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地震了!

這是人們的第一個感覺。如果說上了年紀的人還記得民國九年那次翻天覆地、滄海桑田的地動山搖,他們自然又會把今年與那一年聯繫起來。那一年呀,天變了,地變了,人也變了,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就都變了個樣子,路沒有了,山變形了,溝移動了,河流改道了。等到你反應過來的時候,你馬上覺得你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嶄新、奇妙。突然面對這個世界,你心生無限好奇也心生忐忑不安,你甚至有些害怕,你的心靈世界受到了極大地摧殘和撞擊。那是一個在黑夜裡待得太久的人對突然出現的明亮陽光的不適應,那些有經驗的人會一點點睜開眼睛,一點點讓陽光進來,一點點地去適應新的世界,而不至於讓強烈的陽光刺壞了他的眼睛。

這的確又是一場地震,寂寞荒蕪的黃土高塬在若干年前經歷了慘絕人寰的大地震后又一次迎來了朝代的更迭和運命的轉變。殘塬天傾,人心大震,一向清冷的隴東小瑞川縣城突然異常熱鬧,震天的鑼鼓和連續不斷的炮仗幾乎要震碎了人們的耳朵,紅色的標語把街道整個變成了一片紅色的海洋,一個個斗大的字比賽著向牆的顯眼處擠,生怕錯過了滑過去的每一雙眼睛的注視。

當然最熱鬧、最引人注目還是縣衙。縣衙門口早早掛起了解放委員會的大紅牌子,旁邊張貼了解放委員會發布的一張告示:《告父老兄弟書》。門兩邊的青磚牆上刷寫了大紅標語:熱烈歡迎人民解放軍進城!人民解放軍萬歲!舒遠秋站在門口,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的明亮與熾熱,長期以來一直潮濕著的身體和心靈此刻變得異常溫暖。想想看,在漆黑的夜裡度過多少年,第一次大明大方,第一次堂堂正正,第一次抬頭挺胸地出現在世人面前,她的心怎麼能不如潮水涌動?自從那年跟隨飛鷹從虎頭山來到瑞川縣城,一直是深入簡出的她,幾乎就從沒有放心大膽地在街上走過。即便這樣,最後也還是被捕入獄。出獄后,像正常人一樣地在街上行走更成了一種奢望。如今她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出現在這條街道上了,同時出現的還有老仲、柏治林,還有孫拉處,甚至一些其貌不揚的夥計、佃戶此刻都圍在了他們的身邊。從地下突然走到地上的這些人讓人們大為驚訝,他們也恍然大悟,連恆源商店的小夥計、「元興隆」的小韓子都造反了,難怪天會這麼快地就變了顏色。

此時的甘乾義已不再是縣參議長的身份,臨時參議會已經名存實亡,他現在是縣解放委員會的主任。就連舒遠秋都是剛剛知道,甘乾義在去年就已經加入了共產黨。雖然在他的策劃下,自衛隊起義,以最少的傷亡和零破壞實現了和平解放。但是舒遠秋還是沒有弄清他的真實身份。上級工委派來了工委委員於修亮協助解放全縣事宜,舒遠秋才從他的口裡得知去年甘乾義就在於修亮的動員和發展下,秘密地入了黨,之後他就利用自己的身份左右縣政府,控制地方武裝,搜集情報,營救被捕入獄者。為了迎接解放,於修亮專門協助甘乾義利用他自己在縣上的特殊身份宣傳革命大好形勢,指明出路,在各中小學師生和機關中秘密發展新青年團員,建立團組織,輸送優秀團員參加游擊隊。這次,於修亮還帶來了印製好的毛主席、朱總司令發布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安排人員四處張貼。

舒遠秋沐浴著農曆八月天艷陽的照耀,正被眼前這熱烈的氣氛感染著,忽然看見一個穿長衫的人拉著一輛驢車擠過人群向這邊走來,他一邊走一邊喊叫,不知道是喊人還是喊驢,總之人們在他的喊叫聲里都讓開了一條道,讓他和驢儘快通過。走近了,舒遠秋看見車上裝滿了草料和大麻袋。軟軟的麻袋上還樹立著好幾個豬頭和羊頭。旁邊的孫拉處看見了,迎面攔住他,問,黃掌柜這是做什麼去?

「拉處啊,請你給牽個線,我備了點薄禮,是慰問解放軍的,麻煩你給說說一定收下。」那人點頭哈腰地跟孫拉處說。

「呀,這不是占倉兄嗎,謝謝了!讓拉處帶你去倉庫登記卸貨吧。」柏治林也看見了,沖黃占倉拱拱手,然後轉身對舒遠秋小聲說,這是林中秋的人,叫黃占倉,開當鋪的。柏治林大約知道一些她和林中秋的事,但是柏治林這個人非常穩妥,言語也很謹慎,從未對她提起也沒有過任何暗示,但卻能有意無意地讓她感覺到他的意圖所在,就像對黃占倉的介紹,他只十分簡略地說了這麼一句,但舒遠秋卻從中體會到了好多意思,比如,黃占倉比較識時務,林中秋應該積極響應;比如,林中秋、黃占倉這一類人今後是我們的敵人等等。

黃占倉對著舒遠秋和柏治林依舊頭如搗蒜,「柏掌柜,聽說解放軍要進城了,我送點見面禮。」

孫拉處領著黃占倉離開人群,往倉庫走去。黃占倉悄悄說,拉處啊,咱倆平日關係不錯,你說共產黨來了,共產共妻,林掌柜怕是凶多吉少啊,你一定要替我多說好話。孫拉處說,現在害怕共產共妻了?早不知道積點德?我們窮苦人家娶一個女人都砸鍋賣鐵的,你們三房四方地娶,早就該共了。

「哎哎,不能這麼說嘛,大家都這樣啊。你在林家多年,啥沒見過?哎,我說,孫管家看上我哪個女人了我給您送去,只要你能替我多說好話……」

「呸!我才不稀罕!」孫拉處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大踏步前面走了。

甘甜甜走進學校的時候,發現學校里也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學校操場上貼滿了「堅決申討姬書明,保護學校財產」之類的標語,林琬兒正站在喧喧嚷嚷人群中振臂高呼,看樣子正在參加針對什麼人的集會。甘甜甜從那些學生中一把拉出了林琬兒,問:「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護校呀,學校專門成立了護校委員會,我加入了,和同學們一起與反動的校務主任姬書明開展鬥爭,姬書明這個壞蛋要把學校的財產都轉移到台灣去!他還在學生中宣傳說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招生,誘騙我們參加青年軍去台灣。不是我們及時揭穿他的陰謀,好多同學都要報名了。」林琬兒熱血沸騰地說。看來她已經從孔軍犧牲的悲痛中擺脫出來並化悲痛為力量,滿懷熱情地做著孔軍生前熱愛的事。

甘甜甜只好不打擾她,安頓她小心點,準備返回,不料林琬兒卻把她拉到了一邊,悄悄說:「媽,給你說個事。」甘甜甜看她一副緊張的樣子,感覺到不是什麼好事。果然林琬兒說,「媽,我,我有了。」

「什麼?」甘甜甜驚叫起來,「有了?誰的?」

林琬兒拉了她一把,左右看了看,看見沒有人往這邊看,就跺著腳說,「媽,你能不能小聲點?還能有誰的?孔軍呀!」

「走,跟媽走,媽給你想辦法,把孩子弄掉。」甘甜甜要拉林琬兒的胳膊,被林琬兒擺脫,「不,我要生下來。孔軍不在了,我要給他生個孩子。」

「我的姑奶奶,你才十幾歲啊,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你這是犯糊塗啊,不聽老人言,將來有你苦果子吃!」甘甜甜捶胸頓足。

「走了,媽,我忙去了。」還不等甘甜甜說話,林琬兒已跑進了集會隊伍。

本來甘甜甜是要叫林琬兒回去帶連傑的,家裡太忙亂了,甘乾義讓她幫著孫拉處、老仲幾個參與清理群眾捐獻的物資,算賬統計數字。她一走,三歲的連傑就沒人看管了,她只好來學校找林琬兒。現在是暑假時間,她能有什麼事?但沒想到林琬兒在學校也是忙得不亦樂乎,全家都在參與忙解放呢。甘甜甜雖然覺得沒指望,但她的心情卻是出奇得好。他知道解放的來臨將讓她與馬上面臨倒霉的林中秋有了一刀兩斷的機會,這個世界新生了,她也將新生了,有了當解放委員會主任的老爹,她的未來將是一片光明。這樣想著她腳步輕快地向倉庫走去,就是把連傑用繩索綁在床頭上,她也要積極辦好老爹交給她的任務,這樣大家就會信任她,也就會忽視掉她那個大財主二老婆的身份。

解放軍的大部隊終於在人們好奇、期待和惶惑中進城了。兵真多啊!像一條長龍望也望不到尾巴。解放軍戰士個個臉膛通紅,炎熱的天氣讓他們的鼻尖上濕漉漉地,發梢上的汗水都滴在了背包上,留下了濡濕的印跡。他們雄赳赳、氣昂昂,挺胸前進,齊聲歌唱:打得好,打得好,四面八方傳捷報。到處都在打勝仗,捷報如同雪花飄。

於修亮等人提前組織了群眾夾道歡迎,扯起了橫幅: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一九五師進城。鑼鼓隊、秧歌隊開始沿街表演,群眾手中的鞭炮冒著火花,在地上炸響,他們舉旗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歡迎人民解放軍」,一時間,地動山搖,山呼海嘯。

沿街的群眾身體一個壓一個,完全擁擠在一起,腦袋從縫隙里探出來,一隻只破碗伸過來,裡面清凌凌的水晃蕩著。戰士們接過碗,一咕嘟灌下去,連說謝謝老鄉。人群中上了歲數的人又談起民國二十六年的紅軍來,他們說,那時候紅軍一來,縣長就棄城跑了,紅軍還和他們老百姓一起過了年哩。接著又有人說,三年前解放軍也來過,是那個王鬍子的隊伍,是過路,好像說是從中原突圍來要去陝甘寧邊區的,咱村六六他兒子就跟著隊伍走了,但是他們來了就走了,六六後來就被割了頭,還掛在竹竿上挑著到家家戶戶門前示威呢,慘啊。旁邊有人聽說,反駁道,這次不一樣了,這次變天了,你沒有看見?縣衙都空了,紅旗全都紅堂堂地插上了。

隊伍來到一個大場院里,場院里擺滿了長槍、手槍、土雷等等。有口令傳下來,部隊停止了行軍,戰士們就地坐了下來,有的坐在田埂上,有的坐在街道邊上,最前面的坐在場院的麥草上。這時候,一個身形魁梧、十分威嚴的長官雙手插在腰裡,站在一個小土包上講話。甘乾義等他講完,一邊拍手一邊說,師長給大家講得很明白了,蔣介石已經徹底完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窮人翻身解放了,我們馬上就要成立自己的政府了。然後他指著旁邊列隊的官兵對師長說,這是起義的縣自衛隊和警察隊二百六十名成員,請部隊收編。師長點點頭,走下了土台台,他伸出一雙大手,緊緊握住了甘乾義的手,搖了兩搖,說,你是大功臣,我早就知道你,西北軍政委將頒發解放西北紀念章給你。甘乾義竟然有些緊張,他抓住師長的手搖著,連說不敢,不敢,你們握槍杆子的才是最大的功臣呢,是你們徹底打垮了國民黨反動派。師長搖頭說,可是,是你讓我們減少了多少傷亡啊,這個功勞一定不能抹殺哦。

甘乾義把於修亮、舒遠秋、柏治林等一一介紹給師長。師長一一同他們握手。於修亮說:「首長,敵偽政府的文件檔案、槍支彈藥等一切物資財產都歸集整齊,敵縣長鄭子文和十一名政府骨幹人員也在火燒窪羈押,請首長接收處置。」師長微笑著即刻安排人員去和於修亮辦理各項接收事宜。

兩張布告很快貼滿了主街道和幾個小市場,一張是陝甘寧邊區政府布告《關於禁止損壞農場、苗圃、廟宇的布告》,另一張是縣軍事管制委員會布告,布告反覆地在大喇叭上宣讀:「原敵偽機關各種物資、傢具、用品有不少散失民間,這些公物,本為人民多年來血汗積累的財產,自應歸人民政府所有,以免重新購置,加重人民負擔。最近有些市民,尚明大義,自動送回,殊堪嘉尚,但仍有不少隱藏不報或繼續偷竊倒賣者,確屬非是……」舒遠秋聽著喇叭,心想,物資有藏匿的,那麼還有那些特務呢,還有那個可惡的曹子軒呢?他逃到哪裡去了?上次在甘乾義家,林琬兒說曹子軒殺害了孔軍,隻身逃出了峽口。那麼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經逃走了,那麼還有雨晴呢?雨晴在哪裡?

老仲的主要任務是負責接收敵偽機關的主要物資,他一邊忙乎一邊給舒遠秋說,「開眼了開眼了,今天收了四萬多銀元,九百多串銅元啊,我老仲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啊!」

舒遠秋沒有響應他,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說:「看你笑得眼睛都沒了。別光顧著高興了,一定把那些個表格填好,那可都是錢,千萬不敢弄錯了。」

「我這大老粗,沒識下幾個字就是不行啊。多虧你有學問,不然我可老虎吃天了。」老仲還沉浸在自己的喜悅里,「縣人民政府馬上要成立了,聽說於修亮要當縣長呢,他昨天徵求我意見,問我是去外地工作呢,還是在這裡任職。估計給我安排的官也不小。書眉,你呢?你咋打算呢?」

「你剛才說到學問,我覺得不打仗了,和平年代有好多事要做,我鑽久了山溝溝、土窩窩、車馬店,都像是傻了一樣的,以前在陝甘寧邊區短訓過三個月,那時候我就有一個願望,等革命勝利了,集中再去那裡好好學些東西,所以,我想申請去邊區幹校學習。學完回來后一切再聽組織的安排。」

「學習?」老仲愣住了,「一定要去?那可不是一天兩天。那我咋辦?」

「是,三四年吧。我已經決定了……你?你當你的官啊,沒人攔你呀。」舒遠秋沒有太看他的臉色,「不打擾你工作了,你自己先忙,我出去有點事要辦。」

舒遠秋一個人往瑞川縣城的南山下走去,她要去老岳和雨晴曾經生活的地方,她希望能得到雨晴哪怕一星半點的訊息。從進城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想這事,而且她已經向柏治林打聽好了地方所在,但是當時迎接大軍進城的各項任務很緊,太忙了,她只能暫時把個人的事放下。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空閑,她便把老仲一個人撇在屋裡,一路尋去。

走到那片灌木林的位置時,卻發現那片灌木林已經沒有了,變成了一個很大的碾場,沒有了遮擋,南山坡上的文昌宮和山巔的至聖行宮清晰可見。灌木林說沒就沒了,變化隨時都在發生啊。如今麥子剛剛收罷,正是烈日當頭,路上偶爾可見正在把捆好的麥個子往碾場里背的人們,碾場里有人在翻曬麥穗或麥秸,有人正用牲口拉著碌碡在場上轉圈打糧。

舒遠秋站在場邊上,看到一隻驢子拉著碌碡在場里轉圈,一個老頭在旁邊抽旱煙,他看到上面打軋得差不多了,就趕忙用麥叉子把底下的翻上來。這種程序舒遠秋並不陌生,小時候看長工們在麥場里幹活,她還要跑上去親自試一下呢,而大哥舒達江每到七月流火季節,他都會挽起袖子,光膀子下麥田割麥,長工們都很擁戴他,私下裡都希望將來舒達江能成為舒家的掌門人,但是讓他們遺憾的是大哥無意於經營家族而把心思都放在了外邊。舒遠秋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那個老頭,不去打擾他。她知道,等到上下都打遍了,這頭遍麥子才算打完,把麥穰挑到一邊垛上,然後再打另一場。所有頭場的麥子都打完,用摺子一圈一圈地存好后,再把堆積起來的麥穰攤開到場上,繼續打軋一遍,叫做打二穰或者撈二穰。然後,才輪到曬麥子或者是打麥秸。打下的麥秸和麥穰垛在一起,就成了麥穰垛,留作喂牲口和冬天家裡的燒柴用。現在碾場里已經有好多麥穰垛,麥穰垛的大小顯示著一個家庭一年裡生活是否富足。

老人蹲下來拿瓦罐準備喝水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旁邊站著的舒遠秋,於是他捋著黑白交雜的鬍鬚問:「他娘,你從哪裡來?」

「這是我老家啊,你不相信吧?」

「我沒見過你。你莫哄人,我老漢人老了,眼睛還不瞎。」

「真的,沒哄你,你知道從前雙廟有個叫舒暢的人嗎?」

「知道,知道,舒暢他爹是朝廷命官,舒暢是縣裡最大的鄉紳,那名聲大的,縣太爺都聽他的。」

「不瞞你老人家,他是我爹。」

老人湊到舒遠秋跟前,上下打量了下,搖搖頭,「不可能,據說舒家的除了在外的兩個兒子外全部在地震中死了,連宅邸都沒了,他是有個女兒,有人說在地震中死了,也有人說讓他家的放羊娃給拐騙跑了,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女孩家家的,能活下來嗎?」

舒遠秋看到老漢不相信,也就不再堅持和他較真了。她轉變了話題,「老人家,我向你打聽個事,你知道這裡原來有一個小院子,在什麼地方嗎?」

老漢很熱情地回答她,「你是說那個墳宅吧?那不,被最大的那個麥垛擋著,後面就是,不過呀,現在不是什麼院子了,早就成了墳墓了。」

「墳墓?」

「是啊,你不知道吧,聽說原來這院子里住的是老縣長,後來被人給殺了,他的小老婆也被人給搶走了。附近的村民不忍心,才就勢推倒了那房子,把死者埋葬在裡面,算是入土為安了。這裡離村子遠,偏僻,老縣長下台後就一直住這兒,他很少出門,不過這當官的人結的仇多,老了老了卻把一條老命丟了。」

舒遠秋告別老漢,向那個大大的麥垛走去。她穿過麥垛,果然就看到了一些殘牆頹壁,倒塌的房,殘缺的牆,荒草漫漫,沒有人會相信這裡曾生活過一對寂寞的人。這才多久啊,不過兩三年光景,一切竟然就變得這樣荒蕪。這荒涼的所在收藏著一對少妻老夫的愛情和婚姻,收藏著他們的歡笑、悲傷和孤單。

舒遠秋想起她們在「元興隆」藥鋪里的見面,當時,女兒的毅然決然讓她無奈,但卻讓她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最後和雨晴見面就是在風嶺塬了,曹子軒這個可惡的叛徒,她挾持了雨晴,老岳肯定是曹子軒殺的。有一次柏治林告訴她,那次他剛把雨晴送到家門口,就看到從老岳的院牆上跳下一個黑衣人,飛快逃去。當時覺得這人很熟悉,後來曹子軒叛變,他才猛然想起那人的身形很像曹子軒。

「雨晴,雨晴,我的好女兒,你現在在哪裡?你聽到娘的呼喚了嗎?」

舒遠秋獃獃地站在這裡,內心裡發出了切切的呼喚。她想,如果雨晴順利生下孩子,現在也該快兩歲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開始西移,天色漸漸暗下來,阡陌上有三三兩兩的農人勞作了一天,開始牽著牲口回家。舒遠秋心情沉重地迴轉身,望了這斷牆殘屋最後一眼,走上了一條阡陌小路,忽然聽到有人唱曲兒的聲音遠遠飄來,歌聲清脆嘹亮,讓人熱血涌動:「太陽出來照山川,哥哥收麥搭頭鐮,天氣炎熱燒哄哄,妹妹提鐮緊後跟,見哥腳印在田中,雙手捧土貼在胸,是哥腳印妹才捧,是哥衫爛妹才縫……」

果然正如老仲所言,半月後,於修亮成了人民政府的縣長,舒遠秋去邊區學習的申請得到了縣委的批准,老仲很無奈,和舒遠秋冷戰了一月之久,也提出申請去凌縣工作,很快也得到組織的批准,他安排的職務是凌縣的副縣長。

臨走前,老仲終於主動說話了,「書眉,我就要走了,想和你好好談談。我知道,你根本瞧不上我,你嫁給我也不是你的意願。」

「現在還說這個有什麼用?」舒遠秋說,「人都嫁給你了。」

「是嫁給我了,但是我知道你一直不痛快,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滿意,就拿這次去學習吧,你事先也不徵求我意見就自己決定了。你說我不開明,這事擱誰身上誰能接受?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想聽你一句實話,你申請去學習是不是為了躲避我?」老仲一臉痛苦。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於縣長都給你做過工作了,說學習是好事,讓你不要拖我後腿的。」

「書眉,請你說真話,這兩天,我已經想好了,現在婚姻講究自由,結婚和離婚都有自由,我想明天去報個到,然後回來和你辦理離婚手續。這樣你會輕鬆些,你也用不著跑那麼遠去學習了。」老仲深深抽了一口煙,吐出了幾個煙圈。

這話讓舒遠秋吃了一驚,她的心中一下子有了深深地歉疚感,說實在的,老仲對她確實不錯,體貼,關心,疼愛。但是這麼長時間了,自己除了對他冷言冷語外,真的無視他的存在,心裏面哪怕一點的位置都沒有給他留下。這對老仲來說的確是不公平的。她知道他也很苦惱,但是她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提出離婚,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沒有想過,畢竟自己四十多歲了,而老仲都已經奔六十的人了,離了又能怎麼樣呢?人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和她已經到了做伴的年齡。

「老仲,你是個好人,請原諒我的無情,但是要離婚的話,我請你還是仔細考慮考慮,畢竟我們都不是年輕人了。」舒遠秋不知道怎麼開口。她竟然覺得無法面對這個被稱為自己丈夫的人。

「我明白你心裡一直裝著別人,別自己苦自己了,離了,你去找他吧。你才四十來歲,還來得及。」

「老仲,就算離,我也不會最近離,你要去凌縣當副縣長,我卻和你離婚,這對你影響不好。我們夫妻一場,我還是希望你在革命工作中順順利利。不要因為家庭讓你名聲受到影響。」舒遠秋眼睛有些酸,「老仲,就這樣吧,這事以後再說行嗎,你要走了,我幫你收拾行李。」

第二天當老仲起床的時候,舒遠秋已經把飯做好了,她把老仲叫到飯桌前,給他倒了一杯自己釀的黃酒,「來,老仲,我給你送行。以後到了新崗位上,一定要多學文化,多用腦子。」

舒遠秋拿出一雙棉鞋,塞進老仲包里,說,「天氣冷了,這雙棉窩窩是我親手給你做的,裡面裝了羊毛,很暖和,你多保重,以後自己照顧好自己。」老仲端起酒一飲而進,他的眼睛里突然滾出幾顆濁淚,「書眉,誰都不怪,都怪我他媽沒有福氣。」

老仲走了,一路上心事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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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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