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戰鬥是在夜半打響的。

當鄉公所的人手忙腳亂地穿褲子時,舒遠秋已帶著戰利品回到了井龍村。井龍村是風嶺保最紅的紅村子。舒遠秋帶著以老八為首的游擊小組就住在井龍村保長楊遠家裡。當他們一進院子,就聽到有人喊:「我們的女神旗開得勝,立了大功啊!」舒遠秋走到跟前,發現原來是柏治林。柏治林被營救出獄后,擔任了縣工委的書記。

舒遠秋興奮地說:「我們繳獲了八支步槍,二百多發子彈,還釋放了被抓的壯丁三十多人。」柏治林笑著說:「我早知道你要打勝仗,所以連夜上原給你封官來了,你要請客!」兩人說說笑笑著進了屋。

落座之後,柏治林說:「上級工委發出指示,要各級黨組織起義,迎接解放。最近,工委研究由你擔任工委委員併兼任風嶺保支委會書記。」這時候,楊遠端來了羊肉泡饃,熱情地張羅,「我們專門殺了羊,為你慶功。」舒遠秋把冒著熱氣,泛著紅辣子的海碗推到柏治林跟前,說,「乘熱吃,邊吃邊說。」柏治林搓搓手,拿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氣了,上了一道坡,還真餓了。」

「老仲派人夜襲林家院,很有戰果,不過讓林中秋給跑了。」柏治林埋頭吃著,雖然是不經意地說,但卻讓舒遠秋的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又說:「我軍已攻克鳳翔,向凌縣進逼,敵縣長林連武有可能向他的家鄉方向風嶺原逃跑。風嶺原地下黨通知我們必須密切注意,如果發現可疑之人,立即抓獲!」

又是林連武,林中秋的大兒子。舒遠秋的心中又是一怔。看來與他的正面衝突已經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

這天晚上,柏治林就住在楊保長家。他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卻總是欲言又止,只是一個勁地說,老仲入黨早,為革命做了不少事,如今又是六十歲的人了,身體又不好,一直孤身一人。舒遠秋隨聲附和著說是啊,都是很不容易的。頓了好半天,柏治林終於說:「組織上考慮到,你和老仲遭遇相同,又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想讓你們結合,組成革命家庭,既可讓你料理好老仲同志的生活,也好讓你有個伴。再說,你的腿不好,年紀也不輕了,有個伴畢竟好,我們不是神仙,革命和生活都不能誤。舒遠秋同志,這件事已經老仲同志同意,組織已經批准了,希望你不要有意見……」

柏治林還說了好多話,舒遠秋都沒有聽清楚。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但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中,又讓她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曹子軒那次說的那番話,常常不由自主在她的耳邊跳出來,轟轟地響,弄得她心口一直隱隱作痛。在人們的眼裡,她真的是個怪物嗎?她感覺好多人都在關心她的生活,包括柏治林都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她,該成個家了,以後怎麼辦。起初她總是將話岔過去,後來就害怕人們再提這件事了。也許在人們的眼裡,她真的是個殘缺的又常常讓人們可憐的女人。想一想也是,一個女人,又身有殘疾,這麼多年孤身一人,生活的艱難和痛苦大家有目共睹。然而,一個經歷了少女時代的情天恨海,經歷了與俞飛鷹的生離死別乃至和雨晴骨肉分離的大苦大悲,她早已變得對婚姻、對家庭心如止水。特別是自從她走上這一條特殊的道路后,她就覺得自己完全生活在了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中,她不僅得到了大家的關照,而且變得更加堅強、勇敢、不畏艱險。她在自己的本子上,也在自己的心裡,寫下了這樣一首詩: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國不悲身。此身願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

柏治林非常鄭重地提出這個問題,把她再次推向了婚姻的命題,她開始在心裡暗自想,老仲,這個她並不陌生的男人,他們能走到一塊嗎?

這一夜,舒遠秋完全陷入了矛盾的心理煎熬之中。實實在在地說,老仲和她交往不多,只記得從前他披著一件破羊皮襖,挑一個貨郎擔子走村串戶,人們都叫他貨郎客,看上去一副憨厚、老成的樣子,她似乎就知道這些了。不過轉眼想想,自己有什麼好挑剔的呢?人家不嫌棄你就已經不錯了。她真想去給柏治林說,不是她不願意,而是她一個人過慣了,恐怕在許多方面不合老仲同志的意,反倒害了人家。但是誰又會相信你是真的這麼想而不是託辭呢?柏治林怎麼想?老仲怎麼想?組織上怎麼認為?……舒遠秋深深苦惱起來。

「你開槍吧!當初我為了找你,隻身闖過土匪窩,流浪街頭與狗爭食。為了營救你出牢,我千方百計打通關節。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著你……」那日從林中秋的眼睛里,她真的看到了真誠。但林中秋是個什麼人,自己現在是個什麼人?自己為什麼要等待那虛幻的一切呢?……不,不能,不能去想一個與自己背道而馳、有家有口的人?

天亮后,柏治林要離開井龍村了。舒遠秋把他送到路口,說:「放心吧!是黨組織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那天天氣極其悶熱,樹上的知了無休止地叫著。因為熱,井龍村的人們一直要到夜很深了才能入眠。舒遠秋早就養成了晚睡的習慣。他和楊保長的老婆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拉閑。楊保長本不姓楊,因十幾歲上過繼給楊家當了兒才姓了楊的,很早他就做了地下黨的聯絡員,在井龍村搞兩面政權,還在附近發展了不少紅村子。舒遠秋在鬼愁關腳騾店的時候就和他聯絡過,所以也不算陌生。聽說自己的軍隊馬上要打過來,楊保長一家都非常高興,他老婆和舒遠秋拉起話來就忘記了時間。不是游擊小組的探子跑進來報告,她們恐怕要拉一晚上話。

探子說,在風嶺原的坡上發現了二十多人,驢馱馬載的,拉著不少東西。這麼黑了看樣子不是好人。舒遠秋聽說馬上帶老八和游擊隊荷槍實彈隨那探子而去。

果然,當他們到達坡頭上借月光往下看時,只見二十來人牽驢拉馬順著盤旋山路上來,而且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們手中的步槍。這時候,坡底下的探子上來悄悄說:「其中有個人他認識,那是凌縣國民黨自衛隊的隊長,我們的好多人就是被他殺害的。」舒遠秋馬上意識到凌縣地下黨的消息的準確性。這必定是望風而逃的林連武他們。

舒遠秋當即立斷在坡頭險要位置居高臨下,搬運手雷,組織伏擊。

激戰前的寂靜和等待更讓人感到壓抑和沉重。敵人走得很慢,儘管聽到不斷有人喊快,舒遠秋他們還是等了許久才看到對方爬上了最後一道坡。終於等到對方完全進入了設定的伏擊圈,舒遠秋一揮手,手雷、長槍、短槍,全部轟轟地響起來。對方猝不及防,傷亡慘重。剩下的十餘人撇下牲口正待四外逃散,就被四外埋伏著的游擊隊員跳出來一一抓獲,只有那個自衛隊長在擊傷一名游擊隊員逃跑的過程中被老八追殺擊斃。在抓獲的俘虜中間,舒遠秋很容易地就認出了林連武。她說:「林縣長,跟我們走吧。」林連武梗著脖子沒好聲氣,「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縣長。」他這一說話,卻更讓舒遠秋堅信了他就是林中秋的兒子林連武。她與連武雖只見過一面,但他的身上林中秋的影子太重了,「到自己家鄉了,又何必遮遮掩掩?誰不認識雙廟有名的林中秋,誰沒聽說過凌縣年輕的縣長林中秋的兒子林連武!」林連武的脖子一軟頭終於垂了下去。

舒遠秋沒有想到,已成階下之囚的林連武竟然態度惡劣、頑固不化。他身邊的人都表示順應潮流,要求網開一面,願意跟著新的政府走。只有他不僅對其大肆屠殺地下黨毫無認罪之意,反而說什麼「紅匪」不過山野村夫之流,最終難成氣候。舒遠秋原想請求組織爭取能給他留下一條生路,一看這種境況,不由失望。她很快將林連武被捉還獲取大量凌縣政府檔案的消息向柏治林作了書面報告,並派專人送達縣上。

柏治林再次來到井龍村的時候,身邊多了老仲。柏治林一見舒遠秋就笑著說:「我一見你,你就有好事!這不,今天又是雙喜臨門。」老仲訕訕地拽著自己的衣服襟子。舒遠秋髮現這麼熱的天,他竟把衣服的紐扣系得緊緊地,使得他那發福的肚子顯得更為明顯。看樣子他是特意收拾了一下,但這一收拾卻讓舒遠秋反而感到了他的滑稽與可笑。

他們三個拿著柏治林從工委帶來的林連武殺害的地下黨員的名單一同審訊了林連武。林連武已經絕食兩天了,當柏治林每念一個名字,林連武都會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笑,然後說:「我是黨國軍人出身,替黨國翦除內患是我的職責,現在既已被俘,只求一死!」柏治林說:「你這又是何必呢?這麼年輕,靠一桿硬椽能頂得住已朽之屋脊嗎?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已佔領了凌縣,整個西北、甚至全國就馬上是我們的了,你這樣徒然犧牲值不值呀?」林連武態度堅決地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難道不想讓我為你們的人償命?既已被俘,請勿多言,速求一死!」舒遠秋看著他那張年輕、倔強的臉,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林連武要被處決的決定很快就下來了。雖然舒遠秋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是聽到這個消息,她還是難以承受。在她的心靈深處,她早已把林連武看作了自己的兒子。她於夜晚一個人的時候,心靈常常處於一種煎熬的狀態。恰恰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心境里,柏治林卻在為她和老仲張羅起了婚事。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新房就設在楊保長閑置的空窯里。柏治林是他們的證婚人和介紹人。他已早有準備,從縣上專門給老仲和舒遠秋分別做了一身時新的衣服,老仲是中山裝,舒遠秋是一身列寧服。楊保長全家上陣,連夜給他們布置了新房,特意買了花蹕嘰縫了兩床被子。舒遠秋和老仲就在大家的全力包辦下進入了洞房。

這個夜晚對於舒遠秋來說一直像是一場夢。當老仲吹了燈鑽進她的被窩,她覺得自己就完全成了個木偶人。老仲在她的身上劇烈地動作,發出沉重的「嘶嘶啦啦」地哮喘聲。不知為什麼舒遠秋被這種聲音弄得噁心,她覺得自己的下身乾澀而疼痛。她希望這個痛苦的夜早點過去,但是老仲卻要不厭其煩地在她的身上折騰。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沒有人知道她的痛苦。黑暗中她恍惚看到一張聰穎的臉轉過來,隨即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眉兒姐姐,親你一口被斬斷兩隻手都值!」她攥起小拳頭要打,卻被對方一把拉住,扯進了他的懷裡,「你這個壞東西……」兩人順勢滾在了草地上。月亮像一個捻線錘,忽而高了,忽兒低了,樹木也在動,書眉說啊呀天塌下來了!他說「天塌下來好!……天呀!我也塌下來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

……舒遠秋開始哭,在老仲牛一樣的鼾聲里,她覺得孤獨而蒼涼。此時此刻,她才知道她是多麼地不能接受別人。她和老仲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她哭出了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沒有人聽見。多少年她都沒有這樣哭過,積蓄了多少年的淚水在此刻全部揮灑出來。然而她的哭聲再大也壓不過老仲的鼾聲。老仲那粗壯的呼嚕是從喉嚨、鼻孔、甚至牙縫裡發出的,它交和著各種刺耳的聲音,不斷地掀起她的厭惡和對抗。她知道自己即便這麼哭一晚上,明天早上還是要微笑著去對待每一個人。

天還不亮,她就悄悄地起床了,她知道明天一早林連武就要被執行槍決。今天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天了。她挂念著他滴米未盡,她打算給她烙一些餅子,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吃飽肚子上路。這樣她就覺得在自己的心裡對林中秋有一個無言的交代了。

舒遠秋把一天的時間全部用來烙這種蔥花餅子。楊保長老婆走進伙房,看到她用擀杖在案上來回地擀,手邊上已有了好幾個擀好的圓圓的、薄厚均勻的餅子等待下鍋。楊保長老婆過來接過舒遠秋手中的擀杖,說:「你呀!才過門的新媳婦兒,就做上試刀飯了,老仲以後可要心疼你!……」有了保長老婆的幫忙,就快多了,一會兒就烙了整整一木盤蔥花餅子。舒遠秋嘆了一口氣說:「年輕輕的,真可惜!」保長老婆說:「你真是個心軟人,不過誰讓他當縣長呢?聽說他當縣長的時候殺了不少我們的人。」舒遠秋沒再吭聲,她端了幾個餅子叫了老八陪她去看林連武。

林連武關在原來拴牲口的空窯洞里。老八讓衛兵打開鐵鎖,舒遠秋和老八走了進去。窯裡面黑乎乎地,他們看到連武的雙腿和一隻胳膊被牢牢捆綁在牲口槽上。他的臉色蒼白,雙腮下陷,與剛來時相比已明顯地不同,暗淡的光線把他的臉映得發青,兩隻眼睛隱在黑影里。舒遠秋過去把窗子打開,放了一縷陽光進來。她坐在門檻上,讓老八把餅子端到林連武手跟前。

「連武,我給你端饃來了,熱的,你嘗一嘗。」舒遠秋看到他的嘴角動了動,正要拿起一個餅子遞給他,冷不防被他一把打翻了木盤,幾張餅子全部落在了厚厚的柴草和塵土上。老八抽了林連武一巴掌,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舒遠秋忙喊:「住手!」老八揮手還準備打,聽到舒遠秋的話,就住了手。他氣咻咻地罵道,「死到臨頭,還這麼張狂!」

夜晚如期來臨。

老仲說:「明天處決了林連武,我們就要一同回縣上了。解放軍攻克凌縣,將要進城。甘乾義正在積極策反自衛隊起義,籌備成立解放委員會,全力迎接解放軍進城,新的人民政府就要誕生了!所以我們要在瑞川縣城安家,過我們幸福的日子。今天將是我們在井龍村蜜月的最後一個夜晚。」舒遠秋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她沒回應,只是想了想說:「你先休息,我一定要想辦法讓連武吃點東西。到了陰間,做個餓死鬼,閻王爺會放不過我們的。」老仲有些不解地說:「這對你就那麼重要?」舒遠秋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她多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種生活,回復到她從前的生活軌跡中去。

舒遠秋提了一盞馬燈,讓衛兵開了窯洞的門。她一手提著馬燈,一手端了一盤餅子,進了窯,將馬燈放到炕牆上,撿了一塊胡基坐下來。林連武看著她,有點疑惑,兩個人都不說話,昏黃的燈光撫摸著他們的臉,在窯壁上照出兩個彎曲的影子。

「連武,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你的劫數到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舒遠秋聲音有點嘶啞,「可是孩子,我想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跟你談一談。明天你就要走了,你不想給家中,給其他什麼人留什麼話嗎?」

也許是舒遠秋沉重凄惋的語調撥動了林連武的心弦,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林連武的口氣緩和了許多,「小時候,在家裡,我並不是很聽父親的話。事實證明,後來我比連文出息,我讓父親的臉上添了不少光彩!這就夠了,父親從小教誨我男兒當保家衛國,並常常給我們講爺爺林九當年是如何堅壁清野,血戰『關匪』,用生命和鮮血築就林家堡的。如果他知道我衛國捐軀,他會很欣慰。」

「如果拋開敵我之分,你的確是你父親的驕傲,二十幾歲就做了縣長,可謂少年才俊,英氣逼人,你要是能回心轉意,棄暗投明,施展你才華和抱負的天地會很廣闊……」

「請你不要說了,我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人,我死不足惜,倒是我的母親,是個菩薩心腸,她會受不了的,小時候每次父親打我,都是她儘力袒護。」

「誰不愛自己的孩子?誰不想與自己的家人團聚,和和美美?可是現實常常殘酷,缺憾太多。孩子,我有一個女兒,她叫雨晴,本來可以和我相依為命。但她為了救我委身你們的岳縣長,後來又被你們情報站的站長曹子軒挾持要挾我。如今我們骨肉分離,我都不知道她在哪裡。她其實是林中秋的孩子,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我是雙廟舒暢的女兒,你接替的凌縣前任縣長舒達江是我的大哥。我想在你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告訴你真相,我今天這樣對你也是因為你爹,三十年了,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你爹,想起雨晴,我沒有理由責怪自己的孩子。和你一樣,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選擇,這不為怪……不知你還記得梅娘嗎?我曾親眼目睹她舉身火海,自決生命。人來到這個世上,總有許多罪要受,活著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你堅持走自己的路,只能走到這一步,這是註定了的。但你不能在生命將息之時自我作賤,只要活在這個世上一天,就不能虧待自己。我烙的餅子,也許不好吃,但這不是哪個黨烙的,哪個組織烙的,而是一個母親傾盡愛心為她的孩子烙出來的呀……」舒遠秋說著說著,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面對林連武說這一番話,她想到了林中秋,想到了雨晴,想到了那麼多讓她肝腸寸斷的人和事。她哭了,面對一個即將赴死的敵人,她哭得扯心扯肺,哭得毫無顧忌。

林連武受了她情緒的感染,也不由眼角發酸,他也想起了自己寬厚慈愛的母親任月霞,想起了嚴厲的父親林中秋,更想起了苦命的梅娘——「連武,十歲上我全家人得了黑熱病,家裡人沒辦法把我賣給了窯子,沒想到我還是沒擺脫病魔,我不知道我得了這種臟病,要是知道我就不會和你好,是我連累了你。那天舒達海老爺給了我錢,讓我勾引你。想不到一夜露水之情,你會對我付諸真情,不幸淪落煙花柳巷的梅娘,看慣了男人的逢場作戲,我對人間所謂情、所謂愛早已視如薄紙,是你讓感到了人活著還有美好,還有希望,還有明天。你那麼真,那麼純,我想讓你贖我出去,給你做小做仆都行。如果不是那病,我真的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害了你,我讓你忍受人們的唾罵和家族的歧視。我恨『花滿天』,恨我自己……別了,連武,如果在火中我能化為一隻黑蝴蝶,我會永遠盤旋在你的上空,看著你幸福、快樂地生活……」

「梅娘,我就來找你了……」林連武突然哭了,「不管你說的是真還是假,我都謝謝你。讓我叫你一聲,娘!讓我嘗嘗你親手做的餅子!」

舒遠秋馬上站起來,把木盤遞過去,林連武從盤子里拿了一個,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因為吃得快,他不斷地打著嗝。舒遠秋讓門口的衛兵出去倒了一碗涼水。他吃一口,舒遠秋把碗端到他的嘴邊,給他喂一口水,舒遠秋就那麼端詳著她,看著他把一個餅子吃完,就又給她拿了一個,說:「慢慢吃,小心噎著。」林連武忽然問:「我看看你的腿,是怎麼回事?」

「多年以前,和你父親失散后,我被關匪堵截,失足崖下摔的。它讓我永遠珍藏著一斷隱情,是你的父親,他帶走了我的一生……」舒遠秋端著碗的手不由地輕微顫抖起來。

塬上的天亮得早,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似乎是一下子天就放明了。有稀稀疏疏的晨曦從窗欞里漏進來,灑在林連武的臉上。他看上去極平靜。舒遠秋就這樣陪著林連武一直坐到了天亮。

「娘,謝謝你,我很滿足。我該上路了。其實父親應該有你這樣的女人……」

……那一聲槍響,成為舒遠秋心上一塊永遠也卸不掉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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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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