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是的,我可以裝出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可是生來缺乏這種坦然。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鄰居們傳來傳去的故事有多荒誕不經。花這麼多力氣,騙自己這麼久,都是徒勞。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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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許可,覺得她是一個長了標緻面孔的傻子。不能怪我妄下判斷,換個人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后,也會覺得她腦筋有問題。

那是一月中旬某一天的上午,連日晴好得反常,氣溫雖然不算高,但陽光之下卻是暖洋洋的。我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看書,我家狗來福趴在旁邊睡覺。這實在是本乏味無聊的書,勉強看到一半,我終於不想再看了,把它丟到一邊,看着天空發獃。虛掩的院門被推開,一個高挑的年輕女子走進來:「小妹妹,你好。」

來福聞聲只睜了一下眼睛,哼唧兩聲,換個姿勢繼續睡覺。這懶狗,我早知道指望它看家護院是妄想。

「你好。」

「能給我杯水喝嗎?」她用那種興緻勃勃的搭訕腔調說,「我口渴死了。」

街轉角就是老王家開的小超市,飲料純凈水一應俱全,打扮得這麼時尚來陌生人家裏討水喝實在說不過去。不過我還是起身進屋倒了一杯水拿出來給她。她坐下,雙手捧著水杯,問我:「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來福。」

來福是地道的中華田園犬,土黃的毛色,背上有幾塊被其他狗咬后留下的疤,一雙無精打採的眼睛,長相沒有任何討喜的地方,我實在有點詫異她居然會對它產生興趣。她笑了:「這名字好,記得我小時候最愛看的少女動畫片《花仙子》,主人公小蓓就有一條叫來福的狗、一隻叫咪咪的貓,都很可愛。」

「沒看過這動畫片,不過本地有個說法,貓來窮,狗來富。撿它回來就順手安了這名字給它。」

「你家蠟梅開得好香,我在院子外面都聞到了。」

牆角確實種著兩株蠟梅,近日相繼開放,暗香隱隱。「今年冬天不夠冷,不然會更香一些。」

「那邊是什麼樹?」

「桑樹。」

「樹葉能養蠶的那種桑樹嗎?」

我點頭。

「我小時候養蠶寶寶總是找不到桑葉。你家裏就有桑樹,根本不用發愁。」

我討厭所有肉乎乎的蟲子,根本沒養過蠶。不過我只是搖搖頭。

「我小時候住在北方,家裏也有一個院子,裏面種的是銀杏樹,很大一棵,到了秋天,樹葉飄下來,讓人真正有季節交替的感覺。」

我一向討厭秋冬之交的時節,桑樹葉落得滿院都是,掃之不盡;而且天氣漸漸變冷,寒氣逼人,實在讓人愉快不起來。不過我也懶得掃她的興,沒有吭聲。她再看向屋檐下種的花,又讚歎道:「這幾盆茶花形態修剪得真好。」

我但笑不語,她東張西望,有點演不下去的尷尬,舉起杯子小口喝着水,然後問我:「就你一個人在家?」

要不是她看上去這麼美,手裏挽的那個是我只在時尚雜誌上看到過的黑色編織皮包,身上穿的是米白色羊絨短大衣、牛仔長褲、棕色齊踝靴,全套行頭都寫着低調的昂貴,搭訕起來又實在不算純熟流利,我簡直會認為她是個不長眼的人販子,妄想在我身上撈一票。我笑眯眯回答:「是啊。」

「你……那個,你家人呢?」

我索性一派天真地回答:「我爸出門辦事,過兩天才能回來。爺爺還在睡午覺,沒起來。」

「你今年多大?」

「十八歲。」

「你應該在讀書吧,怎麼沒去上學?」

「我逃學了。」

她被我的回答弄得怔住,我笑着搖頭:「逗你玩呢,雖然我總在逃學翹課,不過現在是放假,我前天剛回家。」

「哦。」

我等著看她到底想幹嗎,沒想到她接下來說的是:「我叫許可,你呢?」

「何慈航。」

「慈航,好名字,又悲憫又大氣。」

我笑:「連上我的姓氏就很諷刺了,苦海無邊,何來慈航普度啊。」

她再度怔住了。

「你只喝了我一杯水而已,不用從我家的樹一直誇到我的名字這麼多禮。口還渴嗎?」

她搖頭,將杯子放下:「我想租你家的房子住。」

「你是旅遊的吧,周家大塆再往北走,差不多七公里就到了,現在不是旺季,家庭小旅館很好訂。」

「周家大塆的報道我看過,據說民俗民居保留得挺完整,有時間我會去參觀。不過我是想住這裏,你家。」

「為什麼?別跟我說你推門一看,桑樹勾起你童年回憶;蠟梅開得正好,讓你詩興大發;我倒的那杯水救了你的命;我人看起來親切得要命,你一下覺得賓至如歸了。跟你說啊,我沒那麼好哄的。」

她先是驚訝,隨後倒平靜下來,打開手裏那隻黑色編織皮包,拿出一個長錢夾,抽出一沓錢:「三千塊,一個月,我一個人住,保證不給你添麻煩,行不行?」

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樣看她,她作勢又打開包:「不夠我再加兩千。」

「夠了夠了,別拿了。」

來福終於睡夠了,爬了起來,抖抖身子,事不關己地走開。

在我們這個沒有任何旅遊資源的小鎮,像我家這樣帶院子的兩層樓房月租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塊,小旅店最低只要二十塊錢一天。我沒那麼黑心繼續加價,接過錢,再打量她。馬上要過年了,她甚至根本沒帶行李,卻說要在一個乏味的小鎮租房住一個月之久。

我確定她大概有點神經搭錯線,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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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守恪在手機里大罵我有病:「她什麼來歷你都不知道,就讓她住你家裏?」

「反正家裏多的是空房間。」

「讓個陌生人住進你家,你瘋了嗎?」

我笑:「我就想看看她到底想幹嗎。」

「你真是無聊。」

「是啊,無聊比好奇更有殺傷力。」

「既然這麼無聊,為什麼不好好念書,第一學期就開始逃課,簡直不明白你想幹什麼。」

「念書更無聊。」

「何慈航,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他氣得一下掛斷了電話。

我原諒他的暴躁。

趙守恪是住我家對面的鄰居,大我三歲,他父親在他十二歲時意外去世,他媽媽洪姨獨自把他帶大。洪姨在鎮上郵局工作,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寡婦,早幾年我覺得她對我爸多少有點意思,不過這點意思後來就那麼無疾而終了。

我們住得太近,我似乎一生下來就認識他,使勁回想,也想不起來他從什麼時候起以我的半個監護人自居,管我比我爸嚴厲得多,在家的時候督促我按時上學認真學習準備高考,到省城去讀大學了還要遙控指導我填報志願。上個月我連續幾天躺在宿舍里不去上課,不知道怎麼傳到他耳朵里了,他跑到學校來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的室友們聽得全都不敢作聲。等他走後,她們紛紛表示,他的腔調極似她們的父親,而在用詞尖刻方面則遠遠勝出。我以為他不會再理我了,前天他主動幫我拎行李去車站,冷冷地說:「你大概是不大適應省城的生活,這學期就算了,先回家好好休息,過完年以後不許再這麼任性了,好好回來讀書。」

我再不知好歹,也聽得出他是關心我的,不打算繼續氣他,「嗯」了一聲:「那你什麼時候回家?」

「過幾天吧。」他在兼職打工賺錢,過年之前正是忙碌的時候。

我們本來算是修好了,不過今天他顯然又被我氣到了。我不能不認為他的脾氣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許可從我安排給她的房間出來,問我:「那是你爺爺嗎?」

我往外一看,連忙跑了出去,將已經快走出去的老頭兒一把拉住,關上院門:「喂喂喂,棉衣也不穿,你又往哪裏跑啊。」

他眯縫著一雙惺忪的渾濁老眼看着我,含糊地說:「我想吃紅糖米糕。」

我哄他:「賣米糕的人早走了,明天我一定叫住他買給你吃。」

他半信半疑。我拖他進屋,先給他套上棉衣,再讓他坐下,遞給他一袋餅乾,他不高興地說:「這個不好吃。」

「湊合吃吧,沒別的了。」

「我要吃紅糖米糕。」

我敷衍地說:「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許可看不過去了:「米糕在哪裏賣?我去幫爺爺買回來。」

我瞪她一眼:「你以為我小氣偷懶不肯買給他吃嗎?他有糖尿病,再饞紅糖米糕也沒用,只能吃這種無糖餅乾。」

許可頓時尷尬:「對不起。」

「客人從哪邊來?」

爺爺突然對着許可發問,她怔了一下:「省城,應該是東邊吧。」

「此行是想問姻緣還是前程?」

許可一臉茫然地看我。我攤手:「他以前是本地有名的半仙,好多人專程找他看相算命,這會兒大概又犯了糊塗,以為你也是為這個來的。」

「哦,爺爺,我不是來算命的。」

爺爺不理會這句話,盯着許可看了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好似將燈來覓火,不如安靜莫勞心。」

「這話怎麼講?」

然而爺爺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餅乾上面,坐下來專註地吃着,根本不回答她。她看着我,我再度嘆氣攤手:「不用問了,他大概已經忘了剛才講了什麼。你要住這裏就記住了,他神志不大清醒,有時候要起吃的來,能跟小孩子一樣滿地打滾。講起話來不著四六,天一句地一句,不必認真。」

許可再看向爺爺,他正安靜地坐那兒啃著餅乾,吃相十分斯文。他的身材瘦削,花白的頭髮剪得極短,穿一件乾淨的灰色對襟棉襖。我知道他看上去完全無害,實在不像我說的那樣癲狂,只得補充:「待個幾天你就知道了。我把話說前頭,就算他說得再可憐,你也不能亂給他東西吃。」

許可點頭,猶豫了一下:「你爺爺看起來不到七十歲的樣子,保養得很好。」

「你可真會夸人,他本來就只六十七歲。」

她看上去十分吃驚:「那你爸今年多大年紀?」

「五十五歲。」她的嘴一下張圓了,我失笑,「他其實是我爸的師父,我叫他張爺爺,我親爺爺在我出生前一年就去世了,喏,他和我奶奶的照片掛牆上呢。我從來沒見過他,不過我爸長得倒是挺像他的。」

她點點頭,盯着我爺爺的照片看,我盯着她看。真是好看的側影,她的頭髮燙得微卷,綰成一個隨意的髮髻,髮際線是一個精巧的美人尖,額頭飽滿,眼睛略凹,襯得鼻樑分外挺直,下巴到頸項的線條更是修長得讓我暗生羨慕。我盯着她看算是審美,可是她盯着個去世已經近二十年的老頭兒看是為什麼?!

她察覺到我的目光,回過頭來,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不移開視線。

「你爸爸做什麼工作的?」

我訕笑:「小鎮無業遊民。」

「哦。」她眼神有些飄忽,指著牆壁上掛的樂器,「這些都是你爸的?」

「琵琶是我的,其餘都是他的,他二胡拉得不錯,其他樂器都能上手,還喜歡唱點京戲。」

「真多才多藝。這幅字是他寫的?」

「嗯。」

靠窗子的書桌上攤著爸爸出門頭一天寫的工筆小楷,許可輕聲念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這是佛經嗎?」

「準確地講,這不是佛經,是佛家偈語,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你爸信佛嗎?」

我搖搖頭:「不信,我從來沒見他燒香還願。這段偈語我倒是見他抄過不止一次,大概單純是喜歡吧,對了,有段時間他還抄《資治通鑒》呢。」

她仍舊看着那段偈語,時間長到讓我有些奇怪。她抬頭,微微一笑:「似乎很有深意。外面對聯也是你爸寫的吧,隸書看起來也很有功底,真是一位有文化底蘊的老先生啊。」

我暗自覺得好笑,一本正經地點頭:「對,他沒學歷,但文化是有的,滿屋子的書都是他的,而且愛好園藝,院子裏的蠟梅茶花都是他修剪的。對了,你多大?」

「我今年三十四歲。」

我着實吃了一驚,一下怔住。

「怎麼了?」

「哦,沒事沒事,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你最多二十八歲。」

她笑:「謝謝你的恭維。」

「不是恭維,你保養得真好,完全看不出年齡。」

「我不在乎被人看出年齡,女人在各個階段有不同的美。三十以後其實是女人最好的人生階段。」

我盯住她,她沒有化妝,皮膚依舊晶瑩潔白,短大衣鬆鬆敞開,裏面是墨綠色針織上衣,看得出腰肢纖細,既保持着青春姿態,又有成熟的風韻,確實處於「最好」的狀態。我心裏亂糟糟的,無數不成形的念頭翻湧,急切卻抓不住一個重點,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她注意到我的異樣,驚訝地問:「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非常懊悔收了她的錢讓她住進來,突然,我急需一個安靜的空間獨自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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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再度被推開,來福總算「汪汪」叫了兩聲,一個頂着滿頭亂蓬蓬黃髮的腦袋探了進來。我走出去,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銳。」

他小聲說:「你爸在家嗎?」

我搖頭,他頓時收起了那個隨時準備拔腿開跑的姿勢,大搖大擺走進來,順手捋來福的頭,來福向來討厭別人的這種親熱,躲開他的手,哼唧著表示抗議。

「哎喲你這死狗還是這麼傲嬌,一點久別重逢的表情都沒有,小心我拿你下火鍋。」

來福根本不睬他的威脅,甩一甩尾巴走開了。

他是我的中學同學,和我同屆,讀完高二后被家裏送去英國留學,之後我們一直在網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前天他上線還在抱怨英國的飲食是豬食,英國的天氣讓人抑鬱,今天出現在我家院子裏,我沒法不詫異。

他上下打量我:「咦,你怎麼又像是長高了?」

「嗯,我現在應該有一米七了。」

「居然只比我矮六厘米了。打住打住,再不許長了,你一個女孩子長這麼高簡直不像話。」

我已經十八歲,再長高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了。我問他:「學校放假了?」

「沒放假,我跑回來了。」

「喲,你逃學逃得這麼坦然啊?」

他反唇相譏:「只上了一個學期學,逃了差不多大半學期課的人居然好意思這麼說我?我好歹在英國堅持了一年多。」

我被結結實實噎住,大約這個表情對他來說太罕見,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伸手搭住我的肩:「我太想你了,所以不遠萬里跨越重洋回來看你,你感動得要哭了吧?」

「我感動個屁。」我甩開他的手,「你小心你爸媽打斷你的腿痛得哭。」

他若無其事:「我不打算告訴他們。」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攤一攤手:「反正學費和生活費他們會定期存到我賬戶里,我跟他們通話都是通過網絡,學校發的郵件是英文,他們也看不懂。只要不給他們逮到,他們怎麼知道我在哪兒。我至少可以這麼逍遙快活地混個三四年,哈哈。」

嘖嘖,跟他一比,我哪能算得上任性。我也笑:「你爸就在幾公裏外的周家大塆大搞旅遊開發,你要不想被他逮到,可不該跑到這裏來。」

「我說了我想你嘛。」

「你左擁右抱各色妞的照片我看得還少啊,我才不信。」

他一臉弔兒郎當,並不在乎我信不信:「反正我不想留在英國,你看樣子也不怎麼喜歡你讀的大學,不如跟我一起去北京或者上海,想待就待一陣,想玩哪裏就去哪裏,我家給的錢足夠我們兩個花了。」

這荒唐的主意在一瞬間竟然令我有點動心,不過也只一瞬而已。我正要說話,許可走了出來:「小朋友,這樣誘拐少女可不好。」

周銳有些愣神,轉頭問我:「她是誰?」

「房客。」

他這傢伙果然跟以前一樣沒什麼大腦可言,居然一點也不覺得我家多個房客有啥不對勁,漂亮的面孔上掛了個痞氣的笑,對許可說:「我誘拐她?別搞笑了,她不把我拾掇拾掇賣了,我就要說謝謝了。」

我恨恨地踢他一腳:「你媽殺上門來跟我說這話就算了,你也胡說。你說說我都怎麼你了,是騙你財還是騙你色了?」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胡說。我沒倒時差,沒吃東西,又困又餓,腦子跟糨糊一樣。給我做點吃的吧小航,求求你了。」

我去廚房煮速食麵,周銳不高興地說:「我在英國總吃這玩意兒,你就這麼招待遠方歸來的遊子嗎?」

「我沒有丟一包速食麵讓你干吃打發你就夠客氣了。」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額外煎了個雞蛋,再加一碟我爸做的鹵牛肉,他這才表示滿意。吃完之後打個哈欠,他熟門熟路爬上狹窄的樓梯,倒在閣樓的一張小床上,一下就睡得死死的。

「你男朋友?」許可問。

我搖頭:「以前是同學,現在算是要好的朋友吧。」

「他為你從英國跑回來……」

我失笑:「聽他瞎掰。他根本不喜歡讀書,不想出國,最大的愛好就是各種玩,好在他家有錢給他敗。假裝留學溜回國這種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來,萬一給他爹發現,不打他個半死才怪。」

「我覺得他是喜歡你的。」

「他喜歡的只是有人陪他玩而已。喂,姐姐,你都三十四了,還這麼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想法,真神奇。」

她也笑了:「你才十八而已,口氣這麼老氣橫秋也有點神奇吧。」

「你家在省城?」

她點頭。

我心裏七上八下盤算著,不得要領,索性直接問她:「你結婚了嗎?」

她再度點點頭。

「那……你孩子多大?」

她搖搖頭:「我們沒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

「我贊成丁克,將來我是不打算結婚的,當然更不想要小孩子。」

她看上去有點意外,遲疑一下問我:「你還這麼小,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要我唱高調的話,我會說:不徵求小孩子的意見把他們帶到世上來,確實是很殘忍的行為。」

「慈航,我們都是被這樣帶來世上的,還是有很多快樂的時刻。」

我笑嘻嘻地說:「都說了是唱高調而已嘛。真實的原因是:我很自私,嫌煩,不想照顧一個日夜啼哭、隨意拉撒的小生物罷了。」

「我十八歲時好多想法跟現在不同。」

「我聽出這是在婉轉批評我幼稚。」

「我不覺得你幼稚,真的。」

真不真都沒關係,誰介意一個過客的想法。只有我自己知道,就心理年齡而言,我遠不止十八,我腦子裏想法多得很,有些瘋狂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而眼下,我最大的念頭是我爸爸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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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過得過於平靜,因此更顯得漫長。

許可住了下來。她看我無意做飯,還主動申請下廚。聽她要買的食材,我就搖頭:「羅勒、小茴香這些玩意兒我從來沒見過,新鮮百合、適合做牛排的牛肉也不會有賣的,這種菜譜配齊材料外還得配工具。許姐姐,我們吃點青椒千張肉絲、番茄紫菜雞蛋湯這樣的大眾菜好不好?」

她只好聽從我的意見用現成的材料做菜。這位姐姐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但做起飯來卻有模有樣,只是堅決不肯用味精,主張少油少鹽,炒出的菜味道過於清淡。好在我和周銳都是要求不高的人,他只要到時間有的吃,我只要不用自己動手做,就都會大力表揚端上桌的飯菜。張爺爺跟平常一樣,不是望天放空,喃喃講些沒頭沒腦的話,就是打瞌睡,再不然就吵鬧着要各種他不能吃的東西。我要麼給他包餅乾,要麼給他沖一杯無糖麥片,他倒也能安靜下來。

我處於一種無以名狀的焦躁狀態,周銳跟我講話,我都懶得搭腔,時時盯着院門。可惜除了趙守恪的媽媽洪姨下班后跑來之外,再沒其他人過來。

洪姨顯然接到了兒子的電話,細細地詢問許可的來歷。我在一邊盯着,十分意外地發現,許可對着我講話有些天真,應付起洪姨這樣自詡精明的中年婦女來卻十分得體,態度客氣,卻又拉開足夠的距離,讓對方無法進一步刺探什麼,跟和我對話時的表現完全不同。她並沒有滿足洪姨的好奇,可也足夠讓人感覺她不算來路不明心懷叵測的那一類人了。

第三天下午,爸爸終於回來了,推開院門樂呵呵地叫我:「小航,我帶回來了新鮮羊腿,晚上可以給你做羊肉火鍋。」

他一眼看到周銳和許可,怔住。周銳硬著頭皮叫他:「何伯。」

我爸橫他一眼,懶得理他,看向許可,許可一臉驚訝。顯然,她眼前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曾經是一個高個子,現在初現老態,身材略微發福,背部習慣性地略佝著,穿着不算合體的廉價黑色西裝,戴鴨舌帽,配一雙灰撲撲的黑皮鞋,一手拿個邊角磨損的皮革包,另一手裏拖着一隻還滴著血水的編織袋,看上去和小鎮上來來去去的男人沒什麼兩樣,與我順口胡扯的那個精通琴棋書畫興趣高雅多才多藝的形象則實在相去甚遠。

我顧不得說什麼,衝過去一把奪下他手裏的袋子丟到地上,拉着他出門,一口氣繞過一條街才站住。

他撫著胸口喘氣:「我又不會打那渾小子,他自有他爹收拾,你著的什麼急?」

「不關周銳的事。你跟我說實話,坐院子裏的那個女的是不是我媽?」

他一驚,伸手要摸我額頭:「你沒發燒吧。」

我氣沖沖格開他的手:「我問你,她到底是不是我媽?你可得放明白,你要是撒謊我看得出來的。」

「你這是著了什麼魔,怎麼會覺得那麼年輕的女人是你媽?」

「她只是長得年輕而已,其實已經三十四歲了,十六歲生我也說得過去。」

他惱火地瞪着我:「你真是魔怔了,我跟你說了不要多想那件事,你偏不聽。我告訴你,她絕對不可能是你媽,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堵在心頭已經兩天的一口氣泄掉,坐到路邊台階上,滿嘴苦澀,不知道是失望,還是辛酸。

爸爸也坐下,嘆氣:「你何必聽洪姨多嘴多舌,難道憑她酒後胡說的一句話,我就不是你爸爸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我只是想知道……」

我打住。其實我想知道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但爸爸明白我的意思。

「哪有看到一個女的就以為是媽的道理?」

「前天她無緣無故跑到我們家裏說要租房子住,你想想看,我們這個破鎮子有什麼可玩的,我們家的房子又不是周家大塆那種明清老宅,值得住進去發思古幽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停打聽你,對你充滿好奇。」

他皺眉:「你讓她住進來了?」

「她出三千塊一個月,我有理由拒絕嗎?」

他笑:「都懷疑人家是你媽了,還好意思收人家錢。」

我惱羞成怒:「收錢是在起懷疑之前的事。」

「還好你沒懷疑她是我在外面的相好找上門來鬧了。」

就算滿心煩惱,我也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人家是城裏人,年輕時髦漂亮,能看上你?你最多哄哄四鄰八鄉的寂寞師奶罷了。」

他並不生氣,嘿嘿一笑,我意識到他只是想逗我開心,但我心裏的酸楚更加剋制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他拿袖子替我擦,我不依,整張臉胡亂往他肩頭上抹,他無可奈何:「好了好了,我只這一件充場面的西裝好不好?」

「我再給你買一件。」

「口氣這麼大,你哪來的錢?」

「哼,我說了我剛賺了三千塊啊。」

「來路不明的人怎麼能隨便放進家裏住?」

「難道把錢退給她?」

「退了,請她去住旅店,有問題的錢還是不拿為好。」

「既然不是我媽,也不是你的相好,她的問題就是她的事了。看她的面相,應該不是什麼壞人。」

爸爸瞪我一眼:「你又來了,叫你學點正經的你過耳就忘,張爺爺講的那些雜七雜八占卜相面的你倒是記得很牢。」

「好好好,不說面相,她瘦得不足一百斤,手無縛雞之力的能夠鬧什麼妖,大概就是感情出了問題的城裏女人,隨便找個地方躲躲。這錢不賺白不賺。」

「一會兒覺得人家是你媽,一會兒又覺得人家感情有問題,你這腦袋活躍過頭了。」

他要知道我腦袋裏真正的想法,恐怕就不只是這樣的評論了。

我和爸爸回去,周銳早已經溜得人影不見。爸爸看向許可,許可微笑:「何老先生,我貿然登門打攪,在您這裏住幾天,希望您別介意。」

我牢牢盯着他們兩人,爸爸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點了點頭:「別客氣。」

似乎沒什麼明顯的異樣,可是我心底疑惑更加大了,我老早就見識過我爸爸瞪着眼睛撒謊,被拆穿也若無其事的本領,不管他是輕描淡寫還是賭咒發誓,我都未必全信。許可看上去有所隱瞞不說,我爸爸對着許可分明有一個短暫的恍神,眼睛裏突然帶了一點若有所思,這個神態也實在和平時太不相同了。

我暗暗在心裏發狠:裝,有本事給我一直裝下去!

我去找周銳。出了鎮子,一片荒地中矗立着三棟鋼結構廠房,荒廢已久,佔地近三十畝,他果然在裏面。

這座工業園屬於他爸爸周英雄。周英雄是本縣最先富起來的人之一,從倒騰小商品起家,看什麼賺錢都想插上一手,六七年前雄心勃勃掏出全部家底辦廠,被宣傳得十分風光,不料合資的香港人一開始就抱着坑他的念頭,發給他的所謂進口生產線屬於淘汰產品,承諾好的出口更是從未兌現,後來索性消失。他勉強支撐了一年之後只好關門,拿不到工資的工人早把廠內稍許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他雇了個半聾老頭兒象徵性地看守廠房,當然擋不住他的寶貝兒子周銳。我們讀書時,放學後會跑來這裏,在平整寬闊的車間里溜旱冰,更無聊的時候就是撿廢零件砸玻璃玩,或者喝啤酒、抽煙。

周銳在空蕩蕩的車間里豎了一排啤酒瓶,正用軸承充當保齡球,玩得不亦樂乎。

「你就是為玩這個從英國跑回來的吧?」

他笑道:「我爸恨死這個廠了,害他賠得差點翻不了身,每次路過都拉長一張臉。我倒是很喜歡這裏。」

「回去吃飯。」

「你爸不拿棍子抽我已經很好了,還會讓我吃飯。」

「他不會動手,最多說說風涼話。你家破產沒空管你的時候在我家混了那麼久的飯,不多這一餐。」

他嘆氣:「所以我更覺得對不起你和何伯啊,我媽那人……真是典型的勢利眼。」

要說他爸爸周英雄確實非一般人,負債折騰幾年後,周家重新闊了起來。讀高一時,他媽媽送他去省城一所國際學校,他混了半學期不到就跑回來,非要上原來的中學。不知道聽了誰的撥弄,他媽覺得他是奔着我回來的,鬧上門來,摔下一沓錢,叫我爸管教女兒不要「痴心妄想」。我把她轟了出去,過後一見到周銳就拳打腳踢,周銳很知趣,一動不動抱着頭做沙袋狀,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下狠手了。不過從那以後,我爸看周銳一家當然不可能有好臉色。

「放心吧,我跟他說了你馬上滾蛋。」

「他說啥?」

「他說你會痛快滾蛋才怪。」

周銳笑得直咳:「知我者何伯也。」

「你不是說要去北京或者上海逍遙快活嗎?不走難道等着你爸來打斷你的腿不成?」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大老遠跑回來幹嗎?」

「跟你走不成私奔了?」我也笑,「那輪到我被我爸打斷腿了。」

「那怎麼可能,何伯什麼時候打過你,你以前淘氣得連我都看不下去,他也沒罵你。」

確實如此,小時候的事不說了,爸爸知道我才上大學就逃課的事,問我為什麼,我木著一張臉回答什麼也不為,就是不想上課,他居然再沒說什麼。所有人都覺得我任性得莫名其妙,他的這份平靜和包容幾乎到了不真實的地步,我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難受。

「得了得了,別胡扯了,你明天趕緊走吧。」

「告訴我,大學里發生了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

「你看你瘦了這麼多,這兩天跟你說話你都心不在焉的,肯定出了什麼事。」

我這兩天確實心事重重,沒情緒理睬他,可是我也不想解釋:「別亂猜,沒什麼事。」

「是不是趙守恪那蠢貨欺負你了?」

「我說了不關你的事,你窮打聽個什麼勁。」

「不關我的事?你以為我從英國跑回來是為了什麼?」

我一下跳了起來:「你無心向學一心鬼混敗家可不許賴到我頭上,我不是紅顏禍水的材料,擔不起這責任。」

他氣得一時間眉目有些扭曲,可是馬上又平靜了下來,聳聳肩:「放心吧,我保證不會再發生那種事。走,回去吃飯。」

我有些疑惑,他脾氣一向不比我小,以前我們為一點小事抬杠爭吵彼此放狠話翻臉的時候着實不少,今天居然會這麼輕易服軟下台階?

所有人都有點奇怪。我再度警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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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許可是一個十分有禮貌的房客。

她吃了一餐我爸爸做的飯之後,讚不絕口,馬上要求再加兩千塊錢算是搭夥。她出手這麼豪闊,弄得我爸爸有些詫異,推託道:「你房費已經給得足夠了。我如果在家,你只管一起吃,加人只是添雙筷子而已,用不着加錢。我出門做事的話,小航也懶得做飯,你只能跟她隨便混。」

她笑眯眯地說:「我做飯的手藝遠不如您,不過您要是出門了,我可以做給小航吃。」

「那謝謝你了。」

「何伯,您的工作要經常出門,是做哪行?」

「一點雜事。」我爸含糊地說,一轉眼看到我和周銳不約而同帶着一點壞笑瞧着他,顯然對他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大有興趣。他從來都拿我沒辦法,可不肯放過周銳,沉下臉來:「喂,你什麼時候走?」

周銳頓時做出一副可憐相:「何伯,我沒地方去。」

「胡扯,你爸財大氣粗,恨不得買下半個縣城了,你會沒地方去?」

「我願意付房租。」

「好大的口氣,別的沒學會,拿錢砸人倒真是拿手。我又不是開客棧的,許小姐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你跑來算什麼。」

周銳用求援的目光看我,我全當沒看見,他只得繼續裝死狗:「何伯,我只住幾天就走,保證不到外面亂跑把我媽招來氣您。」

我爸哼了一聲,徑直回了他房間。周銳敲我的頭:「一點義氣沒有。」

「放心吧,我爸要面子,當着許姐姐,不會硬趕你走的。」

許可微笑:「何伯人真好。」

周銳點頭不迭:「對對,何伯又善良又仁慈,是百里挑一的大好人。」

「你講這麼大聲也沒用,萬一你媽知道你在這裏……」我比了一個殺氣騰騰的姿勢,「我就不客氣地說你是硬賴著不走,請她務必加強管束,不要再放你出來騷擾良家婦女了。」

這時我爸開始拉二胡。

關於他那些風雅的愛好,我也許略微誇張,但真不算空口說白話。他會不少樂器,尤其喜歡二胡,十幾年來都是在晚餐時喝點小酒,飯後拉拉二胡自娛。

他在我小時候試過教我樂器,但我連學校作業都完成得馬馬虎虎,更沒有耐心練琴,被他催逼,就胡扯說二胡凄凄清清悲悲切切像是流浪藝人,琵琶彈起來更是天涯歌女,我要學好這些,就可以跟他搭個班子去城裏沿街賣藝,正好連學也不需要上了。他只好嘆氣說我朽木不可雕,放棄了教學。

我老早就習慣了爸爸的琴聲,已經到了聽而不聞的地步,一轉眼看到許可凝神傾聽,她竟然眼裏泛了淚光,我不免有些詫異。她略微尷尬:「很動聽,這首曲子叫什麼?」

「《獨弦操》,又名《憂心曲》,劉天華作曲的。」

「有一種感時傷懷的凄美。」

我拉不出像樣的調子,不過聽過的曲目實在不少:「《獨弦操》寫於日本侵華的戰亂時期,調子確實很沉重。不過二胡這種樂器是這樣的,哪怕拉的是《良宵》,也一樣傷感,沒什麼花好月圓錦上添花的感覺。」

「琴為心聲,聽得出來何老先生是有閱歷有情懷的人。」

我乾笑一聲,覺得這位姐姐對我展現了她過於浪漫的一面不說,還似乎非常擅長腦補,完全不需要我再添油加醋渲染什麼,已經把我爸爸想像成落拓半生的不得志隱士之流了,簡直讓人不知道怎麼接下句才好。

這時有人拍響院門門環,鄰居造訪都是推門自入,根本沒有不速之客的概念,這個時間來敲門的多半是來找我爸有事的人。周銳十分自覺地溜上樓去,來福照例躺在檐下巋然不動。我過去打開院門,一下定住,眼前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我不大會看男人的年齡,只能確定他肯定不老,可也絲毫沒有像周銳那樣的青澀感,大概三十來歲,身材挺拔,有着一張堪稱英俊的面孔,穿米白色條紋襯衫配深灰色西褲,如同時裝雜誌上的男模特兒一般妥帖,這種過於走氣質路線的打扮在本地居民中不可能出現。唯一的不足是嘴唇有些削薄,是感情淡漠之相——我的看相癖又發作了,暗暗提醒自己打住。

「請問有一位叫許可的女士是住這裏嗎?」

當然他只可能是來找許可的。我還是多事問了一句:「你是她什麼人?」

他打量我,我別的優點沒有,但一向在任何打量下都能做到不閃不躲。

「我是她先生。」

真是天造地設般配的一對。我在心裏讚歎,側身請他進來,同時揚聲叫:「許姐姐。」

許可聞聲出來,這兩夫妻一個站在檐下,一個立在階前,默然相對。我識趣地向里走,想,簡直比電視劇還好看,可惜不能公然留在一邊看現場。

我迅速穿過廳堂上了閣樓,周銳已經在窗前端端正正坐着,我擠開他一點坐下,手支在窗台上托著腮,一同向下看去。許可已經走到院中,兩人站得很近,暮色蒼茫,踩着一地落葉,他們的輪廓同樣簡潔利落,對話隱約傳來。

「可可,跟我回去吧。」

「對不起,我還想再待幾天……」

許可的聲音低微下去,不知道說了什麼。那男人顯然有些惱怒了:「總應該有個像樣的理由吧,這樣算什麼。如果你是生我的氣,不妨直說,老是玩引而不發也該玩夠了。」

「我沒什麼可生氣的。」

他們沉默了。周銳附在我耳邊說:「女人是不是很享受這種偷跑再被人追尋不放的感覺?」

我白他一眼:「瞎猜什麼?」

「這位許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過來哄一哄,撒夠嬌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別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女人心理,夠資格去情場打滾了。」

「嗯,接下來你要告訴我,女人都會騙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謊越厲害吧。這個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歡你。」

這當然是挖苦我口氣像他媽,而且長相不足以讓他迷惑。不過我看許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顧不上反唇相譏。他們相互凝視的樣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們的煩惱與現實瑣碎完全無關,讓我覺得愛情這回事也許不只存在於書里虛幻的描繪,而婚姻大概也不總是與無數麻煩相伴。

天色越來越黑,北風颳起,舞動落葉,他們仍舊那樣站着,時間彷彿已經凝固,我無端覺得蕭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淚水,我回頭,周銳無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帶你去看悲情電影,你看得直樂,現在人家夫妻好好說話,你倒看哭了。什麼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矯情,情緒投射偏差,喜怒無常。還要我繼續補充嗎?」

「別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裏都可以,何必困在這個讓你不開心的鬼地方。」

我十八歲,從記事起就困在這個鎮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有權在茶餘飯後把我拿來順口談論。不管我是努力學習,還是任性妄為,得到的評論都是:「也難怪她會這樣。」他們好像早早預測到我的將來,有一段時間,我是非常想離開的。可是……這時許可仰起頭來叫我的名字,顯然知道我就在閣樓上。我推開窗子,她輕聲說:「我送他去旅館,晚上關好門,不必等我。」

_6

許可一夜未歸。

預報的西伯利亞寒潮如約而至,北風在窗外呼嘯得鋪天蓋地,桑樹枝頭殘存的枯葉被吹得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冬天是我最討厭的季節,躺在黑暗之中,蓋着溫暖的棉被,仍能感覺到寒意變得厚重,一點點滲透進來,空氣里嗅得到嚴寒肅殺的氣息。

早上起來,我打掃院子。爸爸洗漱完畢出來,詫異地笑:「今天居然這麼勤快?」

「睡不着。」

「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我悶悶不樂:「你都說我是胡思亂想了,還問什麼。」

「你要老這麼鑽牛角尖可不好。」

「我也想跟你一樣沒心沒肺凡事哈哈一笑,什麼都放一邊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他終於生氣了:「我要真那樣,也不用管你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用的事了。」

他甩手進屋,我拄著掃帚站在原地發獃,身後有人說:「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關心你的。」

我回頭,許可回來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長風衣,頭髮略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樣的風情。不知怎的,我無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關心你,可你並沒跟他回去嘛。」

她被堵得怔住。這時又有人大力推開院門,大聲叫我爸:「何師傅,何師傅。」

我爸應聲出來,那人急急地說:「陳家老太太已經不中用了,你趕緊過去。」

爸爸答應一聲,轉身進去,很快重新出來,已經換了那套西裝,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許可有些愣神:「什麼叫不中用了?」

我輕描淡寫:「垂死,彌留,快咽氣了。」

她大驚,問:「何伯是醫生?」

我搖頭:「你昨天問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確回答你嗎?要是醫生說起來多簡單。」

周銳頂着一頭亂髮出來,笑道:「何伯是師傅。」

許可茫然:「師傅難道不是一種通稱嗎?」

一陣寒風吹過,周銳凍得哆嗦著抱緊手臂,解釋著:「我知道在省城裏是管做體力勞動的工人叫師傅,不過在我們這裏,師傅指的是會做法事的人。何伯幫人處理喪事,像佈置靈堂,安排弔唁,寫輓聯悼詞,挑黃道吉日,看墓穴風水,做路祭,下葬,做頭七啊三七啊出七啊這些紀念儀式。」

他一連串說下來,許可顯然更加糊塗:「主持法事的不應該是和尚道士那樣出家修行的人嗎?」

「何伯的師父張爺爺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換的和尚,四歲出家,有個很厲害的法名叫釋延,聽着像從武打電影里走出來的大師。」周銳笑嘻嘻地說,「可他還了俗,葷素不忌,還結婚成家生了兒子,大家都叫他張師傅,何伯接他的班做這一行,就順理成章成了何師傅。」

許可仍在發矇。我問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

「你真要在這裏住滿一個月?」

「我是不是打攪到你們了?」

「那倒也沒有。不過我不大懂啊,看起來你先生挺關心你,你這年齡舉止,大概也是職業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麼有閑心一個人住這裏?」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時候只能一個人完成。」

這句話意外到讓我默然。我當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麼,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問題一樣,有時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請不要誤會,我真的對何伯的職業沒有偏見。」

我忍不住笑:「許姐姐,你多慮了,別人偏見不偏見的我完全不在意。我並不因為我爸覺得自卑,他的職業確實跟大部分人不一樣,對我來說,也就是不一樣而已。」

「她哪裏會自卑,」周銳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飯吃,她還一直鼓動我說既然我家沒錢了,功課也不行,不如當何伯的徒弟學這門手藝,總不會餓死。說真的,我還蠻動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許可神情還是有點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從事這一行嗎?」

「從我懂事起,他就是干這個的,沒見他做過別的。我問過他,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何況他連書生都算不上,干農活不行,學這個卻很快上手,養家餬口可以了。」

「我不大明白這裏的情況,可是,我覺得以何伯的學識,當個老師是沒問題的。」

「他又沒讀過師範,最多做個民辦教師,吃粉筆灰吃到肺痛,還是轉正無望,收入少得可憐,哪裏比得上做這一行自在?」

我平時沒這麼熱心為爸爸辯護,可現在多少是想要繼續看看許可為什麼會對他有這麼多好奇心。我的職業價值觀顯然已經讓許可大不以為然了,她既想表達一個不歧視的態度,又無法對我表示贊同,一臉糾結。

「當然,職業是無貴賤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調整思路,但肯定還是認為這絕對不算一份正當的、提得到枱面上的職業,而且她真心實意在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對他怎麼會產生想像,又想從他那裏找到什麼。我笑眯眯地說:「不用『可是』,坦白講,職業當然有高下貴賤之分,起碼我爸這種行當連歸類都很困難。不過他說他如果當初願意,其實也可以像張爺爺那樣去弄個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數的攤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歡對別人的命運流年信口開河,干涉人生選擇,不如料理死人來得誠實。」

她肅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淺薄了。」

這位許姐姐雖然年長我不少,某些方面卻比我天真太多,我覺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謀生罷了。」

到了下午,天氣越來越陰冷,有要下雪的趨勢,我勒令周銳脫下那件從我爸房裏拿的棉軍大衣:「我要給爸爸送過去。」

他只好脫下交到我的手裏,苦着臉看着我:「那我呢?」

「誰讓你大冬天穿個薄外套跑回來的,就這麼扛着好了,幾時受不了幾時走人。」

「太狠了你,我總不能讓室友從英國給我寄衣服,又怕去鎮上商店買會讓我爸知道我跑回來了。」

許可插言:「這樣吧,我正好想去鎮上轉轉,可以幫你帶兩件厚衣服回來。」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

看許可取下身上風衣讓周銳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確實比我人好得多。

鎮上去年新開了一家大型超市賣場,還有幾家國內運動休閑牌子的專賣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裝店。我指給許可看,她卻說:「天氣太冷,我們還是先把衣服給何伯送過去吧。」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麼吧?」

她有點尷尬:「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的好奇心變態。」

「沒什麼,走吧。」

陳老太太就住鎮中心的一棟三層樓房,一走進她家那個院子,許可頓時呆住了。

天氣寒冷,可是院門以及屋門都大開着。站在院子裏,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廳內的一扇門板上,穿着壽衣,面孔上蒙了一張黃紙,親屬跪着大放悲聲、燒紙、上香,而他們旁邊就是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裏有人在搭簡易天棚,有人在布電線,有人不停搬運東西進來:食物、成箱的飲用水、香煙、自動麻將機、桌椅……滿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導幾個婦女將黃紙折起來。大家一邊忙碌,一邊談笑風生,渾然不在乎離他們幾步之遙躺着一個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欣賞著許可臉上的表情,她好久緩不過來:「為什麼會這麼……熱鬧?」

「你想看真正的熱鬧,要等天黑過來,這裏會先開流水席,然後有個戲班子過來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靈開幾桌麻將。」

「這不是干擾親屬的哀悼嗎?」

「本地風俗就是這樣。特別是陳老太太這個年紀的老人,去世稱為『喜喪』,親屬覺得辦得越熱鬧越能表達孝心。」

「可是……」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至少把地打掃乾淨,弄得整潔一點比較好吧。」

「三天之內不可以做清潔,到送去火化才允許打掃。」

「然後呢?」

「然後還要『做七』,就是從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個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師傅負責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個特別的儀式,相當於化解冤孽超脫上路的意思。到第七個七天滿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個農曆新年接受親友弔唁,元宵節后移出靈屋,清明掃墓,七月半盂蘭盆節時燒紙錢。」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規矩?」

我笑:「小時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出來做事總帶着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會順理成章接他的班。對了,大城市裏怎麼辦喪事?」

她沉默片刻:「我母親半年前去世,登訃告后,至親好友在家裏開了一個小型追思會,她是婦產科醫生,單位在殯儀館開了追悼會,除了同事朋友,還有她以前的患者過來送行,火化之後送到陵園安葬。」

聽起來確實肅穆得多,更具備葬禮應有的儀式感。可是我從懂事起,就看着眼前這樣喧鬧的場景一次次上演,對於死亡,我早已經麻木。我過去把大衣遞給爸爸,接受旁邊大嬸的打趣,謝絕留下來吃飯,走了出來。

「你們有你們的風俗,我不想表現得矯情,可這場面我有點接受不了。」

「並不一直都是這麼喜慶的。如果你想看莊嚴的畫面,可以明天上午來看出殯前的路祭。老實講,我爸在那時候還是蠻感人的。」

在買完衣服回家的路上,許可一直沉默。

必須要有一顆足夠柔軟的心,才能如此易於傷感吧。而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要讓心保持柔軟,前提就是被一直保護得很好。想必她出身於良好的家庭,從小到大被愛包圍,受最好的教育,讀最好的大學,畢業後有上佳的職業,然後被一個好男人追求直至結婚,所以才會放大自己的情緒。

等我到了她那個年齡,大約已經刀槍不入了。

可是真的刀槍不入又有什麼可恭喜的。這麼一想,我也意興闌珊了。

「我不想打探什麼,許姐姐,所以我只問你一次,當然你可以不回答。」我在院門前站定,「你來這裏,住進我家,並不是帶着心事隨機走到某處停下,對嗎?」

她躊躇片刻:「你太聰明,小航。沒錯,我是拿到你家地址特意找來的。」

我的心再度提緊,連聲音都有些顫抖:「為什麼?」

「據我猜想,」她一字一字地說,「你的爸爸,何伯,應該也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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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許可,她也看着我,一臉緊張,彷彿在等我點頭認可她的身份。我說:「這裏風大,你進去吧。」

她茫然:「那你呢?」

「我出去走走。」

我丟下她徑直走開,其實並沒走遠,只是過了小街,到對面洪姨家裏。

洪姨燒的豬蹄非常好吃,肥而不膩,軟糯入味,我一口氣吃掉了大半盤,弄得滿手滿嘴都是油光,她看得眉開眼笑。

「我還以為你再不肯來我家吃飯了。」

「誰說的,聞到燒豬蹄的香味我就自動過來了。」

「不生我的氣了吧?」

我笑:「我從來不對跟我講真話的人生氣。」

「我都說我當時醉了,你再這麼說,你爸越發不會理我了。」

「好了好了,你喝多了,講什麼都不作數。」

洪姨做鬆一口氣狀:「你這麼想就對了。你爸可是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嚇得我這段時間都只能趁他不在再去你家串門。」

我從小就知道我生活在一個跟其他人不同的家庭里。

我爸爸是一個「師傅」,更準確地講,他料理喪事。這職業不怎麼上道,收入也只夠維持生活而已,可是他身材高大,模樣不差,說話聲音低沉好聽,談吐舉止之間有着不同於周圍男人的氣質,女人緣一向頗好,不要說鄰近鄉里的中年婦女,連洪姨這樣有一份正經工作的寡婦也對他很有好感。他不是本地人,大約二十年前和張爺爺一起過來定居,張爺爺倒是出生於本地,不過一向四處遊盪不定。在張爺爺的撮合下,爸爸與他老家的遠房侄女結了婚,但兩人感情平淡,不到兩年便離婚了,身邊卻突然多了個剛出生的嬰兒——那便是我,別人問起,他坦然說是他女兒,再無其他解釋。

我當然不會是張爺爺侄女生的。她後來再嫁,過得不錯,還帶着孩子來走過親戚,見到我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到我懂事的時候,聽到鄰居老太太、大嬸們的一個說法:我是他與某個丈夫南下打工的已婚女人生的孩子,被他抱回來養活。非婚生這個身份當然不大妥當,不過我們小鎮子的道德標準頗有彈性,一方面大家的觀念都十分保守,強調家庭穩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鄙視所有不合規則離經叛道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抱着相對寬容的態度。不太離譜的醜聞非常適合拿來作為閑話主題,供他們帶着優越感嘲笑、談論,等新的話題出現,沒人會揪著陳年舊事不放。

最有發言權的當然是張爺爺,我爸一直與他生活在一起,就算與他侄女離婚,也沒見兩人交惡。可惜他長年酗酒,以前最愛跟我閑扯他那些不著調的學問,比如相面、看手相、摸骨、占卜、研究生辰八字和風水,到我開始關心身世問題時,他老年痴呆症也初現徵兆,偏偏又有糖尿病,唯一關心的事就是食物,講起話來顛三倒四,答非所問,嚴重時還會問我爸爸和我是誰,當然不可能講清楚我的來路。

我直接拿這個故事去向我爸爸求證過,他面無表情聽完,冷冷地說:「叫你練琴你不練,叫你臨帖寫毛筆字你說手疼,成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一起,聽這種無聊的東西,長大也會成個碎嘴子。」

他到底沒有直接回答我,我也突然失去了追問的興緻。倒不是怕他罵我,他對我好得有些放任,最嚴厲的時刻也不過是那樣沉下臉來說幾句而已。只是我突然意識到,我想證實什麼呢?有一個背叛家庭跟丈夫以外男人生孩子的女人當母親,絕對算不上光彩的事,她如果不想承認,我似乎也不必非要找她出來相認。

我再長大一點,成了一個眾人公認尖刻而略為古怪的孩子,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就再沒多少人拿我當面開玩笑談起這件事了。

說來說去,我有一個有趣的、跟別人不一樣的父親,他對我很好。我目光所及的那些完整家庭過着沉悶無聊的生活,並沒太多值得我羨慕的地方。總之,我沒覺得沒有母親是多大的缺憾。

今年我考上大學,臨去省城之前,爸爸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邀洪姨過來一起給我餞行。我們都喝了他自釀的楊梅酒,他看上去很開心,放量喝醉后睡著了。洪姨也喝高了,和我躺在院子裏的大竹床上閑聊,說起我高考近乎超常的發揮,洪姨嘆氣:「他沒白把你撿回來,小航。」

我一下僵住。洪姨兀自不覺:「你是有良心的孩子,好好念書,以後工作了,可要好好孝敬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緩緩坐起來,啞聲問:「這麼說我根本不是他親生的?」

洪姨已經醉得迷迷糊糊,嘴裏只發得出單音節的「嗯嗯哦哦」,再沒回答我什麼。

等第二天她清醒過來,矢口否認講過這話,我爸更是毫不客氣地說以後再不會歡迎她來我家了。可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什麼信口胡說。

所以趁丈夫出門在外跟師傅鬼混的出牆農婦只存在於想像之中。在你並沒有期待的時候,真相來得就這麼簡單,幾乎像個玩笑。

然而,有什麼玩笑能如此有效擊潰一切。

「洪姨,你要是我媽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天天讓你給我做好吃的。」

「是不是你媽有什麼要緊,你只管天天來吃就是了。小恪不在家裏,我一個人不管是做還是吃都覺得沒意思。」

「你為什麼不跟我爸結婚啊?」

「好好吃東西,別沒大沒小的。」

「我講認真的,洪姨,你以前明明對他有意思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不會是嫌我拖油瓶吧。我很知趣,不會妨礙你們。」

「什麼拖油瓶?」她啐我,「我帶着守恪,人家看我不是一樣?」

「那就是嫌他沒一份正經職業咯?」

「有什麼好嫌的。他的職業是有點……不過我早過了虛榮的年紀,並非要男人有個看着風光的工作。自食其力就很好了。」

「那總得有個原因吧。」

她遲疑:「你爸從來也沒說要跟我結婚啊。」

「你想要他搞送花表白下跪求婚那一套就有點過分了。你們兩個成年人相互需要,你是熟女啊,多流露一點意思,再來一下欲拒還迎以退為進,不早就把我爸給搞定了。」

洪姨又好氣又好笑:「你一個小姑娘家,滿腦子裝這些沒正經的幹什麼。」

「哎喲你別嬌羞啊,我又沒說限制級的話。」

「好了好了,你爸沒明確表態是一方面。另外,人年紀一大,想的事越來越多,患得患失,最主要是……守恪不贊成我再結婚。」

我着實大吃了一驚:「啊,這話他也說得出口,他好自私。」

「也不是自私啦,這孩子不像你,他從小就心思重,想得多。」

「別護短,說白了就是自私。」

她嘆氣:「你不懂,小航。我只這一個兒子,他對我來說最重要。我為他守過了女人最有看頭的幾年,臨到老了不顧他的想法再嫁,以前不是白守了?倒不如善始善終。」

「胡扯,他以後總是要結婚成家的,你落得孤零零一個人,這算什麼善終?」

「呸呸呸,這句話不能亂講的。等他結婚生了孩子,我去省城給他帶,想想也挺好。」

我哈哈大笑:「洪姨你才剛四十八歲好不好,堪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都沒有退休,居然想當奶奶抱孫子打發餘生了。」

「鎮上不到五十歲就當奶奶的女人不是很多?夕陽可不就這麼紅的嘛。」

「好吧,你是因為這原因不結婚的。那我爸呢?他為什麼會跟張爺爺的那個侄女離婚?」

「老張的兒子不搭理他,他為了攏住你爸給他養老送終,亂點鴛鴦,那女的既沒文化,還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你爸心思又深,兩人一天說不上幾句話,怎麼過得到一起去?」

「哦。」

「再說你爸這人啊,我還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按說照他的條件,長得周正,有會賺錢的營生,有文化,只要不是眼界高到離譜,再找個像樣的老婆做飯持家也不難。不過,他給我的感覺是好像覺得單身打光棍沒什麼。」

「你從小就認識他師父,他到這個鎮上你就認識他了,難道他就沒跟你講過他以前的情史什麼的?比如是不是有過什麼女人,喜歡過誰之類的。」

「情史?別亂講了,我跟你爸要真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只是鄰居了。你爸這人隨口開開玩笑沒什麼問題,可沒有認真跟人談心的時候。」洪姨搖頭,「這一點也讓我發怵。小航,洪姨告訴你個經驗之談,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到了什麼年紀,都不能跟自己沒徹底弄懂的人結婚。」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可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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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胃被紅燒豬蹄填得滿滿的,心中那個大洞卻依舊空空蕩蕩。北風好像可以直接穿透我的身體,呼嘯而過。

我晃晃蕩盪地回家,周銳正坐在我房間里玩電腦遊戲,頭也不回地問我:「你跑哪裏去了?」

我打個飽嗝:「找地方混飯吃了。」

他在我家混飯吃習慣了,不覺得我出去混飯有何不妥,不再追問下去,繼續專註在遊戲裏面。我躺到床上看他,燈光之下,他神情專註,漂亮的面孔上帶着一點緊張。能叫他緊張的大概也只有遊戲里的追殺,至於他那兇巴巴的父親和超級嘮叨碎嘴的媽媽會怎麼發落他,才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以內。

我的滿不在乎是裝出來的,而他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我惡狠狠地想,當然,他清楚他家就他一個孩子,無論他做什麼事,父母也不會真拿他怎麼樣,現在他家的財產多到他不必考慮謀生,任性放棄學業也無所謂,所以他有足夠的安全感,而我則有太多自我折磨的理由,我大可以原諒自己的焦慮。

可是我知道這樣也說不過去。

我見識過周銳最落魄的時候。他父親被那個廠拖垮,與母親一起忙着應付債主,無暇管他,他從零用錢多得花不完突然變成飯票都沒錢買,中午只能在學校食堂喝點免費湯,然後跑到操場躺着曬太陽。我冷眼看了兩天,走過去踢他一腳,把從家裏帶來的包子丟給他,他接住,翻身坐起,大口吃起來,絲毫沒有拒絕嗟來之食的骨氣。

「喂,這是我家來福的中飯,它不想吃,便宜你了。」

他哈哈大笑:「好吧,替我謝謝你家來福。」

他吃得高高興興,我看樂了,忘了自己原本是準備來狠狠羞辱他,報復他以前說我是個捲毛丑妞的一箭之仇的。

第二天中午,他自動跟我回家,還說省得我再費事給他帶到學校來。他就這樣在我家吃了將近一年的飯,該夾菜時夾菜,該盛飯時盛飯,哪怕跟我吵架了也不會賭氣走掉,沒有一點寄人籬下的畏縮不安。那個坦然勁頭連我爸看了都嘖嘖稱奇,半真半假地調侃說他這輩子如果不走歪路必成大器。

我最多只能去洪姨家裏混點豬蹄吃,前提還是一出生就跟她是鄰居,她與我父親多少有點曖昧,對我另眼相看。

是的,我可以裝出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可是生來缺乏這種坦然。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鄰居們傳來傳去的故事有多荒誕不經。花這麼多力氣,騙自己這麼久,都是徒勞。

矇矓之中,感覺有人撫摸我的臉,我一下驚醒,狠狠推開湊到跟前的周銳:「信不信我現在趕你出去。」

他一臉無奈:「我用得着趁你睡着來偷偷摸你嗎,你怎麼又哭了?」

我這才發現,眼角一片濡濕冰涼,我拿袖子抹一下,想想這幾天真是太過反常,居然動不動就哭,脆弱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我瓮聲瓮氣地回答。

「你以前什麼都跟我講的。」

那是錯覺,就像洪姨感覺我爸爸始終沒對人敞開自己一樣,我也是。我嬉笑怒罵順口而出,有時候近似話癆,可從來沒有做到過對任何人言無不盡。

「你不是我,小航,你從來都不會幹真正任性的事。我知道你肯定遇到不開心的事了,不然不會從學校跑回來。悶在心裏不說你小心生癌。」

我氣結:「不會說話你就給我閉嘴,讓我安靜一會兒。」

他瞪着我,突然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丟一個熱手袋給我,我牢牢抱住,喃喃地說:「真討厭這裏的冬天。」

「英國的冬天也很討厭。」

「周銳,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差勁?」

他疑惑地看我:「你希望我說你哪裏差勁,給個提示。省得我順口說得不對,你又來收拾我。」

我閉上眼睛不理他。他推我一下,笑道:「喂,你明知道你就算更差勁一點,我也是喜歡你的,幹嗎還要問這個問題。」

我本該感動,可只迸了個苦笑出來:「就因為我管了你一年飯嗎?那你比來福好,我撿它回來,管它五六年飯了,它都懶得跟我搖一下尾巴。」

他瞪着我,我等着他跟我翻臉罵人,可是他居然只聳聳肩:「早晚有一天我跟來福一樣不甩你,你就知道後悔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是不是一直幻想那場景啊?」

「嗯,所以我現在才拚命對你好,讓你習慣依賴上我。」

「我跟你說實話吧,你要不是長著一張漂亮面孔,平時招搖過市,趾高氣揚得討人嫌,到了餓得兩眼發直的時候,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劇美,我才懶得扔兩個包子給你。」

他沾沾自喜:「我早知道你垂涎我的姿色,沒關係,我接受,盡情占我便宜吧。」

我頹然往後一靠:「真是服了你的厚臉皮。你要謝就謝我爸,不用感激我。他要開口說趕你走,我早踹你出門了。」

「行了行了,我都不在乎你的動機,你就別糾結這件事了。想不想痛快晒晒太陽?」

「怎麼曬?拿個大反光鏡來嗎?」

「我帶你去海南玩幾天散散心,那邊太陽好著呢,可以躺在海邊曬著太陽喝椰汁,保證你什麼煩心事都沒有了。」

和上次他提議我跟他走一樣,我的心又一動。他看在眼裏,越發熱忱地推銷他的主意:「好多抑鬱情緒其實都跟天氣有關,我看過一篇文章,講為什麼芬蘭那麼安逸的高福利國家自殺率會高,就是因為他們冬天太漫長,曬太陽的機會太少。與其窩在這裏生悶氣,不如出去走走。我說得有道理吧?」

我點頭,他倒意外了一下:「那等何伯回來,我跟他商量一下。喂,他不會生氣真的大冬天趕我出去吧?按說不會,你這個樣子何伯也擔心啊。」

「哼,他要擔心的事多著呢,輪不到我。」

「小航,對不起,我並不想讓你覺得困擾。」

許可站在門口,靜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她剛來的時候,我曾經不着邊際地揣測,這個陌生而美麗的訪客也許是我母親,出於某種原因遺棄了我,過了十八年之後,良心不安,回來探訪我,想與我相認,我甚至設想了若干狗血的場面,比如她含着眼淚講出真相,我毫不動容,冷笑着回答:不必了,沒有母親我一樣活得很好。

現在我不知道我和她到底哪一個更會腦補了。

我疲憊地說:「我已經困擾了。可是不怪你,該來的總歸會來。周銳,你上樓去吧,我有話要跟許姐姐說。」

周銳的目光疑惑地在我們兩人身上轉過,什麼也沒說,走了出去。許可走過來坐下,我掀開被子一角:「蓋上吧,晚上很冷。」

我們擁被並肩坐着,聽窗外北風刮過殘存的樹葉,簌簌細響帶着冬夜凄涼的氣息。

「你說過你母親是醫生,我爸只是在小鎮上操持喪事餬口。他們之間的距離大得可以用光年來計算,這樣的兩個人怎麼會扯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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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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