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情何以堪

第二十三章 情何以堪

1

夕陽如血,一條小溪潺潺流過,反射著點點暗紅,更顯得流光溢彩,絕美入畫。

一座竹制的牌樓,依溪而建,長約數丈的竹台,恣意地探入水中。台上端坐著一身影,杏眼含憂,目光淺淺留在水面,彷彿被這溪水迷醉,仔細聆聽它奔流的腳步。

尉青推開屋門,走到竹台上,看到雨瞳的背影沉靜入畫,心一動,卻咬了下唇,偏身在不遠處坐下,沒有吱聲,只是默默地望著她,不侵擾這份寧靜。

從宮中逃出,已近一月。連日奔波,時刻躲避追殺,二人身心已經俱疲。

這住所極為隱匿,藏在山中,恐這天下除了他與雨瞳,再無第三人知道。

所以,到了這兒,居無定所、擔心吊膽的日子,總算是告一段落。

只是,雨瞳從出逃那天起,便一直沒有說話,眼神中,透著一股絕望與空洞,看得尉青心中滴血。

雖然傾盡全力保護她,至今毫髮無傷,但她內心的傷口,卻似乎永遠也癒合不了。

"這兒是哪兒?"

一記蚊吟般的聲音,細若遊絲,卻是這一月來雨瞳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尉青眉一挑,輕聲回道:

"這原是我師父的住所,無其他人知曉此處。"雨瞳沒有吱聲,僵硬的身體忽然動了一下,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尉青帥氣乾淨的臉龐,眼波流轉,輕嘆一聲:"為何要救我?"

尉青低下眉,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沒有立即回答。

皇上臨行前叮囑,絕不能告訴沐雨瞳是他派自己去救她。甚至,他吩咐自己,不要向他或是七王爺稟報任何關於他們的行蹤,以免出了差錯,害了他們的命。

為了保護她,他寧願一生也見不到她。

然而,救沐雨瞳還有一個理由。這個理由,深埋在內心深處,皇上不知道,沐雨瞳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為何要救我!"

雨瞳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臉色一變,刷一下站了起來,頷首道:"夜晚山裡冷,在下去山裡拾些柴生火……"說完,竟頭也不回地向身後走去。

只留下怔怔發愣的雨瞳,一陣風吹拂過,帶著溪水的清涼,讓她不由自主地將身體蜷縮。

冬天來了。

尉青說得沒錯,山裡的夜晚比外面冷上三分,氣溫驟降到寒冬一般。

雨瞳走進屋,找到火石,剛剛點亮桌上那支蠟燭,卻不料,一陣狂風突臨,砰一聲撞開了單薄的竹窗,燭火一下被吹滅,屋內一片漆黑。

突然身處黑暗之中,渾身一顫,僵立。

寂靜,加上黑暗,等於恐懼。

血液開始凝固,頭卻不知怎的嗡嗡作響。

屋外隱隱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響,像是風聲,卻又像是人的腳步聲,似遠似近,似真似幻……她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提氣小心地躲到門后……門忽然開了。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

她大叫一聲,抄起邊上的一張竹椅便向那人頭上砸去,卻不料那人靈巧地一躲,向後退了一步,嘩啦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陸陸續續掉在地上……人影退到了月光下,只見是尉青怔立在她面前,手中還提著一根沒有掉落的柴棒,詫異地望著她。

一見是他,雨瞳突然悲喜交加,一股酸痛之意湧上腦門,竟然不顧一切撲進他健碩的胸膛,一把抱緊他,久久,久久,不住抽搐,卻說不出一句話。

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太累了,太怕了。她這一刻才知道,自己一直活在恐懼中。她這才明白,自己竟然如此依賴眼前這個男人,多麼需要眼前這個男人。即便他離開一小會兒……尉青被她的舉動驚呆了,腦門一熱,卻不知該怎麼辦,手不知所措地揮舞在空中,遲疑著要不要同樣抱緊懷中這個女人,胸前卻不經意地感到了一陣濕熱,低頭一看,發現她開始不住地抽泣,淚水如斷了線般不停地流淌,將他胸前的袍子染濕了一大片。

忽然心中最柔軟的那部分被割了一刀,竟也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不由自主地將她的身體向自己的懷中抱緊了幾分,又抬起手來,像是哄著孩子般輕輕撫過她已經凌亂的長發……哭吧,雨瞳,將你心中的委屈害怕痛苦怨氣,統統哭出來。尉青會傾盡全力保護你,尉青發誓,再也不會讓你這般哭泣!

2

一抹晨光,拭探性地溜進窗的縫隙,刺得雨瞳的眼睛發酸,讓她腦子猛地驚醒過來,一下睜開了眼。

她睡得太沉了,這些時日,昨晚睡得最沉、最香。

這一哭,哭得徹底;這一哭,蕩氣迴腸,宛若重生……身體依舊沉重,但比前些日子卻感覺活絡多了,稍稍整理了下,走出屋外,來到溪邊,用冷水沖刷了下浮腫的雙眼,又在溪水中照了下自己的模樣。

瘦了,憔悴了。

但自己還活著。

溪水不遠處,出現了一個挺拔的身影,水光倒映著那張生氣勃勃的臉龐,如新生的朝陽般讓人臉紅心跳。他並未看到雨瞳,反而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那隻死去的野兔,利落地拿著小刀,處理著它的皮毛。

遠遠望去,黑衣俊俏,竟是這般美妙入畫。

雨瞳一驚,這些時日來,從未如此細緻留意過這尉青,詫異於這般角度看他,才想起他原是一少見的美男子,即便隨意這一番動作,也是讓人心神大動,感慨萬千。

心中不知怎的,油生一股感動之意。

他原是大內第一高手,原是前途無量的錦衣衛統領,他原可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軍,榮華富貴取之不盡,卻為了她這一不相干的女子,流落天涯,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原本只需救出自己,便可不要再管,但卻默默守護在身邊,似乎一輩子也不會走。

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自己,自己卻沒有給他任何回報。

他對自己的情意竟然如此之深,甘願做這般犧牲……帶著千般疑問,她理了下頭髮,提起裙角,盈盈走到尉青跟前,蹲下身來,搶過他手中的野兔,浸入水中,在水面上泛起幾道漣漪……尉青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雨瞳卻朝他莞爾一笑,溫情道:"這些活兒,應該女人做。"

刀削般的臉龐,閃過一絲莫名的害羞,乾咳了一聲以作掩飾,怕被她看破內心的慌亂,一雙手,在空氣中反覆揉搓,卻更顯得手足無措。

雨瞳看著他的反應,心中暗笑,輕輕念了一句:"一早便吃烤野兔,恐油膩了些吧。我們下山吧,一來買些爽口小菜,二來也透透氣,好嗎?"……

小鎮的名字很好聽,叫彩虹鎮。

雖地處僻遠,卻依舊熱鬧非凡。

雨瞳不清楚這彩虹鎮在大明到底屬於哪個省,但從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看到了很多西域打扮的人,濃眉褐眼,忽然意識到這一區域似乎離現代的新疆很近。

雨瞳只知道一點,就是她和尉青居然逃了這麼遠……她苦笑了聲,回過神來,卻發現尉青不見了蹤影。

心一提,竟有種莫名的緊張。

在這個陌生的古代小鎮,在一次又一次與死亡共舞之後,他幾乎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她眯起雙眼,四處張望,努力尋找著他挺拔的身影,雙手不住地揉搓著衣角,急得原地打轉。

"沐姑娘!"

尉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一個激靈,下意識一把抓緊他的手,高聲叫道:"尉副使!你去哪兒?"尉青被她這一拉,臉頓時紅了。她這才意識過來,連忙尷尬地抽回了手。

他臉微微漲紅,乾咳了一聲,遞上一件紅色花襖,逃命似地扔下一句:"天涼了,方才路過裁縫店,給姑娘添了件棉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雨瞳接過棉襖,看著他局促的背影,心頭暖流涌動。

這尉青,表面冷漠古板,內心卻細緻溫情得很。

困在古代的自己,被愛人拋棄的自己,卻有這般深情切意陪伴,像是給了絕望的自己一些欣慰和活下去的理由。

……

集市愈來愈熱鬧。

走到一菜販跟前,看到滿地的菜籽,雨瞳忽然想到了什麼,拉了下尉青衣袖,示意他停下。

"我們在這裡買些菜籽吧,來年開春可以種些蔬菜。"見到尉青眼波一轉,她忽然意識到什麼,有些尷尬地抿了下嘴。

來年?

自己這麼說,豈不是等於告訴尉青,想和他共度接下去的餘生?

心情變得複雜,一時間思緒萬千,竟亂作一團。

接下去,與這個俊朗如風的男人,過完餘生?

自己願意嗎?

不願意嗎?

他願意嗎?

不願意嗎?

前番的流離跌宕,只忙於逃離追殺,卻從未這般靜下來好好考慮過二人的關係。

此刻安頓下來,自己又何德何能,能留下這非凡的男子,陪伴自己終生。更何況,自己的心,已經碎成了千片,再難拼湊給其他人……自己這是怎麼了?

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那菜農見她遲疑,有些不耐煩,在她面前揮了下手。

一邊的尉青卻已經摸出了銀兩:"給我兩包吧。"接過菜籽,他朝雨瞳會心一笑,淡淡道:"我們走吧。"雨瞳僵硬地一笑,隨著他走去,卻不料他身形一直,忽然停下腳步,一隻手卻已經暗暗地抓緊了她手臂。

她神經一緊,忽然意識到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每每到了此時,她便知道有追殺埋伏。

人群不知怎的,忽然散開了一大圈。只留下幾個身形高大的漢子,身著金色緊身衣,手持長劍,正獰笑著看著他二人。

"尉副使!好久不見了!"帶頭的那人冷冷哼出一句。

"東廠四大高手都出動了,看來朝廷無人可用了。"尉青面不改色,平靜地瞟了一眼那人。握著雨瞳的手,卻暗暗地多了三分力。雨瞳心中一驚,知道這來的四人不好對付。

"尉副使,為了這麼個女人,值得嗎?我看,還是乖乖將她交給朝廷,隨我們回去。我向皇上求個情,恐怕能保你個性命。""尉副使!"雨瞳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高聲喊道,"讓我隨他們去吧,雨瞳不想再連累你了……"她說著,掙脫著手臂欲甩開尉青的手。

"閉嘴。"尉青狠狠哼了一句,將那兩包菜籽往她手中一塞,在她耳邊輕語道,"拿好種子,別丟了!"說完,用力一推,竟生生將她拋到了數丈以外的一部推車上,那推車車輪一滾,隨著慣性,溜出了好遠……雨瞳從推車上掙扎著爬起來,看到那裡卻已是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血,滿地的血。

四具屍體橫卧街頭,路上行人早已逃散一空。這種西部小鎮,街頭廝殺早已見怪不怪,連官府都懶得管。

一個身影,手持那把閃亮的錦繡刀,在風中傲然矗立。

斜陽血色,令人不寒而慄。

四大高手,就這樣倒在他腳下,沒有一人存活,短短不過用了半個時辰……雨瞳踉踉蹌蹌地衝上前去,一把抱緊尉青的身軀,卻發現他猛地搖晃了一下,發出了呻吟之聲。

她一驚,這才發現一抹凄厲的紅色,在他胸口慢慢地化開……"傷口有毒……封住……封住我的穴道……回山上再……"話未說完,身形一軟,向地上倒去……3

恐慌,恐慌,恐慌。

恐慌到極致,頭腦反而變得清醒。

解開衣物,用嘴唇吸去毒液,解開穴道,衝進廚房倒了一盆水,清洗,塗金瘡散……所有一切,似乎根本不用腦子思考,竟然信手拈來,有條不紊。

忙到半夜,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尉青緊閉的雙眼仍然沒有睜開,英俊的臉龐擠壓成痛苦的形狀,像是忍受著極大的折磨。

看著他的表情,雨瞳心"咯"一聲,意識到仍有部分毒氣擴散到了血液中……尉青,你不能死,你絕對不能死。

老天爺,你不可這般殘忍,奪走他!

雨瞳吶喊著,祈禱著,嘴中喃喃自語,死死地抓住他冰冷的手,淚水奪眶而出。

"冷……"

他的身體突然猛烈地顫抖起來……雨瞳抱過幾層青花被,一股腦兒全蓋在他身上,衝進柴房,拿出火盆,將火堆點燃,一時間烈火熊熊,屋內頓時溫暖了幾分……他卻仍然不住地發抖,嘴唇竟咬成了青紫色……一個念頭閃過,雨瞳再沒有多想,伸手便解開衣物,直至脫到只剩下單薄襲衣,緩緩鑽進被窩,整個身體緊緊貼住尉青的身軀,很快,渾身滾燙的熱度,一點一點,傳入了那個顫抖的身體……夜愈來愈冷……

兩個赤裸擁抱的人,兩顆擁抱著的心,卻愈來愈火熱…………

晨光初現,懶懶地灑了下來。

柴火燃燒后的青煙,還環繞在屋內,發出嗞嗞的聲響。

像是做了一場很久的夢,終於從那驚濤駭浪中掙脫出來。

身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關節變得麻木,許久才找回了感覺。傷口隱隱作痛,但已經沒有了劇痛感。

正想起身,卻發現一陣女性特有的香味撲鼻而來,一怔,這才意識到有一軀體,正緊緊擁抱著自己。

那光滑如絲的觸感,那吐氣若蘭的呼吸,讓尉青腦海一個激靈,差點沒叫出聲來。

低下頭去,這才發現緊緊貼住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沐雨瞳。

她仍在熟睡中,身上只著了件薄若蟬翼的襲衣,柔軟豐滿的胸部隨著呼吸上下起伏,緊貼著自己裸露的胸膛……她竟然不顧女兒的矜持,捨身救了自己……喉口變得哽咽,身體卻越發的滾燙起來……從成年起,還是第一次這般近地接觸女人,況且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那柔弱無骨的軀體,竟然就在自己懷中,體內不知怎的,泛起一陣燥熱之意,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輕輕撫過她的肌膚,一陣暈眩……不行!

他內心大喝一聲,猛地從床上躍起,卻因為拉扯了傷口,忍不住咧了下嘴,失聲叫了出來。

雨瞳被這一動作驚醒,睜開眼睛,看到尉青已醒,驚喜地一把抱住他,大叫道:"尉副使!你醒了!太好了!"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還半裸著身體,臉色一紅,慌亂地從床上爬了下來,手忙腳亂地穿好了衣服,轉過頭去,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氣氛有些尷尬,二人也不知怔怔該說些什麼,屋內突然安靜了許久。

過了不知多久,尉青清了下嗓子,輕聲道:"謝謝。"

"不,不,應該是我謝你……"雨瞳鎮定下情緒,轉過頭,連聲回道。

二人目光一接觸,又是一陣難堪。

畢竟昨晚這樣零距離接觸,對方溫度還余留在身上……"嗯,我去做些東西給你吃吧。"

雨瞳弱弱地拋下一句,逃命似地向外面跑去…………

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清粥,回到床前。

"小心燙……"雨瞳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送到尉青的嘴邊。

朝露一樣清澈的眼睛,不經意地閃過一絲誠惶誠恐,透著屬於少年的羞澀,伸手想從她手中接過碗,卻不經意拉扯了傷口,痛得咧了下嘴。

雨瞳"責怪"道:"躺著別動!"

他乖乖地靠回床邊,聽話地任由雨瞳向嘴中送著清粥,溫潤綿軟……看著虛弱的他,一口一口吃完碗中的清粥,帥氣的臉龐重新有了顏色,濃眉舒展,化成一個孩子般的笑容,那一刻,整個小屋被點亮。

雨瞳心一動,卻又轉而變得疼痛心酸。

不經意間,眼眶變得濕潤。

她禁不住伸手輕輕拂過他被汗水染濕的額頭,哽咽了許久,緩緩吐出一句:"謝謝……"

因為他,自己還活著。

因為他,自己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

因為自己,這朝陽一般的男子,被世界拋棄,身負重傷,與死神擦肩而過。

然而,自己能給他的,只有這些,僅有這些而已……千言萬語,不知怎麼開口,卻只化作這一句謝謝……修長的手指不知何時,落到了她濕潤的雙眼上,拂去那晶瑩的淚滴,微微用力,將她摟入已經忘卻疼痛的胸膛。

他不善言辭,他不知如何表達那深藏如醇釀的情感。唯有這無言的擁抱,似乎在告訴她,守候她一生,心甘情願!

一間小屋。

一片山野。

兩顆鮮活的心,就此展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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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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