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永結同心

第十二章 永結同心

盛京,攝政王府,八月十五。天色漸暗,明月初上,千里共嬋娟,可否寄相思?

這幾日來,盛京的形勢一片大好。樹倒猢猻散,當我出示了"招安"手諭之後,濟爾哈朗等人的手下將士們絕大多數都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現實,很快就宣誓擁戴攝政王的指令,與以前的主子們劃清界限,絕對不與陰謀叛亂者同流合污。

隨着一場鴻門宴,濟爾哈朗和索尼鰲拜等人紛紛倒台,成了階下囚,凡是牽涉進來的人,無不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會被連坐追究罪責。於是,落井下石、藉機立功贖罪的人出現了。一旦有人開了頭,那麼很快就有後來者跟上,就像破堤的洪水,先是一個小小的蟻穴,接着越來越大,直到成為洪水猛獸。我根本不用擔心治不了他們的罪過,只怕他們的腦袋不夠殺。

至於暫時被軟禁起來的吳克善,我當然另有打算,大玉兒和福臨暫時還沒有到北京,在多爾袞正式登基之前,他們還是要好好地活着,給天下臣民們看着。在這段時間裏,吳克善當然不能被追究罪名,否則萬一大玉兒成了窮途末路的亡命徒,指不定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到時候搞得多爾袞焦頭爛額也說不定。

儘管病體支離,可我還是強撐著在王府大廳和庭院裏主持了一場盛大宴會,招待了所有多爾袞的親信下屬,藉以慶功。

宴會散后,眾賓客陸續告辭。我從大廳里出來,並沒有直接回去休息,而是去看我的孩子們。小孩子睡得早,我不想打擾他們,所以沒有令人直接領他們到我那邊去。

我先到了東莪的卧房。由於怕小孩子難過,我囑咐全府上下的人,務必對她隱瞞此事,畢竟傷痛的擔子是要靠大人扛起的,不應該讓一個尚不懂事的六歲幼童來分擔。

在燭光照耀下,東莪正睡得香甜,粉嫩嫩的小臉蛋很是可愛,隨着均勻的呼吸,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不要哥哥跟我玩,哥哥壞,打他!打他!"忽然,她含含糊糊地說起了夢話,卻根本沒有睜開眼睛,接着嚶嚶地抽泣起來,淚珠兒立即爬滿了小臉。

我上了炕,想將她抱在懷裏哄慰哄慰,可是卻力不從心,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只能徒然地拍撫着她,幫她掖了掖被子,接着輕輕地給她哼了一首搖籃曲。很快,東莪又安靜下來,繼續呼呼大睡了。

看着她睡熟了,我再一次悄悄地親吻了她的臉,混合著咸澀的淚水,極力抑制着,才沒有哭出聲來。

我剛剛下了地,就發現東青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正在一臉悲戚地望着我,"額娘,你是不是要扔下我們倆,再不回來了?"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門口的阿娣連忙過來攙扶,東青明白了我的意思,於是一聲不吭地跟在我身後,來到了廳里。東青站在我旁邊,默默地牽着我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淚水不斷掉落。

我取出手帕,幫他把淚水擦拭乾凈,然後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慈愛的目光看着他,"我的東青漸漸長大了,比其他同齡的兄弟子侄們更強壯,更聰明。我相信,你將來肯定能學你阿瑪,做一番大事業的。"東青已經哽咽得說不出連句的話了,"嗯。兒子,兒子明白……兒子要牢記額娘的教誨,好好地讀書習武……將來,將來跟我阿瑪一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眼睛中閃爍著這個年齡的孩子所沒有的豪氣。

我撫摸着他的小腦袋,溫和地笑着,安慰道:"你不必這麼難過,也不是完全到了絕路,興許還會出現奇迹呢。你現在先別哭得這麼厲害,好不好,笑一笑給額娘看?"東青點了點頭,好不容易擠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也不禁莞爾。

在眾人的攙扶下,我回到了卧房,躺下了。隨着躺椅的晃動,閉起眼睛,默默地回憶著這七年來,我在這個世上的所作所為,就像即將走到人生之路的盡頭時,用感慨的心態去重新翻閱以往的歷程一樣。

窗戶敞開着,涼爽的晚風吹拂進來,夜空中的明月散發出皎潔的清輝,柔和地漫灑進來,映照在我的臉上。

月到最圓滿之後,就是虧缺的開始吧。人生也是如此,從起點到終點,周而復始,一世世輪迴,這一世,是我的幸運,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如此優秀的男人,得到了他的關心、呵護、柔情。這是我在前生中,想也不會想到的奇遇,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也算是在感情道路上的一個傳奇經歷吧。凜冽的寒風送我來到這個時代,蕭瑟的秋風,又將帶我去何方?

思緒漸漸飄飛,回到了七年前的朝鮮。

那一日,雪霽初晴。他從林間馳馬而出,射落的蒼鷹將一地皚皚白雪染作胭脂殷紅。他翻身下馬,徑直朝我一個人走來。在那短暫的瞬間,他望向我的眼神,彷彿這個世上萬物全部變成灰白,只有我,是這蒼茫大地中唯一一抹粉紅的亮色。

那一日,午後寂寥。我在庭院裏獨自盪著鞦韆,遠眺著遠方景福宮的屋脊,為自己未來的歸宿而惆悵再三;當鞦韆再次升起時,我看到了他,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卻用犀利的箭鋒向我對準--弦響驚魂,之後,卻發現原來這是一次如此特別的邀請。

那一日,景福宮中。在我即將被內定為世子妃時,他竟然出現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對李倧說的那句話:"在下欲求貴國金林郡公李世緒之女,李熙貞。"那句話,決定了我從此以後的命運。我向他奉上茶水時,他凝視着我,"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我無語,苦笑,今生,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

……

往事如同醇酒,再回首,恍然如夢。等我將那些甜蜜、苦澀、傷情、喜悅的一件件往事回想完畢時,窗外已經響起了三更鼓,我朝夜幕中看了看,已經是明月西沉了。

"小姐,夜已經深了,這裏開着窗子,吹着了冷風,您的身子會更受不了的。"看到我睜開眼睛,阿娣連忙勸說我回去。她一直守候在我身邊,並沒有離去,長時間的寂靜中,我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不,不用,我喜歡這裏。"我拒絕了。此去,必是良辰美景虛沒,要格外珍惜。

"這麼晚了,你也不要陪着我熬夜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阿娣猶豫着,"可是,小姐……"

我微微一笑,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好啦,我待會兒乏了,倦了,自然就會睡的。你在我身邊,我反而睡不着。"阿娣剛要退下時,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筆墨紙硯,忽然想起來,趁著現在還有點力氣,給多爾袞寫封信。既然他已經來不及趕回盛京來見我,那麼我也不應該一聲不吭地這麼走了,起碼也要留下點東西。

"你幫我磨墨,我要寫點東西。"說着,我吃力地欠起身來。

她本來想要勸我不要勞累,然而看到我堅持的目光,只能默默地低下頭來,取出一塊徽墨,在硯台上研磨著。很快,一硯濃墨就磨好了。

"好了,你下去吧,這裏沒事了。"我吩咐道。

"是,奴婢告退。"當阿娣退去時,最後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眶中已經盈滿了晶瑩的淚花。我本來想對她再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心中嘆息一聲,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細桿狼毫,蘸滿了墨汁,我凝神思考了很久,終於落筆,寫了一闋《九張機》。

一張機,梭穿春怨織輕衣,縷縷情絲手難拈,梭穿幾許,心酸幾許,盡付秋風雨。

兩張機,初遇九王見華衣,相逢不似初相識,千般思戀,萬種相思,又怕君已知。

三張機,鳳凰台上棄新衣,苦寒孤寂荒夷地,長空燕渺,憑欄望遠,亭外曉煙低。

四張機,華清池上換舞衣,私誓未盟心靈犀,三千寵愛,意亂情迷,幻作夢依稀。

五張機,拈針縴手理君衣,鴻雁聲聲畫樓西,秋水深深,楊柳戚戚,為誰著寒衣?

六張機,狼煙萬里燼征衣,鴛鴦織就燕雙飛,君欲遠行,黃花憔悴,夢裏見君歸。

七張機,北京血濺君郎衣,戌鼓夢驚淚戚戚,顛沛流離,千里尋夫,誰解此中痴。

八張機,身冷尚可添寒衣,心冷奈何無遮依?為君大業,一朝夢成,生死何足惜。

九張機,誰言妻子猶如衣?與君同攜長相依。錦瑟弦斷,胭脂淚乾,來世仍相知!

當寫到最後一首時,我的手已經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幾乎無法握住筆身,每個字都寫得異常艱難,歪歪斜斜。直到最後一個字結束,我長噓一口氣,頹然鬆了手,任由墨跡染污了紙張。

捏著這箋薄紙,仰躺在椅子上,心中凄然地苦笑:什麼"與君同攜",什麼"長相依",無非是自我欺騙而已。然而,沉醉在自我欺騙中,不是比直接面對最殘酷的現實要輕鬆得多嗎?

此時,晚風似乎越來越冷,一直冷到了我的骨髓里,就算是再多幾層錦被,也依舊遮擋不住徹骨的寒冷。窗外,那棵高大的楊樹,已經到了葉子枯黃的時節,一片落葉乘着秋風,飄落進室內,掉落在地面上,接連翻滾了幾周,終於靜止住了。

凝視一陣,困意漸漸襲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看來是該安安心心地睡一覺了,興許,等我再次醒來時,就發現已經躺在多爾袞那溫暖的懷抱里了呢。想像着他那關切的表情和憐惜的目光,我就格外愜意。

手中的薄紙輕輕地飄落於地。不知不覺地,我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恍恍惚惚間,我感覺身上不知道多少次被尖利的器物刺入,好像是有人正在替我針灸。我掙扎著,極力想要讓自己醒來,卻仍然不受控制,眼皮彷彿被黏住了一般,怎麼也無法睜開。

漸漸地,呼吸平穩了許多,身上也沒有以前那麼陣陣酸痛了。耳邊,似乎有男人嘆氣的聲音,接着,一隻滿是老趼的大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試探著,又很快收了回去。

張了張嘴,終於能夠發出聲音來了,不過仍然低沉喑啞。我閉着眼睛,帶着淺淺的笑意,呼喚道:"十五叔,十五叔,是你嗎?"我感覺到那隻手似乎微微顫了下,然而他卻沒有立即說話。

由於腦子裏仍然不甚清晰,我也沒有精力去懷疑什麼,只是苦笑着說道:"你雖然不說話,可我知道是你……我應該感謝你才對,謝謝你在這個時候,還陪在我身邊……讓我沒那麼孤單了……"這個時候,那隻手從我的手裏抽離,接着,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他正在躡手躡腳地離去。我心中焦急,連忙想要叫住他,"你別走,別走……"我很想問問多鐸,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多爾袞有沒有回來,或者有沒有什麼傳訊來,可我再也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了。

我無法阻止,只能任他離去,很快,就沒有了動靜,周圍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喘息一陣,疑惑漸漸襲上心頭:奇怪,這個多鐸,本來好好的,怎麼聽到我說話,就那麼急匆匆地走了,好像要逃避什麼似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我的指尖似乎還殘存着他的體溫冷透。這種感覺,熟悉而親切,曾幾何時,他就這樣握着我的手,笑容和煦如春風,就那麼飽含柔情地注視着我。

啊,是多爾袞!

想到這裏,我頓時一驚,不然那隻手為何會在我呼喚多鐸的時候突然一個顫抖?他定然是滿懷期待地等着我醒來,可是卻萬萬想不到,我剛剛醒來,第一聲呼喚的居然是多鐸而不是他。

"王爺,王爺……"我呼喚著,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回答,希望他還沒有走遠,或者正在外面的廳里默默地坐着,我知道他也許會誤會,但不至於那般無情,不顧而去的。

然而,沙啞的嗓子所發出的聲音是極其微弱的,根本不會有人聽見。焦慮的心情令我試着挪動身體,幾經努力,終於移到了炕沿上,接着,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彷彿骨頭都要斷裂了。

外面終於有了動靜,帘子一掀,阿娣匆忙進來察看,見我躺在地上,先是大吃一驚,"啊,小姐,您終於醒來了。怎麼摔下來了呢?"接着忙不迭地伸手,想要把我攙扶到炕上。可我現在極度乏力,身子沉重,她累得直喘氣,也無法將我抱到炕上去。

我無奈地擺了擺手,"是不是王爺回來了?""是啊,王爺昨天半夜就回來了,一直坐在這炕沿上守候到天亮……"她將多爾袞回來和我如何得到救治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原來陳醫士的離開不是逃掉,而是去尋找他的師傅了。正好他的師傅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和化解之法,於是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在最危險的時刻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剛才,奴婢在外面看到王爺臉色挺難看地出去了,好像很不高興,也不敢多問。小姐您在這兒等著,奴婢這就去找人來扶您上炕。"果然如此,這個誤會居然這樣莫名其妙地結下了,此時的多爾袞說不定正在哪個沒人的地方獨自生悶氣呢。想到這裏,我就分外着急,連忙搖了搖頭,"先不急,不要緊,你還是趕快把王爺找來吧。"阿娣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奴婢遵命。"然後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先是寂靜了一陣,我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很快,一陣橐橐的靴聲漸漸響起,朝這邊接近,接着,帘子掀開。多爾袞站在門口,身上被雨水淋濕了大半,雨水順着衣襟滴落,很快給乾燥的地磚上增添了幾朵小小的水花。

顯然,他還沒有換過衣衫,仍然是件石青色的行裝,面容憔悴,眼睛裏佈滿了血絲,整個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

多爾袞看到我躺在地上,頓時大吃一驚,"熙貞,你怎麼摔到地上來了?"我一陣欣喜,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去,"王爺,你總算回來了,我急着去找你,一不小心就……""好了,別忙着說話了,我都知道。"他趕忙上前來,蹲下身將我抱在懷中,然後朝炕前走去。他的衣襟濕漉漉的,冷冰冰的,大概是得知了我已經醒來的消息,大喜過望,所以不顧打傘,就冒着寒冷的秋雨匆匆趕來了。

"快把衣服換下來吧,你這一路趕來,本來身子就吃不消,再被雨這麼一淋,不發風寒才怪呢。"我不無擔憂地說道。

多爾袞將我安放在炕上,扯過被子來仔仔細細地替我蓋好,這才在炕沿上坐了下來,用責備的語氣說道:"我發不發風寒也不打緊,你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身子正虛弱著,怎麼好輕易挪動,萬一傷著了可怎生是好?"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鼻樑又紅又腫,整個鼻子比平時大了一圈,看起來頗為滑稽,還隱隱看得到一些淤血,頓時一驚:"啊,你這鼻子是怎麼了,讓我看看……還傷得不輕呢,敷過涼葯了沒有?""嗯,是我不小心撞的,沒什麼大礙,過幾天自然就消腫了,你不必擔心。"他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不相信,"你又騙我,我看這傷怎麼像是被人打的呢?"多爾袞無奈一笑,伸出手來理了理我臉頰上散亂的髮絲,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咳,看來我再想撒謊也困難了。其實是被老十五一拳打的,他嫌我回來得太慢了,嫌我之前沒有給你們寫過一封信,害得你白白擔心。所以啊,打一拳還是輕的,是我活該找打!"我感到非常疲憊,於是嘆了口氣,"十五爺性情直爽外向,什麼事都不喜歡藏着掖着,有時候難免叫人誤會,其實他的心腸還是很好的……"剛剛醒來就說了這麼多話,我的力氣消耗了一大半,乾澀的喉嚨一陣發癢,禁不住咳嗽起來,帶動着胸中隱隱作痛。顯然,毒雖然解了,受損的肺部卻一時半會兒無法恢復如常。

多爾袞本來正待問我什麼,看到我突然劇烈地咳嗽,於是大為憂急,趕快對外面喊道:"快來人哪,快傳太醫……對了,不用叫別人,直接找老陳過來!"不多時,陳醫士就趕來了,放下藥箱,立即替我診脈。過了一陣,放了手,眉頭舒展開來。

"怎麼樣,福晉的身體恢復得如何了?"多爾袞忙不迭地問道,順帶着握住我的手,給我冰冷的手帶來了難得的溫暖,全然不顧還在場的其他人。

陳醫士語氣輕鬆地回答道:"請王爺放心,福晉體內的毒已經清了大半,現在只不過還餘下一些殘毒,畢竟這種毒潛伏已久,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徹底清除的。不過只要繼續服藥調理,就可以漸漸好轉了。"我微笑着對陳醫士說道:"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是,看來這次要讓王爺重重賞賜你了。"說實話,發現自己仍然活着的時候,感覺真好,即使窗外陰雨霏霏,連綿不絕,但我的心中仍然充滿了明媚陽光,也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好死不如賴活着"。

陳醫士連忙推辭道:"小人不敢當此賞賜。說起來,還是福晉洪福齊天,經此磨礪,日後定然否極泰來了呢。"多爾袞沉吟了片刻:"這樣吧,盛京這邊就暫時不拿什麼東西賞賜你了,反正馬上就要遷都了,等到了北京,我就賞賜一座好宅院給你,再給你幾個奴才侍候着。""小人謝過王爺了,不過小人還是想住在王爺這邊,看病診疾時也方便些。這宅子再大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王爺不如將它賞賜給前線打仗回來的有功將士。"多爾袞笑了笑,"這個你就不必替我省著了。這人啊,該享受就得享受,沒必要把自己弄得跟苦行僧似的,你就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吧。這麼多年,也沒怎麼好好賞賜過你。"看得出來,由於我的好轉,多爾袞難得心情這麼好,還和陳醫士說了這麼多話。陳醫士顯然也是受寵若驚,於是忙不迭地道謝。

過了半個時辰,湯藥煎好端了上來,多爾袞親自接過來,用湯匙攪了攪,試了試溫度,感覺不燙了,這才服侍着我喝了下去。

這湯藥非常苦,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奇怪的動物類藥材,格外腥澀。我皺起眉頭,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將整碗葯悉數喝了下去。

"怎麼,很苦嗎?"多爾袞放下藥碗,扶着我的身子問道。

我點了點頭,實話實說,"嗯,確實很苦,差點喝不下去。""你別嚇唬我,喝不下去就麻煩了。我剛回來時你正在昏迷,怎麼叫也沒反應。我當時就坐在邊上看,瞧着你差點連葯都喝不下去了,當時就忍不住想要,想要……"多爾袞說到這裏時,彷彿又觸動了傷心之處,言語很是艱難,幾乎說不下去了。我連忙伸出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安慰道:"你別這樣,我是說着玩的,其實一點也不苦。""哦?真的不苦嗎?那讓我也嘗嘗,看看你究竟是剛才說謊,還是現在說謊。"他終於將酸楚壓抑過去,接着,臉上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我訝異地看着他,因為他根本不顧還有幾個侍女在場,就緩緩地湊到近前,溫熱的唇印了上來。

我嘗到了一點淡淡的煙草味,顯然他方才是出去抽煙去了,男人在遇到煩心憂愁的事情時,不是抽煙就是喝酒,用以暫時排遣,因此我明白了他先前的心思。

"唔……嗯……"我勉強想到這裏,思維就停滯下來,似乎整個人的思想,都融化在他此時情意綿綿的親吻之中了。

我正對着外面,悄悄地沖幾個侍女們擺了擺手,她們低着頭,無聲無息地退去了,順帶着幫我們掩上了房門。多爾袞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而是繼續吻着我,摩挲着我的髮絲,一面吻,一面含含糊糊地說着:"熙貞,這些日子,實在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補償你才好……"這聲音中,帶着濃重的鼻音,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的清朗,倒像是情到濃時的詠嘆。就在我耳畔,呼吸之間的氣體,溫熱而濕潤。就像春天的細雨,催促着沉睡泥土之下的種子,萌發出一抹嫩綠的生機。

我的心情極其矛盾,興許開始時,我確實被感性沖昏了頭腦,居然忘記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冷漠,他的秘密,他的懷疑所帶給我的傷痛。難道,傷疤未好,就這麼快忘記了疼痛?

想及此處,心頭就像被狠狠地拽了一把似的,隱隱作痛。終於按捺不住,淚水湧上眼眶,雖然我閉着眼睛,卻仍然無法阻止它成串成串地滑落下來,一直滲入我們彼此的嘴裏,鹹鹹的。

多爾袞終於感覺出異樣了,"唉,放哪裏去了?怎麼找不到了?"他在身上亂摸一氣,也沒有找到手帕,只得笨拙地用袖口來替我拭淚,"沒辦法了,你可別嫌臟啊,我都忘記換衣裳了……"我趴伏着,把臉埋在枕頭上,拒絕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沒事兒的,痛痛快快地哭一陣,很快就好了。"他也無可奈何,只得撫摸着我的後背,柔聲勸慰道:"熙貞,是我對不住你。沒有給你寫信,害得你這般難過,多鐸早上的時候已經跟我說了。咳,我向你賠禮道歉好不好?要不然,你想一個解氣解恨的懲罰辦法出來,好好地懲治我一番。"我並沒有轉過臉去,而是哽咽著說道:"這事兒也不能全怪王爺。這次也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用藥迷倒了你,瞞着你出宮,還偷了你的令符,偽造了你的旨令,騙得豫親王和穎郡王他們調了那麼多兵……"多爾袞先是一陣愕然,接着忍不住笑出聲來,就像做父母的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因為闖一點點小禍而哭鼻子摸眼淚一樣好笑。"我說你哭什麼,原來就是這事兒啊。說實話,我生怕你出了什麼事情,恨不得立即飛馬追趕過來,看看究竟。可我又為了耍性子示威,不得不按捺著不給你寫信,你不知道啊,這段日子我天天有多上火?"他這一段話說得有點冷幽默的意思,我也被逗得收住了眼淚,卻根本笑不出來。"唉,早知道這樣,當時就和你說明白好了,說不定你也未必會橫加阻攔呢。"他搖了搖頭,"這你就說錯了,如果你真的同我講明了,我也肯定不會讓你回來冒險的。""哦?"我轉過頭來,忽然明白了,"莫非是我走的第二天,你就發現了盛京這邊的秘密?""嗯,你走之後,我本來正擔心着,只不過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來,覺得東青被軟禁這事兒,似乎有些蹊蹺,於是就把剛林叫來一問,他馬上就老實交代了,原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接着,他就將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對我講述了一遍,並無半分遺漏。我暗暗比對了一下,果不其然,和東青所述基本沒有出入,看來他並沒有隱瞞我。

"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自責,畢竟這事兒說來說去,咱們誰都沒有過錯,要怪,只能怪東青這個孩子太聰明了吧。"我說到這裏,轉臉看了看多爾袞。他並沒有立即表明態度,而是眼神閃爍,不敢正視我的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在想什麼呢?"我忍不住問道。

"呃……沒想什麼。"多爾袞似乎很想逃避我的追問,他翻了個身,拉了拉被子,用充滿倦意的聲音低沉道:"好了,不說這麼多了,咱們都累了,早點睡覺吧。"看到他這般奇怪的反應,我睡意全無,心中疑惑。沉寂持續了一陣,我又禁不住想起了那天在書房裏發現的荷包和十二隻平安符,不由得心中一酸,緊緊攥住了被角。

隱忍了許久,我覺得自己胸中憋悶到了極致,如果不問出來,就要爆發了。於是,我幽幽問道:"王爺,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卻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很明顯地感覺到多爾袞的身子一顫,然而他卻沒有回答,依然背對着我,繼續保持着緘默。

我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頭忽然湧起一陣悲哀,強壓着激動的情緒,我冷冷地問道:"你我夫妻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應該是彼此徹底信任了吧?難道那麼多付出,就連一點點的信任和坦誠都換不回來?"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中透著些許的無可奈何,"熙貞,你對我的好,我自然銘記……不過,你大概是想多了。其實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複雜,不要弄得自己不開心,何苦呢?"我漸漸地發現,我們彼此之間,表面親熱無間,實際上卻橫亘了一條鴻溝,若要逾越,着實艱難。

"你果然沒有話說,那麼我也不必繼續刨根究底,徒惹人煩了。"嘴唇已經咬破,一絲淡淡的腥咸滲入口中,我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多爾袞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恐怕是誤會我了,我其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也許,我是什麼樣的人,對你的心意如何,你以後才會知道。"我苦笑一聲,委婉地對他下了逐客令,"王爺需要好好休息,繼續在這裏,恐怕睡不好覺,不如到你自己的卧房裏去就寢吧。""你要趕我走?"多爾袞覺得有些意外,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如此對他。

然而,我又何嘗沒有一點點委屈?如果不是他欠下了一筆風流債,和大玉兒糾纏不清,又怎麼會平添出這麼多麻煩?他為了還舊情人一個人情,這麼多年來一直和她暗中私通,甚至將她贈送的定情之物視如珍寶,隱秘收藏;為了這箇舊情人,他不惜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

現如今,他被逼上梁山,還試圖向舊情人妥協。我明明差點當了他的替死鬼,他心裏一萬個清楚,卻仍然不肯有絲毫表示或者坦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這忙裏忙外,一番折騰,居然落了個裏外不是人的結果,這又是何苦來呢?

想到這裏,我稍稍軟下來的心再次硬了起來,於是冷聲道:"你這一路奔波辛苦,沒必要繼續陪着我在這兒煎熬,畢竟你的身子要緊,這可關係着社稷安危呢。""我不走,這裏挺好的。"多爾袞語氣堅定地回答道,並沒有妥協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說着,我作勢起身。

多爾袞見我如此,只得起身,最後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柔聲道:"那好,我就不煩你了,明早我再來看你,你注意休息,千萬不要再輕易走動了。""嗯。"我點了點頭,背過身去,沒有再說話。

等了許久,他微微嘆息一聲,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我終於按捺不住,嗚咽出聲,淚水也隨之滑落,沾濕了枕頭……

一夜未眠,等到天亮時,我總算能勉強入睡了。等到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阿娣在旁邊關心備至地問道:"小姐,還是起身用飯吧,您都快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再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轉頭一看,桌子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飯菜。不知道怎的,我一點飢餓的感覺都沒有。

我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想吃,你先撤下去吧,我餓了自然會叫你的。"接着又閉上了眼睛。

沉寂了一會兒,阿娣猶豫着說道:"小姐,奴婢方才聽王爺那邊的人說,王爺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起身呢。"我心生訝異,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已經過了午時了。"阿娣回答道。

奇怪,按理說他不該睡到這個時候啊,多爾袞的睡眠一向很少,平時每天天剛亮就醒了,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了。

"奴婢聽說昨天半夜,王爺還出府進宮去了,直到五更時分才回來。"聽到"進宮"二字,我的腦子裏突然一個激靈,立即睜開了眼睛,他昨晚被我趕走,不回去好好休息,怎麼會半夜三更地去宮裏呢?究竟有什麼天大的事情非要立即處理,派個人過去就不能嗎?

我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勉強支撐著坐起,"幫我穿衣服,我要去那邊瞧瞧王爺究竟怎麼了。"她連忙過來攙扶,"小姐,您的身體太虛了,還是吃點東西再過去吧。""不用了,看看就回來,也累不著的。"昨夜一場小雨過後,院落里難得出現了清新爽致的景象,氣候濕潤而涼爽,讓人難得舒緩了壓抑的心情。然而多爾袞的卧房裏,卻依舊寂靜,氣氛陰沉,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走到床前,多爾袞仍舊懵然不覺,睡得昏沉,發出陣陣輕微的鼾聲。

我站了一會兒,終於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誰知道只這一下,他就猛然警醒了,一下子睜開眼睛,瞪着我。

"你……嚇我一跳。"多爾袞愣了愣,很快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一臉關切地打量着我,"你的氣色還不好,怎麼能輕易下地走動,還不趕緊坐下,別累著了。"我默默站着,既不回答,也不落座,只是用探究的目光注視着他。

他看到我沉默,禁不住自責道:"熙貞,我知道你現在還在怨我,不過,這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沒有錯,錯都在我。"我抬眼望着多爾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猶豫一陣,搖了搖頭:"王爺不必如此在意這些,這些情分如果當真存在心裏,那麼要勝過千言萬語。我相信,你不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我本來對他很是憤懣,有一肚子怨氣想要發泄,有很多責問在心裏盤旋著,卻難以突破自己的那道防線,我在怕什麼?我為什麼要怕?

多爾袞拉着我的手,站立起來,眼中的光明越發堅定,又或者像是徹底下定了決心。"熙貞,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我,我也準備全盤迴答,不再有任何保留。"接着,朝窗外的荷塘邊看了看,"走,咱們出去說吧。"出了房門,經過曲折的迴廊,一路走到涼亭中,我們並肩坐下。多爾袞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的殘荷,卻沒有立即說話,我也不想主動打破沉寂,只得陪他一道欣賞着眼前的荷塘秋色。

我即將隨多爾袞去北京居住,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留下了或悲或喜的回憶的王府,就要成為我記憶中的過去,逐漸暗淡,泛黃,直至徹底地模糊。想及此處,我就難免分外惆悵。

"熙貞。"他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卻是向我發問,而不是主動坦白,"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和聖母皇太后之間的事情了?"我愕然,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總不能說,我在上一世時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這段孽緣吧?

"這麼說來,你當真和太後有舊情?"既然多爾袞這樣發問,就證明他已經打定主意承認這些了,我也沒有必要再裝傻。

多爾袞點了點頭,略顯沉重地嘆息一聲,"是啊,這麼多年了,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也就輕鬆多了。這筆陳年舊賬,深深地記在我的心上。而如今,我已經將它抹了個乾淨,也就無所顧忌了。""若是如此,自是最好。可是,你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現在已經和她沒有任何瓜葛了呢?"我不敢完全相信,只能遲疑着問道,"那你昨晚入宮,究竟去做了些什麼?"他沉默了一陣,然後語氣頗為艱難地回答道:"……昨晚,我就是去和她清算舊賬的。她做了那麼多惡毒之事,不但要害我,還要害你,叫我如何能夠容忍?既然她可以自私陰險至此,那麼也就不要怪我翻臉無情,徹底粉碎她的美夢了。""那麼你是如何同她徹底了斷的呢?"我很想知道這個具體過程,不希望他在這上面對我有絲毫的隱瞞和欺騙。

多爾袞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她曾經送給我幾件信物,我也保存了很久。為了表示決裂,我昨晚已經將這些東西全部還給她了,從此以後,我們就視同陌路,恩斷情絕了。"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心裏面的結總算是鬆了一半,既然他能把這件秘密告訴我,說明他這次坦白也算是頗有誠意的了。

多爾袞苦笑一聲,"這許多話在心裏憋悶得很是難受,乾脆對你坦白算了。也許只有這樣,你我之間的誤會才不會加深,而心裏的那個結扣,也不會越來越緊。"接着,他側過臉來,凝重地注視着我,道:"熙貞,如今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發現我越來越在乎你了,現在,我就像這荷塘裏面的魚兒,一刻也離不開你。請你,原諒我。"他望着連綿細雨過後,稍稍漲起的秋池。魚兒們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快活地游來游去,弄得小水花一蹦老高,落在殘破的荷葉上,如同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在滾動。

我將多爾袞的手拉了過來,按在我的心口上,迎着他的目光,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好了,我的心裏從來沒有,也再不會容下另外一個男人。如果你一直能將我視為你心中唯一的女人,那麼等到水結冰的那一天,我願意做頭腦簡單的魚,永遠留在冰里。"多爾袞的眼睛裏,忽然湧現出一種極大的感慨,他伸手攬過我,凝視了我一陣,然後輕輕地在我的眼瞼上印下一記吻痕,"熙貞,你真傻,我不要你那樣……""不要什麼?"我愕然問道。

他的手在我的臉頰上緩緩地摩挲著,"以後,我會一點一點地補償你。我不要你再這般付出,我怕我永遠欠着你的,永遠難以安心釋懷……"說到這裏時,他的手被我握住了,我的眼淚落在他的手指上,濕漉漉的。心中的劇烈酸楚,讓我微微顫抖,禁不住截斷了他的話語,"我們會白頭偕老的,就像現在一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九月初五,這是我們在盛京逗留的最後一天。此時,塞外的深秋已經頗有寒意了,即使穿上三四層單衣,也無法抵禦蕭瑟的西風。

"今天難得有一點時間,不如咱們出去馳馬吧。以後,我進了北京,就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了。"王府里,需要帶去北京的東西已經搬運得差不多了,多爾袞剛剛結束了手頭上的一堆公務,看着我將最後一本奏摺上的批示題寫完畢,他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建議道。

"嗯,好啊。"這二十天過去,我的身體已經基本痊癒,差不多恢復到以前的狀態了,這麼長時間的休息讓我非常乏味,感覺全身的筋骨沒有一個地方是舒坦的。聽到他的話,我的心情立即明媚起來。

出了盛京城,我們由大隊人馬護送著一路西行,在接近黃昏時分,終於到達了離這兒最近的草原,距離葉赫山也不算太遠了。深秋草原的天空,又藍又高;還有淡淡的雲,潔白遼遠。胡天八月即飛雪,這片塞外遼西的草原,不久就會迎來飄飄揚揚的大雪,到那時,就將是萬物蕭條,一歲將盡。

一黑一白兩匹駿馬狂奔著衝上小小的山坡,我們已經將眾多侍衛拋下了一段距離。馬蹄踏過枯草的痕迹彷彿兩道刀光劃破了深秋暮色的寂靜。多爾袞握著弓,雙手離韁,在劇烈起伏的馬背上十分嫻熟地瞄準獵物。我無心打獵,只是看着細碎的草莖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像是在馬後揚起了淡黃色的飛雪。

一隻狍子在前面的灌木叢中隱現,折著靈活的"之"字形路線狂奔。他拉滿弓,箭頭已經鎖住了忽然躍起的獵物,一聲弦響,羽箭流星般地一閃而沒,牢牢地射入了獵物的脖頸。

"射中了!"我看得真切,隨即高呼。

多爾袞自馬上輕盈地一個俯身,從草叢裏將中箭的狍子拾起,順帶着拔掉羽箭。殷紅滾燙的血液立即噴濺到他那身潔白的獵裝上,將胸襟上張牙舞爪的行龍染成了紅龍。

我勒住馬,看着多爾袞拇指上套著的翡翠扳指,淺淺一笑。這個時候,後面緊隨着的侍衛們也很快趕到,用滿語齊聲呼喝,這是由衷的歡呼。多爾袞的嘴角邊彎出一絲溫煦的笑,隨即抓着狍子的脊樑,頭也不回地向後一拋,獵物準確而利落地落在了後面的侍衛手中。

"呵呵呵……想不到你的力氣還挺大的,不容易啊!"我看了看他,即使穿了厚厚的秋衣,也依然遮擋不住瘦削的體形。只不過他這幾天來的氣色,要比先前好了許多。

多爾袞斜了我一眼,"那是當然,在女人面前如果不拿出最陽剛的本領來,哪裏算是真正的男人?"接着,故意壓低了聲調,好像生怕被後面的侍衛們聽到一般,"再說了,有這麼多人瞧著呢,怎麼能不顧全面子?""那是啊,我的王……"我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他現在已經不再是王爺了,而是名副其實的一國之君,只不過這個稱呼問題,我一時間還是無法扭轉過來。"真是大不敬,現在應該叫萬歲爺了,恕罪恕罪!"多爾袞卻是一怔,稍頃,才緩過神來,笑了笑,"別說,我還有點不習慣,一時間竟然轉不過彎來,還沒有你的反應快。"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也頗覺好笑,多爾袞現在已經經過受禪大典,卻仍然沒能從原本的角色中掙脫出來。這究竟是為人低調呢,還是暫時做給外人看,表示他本身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傢伙?

"還什麼-我我-的,你現在已經是九五至尊了,應該自稱為-朕-才是啊!怎麼,還磨磨蹭蹭地不想這麼快告別你的王爺生涯?""現在還沒有到登基大典之時,我還不是正式的皇帝,用不着這麼忙着改換稱呼。"他說到這裏時,用溫煦的眼神看了看我,就像春日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耀在我的心頭。"熙貞,在你面前,我永遠是-我-,而不是什麼-朕-。以後,你對我說話時也不必-臣妾-或者-奴婢-的,這樣太生疏了。我不喜歡,希望你也不要這樣。""可是……"我遲疑着,畢竟男人的脾氣往往會隨着官職的升遷而漸長,這是絕大多數人難以避免的。也許,他現在可以不在意這些,那將來呢?

多爾袞擺了擺手,"你擔心個什麼?你和其他女人不同。你我之間無論到任何時候,都不是君臣關係,而只是夫妻關係。夫妻之間,何必那麼刻意在乎稱呼呢?"何必要疑心他這話是不是由衷的呢?往好處想想,自己也輕鬆。於是我也就坦然了,"那好,就照你說的辦吧!"說話間,我們策馬狂奔,已經看到了前方那條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小河,它靜靜地流淌著,蜿蜒著拐向地平線的盡頭。在視野的最終處,跟天地已經化為一體。凝視間,我感覺到想像力似乎在犯困,幸福感包圍了我的全身。禁不住,輕聲感慨著:"一生能見到此景,足已。"多爾袞也同樣頗為感慨地眺望着眼前的美景,"只可惜,以後再來這塞外草原的機會,就不多了,還是能多看幾眼就多看幾眼吧!"我在他背後,默默地凝視着他的背影,這樣一個人,究竟是該屬於這草原或是白山黑水,彎弓縱馬,做最勇敢的獵人,還是應該在大雨落幽燕之時,東臨碣石,看着滔天濁浪,指點江山,做天下的共主?

正天馬行空之際,他舉目看了看天邊,太陽已經快要沉下去了,西邊的天際佈滿了慵懶舒捲著的紅雲,大地一片寧馨,似乎正準備入眠。我順着他的視線朝天邊望去,說道:"也不知道,這天的盡頭究竟有什麼?""那不如我們跑過去看看?"已經許久沒有開口的多爾袞突然說道,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倒讓我想起了神話中的夸父,於是不禁莞爾。

我們對視了一眼,同時一抖韁繩,兩匹駿馬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出去。很久沒有這樣肆意地策馬馳騁了,迎面而來的冽冽冷風幾乎吹得我無法呼吸,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裏涌動着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情,滿腔的熱血幾乎沸騰起來,似乎就真的想這樣和多爾袞一直跑到天的盡頭。

兩個人不知道這樣飛馳了多久才停下,坐下的馬兒早累得直噴粗氣。

"好了,不要跑了……"我的體力畢竟無法同他這個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男人相比,終於累了。我翻身下馬,就勢躺在了草地上,擺了一個最舒坦的姿勢,愜意休憩著。

他也下了馬,來到我身邊坐下。看着地平線上被夕陽暈染的晚霞,他的唇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順手拔了一根枯黃的草,悠閑地擺弄著。

我慢慢地讓自己從剛才那種激情里平靜下來,看着那葉枯草在他手裏被反覆"蹂躪",最終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碎末,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多爾袞愕然,側臉來問我:"怎麼了,你笑什麼呢?""我還以為你能用這根枯草編出個什麼小玩意兒來呢,想不到卻被你揉成了粉末,真是沒意思。"他這下倒像是沒有完成功課或者解不開難題的孩子一樣,有些局促。"啊,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可是我根本什麼也不會弄呀。""我是開玩笑的,你不必介意。這樣吧,我倒是會一點,我教給你,你編一個送給我好不好?"多爾袞倒是頗有興緻,立即選了幾根細長而柔韌的草,拔起來交給我幾根,剩下的自己拿着。"好呀,只是我這人手太笨,不知道能不能學個三分相似。"我擺弄着手裏面的幾根枯草。忽然想起了一個笑話,於是說道:"你的手再笨,也不至於笨過劉阿斗吧?人家能做的,你還不能做?""怎麼回事?"他疑惑著問道。

"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劉備打算傳位給太子劉禪,卻出了個題目,必須要劉禪在他的教習下,學會編織出一隻草鞋來。劉禪學了十天,終於編織出一隻草鞋,興沖沖地去找劉備。中途遇到諸葛亮,劉禪高興地嚷嚷-快瞧瞧,父皇這下終於可以傳位給我啦!-結果諸葛亮愕然地盯着他手裏的-草鞋-,問:-殿下,你拿着一隻菜筐怎麼這樣高興呢?-劉禪頓時顏面盡失。又過了十天,他終於又編出一隻草鞋。沒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諸葛亮,正要炫耀,諸葛亮再次瞪大了眼睛,-殿下,你總是不關心國家大事,總是編這類東西浪費光陰,瞧瞧,上次拿只菜筐,這次又拿了只菜籃,不知道下次還要拿什麼出來?劉禪頓時被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此以後,他深恨諸葛亮……"多爾袞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呵呵,這笑話有點意思,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吧?"我搖了搖頭,"君子不敢貪人之功,我哪裏有這個能耐?不過是聽別人講過,記住了而已。"他看着我手裏擺弄的草,說道:"這倒也是,如果是你編的這個笑話,那麼諸葛亮絕對不至於這麼不會說話吧?"我反問道:"要是你,你會怎麼說?""那還用說,當然是拍馬屁了,不懂得如何向主子阿諛逢迎,仕途前景必然是一片黯淡。"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這時候,手裏的小玩意兒已經宣告完成了,小巧精緻,煞是好看。

多爾袞好奇地接過來擺弄著,反覆觀看,"這是什麼東西,我怎麼看不出來呢?""這叫-同心結-。你瞧,這左邊一顆心,右邊一顆心,連在一起,表示夫妻同心,百年好合。""哦,原來是這樣。"他邊看邊說道,"這意思倒是挺好,只不過我橫豎也沒看出來,這兩樣東西有哪裏像心來着。"我頓時醒悟,這也難怪,這同心結的心形與動物或者人的心臟幾乎沒有相似之處,他不認得也不足為奇。於是,我的臉一紅,"哎,你這麼挑剔幹嗎?你不覺得這種心要更好看一些嗎?"多爾袞捏著那枚同心結,打趣道:"你還真會狡辯,我看啊,你就是笑話里的那個劉阿斗,明明想弄只草鞋出來,卻整出個-四不像-,被我問到了,你還死要面子不承認……"我更加鬱悶了,這不是明擺着冤枉我嗎?因為同心結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難不成要我比著真正心臟的形狀給他編一個出來?古人啊,就是同他講不清這些道理。我苦於無法解釋,於是只好老老實實地吃癟。

多爾袞頗覺好笑,"好啦,我不來揶揄你了,瞧你一張臉都漲得通紅了。"接着一臉誠實地誇讚道,"再說了,我也覺得這個同心結挺好看的,這樣吧,我這就收著了,算是你送給我的一件信物了,以後沒事兒就拿出來瞧一瞧。"說着,就將那隻同心結納入囊中。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編一隻送給我,不然我就立即把它收回。"我不甘示弱。

他搖了搖頭,"哪有一個大男人編這類東西送人的道理?拉倒吧,改日我叫人挑選幾件漂亮點的珠釵送給你好了。"真是沒誠意,這類東西紫禁城應有盡有,還用他送?我當即起身,去搶那隻同心結,多爾袞當然不肯乖乖地交還給我,一面靈活躲閃著一面嗤笑:"笑話!我得到手的東西,豈有輕易還出去的道理?""還給我,還給我!"我毫不理會,儘管心裏已經樂不可支,但表面上仍然做慍怒狀,繼續同他爭奪,沒想到卻中了他的圈套。一不留神,被他用摔跤的技巧輕輕一鈎,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剛想驚叫,卻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懷裏。我被他強有力的雙臂摟了個結實,絲毫掙扎不得。

多爾袞一臉得意的微笑,絲毫不介意周圍還有那麼多侍衛,就輕薄地捏着我的下巴,悠悠道:"還有你,也是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剛剛起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意外地發現桌子上靜靜地躺着一隻精美的同心結,比我昨天編的那個要大出一圈。看得出來,他編得很用心。

下面還壓了一張紙條。我拿起來觀看,只見上面用瀟灑的行書寫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我捏著這隻同心結,甜蜜的笑意從心底里一直蕩漾出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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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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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永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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