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一場突然而來驟雨,把雙廟村口那座本就破舊的程廟浸泡得牆體裂了縫。程廟裡供奉著唐朝大將軍程咬金。因為久未人來,它威武的臉上早已織滿了蛛網。他手中那柄以「三斧頭」而聞名天下的大斧也只剩下了半截。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代,就連昔日受人膜拜的大將軍程咬金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看上去是那麼地落寞,那麼地無助。

舒遠秋剛邁上青苔遍布的石階,就聞到了一股青苗燒熟的香味。舒遠秋把頭湊到了程廟破爛的窗欞上,她從裂開的木格窗縫裡看到了孫拉處正撅著屁股用一把爛笤帚在那裡煽火。廟裡多了個用泥坯泥成的小爐子,上面燒紅的炭渣上擱著幾個帶青皮的玉米棒子,那香味正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

這時候,舒遠秋聽到有個男人在說,「拉處!別煽了,你是鄉長……」那個說話的人雖然在她的視線之外,但是她聽出了那人是誰。孫拉處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他煽得更起勁了,他說:「掌柜子別這樣!我還是你的管家!……我這個管家沒盡到我的本份,完了我請個良醫,來好好給大奶奶好好看一看。順便勸你一句:人死不能復生,連武這娃,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是個犟驢脾氣,我聽說當初他要認個錯,政府是不會殺他的……現在是人民政府,你千萬莫與政府對著干,有一句話,我想了好久,說給你,你莫要有想法。這一向政府後備緊張,為了支援前線,儘快活捉蔣介石,解放全中國,要我們解放區捐款、捐物,我想林家的東西反正遲早也到不了你手裡,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能用的全部捐給支前委員會,也算作將功折罪吧!只要你點點頭,列個單子,可以以你的名義讓夫人出面……」

「拉處,你別為我操心,我從小沒爹沒娘,有名無姓,光著屁股長大,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後來我得遇義父林九,有了名有了姓,也有了賢惠的任月霞和萬貫家產,才算有了活人的尊嚴。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屬於我,我只不過是個臨時保管者而已,最終有一天仍會得而復失。如今,風水輪流,我就當是做了一場美夢,沒有啥舍不下的。至於我的家產,你們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我早就不把它們當做我林中秋的了,所以也不存在捐與不捐,政府想拿去就拿去得了……」

「掌柜子啊,你就聽我一句,馬上要土改了,土改的對象就是你們這些人,你就聽聽我的話吧,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舒遠秋聽得入神,她把整個臉都貼在了窗欞上,她想儘快看見和孫拉處說話的林中秋。這時候,她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傳來,接著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出是一男一女:「去不去反正是你大,我一個人去,算啥?」舒遠秋悄悄躲閃到了程廟的山牆後面,偷眼看時,原來是林連文和他的媳婦舒燕子。他們一前一後來到了程廟門口。舒燕子在後面推搡著林連文,直到把林連文先推進了廟門,然後她跟了進去,關上了廟門。

舒遠秋閃出身,貼到門口,她隨即就聽到了一陣疾風驟雨般的罵聲:「你滾出去!我說過我這輩子沒有養過兒子,你的耳朵讓驢毛塞了嗎?……」緊接著一陣撕扯的聲音,把門撞得哐哐響,塵土抖落下來,落在了舒遠秋的頭髮上。她連忙又藏在了山牆後面。她看到林連文和舒燕子兩個人被任月霞推了出來。林連文不停嘟囔著:「都是你,我說不來的……」舒燕子說他是你大呀。

任月霞抹著眼淚,把她寬大的手掌放在林連文的肩膀上,「瓜娃!只怕有不認老子的兒子,而沒有不認兒子的老子!你大他是害怕呀,害怕連武和他自己帶害了你們,讓你們丟了這份當先生的差使,你要懂你大的心思。你快回去吧,這裡有我,人家把你大要怎麼樣還很難說,你們可不能再出啥事了。」

孫拉處也跟了出來,他搖搖頭說:「掌柜子想法太多了,連文他們還有我哩,我好歹還是個鄉長,再說現在學校里先生缺得很,像連文和舒燕子這樣的秀才,人家稀罕著哩!」他沖林連文擺擺手說,「回去吧,連文,好好乾,有叔哩,兩個娃娃你莫操心,我都安頓好了,虧待不了娃,你倆只管好好教書。」孫拉處望著林連文他們走遠,才對任月霞說:「我不能多呆了,我剛才給掌柜說的那些話,你再給勸勸,掌柜失去連武,給政府憋著氣呢。你給好好說說,農會已經進村了,土改就要開始了,千萬再不能得罪人民政府。」任月霞點點頭又進了程廟。

孫拉處剛走了幾步,樹後面就轉出了舒遠秋。

「孫鄉長不坐你的大堂,還有心思燒香?」舒遠秋說得孫拉處一時語塞。舒遠秋像是開玩笑的口氣,卻讓孫拉處出了一身汗。「我現在負責支前工作,你不知道其它的鄉籌集的物資已拉了好幾車?你們雙廟怎麼這麼不積極?不去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反而去求一個地主老財?」

「既然你已經發現了,你看怎麼辦吧?」孫拉處垂頭喪氣,乾脆一副任憑發落的架勢,看來對於這樣做的後果他是早有心理準備。

「放心吧,我是不會給任何人說的。其實,今天我是來看哥哥舒達海的,他雖然把房屋、耕畜、餘糧都交出來了,也幫助我們抓住了偽縣長,但是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他手裡血債太多了,誰也救不了他。舒家是徹底完了,大哥去了,舒達海抓了,人心都散了,二哥的那四個婆娘和兩個女子都先後鳥獸散,大女子嫁了原上的一個富農,二女子也跟人跑了。那個小兒子狗娃也被奶娘抱到安口鄉下去了。這次土改,要劃定階級成分,地主就是地主,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但是,他們只要有認罪的態度,能夠配合咱們完成土改,就還有改造好的機會,比如減租清債,咱們不是全部打死他們,減租不是去租,只減原租額的百分之二十五,還有清債,也不是不認債,而是付息超過原來一倍才停止還本,這些政策也需要我們原原本本給他們交代清楚。」舒遠秋話里的意思孫拉處聽明白了,她是要他給林中秋好好講黨的政策,不要有敵對情緒。

「咱們一起的幾個,留縣裡的就你和我了,我以前有啥話愛給老仲說,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現在老仲走了,柏書記也走了,六神無主的時候就常常想到你,區上已經部署了土改的任務,近期要組織召開批鬥大會。你知道,我這人心軟,尤其我和林中秋,我畢竟……」孫拉處也不知道怎麼說了,他長嘆了一聲。

「拉處,我懂你的心事。已經到這時候了,該面對的時候就要面對,無法迴避也不能迴避,只有盡量把遺憾減到最少吧,我們都需要這樣努力。」舒遠秋既是在對孫拉處說其實又是在給自己說:「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幫助你搞鄉上的土改,謝謝你的信任,拉處,但是恐怕不行,我明天就要離開了。」

「離開?你也要走?」孫拉處吃驚之餘一臉的失望和無助。

「是的,明天我就要去陝甘寧邊區學習,三年時間,建設不比革命,不學點東西啥也不會。所以臨走之前,來家鄉轉轉。」

雨後的天空,萬里無雲,連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清新的氣息。舒遠秋和孫拉處來到鄉政府的門口,她望著那棵枝葉愈發顯綠的老柏樹又一次想起了父親教給她的那首詩:「古干濃蔭自李唐,半枯已閱百滄桑。

十圍風雨南柯下,幾許人經如夢忙。」

記得父親舒暢曾講給她一個傳說,說是北宋時,獵人在五龍山見一位裸女,全身長毛,跳澗如飛,後來人們合圍捕獲。一問才知是後唐一宮女,避亂逃入山中,餓得不行了,就在這裡來吃這棵柏樹的葉子,於是不飢不寒,體輕如飛,已經活了三百歲了。

「拉處,如今這棵神樹成了你的了,他會保佑你的。」舒遠秋望著那樹說。孫拉處苦笑了一聲,搖搖頭說:「這鄉長我幹得一點都不得勁,我覺得我不是這塊料,還不如回家種地來得自在呢……哦,到門口了,進去坐會兒吧?」

舒遠秋點點頭,跟隨孫拉處進了林家大院。

「小關,縣裡的舒領導來了!」孫拉處把舒遠秋前面讓進辦公室,後面就沖隔壁喊了一聲。隨即,小關就甩著馬尾辮進來了,這個小關走路一直像在跳,永遠給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

「舒領導好!」小關進來就沖舒遠秋打招呼,舒遠秋瞅著她,感嘆道,年輕真好,你們趕上了好日子啊。

孫拉處接過話頭說,「是啊,我一回家看見我家拴牢,就會說,狗日的跌進福窩了,你老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一直在鬼門關晃悠呢。」孫拉處說著招呼舒遠秋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對小關說,「舒領導一直過問咱的支前工作呢,把冊子拿來,給舒領導彙報一下。」

小關很是認真,這丫頭記憶力好,翻開小本,也不看,就有板有眼地彙報起來,「到今天早上為止,雙廟鄉共動員擔架一副,借糧一千石,料一萬斤,草二萬斤,做軍鞋五百雙……」

舒遠秋聽完后不失時機地表揚了孫拉處幾句后,就隨孫拉處在林家大院里轉著看。

「拉處,你還記得我第一次進這個院子嗎?」

「怎麼不記得?你女扮男裝,當時把我嚇壞了,你一個女人,真讓我佩服呢。」

「那時候這裡樹蔭葳蕤,一片生機,我當時印象很深,覺得這深宅大院自是和別的大院不同,很有幾分書香氣呢。你說奇怪不?林中秋一個粗人,竟然把他的院子弄得像個讀書人家。」

「那是你不知道。林九當家時就送他去讀張先生的私塾,後來他還請了張先生作林家的私塾先生,編修林家族譜和林家堡庄史,替林九立傳。他在我們眼裡可是個斯文子呢。」

舒遠秋想象著林中秋在這裡的年年歲歲,點點滴滴,她對他有了更多的陌生和新奇。如果說他們曾經相愛,但是他們卻對彼此的生活一無所知,兩個看似陌生的人卻因某種緣相系一生。她覺得冥冥之中有著什麼力量在主宰著人的感情,日日相見的卻不能相濡以沫,遠遠守望的卻永遠心心相牽。

舒遠秋離開林家院的時候,日已西斜,孫拉處有些依依惜別,執意要留舒遠秋吃飯。舒遠秋又一次看出了他的孤獨和無助,她笑笑說,拉處,好好乾,別忘了你曾經是這個院子的大總管呢。

月華如水,瀉了一地。夏季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晚,戊時的時候,天空才有了點點灰白。鄉村的夜雖然冷冷清清的,但是夜空卻十分地明朗,也許是大暴雨剛過的緣故。抬頭看看,今夜的月亮是那麼美,一種朦朦朧朧的美。彎彎的月亮弧線比那割麥鐮刀的弧線還要美麗,加上周圍朦朧的水影,更添了一分韻味。這樣美麗的月夜,心跟著變得美麗起來。程家灣村頭的程廟就孤零零地罩在這樣的月色里。

一個人悄悄地靠近了程廟,門口的民兵已經睡著了,看來他已經堅持了多久發現裡面的人毫無逃走的跡象,已經徹底放鬆了警惕。這個人躡手躡腳地從熟睡的民兵腿上跨過去,小心推開了破舊的廟門。廟裡的人顯然沒有睡著,有人問,是誰?接著一盞油燈亮了起來,一個女人站在門口,影子拉長在了牆壁上。

短暫的凝視。林中秋幾乎驚叫起來,「書眉!你是書眉?」

「是我。」

短暫的沉默,沉重的呼吸。

任月霞望望林中秋,望望舒遠秋,忽然有些明白,她仔細地撥亮油燈,悄悄地走出了門外。

「你怎麼會來?」

「我是來向你贖罪的。」

「贖罪?」

「是。連武是我帶人抓住的,也是我……他就葬在風嶺塬的桃花嶺。我每年清明都去給他燒紙。他像你,執拗。」

一陣鼻息抽搐的聲音,無言,牆上巨大的黑影在抖動。

「你,要罵我就罵。」

「那是他的命,誰也沒有法子。那雨晴呢,雨晴她在哪裡?我找過她,她不肯認我,我派人去接他,結果她被人給劫走了。」

「不知道,我也在找。雨晴,她也像你,執拗。」

「找到了告訴我一聲,要是我還在。」

「碎娃!今天你是碎娃,不是林中秋,我是書眉,不是舒遠秋。今後我準備叫舒遠了,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遠秋是遠離中秋的意思,今後我不叫了。因為經過了好多事,我明白了好多,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內心,我必須面對自己的內心。」

「不,你還是叫遠秋吧,就叫遠秋。」

「雨晴會回來的。」

「回來了告訴我,只要我還在。」

「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來告訴你,你還有連文,我們還有雨晴,我們一定要團聚。今後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來,我還想聽你說,天塌下來好!這麼多年,當我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就會大喊,天塌下來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幾時?碎娃,振作起來,等我回來,等雨晴回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兩個影子移在一起,兩個人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看到彼此心底那些沉澱的心事和糾結的情愫。風吹進來,油燈撲閃著,在眼睛里燃燒,燈火潮濕,像是結上了一層霧氣。

晨曦微暝,月亮卻還不肯離去,依舊在淡淡的雲層里逗留著,儘力釋放著最後的銀輝。雙廟的人們剛剛結束了一個安恬的睡眠,起來出門準備一天的勞作。遠遠的五龍山也像剛剛醒來,肩披一層微光,舒展著它的每一道梁,每一棵樹,每一條纏繞的小路。天漸漸地亮了,一輪紅日從黑沉沉的山樑背後緩緩探出頭來,古老的雙廟又迎來了新的一天。那條自東向西逶迤而來的瑞河,玉帶一樣地繞過雙廟,潺潺的水聲,記錄了雙廟的每一天,也見證了雙廟的興衰榮辱。

人們來到瑞河邊上馱水的時候,驚奇地看見了山下搭起的那個很大的戲台,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可能又要唱戲了。去年新中國成立的時候,這裡演了十多天大戲,演員把嗓子都唱啞了,雙廟人把十年的熱鬧都看完了。今天又要唱戲嗎?

的確要唱戲了,不過主角不是演員,而是林中秋。

當人們馱了水開始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有農會的幹部在家門口敲著銅鑼吆喝:鄉親們!走啊,集合開會了!參加批鬥大會去……緊接著,人們看見林中秋和任月霞被五花大綁著,從程廟裡出來,往五龍山下走去,他們頭上戴上了一頂紙糊的又高又尖像寶塔一樣的高帽子,上面還寫上了「惡霸地主」的字樣。他們到了山下的土戲台跟前,發現舒達海已經在那裡了,和舒達海在一起的還有其他幾個地主、鄉紳。他們看見林中秋來了,臉上的神情在表達著這樣的意思:又見面了,這次不是在祠堂,不是在「下馬樓」酒堡,也不是在更正式些的交際場面上,而是在批鬥場上,從這一點來看,我們是一樣的。

林中秋和任月霞被推了過去。林中秋昂著頭,面無表情,身邊的一切似乎與他無關,他的目光放在遠處,停留在了蒼翠的五龍山上。望望多年一成不變的五龍山,林中秋腦海里那些模糊而不失溫馨的記憶,薄霧般紛至沓來。美麗的五龍山,綿長無垠的遠山的黛嶺,廣袤灼熱的土地,快樂的放羊娃碎娃。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少年碎娃。他的音容笑貌,變成心頭暖暖的滋潤。怎麼能忘記,林蔭小道上,他留下的深深足跡?瑞河邊上他灑下的朗朗笑語,樹林里他採下的串串野珍。怎麼能忘記,他在河邊嬉戲,翻江倒海,河捉魚捉蝦?怎麼能忘記,春天的成長與芳華?怎麼能忘記,夏的熱烈與簇簇浪花,秋的深沉與累累碩果?怎麼能忘記,冬的泠洌與柔柔白雪?

林中秋神遊八極,全然忘記了此時他已經被放在了烈火上。土戲台上的他和任月霞成了真正的主角,現場氣氛一下子變得像燒煎的油鍋,先是農會宣傳隊的人在唱曲兒,一個拉板胡,一個開始唱:「請同志呢嗎仔細聽,你聽我談呀,聽我把舊社會表一番。

大地主呢嗎坐飛機,空中遊玩呀,咱窮人擔擔呢嗎兩腿發軟。

大地主他穿的是綾羅綢緞,咱窮人穿粗布爛成片片。

大地主他吃的是白米細面,咱窮人吃糠咽菜難以下咽。

大地主有房有屋前庭後院,咱窮人搭草棚才把身安。

大地主養騾養馬拴滿後院,咱窮人沒牲口只好把人力添。

大地主娶老婆三房又六院,咱窮人無婆娘斷了根煙……」

唱罷演員下去,農會主席就開始拎個大喇叭一一曆數他的罪行:「林家堡大地主林中秋,佔有好川地兩千多畝,佃戶多達二百戶,長期僱工十五人,放高利貸的糧食一千五百多石,借債戶遍及周邊五縣六百多戶。長工李福泰因為死了一頭牛就被林中秋活活打死,長工王安良因為睡了懶覺就被林中秋剁掉一個指頭,後來又殘忍殺害,農民薛虎虎因為還不起林中秋三兩銀子,被折去土地五十多畝,當佃戶三十年,交租一百多石……」

兩千多畝土地,二百個佃戶,原來這些都是他林中秋的。難道不是天與地的?人終有一天會化作塵土,而天與地卻是永存的。就像這五龍山,自他小的時候就這樣子,一場地震過後他還是這個樣子。人是個多麼渺小的東西啊!

「清算剝削債,打倒林中秋!」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憤怒的人群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擁上了戲台,為首的自稱是李福泰的兄弟,他咬牙切齒地撲上戲台。他們對著林中秋和任月霞開始拳打腳踢。李福泰是他下的黑手,多年裡他一直能感到李福泰的幽靈無處不在,他由此後悔不該因為錢財害人性命。人彷佛都有一種生活的慣性,就像騎上了一匹快馬,走了好遠,還覺得不遠,還想昏頭昏腦地往前奔。林家的經營其實已經到了頂點,能保持它現有的富庶就已經不錯,而他卻一時心迷,為了地底下舒家的珍寶而昏了頭。

如今的報應和討伐不是毫無來頭,也許早就該來了。林中秋拿出一副心甘情願任人宰割的架勢,領受著來自貧僱農們的拳腳相向。但是任月霞不能和他一起挨打,任月霞的身體最近就一直不好,她哪裡能經受得了這個。林中秋用身體護著任月霞,任月霞卻躲避著他,迎面替他攔擋著拳頭。但是拳頭和亂飛的腳太多了,他們誰也無法抵擋,索性,林中秋緊緊抱住了任月霞,他的身上開始發青,好幾處皮開肉綻,疼痛很快襲來,但是林中秋沒有倒下去,他靠著那個戲台柱子,用他寬大的胸膛包裹了瑟瑟發抖的任月霞……裊裊炊煙,夕陽西沉。牛羊入欄,暮色里,走來禾鋤晚歸的農人,人都散去的時候,戲台上剩下了林中秋和癱軟在地的任月霞。林中秋抱著任月霞已然骨肉如柴的身體,想起了這個長他三歲、卻與她同甘共苦多年的苦命人的一點一滴,孩子、土地,一切都不在的時候,唯有她,這個母親一樣的女人守護在他的身旁,替他遮風擋雨,為他奮不顧身……任月霞終於沒有熬過這一天,還不到凌晨,她就在林中秋的懷裡永遠閉上了眼睛。任月霞念了一輩子佛,敬了一輩子菩薩,無情的菩薩你就不會顯顯靈,拉她一把嗎?

孫拉處來的時候,任月霞已經離開了。他捶胸頓足,悔恨不已。知道要開批鬥會,孫拉處以拴牢有病為名,躲回了家,把配合農會和土改工作組的事交給了葵指導。孫拉處人在家,心卻在土戲台上,群眾瘋狂的聲音不斷地傳來。孫老漢拍著炕沿,不停地說,人都那樣了,放過得了,殺人也不過頭點地嘛。土改工作組在他們家來過,來宣傳土改政策,告訴他們政府的方針是,依靠貧農,團結中農,中立富農,打擊地主,有計劃有步驟地消滅封建剝削制度,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民當家做主,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新國家,自然他們家被列為徹頭徹尾的貧僱農。聽到山下群眾群情激烈,孫老漢連著催孫拉處,你倒是去看看呀。孫拉處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說,我不能去,我咋去呢?我就是去了又能咋樣?孫老漢又喊孫抓處。孫拉處說,大呀,你就別操心了,你這是淡吃蘿蔔閑操心。孫抓處已經加入了民兵,今天是孫拉處叮囑他哪裡都不能去就在家待著的。蘭花剛生了兒子拴鎖,才四個月,孫抓處巴不得天天守在兒子旁邊呢。孫老漢喊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反正沒見他過來。

孫拉處好不容易盼得天黑,就往程廟跑。去時任月霞已經閉上了眼睛。他要去學校叫林連文和舒燕子,被林中秋攔住了,他說,人已經去了,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別讓死人再害了活人。孫拉處眼淚淌得擦都擦不及,他說,大奶奶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哪,天爺怎麼這麼不睜眼?在林家大院,就數大奶奶對我們好,她有一副菩薩心腸。嗚嗚嗚嗚……說著孫拉處不由大放悲聲。

「天塌下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幾時?」林中秋在孫拉處的哭泣聲里默默念叨。

「東家你在說什麼?」

林中秋沒有回答,他的耳畔忽然一遍遍響起書眉的話:今後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來,我還想聽你說,天塌下來好。這麼多年,當我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就會大喊,天塌下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幾時?碎娃,振作起來,等我回來,等雨晴回來!

「拉處,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她走的時候對我說,好好活著,不管多難……」

月亮再次升上天空,霧鎖人事,月空若夢。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半夢半醒之間,翹首,過往的歲月,一一再現。林中秋重重嘆息一聲:滄海桑田,走不出的永遠是紅塵,明月啊明月,你知人間悲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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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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