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爸爸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疼我了。

許可看似美滿的婚姻其實爬滿蚤子。

我不相信與一群無憂無慮的陌生人一起放聲唱一晚上歌就能讓我找回人生的意義。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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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爺爺,不對,這會兒應該稱他為釋延法師,他的頭髮剃光,露出頂上戒疤,身披嶄新的大紅色袈裟,低眉垂目盤腿坐在蒲團上,一下一下敲著木魚,同時嘴唇開合,默默念誦。煙霧瀰漫之中,他看上去法相莊嚴,頗有得道高僧的模樣。

我回頭怒視周銳:「看看你爸做的好事。」

周銳痞著臉賠笑:「張爺爺本來就是和尚嘛,從小出家,受了幾十年訓練,念經做法事樣樣精通,一身的本事浪費了多可惜。」

「你爸不知道,你總該知道他已經有點老年痴獃了吧?」

他撓頭:「我爸說了,根本不需要他做什麼,他只要頂着方丈的頭銜,在這裏敲木魚給遊客看就好,廟裏招來的其他和尚都太年輕,鎮不住場面。」

「嘖嘖,他為了賺錢,真是什麼歪點子都想得出來。」

「這話算你說對了,他確實滿腦子只有一個『錢』字。你也別生氣,張爺爺在這裏有徒弟伺候着,有工資領,你爸倒省心了。」

哪有周銳說得這麼輕巧。

我除夕的前一天被爸爸領回家,發現張爺爺不在,頓時慌了神:「這麼冷的天,又在下雪,他跑哪兒去了?」

爸爸告訴我,周家大塆旁邊那個荒廢多年的小廟被周英雄作為旅遊設施的一部分整修一新,重新請來和尚入駐,三天前,把張爺爺接去做了挂名住持。我驚得合不攏嘴:「張爺爺都還俗這麼多年了。」

「遊客並不需要知道這一點。」

「他犯起糊塗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你怎麼能讓他去。」

爸爸嘆氣:「我攔不住,周英雄直接做通了他兒子的工作,上門來把他接走了。」

「他兒子不是根本不認他,十幾二十年都不跟他來往嗎?」

「周英雄答應只要他爸過去,工資就直接打給他。」

我望天翻個白眼,笑道:「張爺爺這些年看病吃飯全是你負責,有領工資的機會,他兒子就冒出來了,真是不服不行。」

爸爸無可奈何地說:「算了,我已經把他吃的葯給他帶上了,寫好了服用時間和飲食禁忌。但願他們守信用好好照顧他。」

「憑什麼就能這樣帶走他啊!」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

我一下啞住,爸爸看我的表情,也怔了一下,苦笑搖頭:「小航,你就是我女兒,不要一談到這個話題就有其他想法,好嗎?」

我悶悶不樂:「但是許姐姐……」

他打斷我:「不要再提她了,她有她的生活,跟我們不相干。」

「好吧,不提她。告訴我,當年你是從哪裏撿回我的?」

他無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攤手:「我有好奇心啊。還有,我的生日是真的生日,還是你撿我回來的日子?」

他沒說話,轉身進了裏屋。我氣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嚷:「喂,你這是什麼態度啊,不打算理我了嗎?我可告訴你……」

「好了好了,小祖宗,別叫了。」

他打開柜子,從最裏面翻出一個包裹遞給我,我展開一看,是一床小小的百衲薄被,由各種花色的碎布拼成,儘管陳舊,還是看得出手工很精細。

「當年你就裹在這裏面,被放在省人民醫院側門外。」

省人民醫院是省城一所規模頗大的醫院,離我讀的大學不算遠,我曾數次從門前經過,竟然不知道我在嬰兒時期被人丟棄在那裏。

「被子裏放了一張字條,上面只寫着你的出生年月日,當時你剛出生一周。我忘了把字條夾在哪本書里了,回頭找出來給你。」

「算了,不用了。」

「小航,答應爸爸,別再想這件事了,好嗎?」

「嗯。」

我不可能不想,可是想也是白想。也許我得慶幸撿到我的人是爸爸,然而,身為一個棄嬰,又有何幸可言。

平常張爺爺除了鬧着要吃東西,並沒什麼存在感,可是家裏突然少了一個人,我提不起精神,爸爸看上去也有心事,這個年過得十分冷清。

初二那天,雪停了,溫度降得更低,我正靠在火盆邊看書,周銳過來了,一腳踢在我坐的椅子腿上,我差點摔倒,惱火地叫:「你抽什麼風啊。」

「你把我一個人扔在省城,都不說一聲去哪裏了。我只好回來跟你爸報信,在鎮上撞到我爸,被逮回了家。我在心裏已經揍你無數次了。」

我笑:「還好啊,你看上去手腳完整,能走能跑,看來你爸沒下狠手。」

他作勢掐住我的脖子,我只好求饒:「別鬧了別鬧了,我爸馬上回家,他看到可又得把你攆出去了。」

他鬆開我,氣哼哼地說:「你好好給我解釋一下,我看能不能原諒你。」

「我要你原諒?」我跳了起來,沒好氣地說,「你爸把張爺爺拐去廟裏的賬我還沒算。」

他頓時氣焰全無,賠笑說:「你也知道是我爸乾的,真的不關我事,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不興搞株連那一套的。」

這時外面院門又被敲響,我懶得理他,出去打開院門。外面站的是位女士,穿着黑色長羽絨服,圍一條格子圍巾,看上去四十來歲,保養得很好,斯文而有氣質,一看就不是小鎮居民,而且身後一輛省城牌照的計程車正在掉頭離開。

「您找誰?」

她打量我,講的竟然是一口正宗京腔:「請問何原平先生是住這裏嗎?」

居然又是來找我爸的。我也打量她:「請進。他出門了,應該過一會兒回來。」

我請她到火盆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連聲稱謝:「沒想到這裏竟然積了這麼厚的雪。」

「您從省城過來?」

「對。不過平時我生活在北京。」

「這樣大過年的遠道過來找我爸,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她微笑:「對。」

她不肯說下去,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卻也沒辦法再追問。好在這時爸爸回來了,她站起來:「您是何原平先生吧,您好,我叫嚴小青。」

「您好。」

爸爸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頓時警覺,我很清楚他平時不是七情上面的人,內心越是波動,表面反倒越是鎮定。

「我有事想跟您單獨談談,您看哪裏方便?」

「稍等。」爸爸轉頭對我說,「今天溫度很低,你把張爺爺的那件厚棉襖給他送過去,讓他穿在袈裟裏面,不要凍著。順便問下他們,有沒有讓他定時吃藥。」

我只得答應下來,打包好衣服跟周銳一起往外走。

出來以後,周銳笑道:「幹什麼臭著個臉。」

「我爸跟我玩心眼兒,生怕我在家裏偷聽,把我打發出來。」

「何伯看上去不認識她,兩人不會是老相好,有什麼可偷聽的?」

那倒也是,換了十天前,我大概又會想入非非猜她是我母親,按年齡來講,她當然比許可更勝任這個角色。可是現在我對這個已經再沒想法了,我生氣的是我爸竟然對我有了秘密,而且看起來遠遠不止一個。

我們坐中巴很快從李集到了周家大塆,我一看票價,頓時肉痛,問周銳:「應該可以刷你的臉免票吧?」

「他們怎麼認識我?我總不能為這事去找我爸又討一頓打吧,去買票。」

「咦,你居然讓我掏錢?」

他瞪我:「托你的福,我的錢全被我媽沒收了,告訴你,我又得吃一陣你的軟飯了。」

我笑,拿錢去排隊買票,一起走了進去。

這個村子我幾年前來過,印象中黑瓦白牆的古民居錯落有致,但透著掩飾不住的蕭條破敗感,不時有學美術的學生三五成群去寫生。現在一看,儼然已經被周英雄改造成了一個標準的旅遊勝地,青石板路修補齊整,清掃得乾乾淨淨,沿街掛着應景的紅燈籠,映着積雪,十分漂亮,一間間小商店賣著各式工藝品、說不出名目的食品,不時可以看到舉著小旗的導遊帶着一隊隊遊客穿梭而過,打穀場上有民俗表演,舞獅子玩龍燈,鑼鼓喧天,很有過年的味道。

周銳嘖嘖稱奇:「不得不說我爸這人,想干點什麼,還總能幹得像模像樣。周家大塆被他這麼一拾掇,簡直改頭換面了。」

「令尊確實是人才啊,哪怕受騙上當都是大手筆的。」

他毫不介意我挖苦他爸爸,反而哈哈大笑:「這話我得記下來,回頭他跟我吹牛,我可以拿出來好好打擊一下他。」

話音未落,他爸爸周英雄就出現在前方不遠處,他頓時有撒腿想跑的意思了,我拉住他:「別這麼孱頭好不好?他陪着一大幫人,哪有空收拾你。」

果然周英雄只是拿眼睛狠狠掃了他一下,繼續與周圍人談笑風生,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看着周銳驚魂未定的樣子,搖一搖頭:「怕成這樣,也虧了你有膽子從英國跑回來。」

周銳只得自我解嘲:「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這道理你不懂了吧。」

穿過村子,我們看到了那座廟,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我過去推了一下張爺爺,他睜開昏花老眼看着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來,一個瘦小的年輕和尚過來攔我:「施主,你幹什麼?」

「我不布施,別叫我施主。」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着張爺爺走到後殿,替他脫去袈裟,把厚棉襖穿上,周銳在一邊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在廟裏脫和尚衣服這種事,只有你做得這麼理直氣壯。」

「呸,你真下流。」

我不理周銳,一粒粒給張爺爺扣著扣子,平時在家,我也經常這樣給他換衣服,大概觸動了他某個記憶,他突然說:「小航,我要吃餅乾。」

「嘿,總算沒白來一趟,居然還記得我。」

我把帶來的無糖餅乾遞給他,他眉開眼笑拆開來吃,頓時沒有了半點大師模樣。我再替他套上袈裟,對跟隨過來的年輕和尚說:「你們有沒有讓他按時吃藥?」

「有。」

「他兒子來照顧他沒有?」

他搖頭:「我們會照顧師父的。」

「那好。不許給他吃甜的,吃出了事,小心我過來跟你沒完。」

他講不出話來,周銳搖頭:「你夠了,人家大概沒見過你這麼蠻橫的人,完全被你嚇到了。」

我倒不是存心嚇這小和尚,實在是不放心,奪下張爺爺手裏的餅乾交到他手裏:「好了好了,一次不要給他吃太多,回頭我再買了送來。」

張爺爺坐回原位重新開始敲木魚,果然是他從小修熟的功課,做得熟極而流。周銳問我:「你要不要上香?」

我搖頭:「有什麼好求的。」

「口氣真大。」

「不是口氣大。我真正想求的都是沒法實現的,索性不求。」

我想求某個神祇,讓何原平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怎麼可能呢?那床小小的薄被是我與血親之間唯一的聯繫,想想就覺得萬念俱灰。

我們出來,周銳拉我走進一間茶館,裏面刻意裝修成古舊風格,有民間藝人操蒼涼嗓音唱着本地幾近失傳的一種戲曲,我曾在某次辦喪事人家搞的演出中看過,聽不太懂,只覺得十分配合訣彆氣氛,可是完全沒有流行歌曲受歡迎。茶館內熱氣騰騰,周圍全是中老年人,他們談笑着,還有人抽煙,一切都與我們格格不入。

我看下茶水牌,怪叫一聲:「你是想讓我也破產吧。」

「看看你這小氣勁。」

「大氣需要經濟基礎支撐。我給你出去買瓶礦泉水好嗎?」

他不理我,點了兩杯綠茶,我只得苦着臉付錢:「你趕快回英國去吧,大爺,我養不起你。」

「你得先跟我講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兩眼空茫看着前方,他不耐煩地推我一下:「告訴你,不講清楚,我們今天沒完。」

「我是我爸撿來的,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他倒沒有意外的表情,想來也多少聽過傳聞。

「那個跑來借住我家的許姐姐才是我爸的親生女兒。」

他這才有些吃驚:「小航。」

「沒了,就這些。」

他握住我的手,我本想甩開,手動一動,眼淚卻掉了下來,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藝人仍在「咿咿呀呀」唱着,伴奏胡琴如泣如訴。

所謂眾生皆苦,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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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的時候,那位女士已經走了,爸爸在拉二胡,我在院子裏停步細聽,是《江河水》。他很喜歡劉天華,但極少拉這首曲子,說裏面有股憤懣情緒,今天會拉這首曲子,多少有些奇怪,在這嚴寒的天氣,琴聲聽來有無盡的蕭瑟滄桑。

我一直等他拉完才走進去,坐到他身邊的矮凳上,將頭靠到他腿上,他放下二胡,嘆氣:「你是大姑娘了,坐要有個坐相。」

「我要是你親生的,你才不會跟我講這話。」

他一臉的哭笑不得:「傻孩子,兒大避母,女大避父,親不親生都一樣。」

「根本不一樣,別騙我。」

他把我的雙手合在他的掌中。他手掌粗糙、寬厚、溫暖,觸感與周銳完全不同。我無來由地想哭。

「你看看你,我不跟你說,就是不想讓你無時無刻不惦記着這事。」

我明白他說得沒錯,仍咕噥著說:「我不管,你不許有了新女兒就不要我了,不許對她比對我好。」

「又說傻話。」

我突然抬頭定定地看着他,他不解地問:「怎麼了?」

「這次你沒說你只有我一個女兒。上午來的那女的是誰?跟你說什麼了?你是不是打算跟許可相認了?」

「小航,你要把你這聰明勁全用到功課上面,只怕可以考上北大清華。」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開心,可是我根本笑不出來,獃獃看着他,挨了好一會兒,小聲說:「我不問了,你要認就認吧。」

我站起來,他拉住我的手:「小航,聽我說——」

我回頭看着他,他卻又沒說什麼。我點點頭:「是讓我別胡思亂想,對嗎?不用說了,我知道。」

「她再怎麼比我好,再怎麼是你親生的,也別不要我!」——其實我很想說出這句話,可是我忍住了。我的不安全感到了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如果放任自己一味索取更多的保證,我大概會走火入魔,把爸爸逼得更加為難。

寒假結束,我返回省城上課。

通常在一所講求升學率的高中度過三年之後,上了大學,都會有解脫之感。但我沒有。

一方面,猛然知道自己是個棄兒畢竟帶來的衝擊很大。另一方面,我並不適應省城。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喜歡我生活的小鎮李集,這個地方從名字到居民都同樣平凡無趣,有三分之一的人我是認識的,另三分之二的人看着眼熟。而所有的人都認識我,知道我是何師傅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兒。我有同學、夥伴,可是不用多敏感都深知自己跟他們不一樣,像一群羊里的一隻羊駝,羊群不會特意空出一塊地方孤立羊駝,可羊駝再怎麼努力讓自己縮小退後,也融入不了羊群。

到了省城,物種突然變得極為豐富,舉目所見,再不是單一的羊群,什麼樣背景、出身、性格的人都有,好似進了一個沒有牢籠的大動物園,沒人會特別注意一隻羊駝。

我本該鬆一口氣,不過恰恰相反,我感覺到空前的孤獨,還有一點恐懼。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內心已經被我生活的小鎮改造成了一隻羊。

躺在宿舍里不上課,當然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我打算做個好學生,至少要對得起爸爸給我繳的學費。

趙守恪對我的變化表示讚賞,認為我還算是孺子可教,認真替我做着規劃:「現在醒悟為時不晚。你的專業是國際經濟與貿易,優勢是就業選擇範圍大,但是特定專業可替代性也比較大,所以你必須在學好專業課的同時,多增加一些就業資本,比如修雙學位,學好英語,不要只想着過四級,盡量爭取達到專業八級,到大四的時候再考個報關員證。這樣就業就基本沒什麼問題了。」

我只得點頭受教,順便問他:「你和你的女朋友怎麼樣了?」

「老樣子。」

我追問:「老樣子是什麼樣子?」

「是我媽讓你打聽的吧?」

「臨走我又吃了一頓她做的紅燒豬蹄,不帶點情報給她說不過去啊。」

他哭笑不得:「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我有個強烈的感覺,我要是真有出息了,你也懶得搭理我了。」

「很好,就為了讓我以後別煩你,你也得努力長出息了。」

反正辯論是辯不過他的,我只得耍賴:「你就告訴我嘛,起碼現在我可以不煩你了不是挺好嗎?」

他經不起我磨,只得說:「我們還在交往,不過我覺得她和我沒有將來。」

「為什麼?」

他反問我:「你還記得她說你是什麼?」

「小鎮少女,作,矯情。」我一一曆數着,忍不住好笑,「估計在你面前說得更多。」

「別忘了我跟你是鄰居,住你家對面,你是小鎮少女,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小鎮青年。」

「我得為她說句公道話了,她只是討厭我,才講那些刻薄話來氣我,又不是針對你。」

「她在省城長大,對着我們,潛意識是有優越感的。」

「喂,你別這麼敏感好不好。她是你女友啊,而且吃起醋來毫不含糊,肯定很緊張你。」

他冷靜地說:「現實就是這樣。我如果考研順利,畢業后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那跟她還有一點可能。否則分手是早晚的事。」

我大不以為然:「你不好好享受戀愛的快樂,倒直接操心會不會分手,真是杞人憂天。」

「嗯,你在踐行活在當下享受今天,那麼請問你的今天讓你快樂嗎?」

我怔住。

「生活里並沒那麼多能讓人沒完沒了傻樂的事,對吧?我早說過,你跟周銳混在一起,只會拉低你的智商。」

周銳聲稱絕食,他爸不出意外地狠揍了他,他鬼哭狼嚎求饒,卻怎麼也不肯答應回英國。周英雄打到自己手軟,拿他沒辦法,只得默許他媽媽把他轉到省城一所號稱合作辦學拿洋文憑的學校讀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供他混日子的地方。一提到他,趙守恪當然又多了幾分鄙夷。

「話說回來,托他爹的福,他有當敗家子的資本。你不一樣,何慈航。對你來說,今天也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很快會成為昨天,四年大學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從小地方來,沒背景沒人脈,這裏有的是比你優秀、比你有家世、比你更努力的人。你現在不操心,將來有的是操心的時候。」

「你這人真是……請問你平時跟董雅茗也是這麼說話的嗎?」

他揚眉笑了,從小到大,他這種既鄙視我幼稚,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奇怪的笑法回回都能打敗我:「她不用我教訓,她是獨生女,父母一個在事業單位工作,一個開公司,足以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他們不需要她打拚,大概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不要找一個條件差的人拉低她的生活水準。慈航,你爸爸再怎麼疼你,也只在小鎮負責料理喪事,沒人能為你做出安排。要是沒有一點真本事,你想在大城市站穩腳跟難上加難,回縣城的話,最走運也就是考上一個公務員,繼續跟你想擺脫的那些人和生活為伍。你願意那樣嗎?」

跟往常一樣,我再一次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倒不是被他說服了,他的憂患意識與上進心是天生的,我學不來,可是我意識到,他的話有一部分戳中了我的心事,我情願混跡於省城這個大動物園,也好過成為小鎮上的異類。

另外,我沒法理直氣壯地說我情願當個廢柴。

是的,我連找爸爸撒嬌求得安全感的信心都沒有了,哪有當廢柴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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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看省人民醫院的門診大樓,堂皇氣派,不停有人進進出出,台階下有一個竣工銘牌,顯示是五年前新建的。

當年我爸是在哪個門外撿到我的呢?這個念頭一浮上來,我就想抽自己:神經病,如果是在垃圾桶里撿到你,你又能怎麼樣?難道還要去對着垃圾桶憑弔一番不成?

我一抬頭,意外看到前面站的是許可,上次見她還是一個多月前從海南回來那天。她穿着合體的深灰色套裝配白襯衫,頭髮綰成一絲不亂的髮髻,化著淡妝,拎着一隻黑色皮包,是標準的上班裝束,卻站在靠台階的位置發獃,神情看上去幾乎是慘淡的。我本來想不聲不響繞開走掉,可是又莫名有點擔心,她那樣內斂的一個人,在醫院裏出現這種表情,攤上的大概不是什麼好事。

想了一下,我還是走過去拍一下她:「許姐姐。」

她一驚,抬頭看我,近乎本能地勉強一笑:「你好,慈航,你怎麼在這裏?」

「張爺爺病了,在我們那邊縣城住院。我爸讓我拿他的病歷和檢查結果到這裏找專家諮詢一下。你沒事吧?」

「我……沒什麼。」

她實在不像是沒什麼的樣子,不過站在我的立場,也不想扮演一個過於愛管閑事的人,點點頭:「那好,再見。」

她攔住我:「等等,諮詢的結果怎麼樣?」

「別提了,起個大早掛專家號,排了近三個小時的隊,醫生草草掃一眼病歷,幾句話把我打發了:糖尿病併發症,具體到了什麼程度,要怎麼治療,需要到這裏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

「那倒不是他們敷衍你,沒有親眼看到病人,確實不好診斷。」

「我知道。」我嘆氣,「算了,我先回學校去了。」

「等一下,小航,我可以帶你去市中心醫院。我弟弟在那裏做內科住院醫生,雖然他還說不上是專家,但業務方面是很不錯的,你要不放心,我還可以請他找主任一起幫忙看一下,也許能給你一個稍微詳細點的答覆。」

我遲疑,可是馬上嘲笑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得了吧,你確實搞不定這件事,還是得他的親生女兒出面;就算你硬撐著不接受她幫忙,也改變不了什麼。我隨她出去上車,她發動車子,躊躇一下,突然說:「慈航,請不要告訴我弟弟,我們是在醫院碰上的。」

我點點頭。

市中心醫院離我的學校較遠,是本市規模最大的醫院。許可在內科住院部找到了她弟弟許子東,這次他穿着白色工作服,看上去斯文儒雅而又有專業的權威感,簡直可以直接走上醫院宣傳海報當醫生形象代言人。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儘管許可講清了來意,他的態度依舊是冷淡的,不過他看病歷和各項檢查結果卻十分仔細。

許可問他:「子東,你看用不用請你們主任幫忙看一下?」

他訕笑:「姐,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這個病例並不複雜。」然後問我,「這位老先生患2型糖尿病已經有多年時間,平時有沒有按時服藥,注意飲食?」

「他有老年痴呆症狀,一直都是我爸爸督促他服藥。但是近一個月,他沒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爸問過他徒弟,他們說話支支吾吾,實在不能保證。」

他點點頭:「老年糖尿病患者會有智力與記憶力減退的現象,並不見得是單純的老年痴呆症。結合病史來看,他的癥狀符合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簡稱DKA。糖尿病患者如果發生急性感染,或者中斷藥物,飲食不當,造成體內胰島素下降,生糖激素升高,就會引起高血酮、酮尿、電解質紊亂等一系列問題,這是內科臨床常見的一種急症……」

我奮力做着筆記,遠比在課堂上認真,生怕漏掉任何應該轉達給爸爸知道的信息。不過我發現醫生不僅有一套自成體系的書寫格式,連講話也都帶着深刻的職業特徵,除了一個接一個的醫學名詞讓人聽得滿是迷茫之外,他們永遠帶着保留,不會給你一個確定無疑的希望或者打擊。當然,來到這個地方的人都害怕失望,想抓緊最後一絲希望,渴望躲開註定落下的當頭一棒,不得不說,他們的這種講話方式是最合理的。

許可似乎看出我茫然不得要領,代替我發問:「子東,你覺得有無必要轉院到省城來進行治療?」

他沉思一下:「我的意見僅供你和家人參考,中心醫院的醫療條件在省內無疑是最好的,但同時床位壓力很大,如果不是特殊的疑難病症,我們並不建議轉過來。」

「還是問問你們主任的意見吧。」

許可為我竟然這麼堅持,而許子東只略微揚一揚眉,也沒再說什麼,帶我們去找了內科主任,請他幫忙看了病歷,說了自己的診斷意見。主任看上去脾氣不錯,笑着對許可說:「你們完全應該信任子東,他的判斷在我看來沒有什麼問題。對了,我記得那邊縣醫院內科的李醫生曾經到我們醫院來進修過一年,這樣吧,我給他打個電話,溝通一下患者的情況再說。」

主任翻通訊錄找到號碼打電話,很快找到了李醫生,兩個醫生溝通起來,我更加聽不懂,不過我聽得出來他問得仔細,那邊回答也頗詳盡。足足十來分鐘之後,他才放下電話,告訴我:「李醫生跟我談了他的治療意見,我覺得沒什麼問題,現階段還是留在縣醫院治療,小劑量胰島素配合補液,糾正代謝紊亂導致的高酮血症和酸中毒,降低血糖,消除酮體,同時密切注意各項指標的變化。我們會保持聯繫,看是否要隨時調整治療方案。」

我由衷地道謝,出來之後對許子東說:「謝謝你,許醫生。」

他淡淡地說:「別客氣。」

隨許可出來,我再次向她道謝,她說:「別客氣,張爺爺是你爸爸的師父,我幫忙也是應該的。」

我苦笑一下:「我跟爸爸也說過了,我不介意你們相認的。」

許可微微一笑:「順其自然吧。到我這個年齡,並不見得需要一個真正的父親作為精神上的依賴,更介意的還是真相,你爸爸不肯提的事,我不會去勉強他,慈航,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管怎麼說,我是很樂意有你這樣一個妹妹的。」

她有教養,大方得體親切,完全是理想中的長姐,可是我做不到順勢叫出一聲姐姐。對於自己的這種孤兒心態,我也無可奈何,只能轉移話題:「許姐姐,我不喜歡多管閑事,可是有件事我還是要跟你確認一下,你避開你弟弟工作的醫院,跑到另一家醫院去,又不想讓他知道,真的沒什麼事嗎?」

她一臉的猶豫不決。

「你要不願意講就算了,我不是非問不可。你身體沒事就行。」

我轉身要走,她攔住我,苦笑了:「慈航,我真的沒事,只是……我懷孕了。」

我拍拍胸口噓一口氣:「你臉色那麼奇怪,嚇得我以為……拜託,我十八歲,不是八歲,不至於聽到懷孕就會耳朵失貞。」

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三十來歲的女人皮薄至此,讓我暗笑,又不得不承認,她雪白細膩的皮膚染上一層紅暈,顯得十分動人,竟然只落在我眼裏,實在是浪費了。我對與生孩子有關的事情毫無興趣,可是突然又記起她曾說過她與先生是丁克一族,疑惑地看她:「你不打算要這孩子?」

她的臉如同血液瞬間流失一樣變得煞白,說不出話來。我苦笑:「我爸早就說我跟張爺爺混著,染上了不小的半仙脾氣,喜歡不由分說下判斷。對不起,確實不關我的事。」

「慈航,我很……矛盾。」

我一籌莫展地看着她,懷孕女人的矛盾無非就是要或者不要吧。「許姐姐,我是我爸撿回來的孩子,有時候免不了會猜想他們為什麼要扔掉我。不管怎麼想,都會心生怨恨,沒法做到心平氣和。所以我能給的建議就是一句廢話:如果不想要孩子,千萬不要生下來;如果決定生下來,請好好對待。」

許可長時間沒有說話,我也不認為我這無關痛癢的建議能有多大分量:「好了,許姐姐,你開車小心,我先回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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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城市太大,公汽線路多到讓我迷茫,我對着密密麻麻的站牌研究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回學校的那路車坐上去,拿手機給爸爸打電話通報情況,他告訴我,張爺爺的主治醫生剛才找他談話了,儘管隔着電話,我也能感受到他情緒不對。

「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去找許可幫忙?」

我一怔:「我沒找她,只是在醫院裏偶爾碰到。」

「偶爾碰到的話,打個招呼就過去了。我只讓你掛號找專家問問情況,沒必要請她幫忙。」

「專家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了,許姐姐的弟弟就不一樣,對我解釋得很詳盡不說,還諮詢了主任,給縣醫院那邊打了電話,這樣不是很好嗎?」

「小航,我不願意讓許可介入這件事。」

我的火氣也上來了:「你們父女之間掉槍花,要認不認玩矜持,我夾在中間算什麼。我說過了,我沒特意去找她,也不覺得有在她面前隱瞞什麼的必要。你有什麼想法,直接跟她說好了。」

我掛了手機,將頭別過去對着車窗外,公交車行駛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旁邊另一輛公交車并行着,面窗而立的乘客原本一臉漠然,突然換了個驚訝表情盯着我。

我知道我在哭,可是我已經管不了別人拿什麼眼光來看我。我一直都不是乖順的女兒,過去經常跟爸爸頂嘴吵架,他縱容我,讓我過後時時懊悔自己的出言不遜,然後會不太認真地下決心改正,但從來沒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傷心得難以忍受,好像屬於自己的某樣東西被拿走了,再也找不回來——具體是什麼,我說不清。

晚上周銳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我拒絕,不料過了一會兒,他找到學校來,我只得下去:「你不是又交了一大幫狐朋狗友嗎?應該不用發愁沒人陪你玩啊。」

「他們都問到你,要我一定帶你過去。」

我哭笑不得。我只被他拉去參加過一次聚會,他新認識的朋友有男有女,與我唯一的共同點是年齡相仿。他們打扮得十分時尚,對各種好玩的事物都興緻勃勃。對比之下,我十足是個土妞。不過我最大的長處是不怯場,坐到他們中間,完全可以做到滿不在乎。不知誰開頭談到星座,我從小受張爺爺熏陶,喜歡鑽研這些被我爸爸稱為「不著調的學問」,當即口若懸河地講了一通算命、看相和星座方面的話題,成功地唬住了他們,沒想到隔了半個月他們還念念不忘。但是今天我實在沒心情跟他們胡謅,有氣無力地說:「我打算去自習室看書。」

「悶在學校里會發霉的。今天是星期五,再怎麼洗心革面當模範學生,也該出去放放風。」

「沒心情。」

他大言不慚地說:「碰上什麼不開心的事了,講出來,我好好開導你。」

我懶得理他:「你走吧,別來煩我,讓我自個兒待着。」

「不行,你這人有前科,自個兒待着愛出么蛾子,跟我走。」

他不管我的抗議,拉着我出學校坐上計程車,到了他跟朋友約好的地方。那是新開的一條步行商業街,兩側西式建築,迴廊塔樓一應俱全,全是各式專賣店、咖啡館和餐館。他的朋友坐在一家西餐廳的外面,佔據了好幾張桌子,一看到我,頓時湊過來,紛紛要求繼續上次的話題。

「慈航,你上次說我這個月水逆不適合外出真是太准了。我和男朋友出去看電影吵架,出去吃飯也吵架。」

「慈航,幫我看下手機中這張照片,他是天蠍座,面相是不是看上去控制欲很強,我擔心會被他吃得死死的。」

她們談的不外乎和男孩子的那點事:我愛他,他愛她,他不夠愛我……兜來轉去,真是吵得人頭暈。心情好時,我倒不介意繼續信口開河,可現在實在打不起精神來。周銳把她們擋開,叫了份薄底海鮮芝士比薩,和我分著吃,見我沒什麼食慾的樣子,問我:「經驗告訴我,現在找你講話,你會把氣撒到我頭上,可是我也不能放你在這裏生悶氣,怎麼了?」

「我發現這世界上的事情,我不理解的越來越多了。」

他樂了:「比如——」

「比如人為什麼要活着。」

他哼了一聲:「我拜託你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是不是在擔心張爺爺的病?」

「都怪你爸,要不是他把張爺爺弄到廟裏,沒人照顧,讓他亂吃東西不吃藥,張爺爺也不至於病倒。」

「我就知道我會惹火燒身。好吧好吧,怪我爸怪我爸,反正怪他的人多了去了,用不着我為他辯護。不過話可得說清楚,跟我沒關係。我已經打電話囑咐我媽,讓她送一筆醫藥費過去。」

我突然示意他別說話,盯住不遠的地方。他順我視線看過去,一對男女正從餐廳內走出來。他酸我:「喂,不要看到個帥點的男人就發花痴盯着不放。」

旁邊女孩子聞聲看過去,笑了:「確實很帥啊,周銳你不服不行。」然後推她的女伴,「你是襯衫控,快看,如假包換的大帥哥。敢不敢上去搭訕?」

「帥是真帥,不過人家帶着女朋友好不好。」

「平時你凈吹牛,關鍵時候就萎了。」

我無心理會他們的胡扯,只緊盯着那邊。

那英俊得異乎尋常的男人是孫亞歐,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漂亮女人,不過不是許可。她長得更高挑一些,細腰長腿,有着幾近完美的身材比例,穿件及腰深酒紅皮質上衣、破洞牛仔褲、帶流蘇的短靴,長長的頭髮梳成一根辮子放在一側肩頭,顯得頗有英氣。

早上才碰到許可,晚上又碰到她先生,未免太巧了一點。而且那女人挽他手臂仰頭與他講話,滿臉放光,十足一對情侶模樣。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大步走過去攔到他們面前。孫亞歐看到我,微微一怔,那女人問:「有什麼事?」

「我不是道德家,也不喜歡管閑事。不過太太剛懷孕,就有心情與別的女人挽手吃飯逛街,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吧?」

兩人的表情同時僵住,那女人先發作了:「喂,你想幹什麼——」

孫亞歐攔住她,問我:「你是說許可懷孕了?你怎麼會知道?」

「你還沒來得及回家吧。得,我給你個機會,就當今天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說。你自己看着辦好了。」

我不再理會他們,回位置坐下,繼續吃比薩,那幾個女孩子看我的眼光是驚訝的:「看不出你膽子居然這麼大。」「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沒好氣地說:「我告訴他,他印堂發暗,眉尾帶煞,必定惹上了爛桃花,若不及早抽身,後患無窮。」

她們頓時更加好奇:「真的嗎?這也看得出來。」「慈航慈航,幫我看看有沒有桃花。」

我哭笑不得,敷衍她們:「等我吃完再說啊。」

她們總算散開。周銳笑着搖頭:「你很受歡迎,好幾個人打電話給我問你今天會不會來,你完全可以擺攤收錢給他們算命了。」

我不理他,吃了幾口,將叉子丟下,長長嘆氣:「人生真他媽的沒意思透了。」

「你夠了,跟我去唱一晚上歌,保證不會再起這種鬼念頭。」

這是只有周銳開得出來的藥方。

張爺爺躺在病房裏,以他的年齡與身體狀況,不必醫生指出,我也知道復原的可能性很低。

我爸爸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疼我了。

許可看似美滿的婚姻其實爬滿蚤子。

我不相信與一群無憂無慮的陌生人一起放聲唱一晚上歌就能讓我找回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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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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