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鏡花水月
1
華燈初上，酒過三巡，這是孫淳的大喜之日。他臉有些泛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他怎麼也沒想到，做了十幾年太監，居然還有機會娶媳婦，而且還是自己喜歡的那個。
婚禮很簡單，只是請來了些尚膳監的同僚們好吃好喝一頓。
大家都起鬨向他道喜，又說是那尋鶯借著他這福將的喜氣，居然得了聖上的賞識，安排為御前侍茶一職，可謂是一步登天。
他聽著，雖然知是玩笑話，但也極受用，臉上樂呵呵的。
這一來一去，又被灌下好幾杯。最後被同僚們半推半攘地到了"洞房"。
所謂的洞房，也只是在屋子裡掛著些紅色的喜帶，沒有樂聲，也沒有喜婆侍候，房裡靜靜地坐著一個身影，蓋著紅蓋頭。一見她，孫淳的心便提了起來，若不是借著酒勁，他還真不敢推門進去。
小心翼翼地走到雨瞳面前，他有些局促，搓著那半舊的大紅袍袖子，支吾了半天，實在找不出話來，只好僵著身子，在一邊坐下。
同僚們見著無趣，打笑了會，都散去了。一間屋子，只留下他二人，默默不語，竟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到了半夜。
雨瞳見時辰已晚，便伸手自己掀了紅蓋頭，一雙秋水眸子淡淡掃到了孫淳的身上。孫淳渾身發冷，不由得乾笑了聲，吐了句："我……我給你倒杯水。"淡淡接過水杯，眼睛仍然沒有放過他，又是秋風掃落葉般。他目光逃避，乾咳了聲，復而坐下，像是鼓起勇氣，終於道："尋鶯，莫怪我。"他說著，臉色沉重起來。
"真的，莫怪我。已經沒有法子了，只有這樣辦。"雨瞳仍舊面無表情，只是淡淡地望著他，聽他說下去。
"尋鶯，我也知道，嫁給我你太委屈了些。只是……只是宮內的事，很危險，你……你好奇心太強，已招來了災禍……你恐怕是無意，但卻是到了萬丈懸崖邊，若不是我苦苦相求李公公幫忙，恐怕……恐怕你未必能活到現在……"雨瞳臉色一變，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忽然間，她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嫁給他，一定是他想救她，所以就求了李廣幫忙，讓皇後下旨賜婚。
如果她成了他的人，就不會把秘密說出去了。
從他的角度來看，這確是救她的唯一途徑。
只是……只是……孫淳啊孫淳，你是否天真了些呢。
皇後娘娘的心，雨瞳比你了解多了！
……
她想著，臉色溫和下來，緩緩起身，走到孫淳面前，忽地就拉起他的手，道："孫公公，我明白你的好意。"孫淳不信似的反覆看了她幾遍，轉而驚喜一笑道："你真的願意嫁給我？我還擔心你不會同意呢……不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碰你的，我只是個太監……我只會盡我的全力，照顧你！"他話未說完，雨瞳便打斷他道："孫公公，尋鶯不怪你，尋鶯還要謝謝你！""真的？"孫淳喜極而泣，差點就要掉淚珠子了。他緊握住雨瞳的手，像珍寶似的放入懷中，喃喃自語道，"尋鶯……我會對你好的，一定會對你好的！"望著他情真意切的模樣，雨瞳的鼻子也不由得一酸，萬般滋味在心頭。
著喜服，掀蓋頭，古代，自己已第二回成新娘了。
第一次，是和柳夜朔，第二次，是和宮裡的太監。
這趟古代之旅，可真是刺激過了頭。
2
清晨。
一聲尖細而悠長的傳喚聲在屋外響起。
"皇後娘娘賜御酒，孫淳尋鶯領命……"雨瞳和孫淳連忙在屋中間跪下，一行太監宮女緩緩入屋，手中捧著一托盤上，放著一晶瑩剔透的酒壺，和兩個杯子。
帶頭的正是尚膳監掌事太監，他神色嚴肅中帶著一絲陰冷笑容，瞟了一眼地上二人，清了下嗓子，道："皇後娘娘說了，孫淳尋鶯情投意合，天造一對，本該天涯海角做神仙伴侶，特賜神仙美酒一壺，送二位上--路。""上路"二字落下，孫淳和雨瞳的臉同時變得煞白，只覺得這二字背後深意已十分明顯，額頭開始冒汗，知道這回是死路一條。
皇后，果然不會放過他們！
孫淳的臉已轉為青色，身體不住地發起抖來。他緩緩轉過頭，瞟了一眼雨瞳，這一瞟，掏心剜骨，痛得雨瞳心一驚，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尋鶯，放心，我會對你好……"
說完，他突地上前，一把抓起那壺清酒，對著嘴，咕嚕咕嚕，竟幾秒之內，一飲而盡。
這一幕，驚得在場人目瞪口呆。雨瞳更是腦子嗡一聲，明白過來他在幹什麼……一片寂靜之後，孫淳戰慄著跪下，斷斷續續地道："麻煩……麻煩公公回稟娘娘……孫淳得此御酒……情難自控，就先喝完了……"說著，一口血從喉中奔騰而出，竟吐了數尺之遠。雨瞳見狀，凄叫一聲，衝上前去，淚水奪眶而出。
"孫公公！"
孫淳已是全身發黑，不住地顫抖，但見雨瞳抱著他的身子，卻仍清淡一笑，用儘力氣道："莫叫我公公……叫我孫淳。""孫淳……"雨瞳已淚流滿面，不住地抽泣，"尋鶯何德何能……要你這般對我，這般對我……"他卻慘淡一笑，道："孫淳活了三十多年，昨夜……才像回真正的人……昨夜，才知道，孫淳也能保護一個女子……孫淳很開心，很開心……"那聲"開心"落下，聲音卻愈來愈輕，直到最後，身體一僵，緊握住雨瞳的手，突地沒了力氣，朝地上癱去……"孫淳！"
雨瞳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把將他的屍體摟進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慘淡的夜空，月亮無力地在樹梢張望。
樹下，雨瞳小心地點起幾張紙錢，對著那兩根掛淚的紅燭，磕下三個頭，嘴中淡淡念著："孫淳，你一路走好。"一個太監死了，在這宮裡，誰也不會在意，誰也不會聲張，屍體就這麼隨便地送出宮去，甚至連最後一眼，也沒有讓雨瞳見到。
唯有在這夜深人靜之時，點起兩根紅燭，三支清香，一把紙錢，告慰他的在天之靈，告訴他，在這裡，有人記得他，有人想著他……淚水早就掛滿臉龐，然而，溫度卻是冷的，彷彿從心頭那塊最冰冷的地方，緩緩流淌而出，凄凄掉落，碎碎化為烏有。
一人喝完毒酒，走上死路，只為保全她。他知道，二人中，必要有人死，皇后才可能放過他們……他，還是太傻了，又或說，是太痴了。
如何為了這麼一個不相干的女子，就這麼隨隨便便地丟了性命。
他太不了解皇后，也太不了解雨瞳。
皇后不會因為他娶了她，便饒過他們；而雨瞳也不會因為沒有嫁給他，就命歸九泉。
他不知道，雨瞳在這宮中，再苦再難，卻一定死不了。
因為，有人監視著她，同時也保護著她。
那人不讓她死，誰也動不了她。
如果自己不摻和天花粉的事，他就不會死！
想到這兒，心難過得碎裂開來，淚水更是如斷了線般往下流。
一陣急促的腳步碎碎傳來，似是有很多人朝這個方向而來。
雨瞳一驚，連忙收拾了下東西，竄進了一側的草叢中。
果然是兩群人從不同方向疾步而來，到離雨瞳不遠處交匯停了下來，其中一個帶頭的問："出什麼事了？""聽說宮裡出事了，同妃正領著一幫人大鬧坤寧宮呢，快去看看吧！"雨瞳大驚，見他們走遠，也連忙撣了下身上的灰塵，朝坤寧宮的方向小跑而去……到了坤寧宮外，場面卻已散了，雨瞳拉住一宮女，問道："出什麼事了？"宮女小聲回道："聽說華蓋殿的丫鬟映雪到同妃娘娘那兒去告了密，說是皇後娘娘在她飲食中摻了不幹凈的東西，讓她久久懷不上龍種。同妃娘娘聽了便抓了狂，衝到皇后這裡討說法去了，連皇上都驚動了……"雨瞳腦子嗡一聲，神經頓時緊繃。
映雪？
她如何也知道天花粉的事？
而且還去告密？
她腦子怎麼這麼糊塗！
當這出頭鳥，她不想活了嗎？
"那現在怎麼樣？"她又急著問道。宮女搖了下頭，道，"還不知道，但聽說皇上派人徹查此事了。"宮女說完便走了，留下雨瞳一人怔怔發獃。
直到現在，腦子還是嗡嗡作響，沒回過神來。
映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是太年輕了還是怎麼，怎麼會做此等傻事！
同妃……你也是個十足的糊塗蛋，你的末日終於來了。
3
果然不出所料，查了幾日，也沒查到皇後下毒的證據。尚膳監所有宮女太監眾口一詞支持了皇后的清白，而最後的罪名則落到了映雪身上，說她陷害皇后，禍亂後宮，即日被打入大牢，五日後問斬。而同妃也因處置不當，輕信小人之言，被打入冷宮。
被帶走的那日，同妃從雨瞳身邊經過，浮腫的雙眼，蓬頭垢面，死寂的目光似乎沒了活氣，似看非看地瞟了眼雨瞳，雨瞳的心卻緊了。
雖說她罪有應得，但見這模樣，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那時被處刑的時刻。那一刻，才明白，什麼是浮華人生、過眼雲煙。
再尊貴，再輝煌，也有落幕的一天。只是這一刻，誰還會記得你，記得你當年的輝煌。
……
映雪將受刑，雨瞳心情更是說不出的難過。買通了侍衛，雨瞳沒花多大工夫，便到了映雪的牢前。
眼前的人，渾身血跡，一頭青絲如稻草般枯黃凌亂，眼窩深深地凹陷，神情慘淡如同快離世的老人，根本無法讓人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聯繫起來。
見她的模樣，雨瞳心如刀絞，忍不住含淚喚道："映雪……你怎麼這麼傻……"映雪抬起頭，望著雨瞳，卻只冷冷一笑，那笑，笑得陌生，心寒。雨瞳不由心一抽，難受極了。
眼前的人，陌生而遙遠，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人。
難道，死到臨頭，她連性情都變了嗎？
……
"你怎麼了？映雪，你不認識我了？"雨瞳急了，一把抓緊她虛弱的雙臂。
映雪卻生硬地擺開了手，聲音冷得像二月里的西北風，然而，她接下去說的話，卻如驚雷般，在雨瞳腦海里炸了開來。
"沐雨瞳，以後記得，少管閑事！"……
從映雪的牢中走出，雨瞳的身體和腦袋都是掏空的。
直至走到住所，僵坐在炕上，那感覺也久久恢復不過來。
當映雪喚自己"沐雨瞳"那一刻時，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映雪是柳夜朔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一個眼線。她的作用，一是監視她，二是保護她。
難怪，雨瞳的一舉一動，柳夜朔都知道，也難怪，她的房間里總是會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小藥丸。
但她真的沒想到，如此天真可愛的小姑娘，居然也是這個魔王的人……想到這兒，更是一頭冷汗。
柳夜朔很清楚，天花粉的事，如果沒有一個了結，皇后是不會放過雨瞳的，只有乾脆滅了這同妃，雨瞳就成為毫無意義的威脅。
所以，映雪去告發皇后，是因為她要代雨瞳死……柳夜朔真的很狠，宮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棋子，隨時可以殺掉雨瞳，或是為雨瞳而死……在那一刻，雨瞳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害怕！什麼是真正的悔恨！
害怕的是，柳夜朔如幽靈般無處不在。
悔恨的是，無意的好奇心，卻害死了兩條人命！
想到這兒，心潮湧動，卻發現眼眶乾涸，根本流不出一滴淚，只覺得這恐怖的夜色如魔障般，一點，一點，慢慢慢慢地將自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