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碎娃又撿了一條命。

這就是像做了一個夢。難怪大家都說,碎娃命賤是賤,但是命大得很呢。雙廟人都知道,十八年前,碎娃娘拖著笨重的身子蜷縮在程廟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正當好心人把一碗粥喂進她嘴裡的時候,突然間飛砂走石,地動山搖,好心人當場被一塊碎石擊中腦袋,倒在血泊里,碎娃娘驚悸中,一陣劇烈腹痛,碎娃伴著血污滾落在泥土中。碎娃雙眼迷濛、懵懵懂懂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他的娘卻力盡血干永遠地倒在了瓦礫之中。

碎娃撿了一條命,成了雙廟保吃百家飯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姓什麼,家在哪裡,因為他出生在一片廢墟里,所以,大家就直接叫他碎娃。

而時隔十八年,碎娃又一次遭遇了這樣的地動山搖。他又撿了一條命,是那口碩大的古鐘救了他。

碎娃傻傻獃獃地坐在那口翻倒在一旁的古鐘旁邊,如果不是兩隻黑眼睛在眨動,沒有人會發現那裡是坐著一個人的。黃土把他變得跟山巒融為了一體。他相信自己是完全來到了一個非常陌生的世界。這裡人跡罕至,死一般的寂靜讓碎娃感到了他的心跳像稠密的雨點。周遭潮濕的泥土翻上來像人臉上擦破了皮露出的肉,清新卻醜陋。碎娃把這歸結為人們腳底下潛藏著的地牛。這傢伙發脾氣的時候,世界往往就要變個樣子,狠狠報復一下子你。

碎娃是怎樣坐在這裡的。他有些記不起來了。遠處依稀可辨的幾塊紅磚青瓦、幾根雕樑畫棟在提醒著他,他的確還是在五龍山上,而身旁那個倒扣的大鐘更使他的思維宛如滲入地表的一滴水,慢慢地洇開……碎娃逐漸從一種恍若隔世中走出來。他慢慢想起了自己原是坐在這口鐘下想一個人的。他相信有一位神仙,讓他不自覺地坐在這口大鐘下面的。不然為什麼地動山搖的時候,他偏偏就被扣在大鐘內撿了一條命。地牛的狠勁過去的時候,這鐘怎麼突然就翻扣過去,讓強烈的陽光一下子把他從頭到腳照了個透。他感覺有一團火燃燒在他的眼睛里,一瞬間,他迅速閉上了眼睛,久違的陽光讓他無福消受。他慢慢地一點點蠕動著眼皮,讓一絲絲陽光一點一滴地滲進來,直到最後眼睛完全睜開來。他聽人說五龍山有神仙。但他給舒暢家放了這麼多年羊,像松鼠一樣地在五龍山上穿梭,一次也沒有見到過神仙的模樣。只是這東峰寺的和尚無言與他混得頗熟。他一直說碎娃是很有一些慧根的。可是現在連東峰寺都成了殘壁碎瓦,無言的法力又能如何?碎娃站起來。他的視線一下子開闊起來。他看到那麼多的樹木互相疊壓著倒斃於地,長長的根須交錯赤裸著。

碎娃費了好大勁才攀過雜然相陳的樹身,向東峰寺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身後有人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如晴天一聲霹靂,讓碎娃魂飛魄散。他緩緩回頭,卻見無言和尚肅然而立。碎娃恍悟,於是叩謝無言救命之恩。無言一動不動,默道:「佛度眾生難度一人,佛發神通,歸寂入龕。」語畢,徑自疾步而去,一會兒已了無蹤影。碎娃愣了一會,往前緊走了幾步,就看到殘垣頹壁的背後有一個身著麻布裰的小和尚在廢墟中翻尋著什麼。碎娃上前問無言師傅去了哪裡。小和尚慟哭三聲,舉哀道,師傅圓寂已有多時了。碎娃不信,欲追問。小和尚說出家人無妄言,師傅發神通犧牲了自己。

碎娃不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想莫非真見了鬼。他一屁股坐在一塊碎石上,開始認真地想這前前後後。

今年夏天是碎娃印象里最難熬的季節,它漫長而又苦悶,它最像一個油鍋,煮沸著每一個人的心,連舒暢這樣有錢的人也和雙廟保的庄稼人一樣沒有了磨鐮霍霍的心思。他撩著袍子匆匆從地頭上走過。他看到人們枯坐在地頭,表情沉重得像一塊塊石頭。山上的樹葉轉黃,隨後乾巴巴地垂下來,稍微一撞便會落人一身。可憐的黃土殘原,一钁頭下去,干土飛揚。碎娃背著背簍滿五龍山跑,早出晚歸才能拾回一背簍草。滾滾的熱浪把碎娃的肩膀烤得通紅。每路過一個山溝窪地,他都能看到瘋了似的人們擔了兩隻木桶,鑽谷過溝地尋找溪水。很多人早晨起來,都在他們的炕頭上、鍋台上甚至房樑上發現了盤著的蛇。田間陌上突然蟾蜍成群結隊,幾乎覆蓋了整個路面,像是約好了要一同去參加某個集會一般。雙廟最老的老人舒先生告誡人們說要發生大事了。舒暢聞此愈加憂心忡忡,舒宅里有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柏樹,他夜夜在樹下點一炷香,乞求神靈保佑,免災消禍。

據說這棵柏樹植於唐代,經千年的風霜雪雨和無數的戰亂、天災卻榮而不枯、四季蒼翠。民間傳說唐代大將尉遲恭追擊殘寇曾在此遭到伏擊,正在危急關頭,一棵小柏樹忽然抽枝瘋長,一瞬間就長至遮天蔽日,硬是把賊寇阻擋在了一邊,救了尉遲恭一命。從此,這棵七、八人方能合圍的老柏樹就被人稱為「神柏」。舒暢的爺爺因此買了這塊地皮,修了一座大宅院,以求神靈護佑。果然,舒暢的父親在清王朝也就是老佛爺聽政的那陣兒作為步軍統領顯赫一時。如今,雙廟最老的老人舒先生都說要出大事了,老柏樹肯定也知道,而且還會教給他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之法。

碎娃把這話說給無言。無言說他曾於某日辰時見地震雲而搖卦,獲知年內將有一場大地震。這消息不脛而走,雙廟保人心惶惶,外出逃難者接二連三。舒暢憂心忡忡,聽人說五龍山乃五龍所化,天逢奇旱,必是怠慢了龍王才招來如此災禍。於是他和保長商量,決定率領全保六甲的百姓代表,上五龍山東峰寺祈雨。

碎娃聽說舒暢要上五龍山祈雨,很想去看熱鬧。無奈聽長工治娃說東家只讓他一個下人去。碎娃知道治娃是個富貴腸子窮酸命,每天乾的是長工活卻不想吃長工的飯,接連幾天腸子里不過油水就像瘦狗一樣四處嗅。只要有好吃的,他給人連孫子都當哩。碎娃知道這兩天他正害饞呢,就翻山越嶺跑了整整一天才逮了一隻瘦小的野雞,燙毛掏肚,在自己屋裡煮了,一邊煮一邊敲著他的破碗,發著清脆的聲音。果然治娃就被吸引了來,一進門就說,窮娃子過年哩一個人有啥意思?碎娃笑道,治娃哥有美差,老爺還不賞你兩個?治娃唾了一口,罵道:屁!出蠻力就用著我治娃了,好事一點也沾不上,再說山路難行,吃點肉什麼的還能堅持一會兒,肚子里若沒點油水,走幾步都腿發軟。碎娃把肉鍋推給他,說吃吧,千萬別誤了明天的事。治娃激動地不知說什麼好,兩隻手搓了搓,端過肉鍋,撈了就要吃。碎娃故意道,別急,才熬了一會會兒,怕是還生呢。治娃已經把一塊肉塞進了嘴裡,忙不迭地說,美得很,美得很。治娃吃得太快了,很快鍋里只剩下了湯水。他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天,老爺說逢了年荒,連飯食的量都減了。又指著鍋里的湯讓碎娃喝。碎娃說我好人做到底,你慢慢喝,喝了住我這,人都說老爺府上的小姐模樣俊得很,我一個放羊娃,哪裡見過?給兄弟說說這小姐怎麼個俊法……治娃抹了一把嘴,擺開了一副神氣的姿態:「說起這書眉小姐嘛,那真是……」

半夜時分,治娃已經爬起來兩三趟,邊提褲子邊嘟噥,說這小夥子抵不住三泡稀,真他娘。碎娃使勁咬住被角,憋著笑,不吭氣。當治娃的鼾聲響起時,碎娃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他想,明天書眉也許會上山。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當舒家的小姐書眉帶著一種異樣的氣息從他的身邊走過時,碎娃感到那天的太陽特別明亮。從此,書眉的影子就永遠刻在了他騷動不安的心裡。後來,他悄悄一個人在玉米地里割了最潔白最端正的玉米稈,用玉米稈做了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姑娘,臉蛋用指甲花塗紅,黑黑的頭髮是用玉米纓子做的。碎娃有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簡陋的羊棚里那張汗腥腥的草鋪上多了一個叫「書眉」的玉米人兒,他給她說話,給她講故事,給她唱亂彈。

舒暢重金邀請了太白山下有名的李舉人做書眉的私塾先生。碎娃知道,只要攀過羊圈外面的矮牆就可以看見舒家私塾的後窗,書眉原來和他又遠又近。那日,碎娃突然被一陣歌聲驚醒,他坐起來,聽出是李舉人在教書眉唱一首歌。碎娃渾身的血有些熱,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翻過了羊棚的矮牆,腳底用兩塊青石支了一根樹枝夠上了後窗。他看到了李舉人正拈鬚頷首,一根窗欞恰好擋住了書眉的頭,他雙手使勁抓住磚沿子,把頭往一側歪,不妨腳下的樹枝一滑,他完全摔倒在地。一塊青石毫不留情地鏟去了他膝蓋上的一塊肉,鮮血頓時糊滿了褲腿。碎娃沒有感覺到痛。他回到羊棚,睡在鋪上,手捧「書眉」,聽她越來越婉轉的歌聲。從此碎娃放羊都比往常慵懶了,而且也不像以前那麼早就上山,而且,他掄著羊鞭,嘴裡會不由自主唱出一些亂彈:「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合嘆離合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天快亮了,碎娃坐起來,揉揉眼問,該出發了吧?治娃罵道:「出發個屁!昨晚積攢的一點精氣神兒全讓他媽的幾泡稀屎給帶走了。我要是睡我屋,才不管哩,稍稍往炕邊上挪挪,就解決了。這倒好,一回一回地往外跑……這山是上不成了,怎麼給管家說呢?」碎娃說,要不這樣吧,你歇緩著,這差我替你當,回頭我去給管家說。治娃高興地裂開大嘴直笑。

舒暢上五龍山祈雨成了雙廟保多年不遇的盛事,特別是在人心焦渴的大旱之年,此舉無疑如一場甘霖,令雙廟保人奔走相告。天尚未完全亮,大夥就不約而同地聚在了舒暢的府門上。舒暢自幼跟隨父親在皇宮中耳濡目染,其做派不乏王室遺風,在雙廟保管理家務嚴厲而規矩繁縟,因其眼光高遠,頗能預見事物的發展變化,因而縣知事每遇難題,往往會屈尊雙廟保,登門拜訪舒暢。那年,縣知事手下李全才四處宣揚「三民主義」,知事不辨風向,一時難以處理,於是求教於舒暢。舒暢於茶几上蘸水寫一「革」字,知事返回,即刻革職查辦李全才,不久知事就得到了朝廷提拔重用。如今,舒暢要上山祈雨,響應和追隨者自然不在少處。

在管家王首一的安排下,舒府門口早早停放了兩輛懸挂著藍布幃子的小鞍車,後面停著一輛四人轎子。當舒暢一襲熟羅長衫,帶領全家上下三十餘口,從府內次第出來時,門口已站滿了雙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舒暢向大家拱了拱手,就率先登上了停放在最前面的小鞍車,次子舒達海緊隨其後。臨出發前,碎娃才知道他的差事是背小姐書眉上山,這讓他又驚又喜,他一切準備妥當,也沒忘記把藏在羊棚鋪上被子卷里那個小人兒「書眉」揣在懷裡。王首一聽說碎娃要頂替治娃當差,就一臉的不快,說這麼瘦弱的身子骨,可別出了差池。碎娃在那四人轎子的後面騎了一頭騾子。因為上山的路長,怕消耗了他的體力。碎娃知道書眉就在這輛轎子里,他的心一直嗵嗵地跳個不停。

舒暢一行浩浩蕩蕩向五龍山而去。眾人整整齊齊地跟在隊伍後面,銅鼓聲傳十里。五龍山在這大災之年竟呈現出一種罕見的繁榮和熱鬧。聽說雙廟保周紳士去五龍山朝山祈雨,被乾旱折磨得無計可施的外保、外鄉甚至外區的人都朝這裡湧來,以表對神靈的誠心。舒暢早已差人搭設了簡易涼棚,準備了用錘碎的黃米蒸成的打糕一百零八塊,分十個盤子擺在一張鋪了紅布的桌子上。各甲的甲長還帶來了雪白嫩軟的豆腐腦兒和黃亮酥爽的油炸麻花,自然吸引了許多貪婪的目光,但他們一想到「心誠」二字皆不敢近前。當然有精尻子的娃娃,偷得一根麻花,跑在一邊吃,還有的為了爭奪一根麻花,互相摔打在一起。

舒暢一行到達山下時,無言早已率幾名弟子在涼棚前迎接。舒暢諸人在涼棚下的石凳上坐定,一矮胖的和尚便跳出來。他赤著上身,只在腰間纏了一件緇衣,他一手拿著錫杖,一手拿著檀板,舞之蹈之。他先面向藍天,后俯首黃土。旁邊擊鼓的和尚舒緩地擊了十八下鼓。這矮胖的和尚即坐於原地,喃喃歌唱:「一月在天,影涵眾水,佛坐一端;白毫舒而三界明,甘露灑而四生潤……」

最後無言帶頭,眾弟子隨後一一在案前祝香。碎娃擠在涼棚口,看著唇焦口燥的矮胖和尚從地上起來,他就知道要上山了。果然,無言前頭引路,舒暢等開始上五龍山。上山的路已被打掃過,並灑上了水。東峰寺居於五龍山西,掩於一片蒼翠的槐樹之中。山谷中淙淙的溪水因乾旱而銳減,但那蒼翠卻並未改變什麼。一種難得的清爽之氣讓人暫時忘記了渾身的燥熱。

碎娃終於看到了舒家的大小姐書眉。當她一挑綠呢帘子從轎子里探出頭來時,碎娃的臉不由得自己就紅了,一直紅到了脖子根。那一刻,碎娃的心裡升騰起一種懊喪、失望乃至無以言說的悲哀。她再美,也只是舒家的大小姐,就像天空里的星星,就算拚命地跑呀跑呀,跑到山上,攀上最高最高的樹,還是夠不著。雖然舒家的大小姐就在他的背上,儘管在李媽的一再催促下,她是極不情願地上了他的背,但是她還是在他的背上。她柔軟的身體、異樣的呼吸都是那樣真切,那樣手之可觸,鼻之可嗅。碎娃背著她,磨磨蹭蹭地落在了整個隊伍的後面。

順著長溝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讓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碎娃覺得自己像是在巨龍的脊樑上行走,有驚無險,悠悠蕩蕩,舉目遠望,雲在山間沉,山在雲上浮,那崇山峻岭,如駿馬,如走獸,如飛龍。這一切對於碎娃來說原本是習以為常的。但今天卻感到如臨仙境,妙不可言。書眉竟也沒有了對他的敵對情緒,不時地發出一陣陣驚嘆,看前面的人轉過一個彎子,她就要求碎娃把她放下來,她要自己走。碎娃不肯,說我是當差的,放不放下來你說了不算。書眉就掙扎著硬要下來,碎娃就故意加快腳步,顛來顛去,嚇得書眉緊緊地摟了碎娃的脖子,再也不敢掙扎了。碎娃突然輕鬆起來,他覺得像做夢一樣,那個小小的草人兒,一下子變大了,就像每天在他充滿汗腥的鋪上,聽他說話。

然而,山路很快就爬完了,碎娃的心中產生出一種遺憾來。他覺得這是他無數次上山感到最快的一次。站到山間的平台上,微風吹來,真是爽快啊。碎娃放下書眉,撩起衣襟擦汗。書眉正把目光投向遠處,喃喃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碎娃放目眺望,卻見層巒疊障,千山如黛,壁立千仞,草徑曲折,暗通幽邃,頓有伸手可觸天、縱身能駕雲的飄逸之感。書眉不禁喜不自勝,拍起手來。碎娃突然被書眉的這種神態所打動。他獃獃地注視著書眉,心裡不知怎麼就有了一種挾持書眉逃走的慾望。這種慾望一跳出來,他把自己嚇了一跳。他脫了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汗褂子,盡量使自己顯得平靜些。但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從小無父無母,在羊圈裡滾大,像他這麼大的有錢人都娶了媳婦,那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常常坐在山峁峁上,手托下巴望著擠在山坷垃里的雙廟保,一坐就是一天。沒有人知道碎娃的心思,只有他的羊知道,他常常把心裡的事說給羊聽,羊也會停下來吃草把頭轉向他。但是昨天為了祈雨,舒暢把羊全部殺光了,碎娃也即將要被辭退掉,重新成為一個浪子。那羊脖子上的鮮血一直噴濺在他的夢裡。羊的死就預示著他的夢想的死亡。碎娃昨夜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時候,一合眼,他就夢見了一隻山丘一樣大的地牛,從地底下拱出來,人們像一些螞蟻,紛紛被埋在了土裡。他一會兒被拋上天,一會兒被甩下來,地牛的角像是一個大木叉,把他挑起來玩。他睜開眼時,不由渾身酸痛。也許真的地要塌了。地塌了好,他沒有羊了,什麼也沒有了,這時候,他突然有了一種要拚命抓住一些什麼的衝動。

「喂!你在想什麼?看你,身上儘是汗……」書眉突然問他,把他嚇了一跳。碎娃的臉紅了,說沒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很少見你?」書眉意外對他表現出的關注,讓他頓時精神為之一振。他說我叫碎娃,是個放羊的。

「原來你就是碎娃呀。我一直想問你來著,你怎麼叫這麼個名字?」碎娃一驚,原來你知道我呀?書眉笑了,很好看的樣子。她說李媽常說起你,還有我的先生李舉人,他們都說碎娃是雙廟保最精靈的娃。還有你的好多故事哩。我原以為一定是個油里油氣的人,沒想到人還挺老實的。

碎娃一邊搓著他肚皮上的灰捲兒,一邊咯咯地笑了。他知道書眉所說的故事不過是他和人鬥嘴的玩笑罷了。那是一個夏天,有個四處騙錢的算命先生來到雙廟,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媳婦領了兩個雙胞胎玩耍,就湊上來笑嘻嘻地說,妹子兩個孩子誰先生誰後生,我一算就准,算準了給錢,算不準不收錢。恰逢碎娃放羊歸來,他早就聽說這個算命的有一腸子壞水,用一張如簧巧舌四處騙錢,就上前拉過兩個孩子,沖那算命先生微笑道:「先生是她的兒,後生也是她的兒,算什麼呢,先生?」這算命的漲紅了臉卻無處發作,只得乾笑了兩聲轉身而去。那媳婦樂得咯咯笑,直誇碎娃精靈,回去后當作笑話說給人聽,於是一下子傳開來。雙廟人見了碎娃都伸大拇指。

還有一次雙廟來了兩個過路的腳戶,在瑞河邊上休息,閑來無事就爭起了你高我低,比起了他們各自的家鄉,最後到了比高比低互不相讓的地步。兩個人都站起來,指手劃腳,面紅脖子粗,而且叫了當地挑水的人來評判。這人無論聽誰的都覺得不舒服。他心想:你們這是踩著我們的地盤炫耀你們的狗窩子哩。但又一時沒有辦法對付這兩個外地人,就說等我擔了這兩桶水回去,一定保你們兩位都滿意。這人回去撇了桶擔就飛也似的找來碎娃。兩個腳戶見來了兩個人就搶著說:「涼州有個塔,離天一尺八。論高算我們涼州寶塔。」

「你哩外塔還有一尺八呢,我哩涇州有個高皇寺,把天摩得咯吱咯吱哩!」另一個不服氣,嚷道。

碎娃聽罷拍手一笑,指著西南的雙猴子山,說,「雙廟那個雙猴子,把天劃破兩綹子!」那兩個腳客登時就住了口。碎娃說我再不來你們怕要干起架來呢。這兩人才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訕訕地離開了雙廟保。

想起這些,碎娃自己也笑了。他把汗褂子扔在一塊石頭上,說小姐坐這兒,如果你願意,我講給你聽五龍山上的傳說。「從前,五龍山上有一個修鍊的鐵板道人……」故事還未講完,管家王首一來了,他說老爺要進香了,請小姐過去,並慍怒地瞅著碎娃,小聲道:「狗日的羊倌兒,別忘了你是誰!」

東峰寺殿門上早有兩個和尚穿戴齊整立於兩側,準備在舒暢朝山進香時唱香贊。舒暢被領到一個香案前,他跪倒在地,莊重地叩了一個頭,然後起身進香。無言親自撩起長袖為舒暢鳴罄。叩完頭,王首一獻上了羊頭、豬頭、酒等物。書眉隨他父親進去后,碎娃一直站在殿外。他的內心並未平靜,依然陷入在一種莫名的亢奮中。書眉那雙明朗、單純甚至波光閃閃、滿含好奇的眸子,給了他多少遐想和勇氣。而那個王首一對他輕賤與蔑視的同時也激起了他反抗的力量。在他即將被舒家辭退的最後日子裡,他在心裡做出了選擇。他要用自己的雙手來做最後的抗爭。

碎娃想到這裡,不由在殿門外激動地來來回回走了起來。

「碎娃,我當你走了呢?」不知什麼時候,書眉竟然從大殿里出來了,「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碎娃心中一喜,說這裡我可熟了,跟我來,好故事多著哩。他帶著書眉來到一個峭壁前,指著蜿蜒於峭壁上的一棵古柏,說,這是涇河老龍的陰魂。書眉嚇了一跳,說這樹還真是怪。碎娃拍手道:「真讓你說對了,還真是個怪哩。」於是,碎娃聲情並茂地給書眉講起了這個傳說——涇河老龍三年不下雨,天干火著,老天爺下令唐太宗斬了老龍。老龍陰魂不散,四處為惡。老天爺又下令把他壓在了王母宮山下。王母發了善心,用頭上的金釵朝山底下的正西方向一捅,老龍的陰魂便順著金釵遁去。多少年後的一個四月,天爺就像今年,麥子吐不出穗,縣官帶頭燒香、修廟,人人祈雨祭神,都無濟於事。有一天,一個七十歲的放羊老漢,在五龍山上放羊,意外發現了一處地方,這裡青草茵茵,十分茂密,羊吃得連頭都不抬。老漢美滋滋地靠在石崖下抽吸著旱煙。他一邊吸一邊望望天,自言自語地說,要是這兒有個清泉多好。我非喝個肚子飽不可。說著便打了個哈欠呼呼地睡著了。只聽一聲巨響,把老漢從睡夢中驚醒,抬頭只見石壁上懸著一條龍,嚇得老漢拔腿要跑時,只見巨龍流著眼淚說,不要怕,我是很早以前犯了殺身之罪的涇河老龍,多虧王母指點才在這裡偷生。我欠下了老百姓的債。涇河和它的支流瑞河都是我的後代們管著,他們剋扣雨量,又犯了我的老毛病。我願用我懺悔的淚水向你們償還欠債,拯救黎民於水火,求你告訴人們,明天農曆四月初二來這裡祈雨,當日會有甘露降臨。巨龍的話剛說完,淙淙的水聲驚醒了老漢,他抬頭一看,石崖上蟠著的不是巨龍,而是一棵形狀如龍的柏樹。柏樹下的石縫裡貫珠落地,匯成一個清澈的泉水。老漢驚奇地喝了一口便納頭而拜。第二日,老百姓前來這裡求雨,果然有求必應,和風細雨下了幾天。糧食豐收了,老百姓安定了,縣官就下令修廟塑像,並將農曆四月初二定為五龍山朝山廟會日。

碎娃一口氣講完這個故事,書眉的臉上雖然多了一些羨慕和敬佩,嘴上卻說,「胡編的什麼亂彈,哄人。」心裡卻想,我為了讀書,因為寫錯的一個字,把一碗墨都練幹了,惹得父親連連點頭說,這女子,太要強了。如今自己卻在一個放羊娃面前表現出孤陋寡聞來,她怎麼也不服氣。碎娃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大膽去拉她的手,說跟我到那邊去看看,五龍山的看頭多著呢。書眉把他的手躲過了,臉上卻顯出若無其事。碎娃的心裡捉摸不定,眼睛急速地轉著。書眉說先生教過一首詩,有這麼兩句:人道蓬萊無處覓,誰知仙境在斯方。很像我現在的感受呢。碎娃說放羊娃沒念書,才瓜呢。書眉笑道,這麼精靈的人,念起書來我們怕都趕不上,再說念書,真是件苦事,只有做到了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才能做得了真學問。

碎娃說,能告訴我你都念啥書嗎,趕明兒我也去念念。書眉說,好啊,老師教我的是修身、讀經、講經和格致。我聽說啊,雙廟要開設初等小學堂了,我給爹說讓你去。碎娃說,你學的那些我都不懂。

碎娃帶領書眉興沖沖向上攀去,路陡難行,書眉不得不拉著碎娃的手,這讓碎娃心中美滋滋得不知怎麼才好。他們上到了古都台,這是五龍山最高處,寂寥幽靜,人多不來此。書眉仰頭看去,迎面一尊碩大無比的鐵鐘,鑄造十分精緻、宏偉。鐘上鑄有一獸二首銜環鈕,四組抓鍾,全身鱗甲,有迴音孔,分三層鑄字,在上層的鑄字格內,除鑄「萬歲、千秋、國泰、民安——」還在每四個漢字間鑄有四個梵文字,不能辨識。書眉不由感嘆了一句:「這麼大的鐘是怎麼鑄造的呢?」碎娃回答,「那還不容易,在地上挖個坑,砌成模子,倒上鐵水不就成了。」書眉說,「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羅呢。」從未走過這麼遠路的書眉終於感到腿腳酸痛,坐在了鍾亭下的一塊石頭上歇息時,她的腦子裡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有了種種感觸,長這麼大連自家大門都很少出,父親讓她除了學習琴棋書畫,就是不停地告訴她女孩要做到「足不出戶,笑不露齒,有客在堂,不得在場,吃飯不響,喝水無聲」云云,五龍山雖然美麗,可是她再也不會有機會來了。碎娃看到她愁眉凝蹙的樣子,就問她怎麼了。書眉說碎娃你不懂,你過慣了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我心裡的事你想不來。

碎娃也嘆了一口氣,「我不懂,可你有飯吃,有衣穿,我過了今天,就不知明天怎麼辦。羊,全部殺完了。」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濃陰密林看上去更顯得幽邃。書眉說,父親說了今晚他們要住在山上,所以他們不必急著趕回去。碎娃說,「老爺等不見你,會四處找尋的。」書眉猶豫了一會兒狠狠地說,「好不容易出來,要美美地玩一會兒,明天、後天,甚至好多天,肯定都不是這個樣子。」她說著,坐下來,手裡揪了一根狗尾草,在手指上繞來繞去地玩。碎娃想帶著她繼續往樹林深處走,卻見書眉坐了下來,只好停下來。在他停下來的瞬間,忽見草叢中有條小蛇爬行,他想也沒想,就偷偷地捉了,放在書眉坐的石頭上。

「長蟲!……」碎娃忽然叫了一身,卻並不近前,只向前挪了一小步,書眉就撲上來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碎娃順勢將書眉攬在懷裡,書眉軟沓沓的身子讓碎娃一下子心猿意馬,渾身的熱血往上涌。誰也沒有注意,只聽一陣樹葉搖動的嘩啦聲,緊接著一個黑影子就跳了出來。

書眉和碎娃不由得抱得更緊了。原來是管家王首一,他拿了一根樹股當拐杖用,邊喘氣邊指著他罵:「好你個狗日的碎娃!我早就發現……」

「不是,不是……」書眉慌忙從碎娃懷裡掙脫出來,急赤白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還有什麼說的?舒家歷來門庭周正,要是讓老爺知道了,他非趕你出門不可。」王首一聲色俱厲,一副罪不容赦的樣子。

「好!你們去見老爺吧,誰知道你自己把小姐領到哪裡了,老爺會相信你的話?我走了。」碎娃拍了拍屁股,做出一副要走的樣子。

「站住!按照舒家規矩,下人調戲小姐,是要斬斷一隻手的。你想跑?……」王首一說著拿了棍子衝過來,和碎娃撕扯在一起。書眉在一旁急得直跺腳。碎娃狠狠的使了一個絆子,將老態龍鐘的王首一摔倒在地。書眉撲過去,發現王首一的頭磕在一塊石頭上,血流了出來。書眉正要去拉,卻被碎娃死死地拖住,徑自沖向了密林深處。

舒暢見天色已晚,一直不見管家王首一找書眉回來,看著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他一下子慌了神。偌大的五龍山,又是漆黑一團,哪裡去找?兒子舒達海帶人點了松明火把,在五個山台上找了個遍,最後在古鐘台發現了滿臉是血的王首一。

舒暢聽完王首一斷斷續續地訴說,不禁怒火衝天。保長不失時機,連忙差人把住下山的各個路口,並對舒暢說,「天一明,我們就來個大搜山,不信狗日的碎娃能把人拐到天上去。」

夜半難眠,舒暢在無言師傅的禪房中踱來踱去。無言和尚的木魚敲得舒暢頭腦欲裂,舒暢對空浩嘆了一聲,自語道:若失吾女,我於世何益。無言驀地停了木魚,念道:「婆娑淚海三千界,爭入空王眼睫毛,施主應自求多福才是。」少頓,無言提醒舒暢,「五龍山南麓之段的峽口昔日是抵禦南戎的咽喉,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要塞。因乾隆年間,清政府曾在五馬溝屠殺了一千多回民,引起回回對漢人的仇恨,所以現在這裡有一撮土匪,常在五龍山的峽口出沒,為首的號稱『關爺』,是個兇悍的回回。大人千萬提防,萬莫衝撞了他,惹來殺身之禍。」

且說書眉被碎娃拽進了密林,一口氣鑽進去好遠。兩人喘息未定,碎娃就說,「眉兒姐姐,回去也是說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會讓你過得開心的。實話告訴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我不能放棄。碎娃雖然是個窮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膽,還有一雙勤勞的雙手。」

「你?你,原來,是這樣······」書眉的眼睛里有了惱火。

「你別生氣,好嗎?我實在沒辦法,你不知道,就是今天不上山,也會有這麼一天,讓我把我心裡的話對你說出來。」碎娃說著撩起了他的褲腿,讓書眉看他膝蓋上的傷疤。他滿含深情地說:「有了這塊疤,我就一輩子記住了你。」碎娃說著從懷裡拿出了那個已經被汗水浸濕的小人兒,「看,這是什麼?小小的『書眉』呢!」書眉看到一個小小的玉米人兒,看那頭髮,看那眉目,還真和她有幾分相像呢。書眉被感動了,她的眼睛里不由汪了一泓清水,她伸手去拿,碎娃卻一下子揣進了懷裡,「這個不能給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這個才可以給你的。沒有你,我要守著她,我要這個小書眉兒陪著我過日月光景呢!」

書眉的臉漲得通紅,她埋著頭說:「看你,胡說什麼呢。」碎娃把目光投向遠方,儘力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唉,我碎娃是什麼人啊?一堆牛屎,一個羊糞蛋罷了!我哪有那個命?我說的話,全當沒說,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會放過我。」

「可是,可是……」書眉怔怔地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你怎麼敢?」碎娃說:「已經這樣了,你如果不願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寧肯被你爹斬斷一隻手,也不想強迫你,反正瞎好我已經沒有了活路。」書眉流了眼淚,說她長這麼大凄惶地很,爹娘心疼她卻不知她的心。她就跟哥手中的那隻畫眉鳥一樣。她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來,這個世界變個樣子多好。碎娃有些呆了:「姐姐你是書看得多了,碎娃從小沒爹沒媽,想讓人疼還沒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嗎?」碎娃說著不由流了眼淚。書眉伸過她綿軟的手,緊緊拉住了碎娃的一雙手,說,「大哥常說,人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這話說得碎娃的胸中湧起幸福的暖流,兩個人就漸漸地依偎在了一起,他們激昂的情緒不由交匯在一起,他們一下子覺得彼此都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給對方聽。書眉感到自己像是進入了她曾經做過的好多夢中的其中一個,她不敢相信自己會和一個放羊娃坐在一起,而且說了那麼多的知心話。才不過短短的一天呀。但確確實實她的心中泛起了陣陣春潮。從未有過的感受,從未有過的美好。漆黑的天幕上出現了一輪圓月,雖然籠著一些薄雲,但她一下子感到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注滿了柔情。

這時候,碎娃把頭轉過來,他看到了一張秀麗臉龐的輪廓,心中頓時有了一種極其美好的感覺,不禁脫口而出:「眉兒姐姐,親你一口被斬斷兩隻手都值。」書眉攥起她的小拳頭要打,卻被碎娃一把拉住,書眉掙扎了兩下竟自倒在了碎娃的懷裡,「你這個壞東西……」兩人順勢滾在了草地上。碎娃變得很勇敢。他青春的唇,就那麼橫衝直撞,在那張他思慕了多少個夜晚的臉龐上吮吸。他感覺有一雙小手在他穿著爛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著。碎娃忘記了所有的煩惱,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個夜融為一體。他的眼睛噙著淚,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個捻線錘,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綠色的樹也在動,有幾顆星星像要飄下來,撒在他們的身上,把他們變成兩個熊熊燃燒的火球。書眉尖叫了一聲說啊呀天塌下來了!碎娃肆無忌憚地喊「天塌下來好!……天呀!我也塌下來了!……」

「三千弱水三生許諾,

相約江湖,死生契闊······」

書眉縮在碎娃的懷裡,剛輕輕地唱了幾句,碎娃就隨上了她的歌聲——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一個少年的聲音和一個姑娘的聲音,融匯在一起,在晨曦中飄蕩,兩個人的眼裡都迸射著激動的淚花。他們忘記了過去,也不想未來,只有現在,只有這一刻。

書眉仰著頭,喃喃地說,「我每天都要在老師來之前把所有的書都背一遍,這歌子成了我每天背書之前的晨課,而現在一唱,覺得完全像是唱的我現在的心情。」碎娃說你怕是以後再也背不成書了,成了叫花子的人,恐怕再也沒有那福份。書眉把頭扭過去,不肯看他。碎娃見了她這副含羞之態,不由蹲下身子,扯了她的衣襟說,羞臊死去,紐扣兒還開哩。書眉用手捂了臉,說碎娃你真壞。碎娃嘻笑著說,「你回去吧,你回去還來得及。」

他剛要去扳書眉的手,突然從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之聲,且越來越近。碎娃臉色大變,他不由一把將書眉緊緊地摟在懷裡。書眉微微喘著氣,小聲說,「你讓我有什麼臉回去,乾脆一不作,二不休,你帶著我逃吧。」碎娃鬆開手,看著書眉問:真的嗎?書眉狠狠地點了點頭。碎娃看到她眼裡燃著了一團火。

當他們朝西南角拚命跑去的時候,發現三面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包抄上來,他們被堵到了一個斷崖邊上。碎娃探頭往下看,只見怪木橫疊,荊藤交叉,深不見底。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飛鷹崖。這裡的地貌他太熟悉了,他不由嘆道:完了。

「咋辦呀?你說咋辦呀?……」書眉慌得哭起來。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了一起,他們都有一種在這一瞬間把彼此都裝進對方身體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來越近,依稀聽到了喊罵的聲音。書眉突然一把推開碎娃,解下了她腰間的紅絲絛,說你從這崖上攀著樹下去吧。我爹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碎娃還要說什麼就被書眉推到了崖邊。碎娃竟被書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原來他並不了解書眉,書眉文靜外表下的果斷與鎮定讓他感嘆,他說:「只要有羊在,還怕鞭子甩不響。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說著就含淚摸了一下書眉的臉蛋,接過了她手中的紅絲絛,將它掛在脖子上,攀著樹木往下滑去。

三條路上的人很快彙集在一起,為首的是三個保長,他們朝書眉圍過來。書眉朝後退了退,張開雙臂,護著崖邊。保長吩咐人沖了上來,用繩將書眉三兩下捆了。然後有人抱了大石頭,狠狠地從崖上砸下去。山谷中發出空洞洞的迴音。書眉尖叫了一聲,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幾瓣。

三天以後的一個清晨,悠遠的鐘罄之聲將碎娃從昏迷中驚醒。他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了雕樑畫棟。他才知道他是在禪房中。他掀掉了蓋在身上的一件緇衣,坐起來,一陣錐心的疼痛是使他的臉變形了。他這才發現他的胸膛被荊棘掛破,傷痕處處,血跡點點。碎娃跑出寺院,懷揣著那個玉米桿做的小小「書眉」,對著大山喊書眉的名字。山谷迴音,悠長悠長。碎娃放開兩腿,滿山遍野地跑,後來他跑到了飛鷹崖。山谷寂靜,闃無一人,兩天前的那一幕刻骨銘心。碎娃不由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然而他的聲音很快被空曠吞沒。不遠處的槐樹上一隻老鴰撲稜稜一展翅飛走了。碎娃在這裡坐到了黃昏。

夜色很重的時候,舒家大院沉浸在一派死一般的寂靜里。當一個黑影越牆而過時,舒家的狗竟沒有叫一聲。這黑影貼著牆根,十分熟悉地來到了舒暢的卧房外。他悄悄地攀上窗子,借燈光朝內望去。只見舒暢躺在床上,李媽正把煎好的一碗中藥端到了床邊。舒暢猛猛咳嗽了幾下,問:「全兒還沒來信?聽說外面亂鬨哄地……」李媽說,「夫人也在問呢,怕是軍校忙,顧不得寫信。」舒暢嘆了一口氣,對李媽說:「明天我分給你一些東西,回家去吧。」李媽垂立床邊,小聲說:「老爺對我不薄,眼下老爺有難了,要是老爺不嫌棄我這老婆子的話,我願意留下來照顧老爺。如果老爺執意要我走,也要等老爺能下床了。如今二奶奶被休,海少爺也被你趕出去,小姐遭了土匪綁票,整個院子里人一下子少了一大豁子,靜得讓人害怕……」

那黑影從窗子上下來,默立了一會兒,又朝另一間小茅屋走去。他猛地推開門,只見一個漢子從草鋪上坐起來,驚叫「誰?」那黑影一把將門掩住,說「治娃,別嚷,我是碎娃。」治娃越發嚇了一跳:「你這個嫖頭,吃了豹子膽了。」碎娃說有種你告密去,我是來尋書眉的。治娃說,「我告什麼密,舒家的狗都不叫了,誰能把你怎樣?你拐了人家小姐,二少爺又乘著酒興搞了舒家二奶,被老爺趕出了門。據說書眉剛剛從你這個嫖頭手裡逃出來,又落在了馬匪『關爺』的手裡。這書眉小姐真是倒了霉了。」治娃還告訴他,夫人看來已氣息奄奄,一個勁的叫她遠在黃埔軍校的大兒子舒達江。

八月十五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

碎娃站在山巔上,仰頭接受著絲絲細雨。忽然一陣嗩吶之聲飄飄緲緲地傳來。碎娃伸長脖子,透過蒙蒙雨霧,隱約看見一隻送葬的隊伍緩慢地移動。晚上,他聽下山做法的和尚說舒家大奶奶抱病身亡,今日做法超度亡靈。

碎娃蹲在山咀上,日夜磨著一把刀,霍霍的磨刀聲響在幽靜的山谷里。他已經磨了十幾天了。無言和尚搖搖頭說:「執迷不悟只能招來殺身之禍,回頭是岸才能修得正果……」碎娃像沒有聽見一樣,依舊不停地磨。

一個斜暉染盡山林的黃昏,碎娃后腰上別著那把明晃晃的柴刀,隻身下山奔五龍山的峽口而去。

轉眼秋去冬來,五龍山秋葉落盡,滿目一片荒蕪之感。舒暢重金雇了人馬去向「關爺」要人,結果被殺的殺,被俘的俘,舒暢生命垂危,舒府更無雞鳴犬吠之聲,連炊煙都是若有若無,一副日暮西山的景象。碎娃隻身闖匪穴,半路遭遇巡邏的土匪,碎娃撲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個,拔出柴刀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頓亂捅,另一個開槍射擊,碎娃奔跑中右腿被射中。他被逼無奈,跳進了奔騰的瑞水。碎娃仗著一身水上功夫,游出好遠,最後拖著傷殘的右腿爬上河岸。

回到五龍山後,碎娃終日唉聲嘆氣,瞅著西南峽口喊娘罵爹。無言說他不要過於著相,萬事萬物如日月經天,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來與去之間空耗的是人的肉體,只有皈依佛門,修身養性才能免卻諸多人生的痛苦。但碎娃執迷,不肯留下。他決定離開五龍山去學本領,然後回來和關匪拚命。無言只得嘆曰:放羊娃到底都是放羊娃!

在無言師傅的精心調理下,碎娃的腿傷慢慢痊癒。要離開五龍山的那天,他坐在那口大鐵鐘下面,讓偌大的鐵鐘遮蓋雖已入冬卻仍然亮咻咻的太陽——「這麼大的鐘是怎麼鑄造的呢?」

「那還不容易,在地上挖個坑,砌成模子,倒上鐵水不就成了。」

「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羅呢。」

……………………

他閉上眼睛,正想著他們在這裡的情景,天空忽然閃現出一片如練的紅光,整個五龍山像著了火一般。碎娃驚呆了。還沒能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那口大鐘就從鍾亭上掉下來,瞬間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隨即大鐘發出一陣陣的轟鳴。他感覺到鍾在移動,他高聲喊人。他的聲音從四壁返回來。碎娃大哭,他哭喊著他自己的名字,也哭喊著書眉的名字。漸漸地,他的哭聲微弱下來了。他感到了呼吸的不暢。他癱軟下來靠在了鐘壁上,鐘的轟鳴聲還在他的耳邊悶悶得響。他感到他要去很遠的路上了。隱隱約約不知過了多久,鐘壁剛剛安靜下來,一道刺眼的光線就突然從天而降,大鐘朝後翻了個身,塵土、樹木紛然而下掩住了他。那一瞬間,他看到無言在他的眼角上晃了一下不見了。

碎娃認真地回想了這前前後後,他終於慢慢地意識到他不是在做夢。那個身著麻布裰的小和尚仍舊在廢墟中翻尋,「師傅留了遺表,說讓我繼任主持。有遺表為證,我便可以被僧眾迎請,只是這遺表被這場地震給掩埋於廢墟中了。」碎娃說,「僧眾皆已升天,主持還有何用?」言罷大笑三聲即一路摸索著下山去。下了五龍山,碎娃才真正感到了震驚。雙廟全部毀於一旦,所有建築物一概坍塌。崩落的山石將河道壅塞,水流四溢,瑞河之地亦多裂縫,數十里內人煙斷絕。遠遠地,碎娃望見了那棵古老的柏樹,那是舒家大院的標誌。然而,如今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守望著這個毀滅的世界。碎娃獃獃地、獃獃地站在那兒。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碎娃想起了書眉說的那句話,真希望天塌下來世界變個樣子。真的世界就變了個樣子。窮的,富的,善的,惡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華貴的富宅,堆起來的廢墟越大。富貴不過是一場雲煙耳!

殘陽如血潑濺在一派殘垣頹壁之中,某處的塵煙還在上升,給這死寂的世界添了一丁點兒活泛的景象。碎娃把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一點點地向遠方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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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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