

「你得做好大採購的準備哦,要買的東西實在太多,必須列一個清單出來。」

「比如——」

「比如你要準備不同尺碼和季節的孕婦裝,還要配一個待產包,醫院生產時用。寶寶要用的東西就更多了,不同規格的奶瓶、奶嘴、奶瓶刷、消毒鍋、嬰兒碗、勺、圍嘴、紙尿褲、爽身粉、隔尿墊……」

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笑了:「別急,我都存了資料,回頭髮一份郵件給你。」

「太謝謝你了,一想到這得花多少時間去採購,我就頭大了。」

「你現在月份還小,要注意休息,不要着急,這個可以等懷孕到七個月左右,身體狀況穩定,再開始慢慢採購。對了,還有童車,我跟你說,一部好的童車非常重要……」

聽起來沒有一樣是不重要的,沒有什麼可以省略,養個孩子比我想像的似乎要艱難得多。

我只得點頭受教,同時將話題引開:「奇怪啊,我突然發現,這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多同樣懷孕的女性,簡直隨時都能看到挺著不同尺寸肚子的孕婦從我面前經過。」

李佳茵哈哈大笑:「我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感覺。現在嘛,我就覺得到哪裏都能碰到帶着寶寶的媽媽。」

我陪同乾笑着,內心還真不希望我的世界放眼望去充斥孕婦,這感覺讓我陌生,甚至不安。

送走李佳茵后,我癱倒在沙發上,感覺比上班還累,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子東過來看我,我對着他大發感慨。

子東也大笑了,然後解釋說:「你覺得你看到孕婦比從前多,其實是一種心理投射。你懷孕了,會下意識關注周圍與你一樣的人,原本只是偶然出現的某個因素,因為你的關注,放大成一個普遍現象。比如從前你是不打算要孩子的職業女性,下意識便會尋找你的同類,所謂『吾道不孤』,就是這個道理。」

我同意,人是群體動物,渴望歸屬於某個種類,哪怕絕對的特立獨行,一樣可以被進行歸類。

可是我與那些孕婦是不一樣的。她們的另一半期待着新生命的降臨,而我跟孩子的父親處於不戰不和的狀態,婚姻處於破裂的邊緣。

子東當然了解我的心思,他坐到我旁邊:「姐,我想去找姐夫談談。」

我苦笑搖頭:「沒有這個必要。」

「難道你真的打定主意要離婚嗎?」

「子東,你不會認為我會拿離婚這件事來掉花槍吧?」

「孩子始終還是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比較好。你確定當一個單親媽媽,一邊上班一邊獨自帶孩子,能夠保持快樂平和的心態?你又憑什麼保證孩子願意自己的生活出現這樣的缺失?」

當然,我什麼也保證不了。

我黯然不語,子東有些不安:「姐,我不是存心要刺傷你。」

「我明白。子東,道理我全都懂,可是,夫妻相愛,意趣相投,對於生活有一致的目標,還能充滿喜悅迎接計劃之外意外到來的孩子,攜手終老,同時享受孩子慢慢成長的過程——這樣完美的狀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幸擁有的。」

「你不能苛求完美,姐姐,如果姐夫肯回頭……」

「子東,你覺得我們的父母婚姻幸福嗎?」

他遲疑了,這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是的,早在知道自己生父另有其人之前,我就對父母的婚姻持否定態度。如果沒有疾病將他們分開,他們毫無疑問將會白頭終老,然而那是建立在母親無限隱忍與付出基礎上的一種古怪的和平。他們更像兩個簽訂協議搭夥過日子的人,在他們身上,我從來都看不到愛情,甚至談不上多少溫情。我相信子東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據說父母當着孩子面爭吵,對孩子的傷害最大。從小到大,我倒是沒見過他們爭吵,可是我一直都覺得家裏的氣氛十分壓抑。」

「他們吵過架的。」

我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你去上大學住校了,我在讀初三,每天都有晚自習,一般八點半放學,到家差不多是九點。有一天我感冒發燒,老師放我提前回來休息,我到家的時候,才七點鐘。」

子東頓住,我屏息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停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用鑰匙開了門,發現他們關在卧室里,裏面有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對罵。」

我徹底驚呆了,張一張嘴,馬上閉緊,難道我要去問他們相互罵對方什麼嗎?這種往事,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弄清楚。子東顯然也是這樣想的:「我輕手輕腳關上門,跑了出去,在外面遊盪了兩個多小時,還給你的宿舍打了電話,你的室友說你去自習室了。等我再回去,家裏恢復了平靜,他們一個看電視,一個看書,跟平時沒什麼兩樣。要不是我在廚房垃圾袋裏看到打碎的花瓶,簡直會以為是發燒產生了幻覺。」

「過後你怎麼沒告訴我?」

「那天過後,我寧可不再想起,也就再沒給你打電話說這件事了。」

他那時還只是一個初中生,在感冒發燒的情況下獨自徘徊街頭,我又偏偏不在。我不禁眼圈發熱,伸手去摸他的頭髮。他苦笑:「你總當我沒有長大。」

其實他現在穩重冷靜,是一名讓人信任的醫生,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有些依賴他,不過這一刻我清楚地記起當他年幼時被我帶着去上學的情景。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姐姐,我明白他們的婚姻並不幸福,可是你要讓我選擇,我還是情願有一個完整的家。」

「我們當然都想要完整: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格,完整的感情,完整的家。問題是完整強求不來啊,或者說強求來的始終不是我們最初想要的。懷孕之後,我不斷想起媽媽的生活,她之所以嫁給爸爸,也是想給我一個合法的身份、一個完整的家吧。可是她這一生,實在太不快樂。」

「你這樣說,對爸爸不夠公平。」

「我對媽媽是有些偏心,但後來我覺得其實爸爸也是受害者。對着一個不快樂的妻子,再不敏感的丈夫也會覺察出有些不對勁來,他在妻子那裏受到了拒絕,也許他的粗暴、拒絕與人交流、一心顧著兄弟姐妹,都不是沒有原因的。」

子東沒料到我會講出這番話來,怔怔看着我。

「我不想我的生活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子東,我生父不詳,婚姻一團糟,整個生活都亂了套,對於完整,我沒那麼嚮往了。我只是不想重複媽媽的一生,像她那樣看在孩子分兒上與一個不愛的人綁在一起,我也不願意亞歐因為孩子而勉強留在我身邊,那樣我們總會剋制不住對彼此的不滿,無法一直隱忍、委屈下去,最後會徹底搞砸彼此的生活。」

「但是,你還愛他嗎?」

子東不去當外科醫生實施精準手術實在是可惜,我被問住了。

變質的感情無法如同病灶那樣一切了之。我若足夠愛他,大約還是想不顧一切留下他,更何況我現在有留下他的理由與資本。

「我不知道,子東,要說對他沒有感情,不為婚姻失敗痛苦,那是撒謊。我很難過,可是這和失戀不一樣,我不能不考慮很多現實問題。在中年人這裏,大概沒有純粹的愛與不愛了。」

「你讓我對感情喪失了信心。」

我怔怔看着他。他苦笑:「是的,以前我覺得就算我們父母的婚姻一地雞毛,但至少你與姐夫意趣相投,你很愛他,你們的婚姻是幸福的。」

「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的愛情是完整美好的,不要光看我。子東,我有健康的身體,不錯的工作、房子,一定數額的存款,做好了當媽媽的心理準備,還有你關心我,我並沒有那麼慘。」

他悶悶不樂:「你不覺得這會兒給我勵志,很缺乏說服力?」

我只得道歉:「對不起。」

他一下跳了起來:「不不,姐,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撒嬌撒的不是時候。慈航特意提醒我,讓我多多關心你,我倒來惹你不開心了,真是該死。」

「她怎麼會想到這個?」

他遲疑一下,輕聲說:「她在某個地方看到姐夫與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原來如此。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

這女孩,我貿然攪亂了她的生活,她比我更有資格訴說命運不公。可是我沒見她抱怨過,至多就是聳一聳肩,認了。

表面上看她對誰都有點漠不關心,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內心是細膩善良的,居然還關照到我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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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何慈航相比,何原平對我的反應則冷漠到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步。

他看上去是那樣通情達理、性格平和的一個人。按我的想法,就算他恨我母親,對我的存在最多也就是意外,平靜下來,應該會願意與我溝通,沒理由會遷怒於完全不知情的我。

可是他表現得拒我於千里之外,客氣而又冷淡,對我的稱呼一直都是「許小姐」,完全不想與我有任何交流。我出面請子東安排他師父住院,他似乎很不高興。

我不解,而且不能不感到難過。

子東也很困惑:「他竟然不肯與你相認?」

「你姐姐並不是人見人愛的香餑餑啊。」

「不只是不跟你相認,他的整個態度都太奇怪了,看上去很不想跟我們打交道,接受幫忙也表現得十分不情不願。」

我只得苦笑:「你看在我面子上,不要計較。」

「我當然不會計較。姐,我只是覺得,如果他不想認你,你不必勉強。」

「這種事怎麼可能勉強,放心。我只是……沒法說服自己就此放下。」

他對他的師父那樣盡心儘力,明明收入有限,仍傾盡積蓄為老人治病,照顧得十分細緻;他對收養的女兒慈航關愛備至,兩人親密得令我暗暗羨慕。

我不能不揣測,也許愛恨交織才是最難以解脫的情感,他與我媽媽之間的糾葛超出了我的想像。

直到那天陪着何慈航去何原平的大哥家裏找他,我才意識到,我太想當然了。

以前只聽梅姨敘述,何原平被勞教之後,他的父母與他斷絕往來,等結束勞教,也拒絕接納他回家。

親耳聽他的大哥冷酷地說與他恩斷義絕,我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等回過神來,我甚至比何慈航更加狂怒,簡直想抓住那扇緊閉的防盜門狠狠搖晃。

然而我什麼也沒做,我既沒有何慈航那樣直接表達憤怒的能力,同時又根本沒有立場為他出頭。

我母親才是造成他這幾十年被親人徹底遺棄、漂泊異鄉蹉跎至老的原因。

他對我一直沒有惡語相向,已經是一種難得的修養了。我有什麼理由要求他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與我相認,執手言歡?

我的心狠狠抽緊。

子東送我回家,開門之後,我心神恍惚,待放下包,一抬頭,冷不防看到亞歐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險些驚叫出來。

他冷冷看着我:「懷着身孕半夜才回家,似乎不像是一個聲稱已下定決心要當母親的人該有的表現。」

「以後回家請提前打個招呼,不要突然出現嚇我好嗎?」

「我不用提醒你我們還是夫妻,這裏還是我的家吧?」

我實在沒力氣與他爭執,搖搖頭,打算回卧室,但他站起來攔住了我:「你幹什麼去了?」

「我並不打算問你這些天去了哪裏!」

「你大概有些香艷的猜測吧,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掃興的答案,我一直住在瀋陽路公寓裏。」

我很意外。瀋陽路公寓是他婚前買的一套兩居室,位於市中心的一個12層小高層的8樓,面積不大,優點是交通便利,缺點則是周邊頗為嘈雜。我們婚後在那裏住了將近兩年,然後搬到目前的住處,那套房子空着,他曾叫我處理掉,我卻非常捨不得。我一直懷念在那裏的時光,不過那段時間他正受困於官司,肯定不可能和我有相同感受。我只說賣也賣不了多少錢,不如留着,他沒再說什麼。我隔一段時間過去做簡單的打掃,盤桓一會兒。幾年過去,他根本沒再過問,似乎是忘了那套房子的存在。他去住酒店我都不會覺得意外,但完全沒想到他會跑去住在那裏。一想到俞詠文也會到那邊停留,甚至過夜,與他同居,我頓時湧起強烈的不潔感,不得不提醒自己,婚姻都失敗了,再計較這件事未免可笑。

「我累了,想回房間休息。」

他不動,我再也控制不住,抬手狠狠推他:「憑什麼你和她一個一個堵住我非要跟我談,憑什麼我要對你們解釋我在想什麼、我要做什麼。告訴你,我沒什麼好和你們談的。這個孩子我要定了,你們愛怎麼樣,我不關心,別來打擾我。」

「俞詠文來找過你?」

「請你別裝得這麼驚訝好不好。以她的脾氣,沒在我媽媽葬禮過後就來找我,已經非常客氣了。替我謝謝她的一念之仁,請轉告她,我不打算當你們偉大愛情的絆腳石,你跟她走吧,讓我清靜一會兒。」

我瘋了一樣再度推他,這次他沒有硬攔住我,而是緊緊抓住我的雙手,他用力極大,我痛得叫出來,他握住不放,直到我穩定下來不再有任何動作,他才鬆開,側身閃到一邊。我匆忙衝進了卧室,重重摔上門,躺到床上,只覺得全身力氣如同被抽干一般,眼淚順着眼角不停地淌下來。

我想起子東說他見過父母爭吵對罵,砸碎花瓶。我知道那一定發生過,卻總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看來,根本沒人能徹底克服心底的怨恨、不滿,再完美的偽裝,再強悍的自我控制,也有剝落潰敗的時刻。

我自認為不會吵架,但到了某個時刻,也能像潑婦一樣撕扯大罵。

我居然還敢說我會努力一直保持快樂平和的心態,真是狂妄得不知死活。

黑夜讓再難挨的一切都能畫上一個句號,而睡眠則是人類的一種自我修復,帶我們暫時逃離煩憂的重壓。

第二天起床,我疲憊無力,走出卧室,發現孫亞歐還沒離開。他瞥我一眼:「麻煩你去化一下妝,這個樣子上班,簡直會被懷疑遭受了家暴。」

我苦笑,揚起手腕,那裏有一圈明顯的瘀青,我嘲諷地說:「我也許真會出去訴說你家暴我,好名正言順轟你出去,落個清靜。」

他握住我的手察看:「對不起,我無意之中用力太大。要不要擦點藥酒?」

「孕婦哪能擦藥酒。沒什麼,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讓我太激動。以後我會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

「在控制情緒方面,你已經做得過猶不及了。我們從認識到結婚這麼久,我頭一次看你爆發。」

我心灰意冷地說:「只能說我的另一面隱藏得連我自己都沒見識到。」

他默然一會兒,說:「我很抱歉。」

他道歉的時候並不多,可是我已經不想繼續談論下去了,徑自去廚房做早餐,其實沒任何胃口,只能說服自己,為了孩子必須保持飲食正常。我剛將吐司烤好,正打算煎蛋,手機響起,是子東打來的,他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了何原平,把他接回了醫院。

「謝天謝地。」我由衷感激,「我等會兒過來。」

許子東在那頭說:「不必急着過來,他情況還好。現在最要緊的是想辦法替他解決住院費的問題吧,看着他和慈航父女兩個,唉,真是有些難受。」

「嗯,我來想辦法。」

我匆匆吃完早餐,回房間換衣服,還是略微化了點妝,然後給公司同事打電話告假,出來時孫亞歐已經不在了。我也沒在意,下樓出了小區,準備攔計程車,孫亞歐駕着他的車駛過來停到我面前,伸手過來替我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平淡地說:「我看你的車沒停在車位上。」

「子東開去醫院了。」

「我送你去公司。」

「我需要過江去辦點事情。」

「上車,我送你過去。」

上車后,我把梅姨哥哥家的住址告訴他,他專註開車,並沒有問我去幹什麼。到了之後,我打電話請梅姨下來,將我的計劃告訴她,請她幫忙,這善良的女人十分為難,並不想用自己的名義做這件事,可經不住我懇求,還是答應了。

她坐上我們的車去市中心醫院,等她上樓后,我對亞歐說:「我去找子東拿車鑰匙,等會兒送梅姨回去,然後再去上班,你不用再送我了。」

他沒有動,我無可奈何:「亞歐,我承認我昨晚失態了,但我說的話是當真的。我不想再受到打擾。懷孕的時候,你不能提出離婚,但我提可以。我們可以商量一下財產的分割,然後協議離婚,各走各路。」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會提些什麼條件?」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在這裏?」

我們站在醫院住院部前,周圍人來人往,顯然完全不是一個適合談話的地方。他聳聳肩:「當然這問題更適合在家裏談,可你好像都不大想讓我進門了。不如我們現在談好了。」

我想了想,只得說:「我想要目前住的這套房子,你可以保留瀋陽路公寓,家庭流動資產我要一半,這個分法也許對你不算完全公平,但以後的撫養費你願意給多少都可以,不願意給,我也不會追究。」

「聽起來你考慮得很細緻了。」

「如果你以後想探視孩子,我不會反對,我們可以商量一個時間表出來。不想跟孩子打交道的話,也是你的自由。畢竟你早就說了,你不想要孩子。」

「也就是說,你不介意我當一個徹底的渾蛋。我好奇的是,你將來怎麼給孩子解釋我的存在?」

「等孩子懂得問這個問題時,我會說:有些人適合當父親、丈夫,有些人不適合,我們必須接受那些沒法改變的現實。我想這個答案不夠完美,但是可以接受。」

「你這麼固執地堅持留下孩子,到底是有多想彌補你身世上的缺憾?」

「你又來了。你很想激怒我嗎?我也有很多辦法能讓你跳起來,可是何必呢?我有工作要應付,我還要開解自己當一個善良的人,保持心態平和,好好生活,真的不想再跟你們糾纏下去了。」

「如果我說我不想離婚呢?」

我沒辦法心平氣和了:「你到底要怎麼樣?」

他目光看向我身後,我回頭一看,何慈航走過來了。這精靈的女孩子,一下猜到了真相,不過她永遠比我豁達,並不介意這個安排。臨走之前,她目光在孫亞歐與我之間一轉,那是一個瞭然的神情。

我默然片刻,看向亞歐:「被十八歲的孩子用這種眼光看,我真的覺得……我的生活很可悲。亞歐,我不想繼續了,就這樣吧。」

年輕的時候,我們要的是愛情,不計代價與得失。

三十歲之後,尊嚴似乎變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時間也磨平了我的愛情。

這樣一想,多少有點蒼涼。

可是人生的種種無可奈何,我們都得習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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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詠文對於人生顯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她再度來找我,這次直接來了我的公司。我聽到前台通報,有些動怒,卻也不得不出來,將她帶進會客室。

「你讓我很難堪,俞小姐,我不希望再和你碰面了。難道我上次說得不夠清楚?」

「但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解決?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想要的最佳解決方案是讓我打掉孩子,然後同亞歐離婚,好讓他無牽無掛與你結婚,是嗎?」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過了一會兒,她說:「你把我看得這麼膚淺惡毒,時時表現得高貴冷艷,道德優越感大概已經快爆棚了,就沖這一點,也應該歡迎我出現在你面前啊。」

你看,和她這樣總保持着少女心態的人鬥嘴,簡直是自取其辱,我哭笑不得:「好吧,對不起,我不該妄自揣測你的來意,可是橫豎來看,你也不像是來懺悔不該介入別人的婚姻。」

「我沒什麼可懺悔的。能被人介入的婚姻,根本早就失去了愛情。」

「這很像是詭辯術的一種,聽起來言之成理,不過別忘了,婚姻是兩個成年人基於自願訂立的協議,除了愛情之外,責任是其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我不會像你一樣鄙棄無視這一部分。」

她微微一笑:「我沒猜錯,你果然要提到責任。我跟你分享一下我的成長過程好了。我父母一直關係不好,但他們為了我,始終維持着婚姻關係,直到把我送出國后,才悄悄離婚,居然又瞞了我將近三年,我才從一個親戚那裏得知這事。我打電話回去問媽媽,她倒先哭了,告訴我,在此之前,他們曾經不下四次寫好了離婚協議,又一次次撕掉,理由都是:等文文上了中學再說,等文文高考之後再說,等文文獨立一些再說。你知道我聽了是什麼感受?」

我當然不會按她的要求發問,只靜靜看着她,她聳聳肩:「我根本不感激他們。家裏那種陰沉的氣氛我早就受夠了,從小到大,我都活在他們兩個無休止的爭吵之中,他們明明彼此憎恨,卻打着為我好的旗號綁在一起,還自以為做出了無私的自我犧牲,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現身說法,無非是想告訴我沒有愛的婚姻對孩子沒有好處吧,沒問題,我基本同意。」

我平靜的態度多少讓她沉不住氣了,她直接問:「那你們什麼時候離婚?」

「俞小姐,結婚需要兩個人,離婚也一樣。我已經提出離婚,這個問題,你似乎不必再來問我。」

「亞歐現在很為難。」

「你不妨把你的故事講給他聽,讓他下決心好了。」

「他是知道的。我聽到父母離婚的消息時,正在美國念書。我心情很差,給他發了郵件,想傾訴一下,沒想到過了一個月,他來看我了。他告訴我,他知道父母不和意味着什麼,沒人能選擇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成長,但長大以後,可以選擇自己要過的生活。」

這件事她頭次給我打電話便已經提到,我本該一直保持不動聲色,但是,聽着自己的丈夫跨越大洋給前任女友送去心靈雞湯的細節,我再也做不到冷靜,只能努力深深吸氣,命令自己鎮定下來。

「亞歐大概跟你說他不想離婚了,所以你又來找我,跟我講這些話,我說得沒錯吧?」

「他不是不想離婚,只是不忍心在這種情況下拋棄你。」

「我經濟獨立,有能力獨自承擔當媽媽的責任,不會覺得離婚是被人拋棄。所以我提出了離婚,也對亞歐講明了離婚的條件,那些條件肯定不算過分,不可能嚇到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如果不肯離婚的話——」

我停住,輪到她勃然變色:「你是在暗示,你已經不要他了,他如果不離婚,恐怕很可能是我不足以讓他下決心走進另一段感情。」

「我講事實,不需要暗示什麼。俞小姐,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不要再來找我了。你講的那些事確實能夠傷害我,可是我要講出某些事來,大概也不會讓你好過,何必呢?我時間有限,不可能陪你打一場對攻戰,滿足你歷經千難萬險,空手入白刃搶到一個男人的願望。你不如省出精力去說服亞歐。」

俞詠文一副言猶未盡的表情,但還是不得不走了。

等她離開,我用雙手撐住頭,兩個拇指緊緊按住太陽穴,對着桌子長長吐著氣,這已經不是正常的呼吸,而是一種變相的嘔吐了。

不潔,被冒犯,憤怒……我說不清此時的感覺,心頭如同堵了一塊大石,無從搬移,要疏解這種難受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如同缺氧一般過度換氣,給自己一點象徵性的安慰。

這時有人輕輕敲會客室的玻璃門,我迅速調整表情,抬起頭來,站在那裏的卻是何慈航。她遲疑地看着我:「你沒事吧?」

「沒事,慈航,你怎麼來這裏了?」

她卻問我:「那女人跑來找你幹什麼?」

我驚訝,隨即想到,子東告訴我,她是見過孫亞歐與俞詠文在一起的,苦笑一下:「沒什麼。」

「我不是想追問你的私隱,不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我那點私隱,其實你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談她了。慈航,你來找我有事嗎?」

她點點頭,從書包里拿了一個信封出來,交到我手裏:「裏面是1000塊錢,我爸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他會把你墊付的醫藥費分期還給你,只是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我驚愕地看着她,她攤手:「我什麼也沒說。不過他並不傻,他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他家住的宿舍區去轉了一趟,聽到鄰居議論,拆遷款還沒正式發下來,當然就猜到錢是你交給梅姨墊的。」

他連這一點瓜葛都不想與我扯上。我頹然往後一靠,簡直失去了支撐自己的力氣,半晌,我有氣無力地問:「張爺爺現在怎麼樣?」

「兩周前因為發燒又去縣醫院住了幾天,不過已經出院了。許姐姐,你別怪我爸。」

「我誰也不怪。」

大約是我從神態到語氣都太過可悲,何慈航猶豫一下,走到我身邊,蹲下,手覆在我的小腹上,仰頭看着我,目光帶着憐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自尊受傷。這女孩子有着一頭濃密而自然捲曲的頭髮,束成馬尾,仍有無數碎發毛茸茸地張揚著,從這角度看下去,活像一隻小動物。

「你的肚子變大了。」

「是啊,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已經有四個多月了。」

「你對它是什麼感覺?」

我不解,她微微一笑:「其實我是好奇,孩子和媽媽是怎麼建立聯繫的?」

「靠臍帶聯結啊,由母體供給胎兒營養和氧氣。」

「不不,我說的是情感聯繫。你本來不要孩子的,可是又決定留下,現在對它已經有母愛了嗎?」

我遲疑一下:「其實更多感覺到的是一種責任——」唉,責任與愛,怎麼都逃不開這兩個詞,可是我們更想要的是什麼?我搖頭驅走這個突然閃現的念頭:「我一個朋友說她知道懷孕后就馬上母愛泛濫無法抑制了,也許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

「哦。」

我驀地想起她曾是出生不久就被人遺棄的嬰兒,她這樣問,也許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禁惻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她猜出我的心思,笑了:「沒事,你說得沒錯,每個人都不一樣,我並不糾結身世。你也別想那些煩惱事,許姐姐。」

「我明白,慈航,不必為我擔心。」

「嗯。」

「告訴你爸爸,實在要還錢給我,也不必着急,可以慢慢來,不要影響到家裏的生活。」

她點點頭,站起來,稍微退後一點端詳我:「都會過去的,看你的面相,以後應該會有一個好的生活。」

就算滿腹鬱結,我也慘淡地笑出來:「你家張爺爺教過你看相嗎?」

「不要笑,他真教過。他以前那個方圓幾十里聞名的半仙稱號不是白混來的,找他看相占卜的人,不管問前程還是吉凶,他多半都能說到點子上。拋開故弄玄虛和那些唬人的專有名詞,你也得承認,所謂相由心生,通過長相舉止言談可以判斷一個人的性格,而性格決定命運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是我覺得我的性格太過糾結,遠遠不如你豁達。」

她再度凝視我片刻之後,很肯定地說:「你會放下的。」

我從來不迷信算命占卜之類的,在報紙上看到每周星座運程之類的都一帶而過,從不細看。她也只有十八歲,還在讀大一,然而她鎮定的神情讓她有某種超越年齡的說服力。我想,當然,我必須放下,否則折磨死自己也就罷了,還得賠上我腹中的孩子。

「謝謝。」

「別客氣,你可以去補下妝。」

「不要緊,我現在懷孕了,憔悴一點也沒人挑剔。」

她略微躊躇:「剛才我走進來,看到前台小姐在門外站着,看到我才尷尬走開,她應該也聽到了不少內容。」

前台是一個頗為八卦的女孩子,曾因在工作時間打長長的私人電話任由客戶等候而被我批評過。她的偷聽就意味着整個公司都會知道我的婚姻處於危機之中,我的心重重一沉。她看在眼裏,搖搖頭:「許姐姐,你難道打算悄悄離婚,誰也不說?」

「最多只跟親人說一聲。私事一旦公開,就要承受各種議論、同情和猜測,我很想避開這一切。」

她卻笑了,又露出初次見面時「你怎麼會這麼天真」的眼神:「我住的小鎮子,大家最愛的娛樂就是談論這種事:誰家老公出軌被抓包,誰家嫂嫂與小叔子有曖昧,如果能夠現場圍觀抓姦或者談判,那簡直就像是過節。」

我情不自禁呻吟一聲:「淪為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這怎麼可能避得開。大城市生活比較豐富,也許不至於像小鎮那樣眼睛只盯着別人家的糟心事,但人性是一樣的,發生在同事鄰居身上的事情,肯定比不認識的明星更有趣。他們會議論你,也許已經開始議論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沮喪得說不出話來。

「在這方面,我有經驗,我從小就被人議論。」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媽媽,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簡直就是供他們持續談論的活標本。」

我怔住,沒法想像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笑了:「你看你又同情心泛濫了,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我後來發現,我越在意,他們談得越起勁,彷彿傷害我也是一種樂趣。我想開了,不當一回事,他們反而沒有談論的興緻了。你的同事都是白領,生活不像小鎮居民那麼無聊,修養也應該更好一些,過個幾天就能找到新的樂子。讓他們去談吧,你不理會,就是最好的回應。」

她小小年紀,已經像經歷了世事滄桑,對比之下,我簡直自慚,只得點頭:「嗯,我明白。」

她陪我一起去洗手間,看着我補妝,突然說:「你還是很美。」

這句誇讚來得實在意外,我苦笑一下:「謝謝你給我鼓氣。」

「那我先走了,再見。」

_4

托網絡的福,辦公室流言的傳播效率十分之高。

正如何慈航預告的那樣,我從洗手間出來,穿過走廊進入開放式辦公區,已經感受到同事投向我的目光跟平時不一樣了。

畢竟沒有同事會不知趣到真正攔住我問:「你的婚姻到底怎麼了?」「那個女人是你先生的小三嗎?」「你真的會離婚?」

我目不斜視,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繼續手頭的工作。至於他們此刻在QQ上八卦的那些,只好眼不見為凈了。

表面上看,工作將我們困住,讓我們付出至大心力,有時也不免自問這樣殫精竭慮是否值得。而現在不同,對我來說,一份需要與人溝通合作付出專註努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保證着我不偏離正常軌道。

所以我感激我的工作。

到了下班時間,手頭還有一個PPT(演示文稿)沒有完成,但我還是關了電腦出來開車回家,不想留在公司加班,引來同事更進一步的議論。

到家時,鐘點工李姐正在替我做晚餐:「咦,今天回得比較早啊,等一下,湯馬上好了。」

「嗯,不急。」

等我換好衣服出來,李姐已經將飯菜擺上餐桌:「小許,最近怎麼總沒見你老公回家?」

似乎每個人都毫無例外對別人的生活有一份好奇,我只能說:「他在外地。」

「你懷孕了,還要這麼辛苦工作,又經常加班,他應該回來照顧你嘛。」

我笑笑,開始喝湯,她總算沒再說什麼,收拾一下廚房:「好了,我先回家了。你要想吃什麼,還是寫便條貼在冰箱上。」

「謝謝李姐,再見。」

她走了,我長舒一口氣。遲早有一天,每個人都會知道我的婚姻狀況,一想到屆時要收穫多少好奇、同情的眼光,我不免胃口全無。

吃完晚飯,我稍事休息,坐到書房打開筆記本繼續做那個PPT,將近完成時,突然腹部輕微一動,我驚訝地坐直身體,伸手摸去,再沒什麼動靜,剛才那一下幾乎可以被忽略。我推開筆記本,一動不動等著,終於在一片靜默之中感覺到了又一次胎動,與上次不同,不是一下,而是一次持續十來秒的波動,依舊輕微,但確定無疑。

我屏息感受着,待胎動停下來后,馬上去查孕期指南,發現那上面寫着:初次胎動大多發生在十八到二十周,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胃部脹氣——怎麼可能。我忍不住笑,這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如同水波盪起一圈漣漪,又像有一隻蝴蝶在體內怯生生扇動着翅膀,傳達出生命的信息,奇妙得讓人驚嘆,同時生出無限喜悅——白天我才對慈航說,我對於胎兒感受最多的是責任,而此刻,我十分肯定,這就已經是身為母親的感受了。

想一想,只有三個人可以打電話說這件事:子東、夏芸和小姨。子東雖然是醫生,但他畢竟是男生,恐怕沒法體會這種只屬於女人剛為人母的感受;夏芸遠在海外,我們通常選擇在網上閑聊幾句,沒必要為這件事特意打電話過去吵醒她。而小姨知道我懷孕卻與亞歐談到離婚時,十分驚愕。我們通過不止一次電話,有時長談甚至超過一個小時,她苦勸我,如果決定留下孩子,一定要與亞歐修復關係。

我們沒能說服彼此。

從小到大,我與小姨的感情最深,在成年之前,她既像我的長姐,又像一個小母親,我聽得出她憂心忡忡,為我將來的生活擔足心事,再去興沖沖對她說胎動,也不是什麼好主意。

天氣已經足夠溫暖,我出來熱了一杯牛奶,端到陽台上坐下,一邊喝,一邊讓自己平靜下來。

仰頭望去,城市的夜空呈曖昧不明的暗紅色,即使是如此晴朗的日子,也看不到星星。

我生平看過最美麗的星空是在新西蘭皇后鎮。

那是我與孫亞歐婚後第一次出國度假。夜晚,我們坐天際纜車上到山頂,高山漸漸隱沒於無邊的黑暗之中,空氣純凈清冽,風帶着微微的寒意撲面吹來,而頭頂是明亮密集得不可思議的繁星。

他將我抱在懷中,用風衣裹住我,手指與我的手指交纏着。塵囂被遠遠拋離在腳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人。我從來不確定他有多愛我,但至少在那個時刻,我知道我佔據着他的心,正如同他將我的心佔得滿滿的。

辛酸的回憶我們通常情願忽略,儘可能不再想起。那麼甜蜜的回憶呢?時過境遷,似乎更加傷人。

惆悵與傷感同時湧上我的心頭。

這時,一道身影從客廳內投射過來,我吃驚地回頭,孫亞歐站在落地窗內。幾步之遙,我一時竟然有不知身在哪裏的恍惚感,怔怔看着他。

「晚上好。」

我回過神來,坐直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拉開門走過來:「起風了,外面有點涼。」

「嗯。我坐一會兒就進去。」

「俞詠文找去你公司的事,我很抱歉。」

我有些驚訝:「她跟你說去找過我嗎?」

「不,何慈航下午來公司找過我,好一通教訓。」

我更加詫異,完全沒想到何慈航會為我做這件事。

「有一點她說得很對,你不應該受到這種打擾。我已經跟詠文講清楚了,這種事不會再發生。」

「那……謝謝了。」

我的口氣帶着一絲冷嘲,他當然聽出來了,靜默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重新開口:「許可,不管我怎麼想,你都一定要留下孩子嗎?」

才感受到胎動,卻聽到這個問題,我心中的悲涼無法言喻,一時講不出話來,默默積攢了一下力氣,才一字一字地說:「亞歐,這不是我第一次懷孕。上一個孩子,我把它流掉了,恰好十年前。那個孩子的父親,不用我說是誰吧。」

_5

對,我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大齡無知少女。

諷刺的是,我媽媽是資深婦產科醫生,但她在家裏幾乎絕口不提她的工作。我開始發育之後,她給了我一本生理衛生科普小冊子,囑咐我認真讀一讀。我讀了,小冊子文字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足以把一個剛步入青春期、對於男性還沒有具體想像的小女孩嚇得做噩夢,就跟小姨十五歲時在醫院裏守候我出生時給產房裏傳出的尖叫嚇得半死一樣,我又害怕又迷惑,不能理解女生為什麼會面臨這麼多問題。

當然,我不能把我在大學期間沒有談過像樣的戀愛歸罪於這本小冊子。我個性拘謹,不習慣情緒外露,根本不懂如何應對男生的追求,蹉跎下來,沒有一段有頭有尾的明確感情經歷,到二十四歲,一片空白地遇上孫亞歐,淪陷來得毫不奇怪。

發現懷孕時,我剛辭去工作,正忙於找一份新工作,他已經五天沒與我聯絡。我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在出差,語氣十分冷淡。我再多問一句他什麼時候回來,他便略不耐煩地說:「正在開會,回頭打給你。」

等了兩天,他也沒打過來。

我並不怪他,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沒有認真戀愛的打算,求仁並不見得就能得仁,而緣木怎麼也不會求得到魚。我決定為自己的行為埋單,壯起膽子找了家偏僻的小醫院,掛號排隊,躺上了手術台。

那是一段可怕的經歷,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包括我的好友夏芸在內。

如果只是終止於那間手術室,我也許還能從記憶里把它徹底抹掉。但是我的噩夢出了醫院仍舊一直持續著,在術后連續大半個月出血不止,還得投遞簡歷,奔波於幾個公司進行面試,內心焦慮,面無人色到連化妝都無法遮掩。一天晚上,媽媽把我堵在房間里,關上門,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既羞恥,又愧疚,同時混合著恐懼,張口結舌,講不出話來,她沒有追問,但是盯着我,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樣子。

突然,我橫下心,直視着她的眼睛,告訴她我做了人工流產,然後等待她的發作。她吃驚,目光複雜,卻沒有發怒,問末次經期的時間、手術的時間、我目前的身體情況。她這個醫生的姿態讓我茫然,我只能一一作答,最後她囑咐我早點休息,第二天午休時間一定要去她工作的醫院。

不必媽媽強調,我也知道情況的嚴重程度。

到醫院的時候,她仍在接待一個病人。我在外面等待,只聽負責接待分診的小護士與她的同事嘀咕:「嚴醫生這人總是這樣好說話,都這個點了,那女的又沒掛到她的號,硬擠進去講幾句好話,她就接着看,每天不知道要額外看多少病人,連累我們不能按時下班吃飯。」她同事笑道:「別抱怨了,她對病人倒真是有耐心,我要是身體也有問題,等也要等著讓她來檢查。」同事走後,小護士不客氣地跟我說:「喂,你不用等了,上午的門診時間已經結束了。」

我好不尷尬,沒有吭聲。小護士不好公然發作,臉色更加難看。

這一等就是半個小時,病人總算出來了,媽媽讓護士去吃飯,示意我進去,給我做檢查。

我解衣服,動作十分遲疑。其實我已經有過躺在陌生而面無表情的醫生面前接受檢查和手術的經歷,她是我母親,對着她,我最不該覺得羞澀。可是巨大的羞恥感撲面而來,再度將我淹沒,我的眼淚撲簌簌直往下落,她拿紙巾給我,這個舉動讓我在一瞬間退回到兒童時期,一下哭得聲哽氣咽,同時意識到,就算真正小時候,也沒在她面前這麼放肆哭過。她坐在我旁邊,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仍舊感覺她像是一個可親寬容的醫生,而非一個慈母——這個念頭一浮上來,我的罪惡感更加強烈:我哪裏有資格苛求更多。

等我平靜下來,她給我做了檢查,告訴我出血不止是吸宮不全引起的,她親自重新給我進行了清宮。

躺在手術台上,讓媽媽來做這種手術,是一種比流產更不堪回首的經歷。我猜她與我一樣,內心都極不好受,但她的表現仍舊是十分專業的,聲音鎮定,手勢穩定。我的恐懼感漸漸被撫平,可是我並沒有輕鬆起來,內心有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棄。

完事之後,她給我開了葯,講解可能的危害——「涉及這類手術,就算不願意讓我知道,也一定要到可靠的醫療機構,如果炎症不及時治癒,擴散到相鄰器官,甚至可能影響未來生育,」她補充道,「當然,那只是最極端的情況。治療及時恢復得好,完全可以避免。」

我慘淡地說:「無所謂,我不在乎,反正我將來也不想生孩子。」

她字斟句酌地說:「可可,我知道對女性來講,經歷這種手術的過程很可怕,對情緒有影響,但是你是有機會完全康復的。你要有信心。」

「不,其實我早就有這個念頭。」

「為什麼?」

我反問她:「媽媽,你後悔過成家生孩子嗎?」

她怔住。

「我要是您,肯定會後悔。明明是專業過硬的醫生,可是忙完工作還要承擔所有家務,放棄深造,拒絕調到更好的醫院擔任更重要職位的機會……」

「誰跟你說的?」

「小姨。」

她苦笑:「她在北京,並不了解情況。」

「我覺得她說得沒錯。我從小看到大,再清楚不過。如果沒有我和子東,您會更輕鬆一些。媽媽,您並不是那種有了孩子萬事滿足的女人,我不認為您從家庭生活里得到的快樂,抵得過您承擔的辛苦。」

她的表情凝住,突然有深刻而掩飾不住的倦容,我幾乎懊悔剛才說的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過得並不比別人更艱難。」

「好吧,反正我不想過您的生活。不,您別這樣看我,媽媽,我保證不會再發生這樣丟臉的事情。」

她搖頭:「可可,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沒人能保證自己做的每個選擇都對,甚至在做了選擇之後會萬分追悔都是可能的。不管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希望你快樂。」

快樂這麼簡單的事,在某一個階段,都顯得奢侈而遙不可及。我不吭聲。

「他……是什麼樣的人?」媽媽遲疑着,終於問了一個屬於母親關心的問題。

我澀然回答:「不重要,我們分手了。」

她再沒說什麼。

_6

我頭一次在孫亞歐臉上看到深深震驚的神情:「你竟然完全沒有跟我提起。」

「跟你說有什麼意義?你會看在我懷孕的分兒上和我結婚嗎?」

他默然。

「當然不會。那個時候,你根本沒有成家的打算,甚至也不打算談一場認真的戀愛。就算勉強與我結婚,也是一個錯誤。」

「但我是會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

我微哂:「你所謂的負責,大概是指陪我去醫院,給我付手術費吧。那倒不必了,費用並不昂貴,過程又很不堪,我不需要多一個人看着。既然決定與你分手了,我情願一人承受。」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年輕,因為恐懼,因為羞愧……亞歐,我有很多理由,沒必要再追問了。我並不怪你。」

這句話頓時觸怒了他:「你還嫌你的理智表現得不夠充分嗎?」

「我並不理智,否則不會……」

「不會與我結婚。」他冷冷地接上。

我沒有回答,這個態度無異於默認。他看着我,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其實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會嫁給我。你在我身上吃過那麼大苦頭,我當時又正在倒霉,百事不順,脾氣說不上好,對你更稱不上體貼,在那種情況下,遠離我才是正常選擇。可是你容忍了我,甚至答應我不要孩子。」

「因為當時我愛你。愛情有時候確實是一種非理智的行為,我並不責怪自己愛上你,當然更不後悔與你結婚。我的選擇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們的婚姻也給過我很多快樂時光。但是,那都過去了。翻這段陳年舊賬,並不想讓你負疚追悔什麼。我只想告訴你,關於孩子,」我把手放到腹部,彷彿要再立一道屏障,將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拒絕都擋開,「我在年輕軟弱的時候犯過錯誤,為了婚姻,也承諾過不要孩子。這大概是我當母親的最後機會,我不會放棄。你歡迎當然更好,不歡迎也沒關係,你怎麼想,我根本不關心——」

我站起來,從他身邊走過:「我已經不再愛你了。」

回到卧室,我爬上床,拉過被子裹住自己,努力調整著呼吸,讓冰涼的手腳恢復溫度。

塵封心底如此長久的事情,我從來沒想到會一怒之下重新提起。

有些痛楚清晰浮上來,彷彿傷口從未徹底癒合。

想到媽媽,我喉頭緊縮。

經歷那件事後,我們並沒有變成更親密的母女,可是我必須承認,自那之後,有某種紐帶將我與媽媽聯繫起來,我對她似乎有了更深的認識。

她給我的尊重與理解,讓我下決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就在媽媽問起的那一刻,我下了決心,就算再多不舍不甘,也要斷絕與孫亞歐的聯繫。

不過我的決心只維持了三年時間。他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沒人知道我在矛盾中掙扎得多麼痛苦,但後來我還是認了。

當我向家人提起準備與孫亞歐結婚時,父母一齊震驚。我的前男友是父親一位同事熱心介紹的,人品條件被他們認可。父親尤其不能接受女兒說分手就分手,短時間內便決定與另一個人在一起,脫口說出:「你這樣會被人說是水性楊花。」

我的臉漲紅,卻無法自辯,只能沉默以對。

媽媽單獨與我談話:「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能衝動。」

「我知道。」

「你確定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不,我不確定,我只是決心再一次聽憑情感驅使。我含淚看着她:「媽媽,您說過,沒人能保證自己做的每個選擇都對。但我會努力好好生活。」

「可可,別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但婚姻這場賭注太大,我和你父親不能看你草率行事。讓我們見見這個人再說。」

我安排孫亞歐與家人一起吃飯,父親一直冷著臉,而孫亞歐偏偏從來不是那種熱切求表現求認同的人,這頓飯吃得接近冷場,父親問到他的工作,他直言相告正在失業之中,父親愕然,隨即簡直要推桌走人,幸好媽媽把他拉住。

過後,媽媽鄭重跟我說:「他沒什麼不好,甚至暫時沒有工作也不是最大問題。但他性格比較自我,未必會是一個好丈夫。」

「我知道。」

「跟一個過於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活在一起,會很辛苦。」

我聲音更低一點:「我知道。」

她長久地看着我,嘆息一聲:「既然如此,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她跟我父親是怎麼說的,我不得而知,總之父親再沒說什麼。我就那樣結婚了,只是簡單地去民政局領取證書,然後搬去他在瀋陽路的小公寓,沒拍婚紗照,沒擺酒席,沒度蜜月——在亞歐的工作重上軌道之後,去新西蘭算是他補償給我的蜜月旅行。

後來亞歐的事業越來越成功,父親對他也漸漸認同,坐到一起,倒還算聊得來。媽媽則始終保持着一向的周到禮數,沒對我的婚姻再發表意見。直至她去世前的最後幾天,我坐在她病床邊發獃,她突然問我:「可可,你過得好嗎?」

我愕然抬頭看她,她面孔浮腫,眼神有些渙散,我不確定她神智是否清醒,握住她的手:「媽媽,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長長嘆息著,不再說什麼。

現在看來,媽媽始終是不放心我的。

我的眼淚順着眼角淌了下來。

當年我在她腹內,肯定也曾這樣試探著伸展手足。她當時遠離故鄉、家人,在更為孤獨的情況下感受我的到來,不知道我帶給她的是什麼樣的驚嚇。

為什麼她不試着與何原平講她已經懷孕,兩人共同面對?

為什麼她會為了自保將何原平置於那樣的境地?

為什麼她會留下我?她可曾在某個階段感受到對我的愛?

為什麼她選擇沉默到最後,不給我任何關於身世的解釋?

我憑什麼確定我能獨自做一個更好的母親?

……

這不是一個個問題,更像一個個死結,沒人給我答案,我無法釋懷,放到一邊,讓它們自生自滅。想起亞歐說我留下孩子,是試圖找到自己人生疑難的解答,我有深深的不安。有時我們無法面對內心真實的想法,會給出一個借口,我不希望被他言中,讓這孩子替我承擔如此重擔。

可是怎麼才能做到放下?

我將手放到小腹上,試圖感受從子宮傳來的其他信息。

孩子大概已經安睡,可以不必感受到我心底的波瀾。想到一個生命正在體內安全而寧靜地生長,我有滿足感。

然而,孤單到無人可以分享,再大的喜悅也生出幾分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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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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