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且留雙淚
1
天邊，雷聲滾滾，又一場春雨將至。
雨瞳剛剛從李廣手中，拿到了一粒藥丸，耳邊仍迴響著李廣的聲音："這粒葯，采自西域奇毒，入水后無色無味。侍茶時，你找機會，放入此葯即可。"最後，他又說了句：
"夜朔王說了，他會看著你的恨！"魔咒回蕩，她的心在那一刻，幾乎涼透了。
算天算地算盡，她也不會算到李廣居然也是柳夜朔的內應。
又或者說，此"李廣"非彼李廣，原來的李廣，早被柳夜朔所滅，而偷梁換柱成一個假"李廣"，潛伏在朱祐樘身邊……親手殺死最愛的人，才能證明對柳夜朔的愛。
他，只想看這！
心中寒意更甚，心情卻反而平靜下來。
終於，還是來了。
今晚，是"李廣"通知的行動時間。
龍椅上，身影清冷孤瘦，目光深遠流長。
手中端著參茶，不經意地瑟瑟發抖。
她連呼吸都是複雜的。
眼睛一瞟站在朱祐樘身邊的"李廣"，卻見他眼神中帶著一絲深意，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心一沉，卻越發得生冷，默默走上前，輕輕放下托盤，又小心地往一茶盅里，細細地倒上半杯茶，一邊倒，一邊從袖口中漏出了一粒粉紅，神不知鬼不覺地落進了茶水中。
這一切，悄然無息，渾然天成，龍椅上的朱祐樘始終沒有抬頭，只是默默看著奏摺。而雨瞳的手心裡，已全是冷汗。
她不自覺地又瞟了眼"李廣"，"李廣"則滿意地微微點了下頭。她吸了口氣，起步將茶端到了朱祐樘的右手邊。
"皇上，您累了，喝點茶吧。""李廣"小聲地說著，聲音淡定。
朱祐樘卻沒有直接回應，反而微抬下頜，眼神落到了一側的雨瞳身上，一伸手，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她頓時面紅耳赤，好不尷尬……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朱祐樘卻只是懷抱住她，眼睛認真地翻看著奏摺，也沒其他動作……雨瞳無奈只有僵硬著身體，一邊屏住呼吸，靜待。
窗外，暴雨驟急。忽地，一陣風咣當一聲，推開了窗，溜進了殿內，如不速之客，騷擾了這份平靜。一側的宮女連忙上前關上了窗……"李廣"終於忍不住，輕聲道："皇上，茶涼了。奴才給您換一杯吧。""不用了。"朱祐樘卻打斷了他，忽地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一杯好茶，都是心意。莫浪費了……"他這話，頗有深意，二人都心一提，到了喉嚨口，差點就要跳出來了。
然而，他卻沒再多說，只是拾起那杯茶，徑直送到了嘴邊……"皇上……"
雨瞳再也無法控制，失聲叫了出來。
他動作一停，低下頭，看了一眼有些失態的雨瞳，疑惑地皺了下眉，道："怎麼了？""噢……沒什麼。"雨瞳能察覺到一邊"李廣"灼熱的目光，渾身冷汗，只能裝作鎮定道："奴婢，奴婢只是怕參茶涼了，不好喝……"祐樘放下茶盅，又摟緊了她三分，彎唇道："原來你也懂得心疼朕？"
她反應不過，卻只能被動地"唔"了一聲。
朱祐樘卻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緩緩起身，牽著她到了窗前。
窗外風雨滿園，窗前，身影疊疊。
他不語，她也不語。
時間在這一刻凝結，畫面也在這一刻靜止。
悄悄望著他的側面，被光線勾勒得像雕塑般完美，修長的睫毛如蝶翼顫動，給這份男性的堅毅中，帶上了幾許溫柔……明日，自己便可能永遠見不到他。
在這宮中，受苦，受罰，受辱，身心俱疲，卻從未後悔過，但真的要離去了，自己卻捨不得了。
真的，捨不得了。
"你哭了？"
祐樘的聲音響起，雨瞳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竟有了淚水，連忙一拭眼睛，慌張道："沒……奴婢只是，只是灰塵落了眼睛。"他深吸了口氣，面色複雜，許久，低聲道來："你知道嗎？朕錯了。"轉頭，似有似無地看了下她，眉頭卻漸漸地緊蹙起來……"朕一直以為，你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但……"忽的一聲驚雷，白光劃過他的側面，雨瞳的心嘣嘣狂跳起來……他的目光凌厲起來，生吞活剝似的盯住雨瞳，看得她心發了毛。他深嘆，一字一句道："但是，原來……你是來取朕性命的……"身體如被掏空一般，一個虛晃，卻被他一把擒住，又用力將她往自己方向一扯，直至目光直逼住她的雙眸，冷冷地，卻又似冒火，恨，卻又像是不忍，就這般複雜地望著她很久，才緩緩道："她說過，相信別人，才不會孤獨，朕真的真的很想信你……只是，你還是讓朕失望了……"說完，手用力一推，雨瞳瘦弱的身體如秋葉飄零般，遠遠地落到了牆角中……一行人從殿外魚貫而入，帶頭的，正是七王爺朱祐楎和尉青。
"李廣"已被兩個侍衛制伏，動彈不得，而七王爺朱祐楎大步上前，拾起那杯茶，聞了下，哼道："李公公，你早在宮裡的監視之下，不過，用這種下毒的伎倆，柳夜朔也著實粗劣了些。"說著，朱祐楎又冷笑著瞟了雨瞳一眼，看得她骨頭裡發冷。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
不過，這份知道來得措手不及，卻是意外之喜。
這樣也好。
這樣最好。
掙扎著從地上支起身體，揚起頭迎上朱祐楎的目光，忽然間，沒了一絲害怕和退卻，反而，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帶著欣喜，帶著釋然，帶著從容…………
目光最終落到朱祐樘身上，貪婪地再看一下他俊朗的臉龐，只想把這張臉，永遠永遠地記在心底。
曾經的自己，穿越百年來此，對著星空高呼，在這個未知的世界中，孤身一人，很孤獨！
但是，流落這麼多年，心中帶著這份思念，每一夜，夜不成眠。此刻的他，近在眼前，卻成為陌生人，成為敵人……絕望，只化作一滴淚，冰冷滑落，語氣，卻淡得挫骨揚灰："皇上，你知道嗎？一個人，不孤獨，想一個人，才孤獨。"……
空靈飄逸的聲音，回蕩在殿中。那一滴淚，綿遠流長地流進了心裡，朱祐樘忽地覺得心被生生地拉開了一口子，血一點一點地滲出來，沉沉甸甸地壓在心底……回看過去，卻見她凄厲一笑，身影如驚鴻一般，快速向一側的柱子撞擊而去……他驚叫一聲，正想衝上前去，卻只見殿內忽然黑影一閃，又聽"嘭"一聲爆炸，一陣濃煙驟起，殿內迷霧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待到煙塵散去，她的身影卻已不見了……2
空氣，壓抑得很。
……
空蕩的殿中，司馬斌站著，臉上已失了原本的鎮定，只見淚如泉湧，身體卻不住地顫抖。
刷一聲跪下，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高聲泣道："請陛下恕司馬欺君之罪！司馬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驚雷，白光掠過。
照得白虎殿如白晝一般，又瞬間暗了下去。
一支燭火嗞一聲滅了，冒出了幾縷清煙，在空中無力地升騰而去……司馬斌的話，如這驚雷一般，回蕩殿中，回蕩在所有人的心中。
"陛下，宮女尋鶯，是聖上的至愛沐--雨--瞳！"殿里，死寂一片。
時間似乎停止了。
沐雨瞳三個字落下，所有的人只覺從腳底抽起一股冷氣，嗞嗞地往上竄……"雨瞳被柳夜朔所擄，中了易容之術及毒蠱纏身，萬般無奈，進宮做了細作。然，她的目的只是為了迷惑柳夜朔，以得到他的信任，探得他們的陰謀大計……司馬為她療傷，無意發現了她的秘密，司馬愚鈍，只知為她隱瞞……""前日，她來請司馬製作了一粒假藥丸，以矇混過關……其實，那葯，聖上若是食了，只會假死五日。她只說，待她出了宮，司馬再說真相不遲……"最後，司馬斌顫顫悠悠從懷中取出一香囊，道："沐姑娘臨走前給了我這物，說是這香囊原來一對，只要是靈敏利犬，應該可以找到她。她說，那裡，便可能是柳夜朔的藏身之處。"……
一陣致命的沉默，謝遷急急跨上一步，抱拳高喝："陛下，莫信他一面之詞！這，可能是奸人的陷阱！陛下定要三思而後行！"謝遷的話，餘音回蕩殿中。
龍椅前那身影卻臉色僵硬如鐵，未發一言。
又是一聲驚雷，在天邊劃過……
然後，是靜。
可怕的靜。
……
緩緩地，沉聲道：
"她可還說了其他話？"
司馬淚如泉湧："皇上，雨瞳她說，讓司馬替她謝過七王爺，謝過尉副使，二位的情意，唯有來生再報……她也請司馬告訴皇上，她，真的很愛皇上……她也請皇上原諒，隱瞞了皇上這麼久……"一側的朱祐楎緩緩地抬起手，空空落落地指向了司馬斌，忽然，就沖了上去，一把擒住他的衣領，低聲咆哮："你，可是實話？"
司馬倒地，泣道："若有一句假話，只將司馬五馬分屍！"……
他的話，似乎已經不用考證。
自己的感覺，皇兄的感覺，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就是沐雨瞳！
狂吼一聲，重重地將司馬斌的身體拋了幾丈開外……而他自己身體一退，一個趔趄，就這麼坐在了地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淚眼矇矓一片……聲音微顫，道："尉青，找到她！"尉青刷一下跪下，星目含淚，抱拳堅定道："尉青，定找到她！"
……
深夜，雨終於停了。
"皇上在湖邊，已經待了一夜了，再這麼下去，恐怕會傷了龍體。"宮女焦慮地向張皇后彙報。
張皇后柳眉緊皺，神色凝重，長嘆一聲，只道："讓他去吧。"……
夜色如漆，湖面如鏡。
酒，一杯接著一杯，心中的嘆息與悔恨，卻無以復加。
……
朱祐楎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凄厲一笑，也沒容朱祐樘同意，便一屁股坐了下來。
怔了幾許，忽然淡淡道："那李廣招了……那迷藥的檢驗也出了……"說著，苦笑，順手便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了朱祐樘，一杯留給了自己。
這些證據，皇兄，不需要……自己，似乎也不需要……朱祐樘默默接起那杯酒，閉上眼，一飲而盡，再睜開時，已滿是淚水。
許久，徐徐道來：
"祐楎，朕，是不是很自私。"
朱祐楎知道他想說什麼，也不回答，鑽石眼眸，卻也濕潤起來。
長嘆一聲，道："朕，不是一個好愛人，總是有所顧忌，不能全心全意付出，自以為愛她，卻傷她至深。朕配不上她的愛。朕，錯了，錯得離譜！"說著，又倒下一杯酒，飲干，身體卻顫抖起來。
朱祐楎眼一熱，心下痛楚難忍，忽而深吸口氣，道："皇兄，莫自責。雨瞳，她明白……""你比朕，更懂她。"
朱祐楎卻嘆道："愈相愛，才會愈看不清對方。若是看明白了，緣分也就盡了。"說著，莫名傷感湧上眉頭，也拾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
夜風陣陣，空氣又涼了幾分。
忽想起，大雨瓢潑，那孤瘦的身影在風中搖擺……蹂躪著她自尊的話浮上心頭，字字帶血："你倒是花了心思，揣摩她的神韻意象……先前，用苦肉計，證明自己的清白。不過，朕為何覺得，你這招叫欲擒故縱吧。"……
"一個人，不孤獨，想一個人，才是真的孤獨。"原來，這一刻才明白，什麼叫挫骨揚灰，銷魂斷腸……心在滴血，聲音也不由得哽咽：
"朕，真的太傻、太狠。傻到她近在眼前，卻不知她是誰，狠到親手下旨殺她還不夠，還要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為難她，懷疑她……可以想象，多少個夜晚，她是在淚水與孤獨的陪伴下度過……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勇敢！這樣殘忍！"話音落下，手中的酒杯狠狠地一摔，晶瑩的瓷體在石頭上，砰一下炸開，化做了片片碎玉……"找到她，皇兄，你還有機會。"朱祐楎的聲音淡淡響起。
朱祐樘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臉色漸漸迴轉，刷下坐直身體，又緩緩起身，走了幾步到湖邊，深思片刻，忽然，悠長深遠地吐出一句："朕，這次絕不放手！絕不！"
3
夜晚，起了風。
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恢復樣貌，這份興奮還未平復，卻看到眼前這一幕，整個凜了心脾。
院子中間，矗立著一晶亮物體，架在類似發射台的金屬架上，一米見長，前尖后寬，下側有個小屏幕，閃著詭異的紅光……只出現在科幻電影上的場面，此時實實在在出現在自己面前，讓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徐尊義的話猶在耳邊。
"它的目標，是紫禁城。凌晨，九星連珠，將是它發射之時。屆時，整個京城將是人間地獄！這一刻，歷史將重寫！我！徐尊義，將是改變歷史的那個人！哈哈哈。"他瘋了！
真的瘋了！
他想要用這東西，炸了整個北京城！
而觸發這威力無窮的炸彈爆炸的能量源，居然就是凌晨的九星連珠。
"九星連珠，屆時將有巨大的能量流……"忽然想起，鬼軍師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星球連體，這宇宙間的能量不可限量，而他，居然研究出運用這開啟時空隧道的力量，來摧毀整個城市！
……
忽想起最近京城中的謠言，"白光所至，夜朔稱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們知道，光殺了一個皇帝，是不夠的，只有用慘絕人寰的災難，告知天下，震懾百姓，才能收天下的人心。可以想象，若真發生了，天下還有哪個人不服夜朔？哪個還敢與之對抗！
天下所有人的恐懼，比一個皇帝的命值錢多了。
……
袖下香囊已被攥得微濕，神色越發地凝重起來。
他，不知信不信司馬斌的話；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自己……望了一眼天際，天已漆黑，離凌晨不過幾個小時。
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
反轉過頭，迎上身後柳夜朔迷離的雙眼，淚眼矇矓道："要死那麼多人，太殘忍了……夜朔，能放手嗎？雨瞳答應你，只要你放手，雨瞳這一生，永伴夜朔。從此，只你我兩人，策馬平川，四海為家，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一側的徐尊義聽了急了，上前一步高聲道："王，卧薪嘗膽十年，再一步，大業就成了。莫聽此女胡言亂語，她這是在擾王的心境！"雨瞳卻沒有理會徐尊義，上前一把握緊夜朔冰冷的手，急聲道："你忘記了嗎？你是小妖。在雨瞳眼裡，小妖是好人，他只會救人，不會害人！"……
他卻沒有說話，淡淡地抽回了雙手，只這般冷冷地望著她，直望得她的心慢慢地變成了十二月的冰碴子，生出一股子透涼透涼的寒意來…………
正在此時，院子外突然衝進了四大高手，神色焦急，但語氣仍鎮定："王，我們被包圍了！"話音落下，徐尊義一步上前，擒起雨瞳的衣領，咬牙切齒道："你這不知好歹的女人！我早與王說過，莫將你從宮中帶出，隨著那流彈灰飛煙滅才好！王卻不允，才留下這禍根！"雨瞳哼了聲，道："你們死期來了！""哈哈哈！"徐尊義一聲狂笑，道："沐雨瞳，你太單純了吧！你可知，此時的山莊外，早已布下天羅地網，朱祐樘來得正好……哈哈。"雨瞳聽畢，心底抽起一股涼氣，回頭，看著柳夜朔的冷眸，精光浮動，卻帶著嘲諷的意味，不由腿一軟，險些癱在地上。
這男人，始終還是留了手。
他，從來不會相信任何人！
他還是人嗎？他，簡直太可怕了！
柳夜朔鳳眼一挑，眼神生硬地從雨瞳的身上收了回來，陰冷一笑，對徐尊義道："看住她！""遵命！"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隨即架在了雨瞳的脖子上。
……
山莊外，坡上。
旌旗飄揚，火把閃爍。上百名身著飛魚服錦衣衛緹騎佇立風中，卻靜得出奇，只聽得鼓鼓風聲作揚。
帶頭三駿馬上，白衣酷勁，身姿綽約，正是朱祐樘、朱祐楎和尉青三人。
三人神色凝重，目光如炬，堅定地落在那一片屋宇之中。
那兒，燈光朦朧，寂靜如水，但這靜，太不尋常。
"去探下。"尉青輕哼一句。
兩名錦衣衛領命，如閃電般幾下便竄到了那漆紅大門前，身體還未落定，卻只見不知哪個方向，如疾雨般飛出一道道白光，那兩名緹騎躲閃不及，身上即刻被紮成了馬蜂窩一般，悶哼了幾聲，向地上倒去……兩人的瞬間喪命，驚心動魄。
然而，隊伍仍鎮定，甚至連一點騷動也沒有。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大內高手，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慌了陣腳。
朱祐楎轉過頭，眉頭微蹙："皇兄，可能是個陷阱。"朱祐樘神色淡定，眼神卻凌厲起來，忽地將手中的劍一把持正，從馬上飛身下來，頭也不回地向那大門走去。
"皇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喊出了這一句。
尉青幾步上前，一把攔住朱祐樘前進的步伐，跪下，道："皇上，此番危險，臣去吧！"朱祐樘將他扶起，只是淡淡道了句："就讓朕全心全意這一回吧！"說著，展顏一笑，忽然身體輕盈如風，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如大鵬展翅般瀟洒落定於門前。只見那白光，鋪天蓋地向他疾速而來，他卻不慌不亂，劍未出鞘，卻炫目舞動，在原地竟繞起了一團銀光亂花。那道道白光，遇上這團銀光，竟如遇磁石一般，統統被吸了進去。一時間，銀光更急，卻在一瞬間，突地爆發開來。那白光又如疾風，反方向射了回去。只聽那草叢中，一聲聲慘叫不斷……見狀，眾人忍不住高呼："好！"
皇帝一馬當先，眾人頓時士氣大震……衝進內院，仍不見一人，但見眼前並排七道綠瑩瑩的大門，如七張魔嘴，要吞下每一個人……朱祐楎揮了下手，示意眾人停下腳步，卻聽見沉悶的轟隆聲，由遠及近，朝他們的方向而來。
"小心。"朱祐楎高喝一聲，卻已來不及了，那七道綠門忽然如猛虎張嘴，猙獰出血盆大口。只聽砰砰砰連續幾聲，那七道門中，竟噴射出七道火焰，如火龍般向眾人騰空而來。
十幾名緹騎躲閃不及，身體燃燒成了個火人。頓時，慘叫聲不斷，如人間地獄。
朱祐樘三人武功極高，自是躲過了這一劫，等站定身形，眉頭也忍不住緊鎖。
看來，這柳夜朔，果然早有準備。
環顧四周，緹騎損失慘重，但眾人仍鎮定自若，無一人退卻。
朱祐樘唇一勾，道："再進！"
腳步沒有一絲遲疑，心中沒有一絲恐懼。
再是刀山火海，也擋不住這步伐。
因為，知她在裡面，這一次，朕，絕不放手，絕不！
……
待進到內院，卻只見眼前墨黑一片。幾十名黑衣人，手持利刃，陣形整齊，目光如豺狼惡虎，似是等他們很久了。
朱祐樘一行，卻也不慌亂。眾人身形遊動，悄然無息間，已擺開了迎敵的陣形。
兩隊人馬，相持而站，一股殺氣衝天而起。
……
"皇帝果然情深意切，竟親自上門救沐雨瞳！"一聲淡漠似水的聲音，空空落落地響起。隨著這記聲音，一個修長飄逸的身影從那群黑衣人後走出。
朱祐樘見眼前人長身玉立，面若冠玉，如仙般絕倫風華，竟不由得感慨道："你，便是柳夜朔？"柳夜朔微笑，同樣的目光睨了朱祐樘一眼，心下一凜，這大明皇帝，果然氣質不凡，人中龍鳳。
二人目光一觸，那瞬間，竟有絲惺惺相惜之意味。
朱祐樘回神，道："柳夜朔，你可知，此時山莊外，已有上千名御林軍包圍，你輩已插翅難飛，還不快放下武器投降，朕可保你個全屍！"夜朔睨笑，道："皇帝大可試一下。"話音落下，徐尊義架著雨瞳從人後走出，橫劍當喉，那頸間已有絲絲血印。
見到恢復樣貌的雨瞳，朱祐樘又驚又喜又心痛，恨不得立馬衝上去，將她解救，但情勢危急，還是忍住了。
雨瞳淚水奪眶，頭腦卻仍清晰，未多想，高喊道："院子後有一流彈，凌晨時分發射，目標京城！屆時，幾萬人將喪生，生靈塗炭！""閉嘴！再說，我殺了你！"徐尊義惡狠狠睨了她一眼，手中的刀卻又深了幾分。
朱祐樘見狀，心中痛楚難當，但卻因情勢方急，發令道："快去後院！"一行人向後院衝去，四大高手身形一閃，擋在他們前頭，對身後的黑衣陣喝了句："攔住！"一聲令下，相峙了半刻，不知誰先拔了刀，只見兩隊人頓時廝殺在一起，一時間刀劍交錯，殺聲連天……尉青與森羅、魂海殺在一起，刀光劍影，令人眼花繚亂，那二人武功雖及不上尉青，但因是拼盡全力，卻也讓尉青一時脫不開身。
朱祐楎則與萬像及法雀纏繞在一起，只見你來我往，朱祐楎雖以一敵二，卻也不慌不亂，那法雀使得一手好鞭，卻對祐楎起不到一絲作用，反而處處被他牽制，急得她大喝一聲，使出致命絕招，直衝他命門而去……那兒打得火熱，朱祐樘與夜朔卻只是四目交視，凝氣對峙。
劍已出鞘，殺氣無形，一飛衝天。
高手過招，一招即可。
終於，柳夜朔長嘯一聲，飛身一起，如閃電般向朱祐樘衝去，只見沙石飛舞，狂風亂作，那身影如魔障重重，在昏暗中，竟混沌一片，氣勢磅礴如泰山壓頂，祐樘暗驚："柳之內力，果然是深不可測！"卻見他不慌不亂，只低眸沉氣一收，身形飄逸如風，往側邊淡淡一轉，便繞過了這撲面而來的攻勢，又忽一提氣，劍氣如虹，一道白光刺出……風沙落定，柳夜朔連退了三步，深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才定下身形，低頭，卻看到肩上一片鮮紅……心下駭然。
他沒料到，大明皇帝的武功竟如此之高。
嘴角一斜，冷冷道："皇帝好功夫！"朱祐樘唇邊，也溢出了殷紅的血液，剛才那一招，自己雖躲開了，但強大的內力，還是擊中了他的內臟，此時的身體虛晃，若不是強忍著，也未必能站定。
微微一笑，道："夜朔好內力！"
柳夜朔微視院內，只見己方已落了下風，四大高手已有三人被制伏，而手下的高手，也被錦衣衛斬殺殆盡。自己與這皇帝，最多也是打個平手，再這麼下去，恐怕撐不了多久。
雨瞳看出他的遲疑，大聲提醒道："他們這是在拖延時間，處理流彈是當務之急！"她的話音落下，身體卻被柳夜朔擄過，哼道："你們若近後院一步，我就殺了她！"他這一聲，倒是鎮了全場，所有人停下手中武器，目光凝重起來。
一時間，院內平靜下來，只聽到受傷的呻吟聲不斷。
"不要管我！"雨瞳大呼一聲，"流彈一出，整個京城就完了……"此時，天雷滾滾，烏雲涌動。
九星連珠的時間，馬上要到了！
見著一行人仍舊遲疑不前，雨瞳急了，也未多想……一把抓緊柳夜朔的手，使勁一用力，讓那橫著的劍刃，直直地朝自己的喉間抹去……"雨瞳！"
幾乎是在同時，所有的人喊出了這一句。
柳夜朔也沒料到她竟會想自刎，腦子嗡一聲，也沒來得及多想，下意識手一揮，將她抹向脖子的劍猛地拋了開去……空中白光一閃，只覺胸口一涼，身體卻在剎那間柔軟起來。懷中雨瞳的臉，卻離自己愈來愈遙遠。他腦子一醒，嘴角浮起苦笑。
他知道，自己露了破綻……這樣的破綻，足可以要了他的命。在場任何一個高手，誰都不會放過這個破綻。只是這個破綻，露得太可笑，太不可思議了。
……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日落日斜陽，在焰龍身上，摟她並駕齊驅。那一晚共眠，她微笑："小妖，晚安。"篝火會上，牽她手共舞蹈。吐蕃汗軍來，她指著自己罵："為何要殺光他們！"……
"小妖，現在的你，很美，很善良，現在的你，是真正的好人。"耳邊，忽然空靈地響起了這一句，似是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似是一直藏在自己的心底，身體輕浮起來，竟是快樂的。
原來，快樂那麼簡單，卻又是這般短暫。
……
就這麼想著，笑著，身體，落到了地上，如一片落葉，自然飄零……雨瞳腦子嗡一聲，沒料到柳夜朔竟阻擋住她自盡，更沒料到，他就這麼被尉青刺了一劍……事情來得太過突然，竟不知所措起來。
只是看著地上的柳夜朔，僵立無語。
朱祐樘見雨瞳脫離險境，急忙上前，一把摟過她，將她擁入懷中。
一時間，雨瞳竟不信似的撫了下朱祐樘的臉，又懷疑似的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柳夜朔……心痛起來，輕輕從朱祐樘的懷中掙出來，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將柳夜朔虛弱的身體扶抱在懷中，突然，眼角便濕了。
"夜朔……"忍不住失聲。
胸口慢慢、慢慢綻放出一片紅色……臉色已是煞白，卻只是苦苦笑著，氣若遊絲。一陣猛咳，嘴角滲出血液，目光，卻戀著她的臉，不願離開。
"算天算地算盡……卻算不到最後一步……原來……原來，只是因為我……捨不得你而已……"她再也控制不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艱難地伸手，撫過她的淚痕，知道，這滴淚，是真的。
夜朔，柳夜朔，原來，你是恨她的，恨她不能懷抱你的真心與付出，恨她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欺騙你，但此刻才明白，恨之深，卻只因愛她至深，深到早已迷失了自己……也才明白，愛一個人，是難，恨一個人，卻是苦。
這份苦澀，如秋風落葉，殘花流水，只在孤夜一人暗賞，在生命最後一刻，凄美綻放。
夜朔，你要死了。
但，死時，見到她這滴真真切切為自己流的淚，才知，一切都是值得的。
……
"其實……我真的願意……願意與你策馬平川，四海為家……"他說著，慘淡的眼神，卻透著一絲快樂的靈光，似是思緒飛揚。
她，心卻疼著，千言萬語，卻只化成一個哽咽，將臉深深埋入他的胸膛。
……
他，只笑著，忽然雙手一用力，湊上她的唇，溫熱的液體，綿綿流進了雨瞳的喉嚨。她瞳孔驟張，意識到了什麼。
用下盅人的血，才能解她的盅。
"夕落，記得小妖的恨……好好活下去……"一股紅色噴瀉而出。
終於，拂在她眼角戀戀不捨的手，一軟，無力地向地上癱去……柳夜朔，一代魔王，終於在她懷中，找到了歸宿。
靈魂隨風而去，他，終是快樂的。
……
雨瞳將他漸冷的身體，貼在胸膛之上，久久，久久，想哭，卻哭不出來。
一雙大手，從身後摟過她，她回頭看到朱祐樘英俊卻帶著一絲凝重的臉龐。七年了，所有的委屈、痛苦、思念、悔恨、落寞、掙扎……在這一刻，傾瀉而出，再難自控，忽地撲進他的胸膛，大哭起來……朱祐樘憐愛地擁住她瘦弱的身軀，熱淚盈眶，卻不知應該說什麼，只由得她，用淚水浸濕了胸前的龍袍，心，也跟著一起碎了……終於，她止住哭聲，緩緩抬起頭，凝望著朱祐樘俊朗的臉龐，顫抖著撫過他高聳的鼻樑、輕淡的嘴角，再難自控，將唇覆了上去。
情緒也在這一刻，如火山般徹底爆發，二人如千年藤蔓纏繞，所有的語言，在這一刻，全變作無力，唯有這吻，告慰了這因愛而分開的兩個靈魂，回報這日日夜夜的相思與輾轉……天地光華齊奏，似乎在為這一幕，感同身受……耳邊響起朱祐樘激動卻堅定的聲音。
"雨瞳，朕不要這個天下了，朕要陪你一生一世！"夜空赤潮滾滾，幾聲雷響徹耳……天空中出現了一個金黃色的深洞……心中一凜，知是結局終還是來了。
從他懷中掙扎而出，望著他疑惑的雙眼，哽咽道："皇上，雨瞳不能陪你一生一世……"說著，卻再也說不下去。
收起即將奪眶的眼淚，卻轉身緩緩走到尉青面前，望著那對如輝星目，戀戀不捨道："尉副使，你對雨瞳恩重如山，雨瞳想說謝謝，但這謝謝太輕，太虛，給不了你，只是，雨瞳會在心裡，默默記你的好……"她說著，尉青卻已淚水盈眶，似是想伸手，卻還是忍住，堅定地點了下頭。
雨瞳又轉向一側的那對鑽石眼眸，相視良久，忽然清冷一笑，道："七王爺，你常問我的家在哪兒，我現在與你說，我的家，在五百年後。王爺對我的真心，雨瞳從來都放在最寶貴的地方……"朱祐楎雙眼一濕，一把摟住她，卻顫抖著雙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
回眸，再次走到祐樘面前。
離別，終須一別。
愛，再深，卻抵不過這五百年的距離。
……
雨瞳，你要回家了。
聲音卻已難控制，似乎用盡所有的力氣："皇上，雨瞳必須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因為……因為浩瀚時空，雨瞳的愛，太微不足道了……五百年後，雨瞳會在那兒……想著皇上……念著皇上……等著皇上！皇上!保重!"塵埃落定，彎唇一笑，義無反顧地飛身向那深洞躍去……雨瞳！
絕望的呼喊，響徹雲霄，穿透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