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孟子》

導讀

《孟子》是被儒家學派稱為「亞聖」的孟子的著作。書中記載了孟子的政治活動、政治學說以及哲學、倫理學、教育學等思想。

孟子(約前372-前289年),名軻,字子輿,鄒(現在山東鄒城市)人。中國古代戰國時期的思想家、教育家、散文家、政治家,是著名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是孔子學說的繼承者和發展者。

孟子是魯國貴州孟孫氏的後裔,家道衰微后,從魯國遷居到鄒國(今山東鄒城東南)。三歲時喪父,孟母將其撫養成人。在孟子小時候,母親為了給他一個好的學習環境,而三次搬家。被後人稱為孟母三遷。孟母教子非常嚴厲,其「遷地教子」、「三繼機杼」,成為千古美談,《三字經》裏有「昔孟母,擇鄰處」之說。

孟了為了遊說他的「仁政」和「王道」思想,曾周遊齊、晉、宋、薛、魯、滕、梁列國。但由於當時諸侯各國戰亂紛繁,他的仁政學說被認為是「迂遠而闊於事情」,根本沒人採納他的治國思想。故而與學子講學著書,作《孟子》7篇。孟子繼承並發展了儒家思想,提出了「仁政」學說和「性善」論觀點,堅持以「人」為本。

孟子的思想對後世影響很大。但他的思想在宋代以前並不受人重視。自從韓愈的《原道》將孟子列為儒家唯一繼承孔子學說的人物開始,孟子的地位才逐步提高。他的思想對宋代影響很大。北宋神宗熙寧四年時,《孟子》一書曾被列為科舉考試必考科目之一,後來,《孟子》一書提升為儒家經典。南宋朱熹將其與《論語》《大學》《中庸》合為「四書」。元朝至順元年間,孟子被加封為「亞聖公」,就是後來的「亞聖」,地位僅次於孔子。其思想與孔子合稱為「孔孟之道」。

本書是繼《論語》以後最重要的儒家經典,記述了孟子一生的主要言行,突出地記述了孟子主張仁義、反對暴政和武力兼并的政治思想,以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主義思想。這對中國文化的形成和發展有着重要影響。

在《孟子》七篇中,《梁惠王上、下》兩章是研究孟子最重要的兩部分,孟子思想中最高的政治原則、哲學基礎都包含在這兩章里,同時,這兩章也可以說是他學問成就以後,從中年到晚年在國際間遊歷的傳記縮影。

孟子的文章長於說理辯論,語言生動,氣勢磅礡,比喻深刻,論證有力,在我國文學發展上具有重大影響。

目錄

梁惠王上

梁惠王下

公孫丑上

公孫丑下

滕文公上

滕文公下

離婁上

離婁下

萬章上

萬章下

告子上

告子下

盡心上

盡心下

梁惠王上一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①。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②』,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③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註釋】梁惠王:指當時魏國國君,魏首都在大梁(今河南開封),故亦稱梁國。

②家:古時國指諸候國,即諸候的封地;家指大夫的封地。

③萬乘:一車四馬為乘。古時以擁有兵車的多少來衡量一個國家的大小,「萬乘」,即擁有兵車萬輛。下文千乘、百乘類此。

【譯文】

孟子謁見梁惠王,惠王對他說:「老者不遠千里趕來鄙國,一定會有什麼對我國有利的辦法吧?」

孟子回答說:「大王為何一定要講利呢?只要有仁義就行了。大王說『怎樣才有利於我的國家』,大夫說『怎樣才有利於我的封地』,士人和老百姓說『怎樣才有利於自己』,如果上上下下都這樣相互爭奪私利,國家就危險了。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那殺死他們國君的,一定是擁有千輛兵車的大夫;擁有千輛兵車的國家,那殺死他們國君的,一定是擁有百輛兵車的大夫。一萬輛兵車中既已佔有一千輛,一千輛兵車中既已佔有一百輛,這些大夫所獲取的不能說是不多的了。但如果他們都先求利而後取義,那麼,不把國君的權利奪去是不會達到滿足。從來沒有講求仁愛而遺棄自己父母的人,也沒有講求道義而怠慢自己國君的人。所以,大王只要講仁義就行了,為何一定要講利呢?」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①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②曰:『時日害喪?予及女皆亡。』民欲與之皆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註釋】

①《詩》:我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後為儒家經典之一,亦稱《詩經》。下文所引見《大雅·靈台》篇。

②《湯誓》:《尚書》篇名。文中記載商湯討伐夏桀的誓辭。

【譯文】

孟子謁見梁惠王。惠王正在池塘邊上,邊左顧右看地欣賞著鴻雁麋鹿,邊說:「有德行的人也喜歡享受這些做為樂趣嗎?」

孟子回答說:「只有先成為有德行的人,才能夠享受到這種樂趣;沒有德行的人,即使有這些,也是享受不到這種快樂的。《詩經》上說:「開始規劃建靈台,文王經營巧安排,百姓齊心努力干,靈台落成進度快。文王誡令不着急,百姓如子自動來。文王遊覽靈園中,母鹿安伏深草叢,母鹿長得肥又美,白鳥潔凈羽毛豐。文王遊覽到靈沼,啊!滿池魚兒歡跳動。』周文王依靠百姓的勞力建築高台深池,但百姓卻很快活,把台叫做『靈台』,把池叫做『靈沼』,還為那裏有種種麋鹿魚鱉而感到高興。古時有德行的人與百姓同樂,所以能盡情享受快樂。《湯誓》中說:『你這毒日頭啊,何時才滅亡?我們忍受不了,寧可與你同滅。』像夏桀這樣沒有德行的人,百姓甚至要和他同歸於盡,因此他即使有池台鳥獸,難道能獨自享受樂趣嗎?」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①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兵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王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tì替)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負,斯天下之民至焉。」

【註釋】

①河:黃河。古時河專指黃河。

【譯文】

梁惠王說:「我對國家,也算盡心儘力了吧,如果河內發生飢荒,我就把那裏的災民遷移到河東,把河東的糧食調撥些到河內。若河東發生飢荒,我也照此辦理。考慮鄰國的政事,並沒有像我一樣替人民費儘儘力的,然而鄰國的人口並沒減少,而我的百姓也沒增多,這是為何呢?」

孟子回答說:「大王喜好打仗,讓我用打仗作個比喻:戰鼓咚咚擂響,刀槍鋒芒相撞,敗軍士兵丟下盔甲拖着兵器臨陣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停下來,有的只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了。如果因為自己只跑了五十步而嘲笑跑了一百步的人,那怎麼樣?」

惠王說:「當然不可以,他們只不過沒有跑一百步罷了,但也是逃跑呀。」

孟子說:「大王倘若知道這個道理,那就不應指望您的百姓比鄰國多了。只要不耽誤農民耕種收穫的時令,糧食就吃不光了;不用細密的漁網到池塘里捕勞,魚鱉就吃不完了;砍伐林木按時節規律,木料就消耗不盡了。糧食和魚鱉吃不完,木料用不盡,這就使得老百姓養家活口送終葬死沒有什麼不滿。養家活口送終葬死沒有不滿,是王道的開端。

在五畝大的宅院裏種上桑樹,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上絲綢衣服了。雞、狗、豬的飼養不要錯過它們繁殖的時機,七十歲老上就可以吃上肉了。每戶給百畝耕地,不要耽誤他們的農時,幾口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餓了。精心搞好學校教育,反覆講清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道理,那麼頭髮花白上年紀的人就不至於在路上行走時背負或頭頂着東西了。老年人有綢衣穿有肉食吃,一般百姓不挨飢受凍,做到這樣的程度卻還不能統一天下而稱王,那是不會發生的事。

然而現在,豬狗吃了人的糧食卻不知道遏制,路上有餓死的人卻不知道去開倉救濟,等人餓死了,還推脫說『這不是我治理的問題,是年成的問題』這與殺死了人卻要說『不是我殺的,是兵器殺的』有什麼區別呢?大王只要自己擔起責任而不歸罪於年成,這樣天下的百姓就會有來歸順的了。」

【原文】

梁惠王曰:「晉國①,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註釋】

①晉國:這裏惠王說的是魏國。魏、韓、趙原為晉國三個大夫。他們強大起來,共分了晉國,史稱「三家分晉,所以惠王自稱晉。」

【譯文】

梁惠王說:「魏國,天下就沒有比它再強大的國家了,您是知道的。但是到了我這一代,東邊被齊國擊敗,我的大兒子也犧牲;西邊敗給秦國,喪失了七百里疆土;南邊又所辱於楚國,我為此感到羞恥,發誓要給所有的陣亡將士報仇,但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說:「一個國家的疆土即便只有方圓百里,照樣可以取得天下。大王若對百姓施行仁政,省免刑罰,減少稅收,讓百姓深耕細作,及時除草;讓青年人利用閑暇時間學習,培養孝敬、愛悌、忠誠、信義這些品德,在家用來侍奉父母兄長,在社會則用來尊長上級效勞,如果這樣,即使讓他們手拿棍棒也足以抗擊身披堅實鐵甲、手持銳利兵器的秦、楚軍隊了。

秦、楚那些國家徵兵使役,有礙於百姓的農作時節,以致於百姓不能耕種土地來養活自己的父母。父母饑寒交迫,兄弟、妻子、兒女離散在四方。他們使百姓陷在水深火熱之中,大王若去討伐他們,誰能與大王為敵?所以說:『奉行仁政者無敵天下。』請大王不要對此再懷疑了!」

【原文】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

「吾對曰:『定於一。』」

「『孰能一之?』」

「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孰能與之?』」

「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譯文】

孟子謁見梁襄王。見罷出來,告訴別人說:「梁王這個人,遠看沒有國君的樣子,走近也看不出哪裏有威嚴。他突然問我:『天下怎樣才能安定?』」

「我回答說;『安定在一統一。』」

「『誰能統一天下?』」

「我又回答:『不嗜好殺人的人能統一天下。』」

「『誰能跟隨他?』」

「我回答說:『天下沒有人不跟隨他。您知道禾苗吧,七八月間天旱,禾苗就會幹枯。如果天空烏雲翻滾,下起滂沱大雨,禾苗就會蓬勃生長了。假如這樣,誰能抵擋得了?現在天下的國君,沒有不嗜好殺人的。如果有不嗜好殺人的國君,那麼天下的老百姓都會伸長脖子盼望於他了。若真能這樣,百姓跟隨他,就如水往低處流一樣,磅礴之勢誰能抵擋?』」

【原文】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共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王說(悅),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

「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

「抑王興甲兵,危士巨,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面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載於道路矣。老者衣錦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譯文】

齊宣王問:「齊桓公、晉文公稱霸之事,你能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孔子的弟子沒有誰談到過齊桓公、晉文公的故事,因此後代沒有流傳下來,我也沒有聽說過。您一定要我說的話,那我就說說以德服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問:「怎麼樣的德,才可以征服天下呢?」

孟子說:「從愛護百姓出發征服天下,就沒有人抵擋得住。」

宣王問:「像我這樣的國君能做到愛護百姓嗎?」

孟子說:「能。」

宣王問:「憑什麼知道我能呢?」

孟子說:「我聽胡齙說過這樣一件事:大王坐在殿堂上,有人牽着牛從殿堂下經過,大王看見了,就問:『把牛牽到哪裏去?』那人回答說:『將要宰它用血來塗鍾。』大王說:『放了它吧!我不忍心它瑟瑟發抖的樣子,這樣毫無罪過被送到屠場去。』那人回答說:『那麼要把祭鐘的儀式廢除了?』大王說:『怎麼可以廢除呢?用羊代替它!』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回事?」

宣王說:「的確有這麼回事。」

孟子說:「有這善心就足夠用來征服天下了。百姓都以為大王是吝嗇,我可本來就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啊。」

宣王說:「對,的確有百姓以為我吝嗇。齊國地方雖然狹小,但我何至於吝惜一頭牛呢?我就是因為不忍心它瑟瑟發抖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被送到屠場,所以以羊代替它。」

孟子說:「大王對百姓以為您吝嗇這一點不要詫異。您用小牲口換下大牲口,他們怎能知道您的深意?不過大王如果同情它沒有罪過卻被送到屠場,那麼牛和羊有什麼區別呢?」

宣王笑着說:「這是什麼心理呢?我的確不是吝惜財產而用羊來代替牛的。(您這麼一說)百姓說我吝嗇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孟子說:「不礙事,這是仁心的巧妙體現,親眼看見了牛卻沒有看見羊。君子對於禽獸,看見它們活着,就不忍心看見它們被殺死;聽到它們的哀鳴聲,就不忍心吃它們的肉。所以,君子總要遠離廚房。」

宣王很高興,說:「《詩經》上說:『他人存在的心思,我能估摸得到。』說的就是先生哪。我雖這麼做了,回頭想想為什麼這麼做,卻弄不清自己出於什麼心理。先生說出了我的心思,我心裏頓然明白了。我的善心與征服天下的王道相合,又是什麼道理呢?」

孟子說:「有一個人向您報告說:『我的力氣足夠舉起三千斤,卻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視力足夠看仔細秋鳥羽毛的尖尖,卻看不到一車柴禾。』大王相信他的話嗎?」

宣王說:「不相信。」

「現在你的恩惠連禽獸身上都能施捨到,但功德卻不能施加到老百姓身上,原因是什麼呢?這樣看來,一根羽毛都拿不動,是因為沒有把力氣用上去;一車柴禾都看不見,是因為沒有把力氣用上去;百姓沒有得到愛護,是因為沒有把善心用上去。所以大王沒有征服天下,只是不做,並不是做不到。」

宣王說:「不做與做不到兩者的表現憑什麼區別呢?」

孟子說:「用兩臂夾着泰山跳過北海,告訴別人說:『我做不到,』這是真的做不到。替老年人按摩肢體,告訴別人說:『我做不到,』這是不做,不是做不到。所以大王不能實行用王道統一天下,不是屬於夾着泰山跳過北海這一類,而是屬於按摩肢體這一類。

「尊敬自己的長輩,從而推廣尊敬別人的長輩;愛護自己的小孩,從而推廣到愛護別人的小孩。有這樣的心思,統治天下就像在手掌中轉動東西那麼容易了。《詩經》上說:『先給自己的妻子做榜樣,從而影響兄弟,進一步以此治理封地和國家。』說的就是將自己對待親人的善心推廣到別人身上罷了。所以推廣善心足夠用來安撫天下的人民,不推廣善心就連妻子、兒女也保護不了。古代的聖人之所以大大超過一般人,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善於推廣他們的善行罷了。現今您的恩澤足夠布施到禽獸,而百姓卻得不到好處,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稱一稱,這才知道輕重;量一量,這才知道長短,什麼東西都這樣,人心更是如此。請大王仔細考慮考慮!

「大王是否要發動軍隊,讓將士冒着危險,跟諸侯結怨,這樣才心裏痛快呢?」

宣王說:「不。我怎麼會因為這樣做而感到痛快呢?我只是想通過這樣做來實現我的最大願望啊。」

孟子說:「大王最大的願望能說給我聽聽嗎?」

宣王笑着不說話。

孟子說:「是嘴巴不滿足肥美的食物,身體不滿足輕暖的衣服呢?還是眼睛看不夠艷麗的色彩,耳朵聽不夠美妙的音樂,跟前寵愛的侍從不夠使喚呢?這一切,大王的許多官員都能盡量地供給您,大王難道為了這些嗎?」

宣王說:「不。我不為了這些。」

孟子說:「那麼大王最大的願望就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擴張領土,使秦楚這些強國都來朝貢,統治中原大地,安撫邊地落後部族。如果按您這樣的做法去求得您那願望的買現,就好比爬到樹上去抓魚。」

宣王說:「有嚴重到如此地步嗎?」

孟子說:「恐怕還要嚴重呢?爬上樹抓魚雖然抓不到魚,但沒有災禍。按您這種做法求得您那願望的實現,如果盡心儘力去做,結果必定有災禍。」

宣王說:「把其中道理能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假如鄒國人與楚國人打仗,大王以為誰勝?」

宣王說:「楚國人勝。」

孟子說:「這樣看來,小國當然抵擋不了大國,人口少的當然抵擋不了人口多的,弱國當然抵擋不了強國。天下土地有九個千里方圓那麼大,齊國土地截長補短湊攏來也只佔九分之一。要以一份征服另外的八份,跟鄒國抵擋楚國有什麼兩樣呢?為什麼不從根本上考慮問題呢?

「現在大王發佈政令,推行仁道,就會使天下從政的都想在您的朝廷中求職;種地的都想在您的土地上耕種;經商的都想在您的市場里做生意;旅行的都想從您的大道上經過;各國怨恨他們國君的人都想跑到您這裏來申訴。如果這樣,誰能抵擋得了?」

宣王說:「我頭腦昏亂,不能做到這種程度了。希望先生幫助我實現願望,明明白白地開導我。我雖然不聰敏,但希望試一試。」

孟子說:「沒有固定的產業卻有堅定的道德觀念,只有士人才能做到。至於一般老百姓,沒有固定的產業也就沒有堅定的道德觀念了。如果沒有堅定的道德觀念,就會為非作歹,違法亂紀,無所不為了。待到犯了罪,再加以懲處,這是坑害百姓。哪有仁愛的人執政卻做出坑害百姓的事情的呢?所以賢明的君主規定百姓的產業,一定要使他們上足夠贍養父母,下足夠撫養妻兒,好年成一年到頭豐衣足食,壞年成也不至於餓死。這樣再督促他們走上為善的道路,百姓就容易聽從了。可是現在呢,規定百姓的產業,上不足贍養父母,下不足撫養妻兒,好年成也是終年困苦,壞年成就不免餓死。像這樣就連救活性命都怕不足以做到,哪有閑空講求禮義呢?大王要施行仁政,那為什麼不回到治國的根本上來呢?若在五畝大的宅院裏種上桑樹,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上絲綿衣服了;雞、狗、豬的餵養,不要錯過它們繁殖的時機,七十老人就可以吃到肉了;每戶給百畝耕地,不要耽誤他們的農時,八個人的家庭就可以不挨餓了;精心搞好學校教育,反覆講清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道理,那麼頭髮花白上年紀的人就不至於在路上行走時背負或頭頂着東西了。老年人有絲綿衣穿有肉吃,一般的百姓不挨飢受凍,國家治理達到這樣的程度,卻不能使天下歸順而稱王,那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梁惠王下

【原文】

庄暴①見孟子,曰:「暴見於王②,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③,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令之樂,猶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④之音,舉疾首蹙頞⑤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⑥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日:『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註釋】

①庄暴:齊國的臣子。

②見於王:被王接見。王,齊宣王。

③莊子:此指庄暴。

④管龠(yuè):笙簫之類的樂器。

⑤舉:都。疾首:頭痛。蹙(cù)頞(è):皺着鼻樑發愁的樣子。頞(è),鼻粱。

⑥羽旄(máo):此指旗幟。

【譯文】

齊國臣子庄暴來見孟子,說:「我去朝見齊王,齊王告訴我他喜好音樂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接着問:「國君喜好音樂,到底應不應該呢?」

孟子說:「齊王要是非常喜好音樂,那麼,齊國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啊!」

過了幾天,孟子在謁見齊宣王時問他:「大王曾告訴過庄暴您喜好音樂,有這回事嗎?」宣王聽了不好意思地說:「我並不是喜好古代的音樂,只不過喜好現在世俗流行的一般的音樂罷了。」

孟子說:「只要大王真的非常喜好音樂,那齊國就會治理得差不多了,今天流行的音樂和古代遺留下來的音樂都一樣嘛。」齊宣王說:「這個道理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獨自一個人欣賞音樂,和別人一起欣賞音樂,哪種更快樂?」宣王說:「當然是跟別人一起欣賞更快樂。」

孟子說:「與少數人欣賞音樂,和與多數人欣賞音樂,哪種更快樂?」齊宣王說:「跟多數人一起更快樂。」

孟子馬上接着說:「那就讓我來為大王談談欣賞音樂和娛樂的道理吧。假如大王在奏樂,百姓們聽到大王鳴鐘擊鼓的聲音,又聽到吹簫奏笛的樂聲曲調,大家都愁眉苦臉相互訴苦說:『我們大王光顧自己喜好音樂,為什麼要把我們弄到這般窮困呢?父子不能見面,兄弟和妻兒分離流散。』假如大王去野外打獵,百姓們聽到大王車馬的聲音,見到儀仗的華麗,大家都愁眉苦臉地相百訴苦說:『我們大王這樣愛好打獵,我們為什麼苦到這個地步?父子不能見面,兄弟和妻兒分離流散。』為什麼老百姓會這樣,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由於不與民同樂的緣故。

「假如大王去野外演奏音樂,百姓們聽到大王鳴鐘擊鼓的聲音,又聽到吹簫奏笛的樂聲曲調,大家都眉開眼笑地相互告訴說:『我們大王大概很健康吧,要不怎麼能奏樂呢?』假如大王去野外打獵,百姓們聽到大王車馬的聲音,見到儀仗的華麗,大家都眉開眼笑地相互告訴說:『我們大王大概很健康吧,要不怎麼能夠打獵呢?』為什麼百姓會這樣?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與民同樂的緣故。倘若大王能跟百姓共同娛樂,那麼就會受到天下人的擁戴,天下就會達到統一了。」

【原文】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①,方七十里,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②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③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④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註釋】

①囿(yòu):養動物種花木的園地,占時稱為苑囿。

②傳(zhuàn):指文獻記載。

③芻蕘(chúráo):朱熹《集注》云:「芻,草也;蕘,薪也。」這裏的芻蕘者,指割牧草和打柴的人。

④阱(jǐng):捕捉野獸用的陷坑。

【譯文】

齊宣王問孟子說:「聽說周文王有一處狩獵場,縱橫七十里,有這回事嗎?」

孟子回答:「在古書上的確有這樣的記載。」

齊宣王說:「真的有這麼大嗎?」

孟子說:「老百姓還覺得小了呢。」

齊宣王說:「我的狩獵場只有四十里見方,老百姓卻還覺得大,這是為何呢?」

孟子說:「周文王的狩獵場,縱橫各七十里見方,割草砍柴的人可以到那裏去,打野雞、捕兔子的人也可以到那裏去,文王與百姓一同享用,百姓覺得小,這不是很自然的嗎?而與此相反,我剛踏上您的邊境,問明白了齊國有哪些重大的禁令,然後才敢入境。我聽說齊國首都的郊外,有個狩獵場縱橫各長四十里,凡是射殺園子裏面麋鹿的人,按殺人的罪名處罰,這就等於在國土上,設下了方圓四十里的大陷阱來坑害老百姓,老百姓覺得太大,難道這不應該嗎?」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①,文王事混夷②。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③,勾踐事吳④。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於時保之⑤。』」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詩》雲⑥:『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⑦,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日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⑧志?』一人衡行⑨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不好勇也。」

【註釋】

①湯事葛:商湯王事奉葛國的事。詳見本書《滕文公下》。

②混夷:亦作「混夷」或「串夷」,是當時在周代西北邊境的少數民族。

③獯鬻(xūnyù):我國古代北方的一個少數民族。

④勾踐事吳:勾踐:越國的國君。吳:吳國。吳王夫差在公元前494年打敗越國,勾踐派文種求和,對吳稱臣來爭取機會,刻苦圖強,最後終於在前273年攻滅吳國。

⑤《詩》云:引自《詩·周頌·我將》,這是祭祀周文王的頌歌。於時:於是。

⑥《詩》云:引自《詩·大雅·皇矣》,是首歌頌周先祖功業的詩歌。

⑦莒(jǔ):國名。

⑧越:違背。厥:用法同「其」。

⑨衡行:同「橫行」,指作亂。

【譯文】

齊宣王問道:「同鄰國交往有什麼一定的準則與方式嗎?」

孟子回答說:「有。只有仁愛的人才能以大國的身份去事奉小國,所以商湯王事奉過葛伯、周文王事奉過混夷;只有明智之君才能以小國的身份去事奉大國,所以周的先祖公事奉過獯鬻、越王勾踐事奉過夫差。以大國身份事奉小國的,是無往而又快樂的人;以小國身份事奉大國的,是敬畏天理威嚴的人。無往而又快樂的人能夠保全天下,敬畏天理威嚴的人能夠保有自己的國家。《詩·周頌》中的《我將》篇說:『害怕天帝有威嚴,因此謹慎小心,所以得到安定!』」

宣王說:「先生說得太好了!但是我有個毛病,我喜好勇武。恐怕不能夠事奉別國。」

孟子答道:「希望大王不要喜愛小勇。有這麼一個人,只是手按佩劍,瞪着雙眼說:『他怎敢抵擋我呢!』這是匹夫的個人勇武,只能抵敵一個人。我懇請大王把您喜愛的勇武擴大些吧!《詩·大稚》中的《皇矣》篇說:『我們文王對莒國人的侵犯暴行勃然大怒,整頓好軍隊開到前方,阻擊莒國來侵犯的敵寇,增強周國的威望,給百姓帶來福澤,酬答天下對周天子的尊敬。』這就是文王的大勇。文王一旦勃然大怒,便能使天下的民眾得到安全。」

「《尚書·逸》篇裏面說:『上天降生一般的人民,也替他們降生了君主,也替他們安排了師長。派給君主和師長的任務只是幫助天帝慈愛下民。因此,四方之大,有罪者和無罪者,都由我進行裁決。天下誰膽敢違背上天的意志起來作亂呢?』當時有一個紂王在世間橫行無忌,武王便認為是自己的恥辱。這就是武王的大勇,武王也是只要一生氣,便能使天下的百姓得到安全。現在,如果大王您也能做到一旦勃然生氣,便能使天下的百姓全部得到安全,那麼天下的百姓便惟恐大王不喜愛勇武呢!」

【原文】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①。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②日:『吾欲觀於轉附、朝儛③,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

「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日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日:『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④胥讒,民乃作慝⑤。方命⑥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悅,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大師⑦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角招》⑧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註釋】

①雪宮:齊國離宮名。趙注云:「離宮之名也,宮中有苑囿台池之飾、禽獸之饒。王自多有此樂,故問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②齊景公:春秋時齊國國君,姓姜,名杵臼。晏子:齊國大臣,名嬰、字平仲。齊景公時賢相。

③轉附、朝儛:都是山名,在山東省內。

④睊睊(juàn):側目而視的樣子。

⑤慝(è):悖逆暴亂。

⑥方命:方,同「放」。命,王命。

⑦大師:即太師,樂官。

⑧《徵招》、《角招》:叫太師所作的樂曲名。一說皆是調名。徵(zhǐ):古時五音:宮、商、角、徵、羽。

【譯文】

齊宣王在他的別墅雪宮裏接見了孟子。宣王問:「有道德的人會有這樣的快樂嗎?」

孟子答道:「有。如果人們得不到這樣的快樂,就會抱怨他們的君主。當然,只是因為得不到便抱怨他們的君主,也是不對的;作為百姓的君主卻不與百姓共同分享這種快樂,也是不對的。君主以百姓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百姓也以君主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君主以百姓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百姓也以君主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愁為憂愁,做到這樣,這樣的人如果不能成為聖王,是決不會發生的。

「過去齊景公向晏嬰問道:『我想到轉附和朝儛兩座名山巡視,然後沿着海岸向南走,一直達琅邪邑,我應該怎樣做,才能和古代聖王的巡遊相比擬呢?』「晏嬰答道:『您問得好呀!天子到諸侯國去叫做巡狩,巡狩的意思就是巡視各諸侯所擁有的疆土。諸侯前往天子的朝廷去朝見,叫做述職,述職就是報告諸侯所擔負職守的情況。上述沒有不和政事有關的,沒有平白無故的(出行)。春季視察耕種的情況,補助那些農具、種子不足的農戶;秋季視察收穫的情況,幫助那些勞力、口糧不夠的農戶。』夏朝時的諺語說:『我們大王不出來巡遊,我們怎能得以休養生息?我們大王不出來視察,我們哪會獲補助?我們大王的巡遊視察,足以讓諸侯效法。』今天卻不是這樣,隊伍一出動就要向下面籌糧,使得飢餓的人們得不到食物,勞苦的人們得不到息養。人們側目而視、怨聲載道,老百姓也開始被迫為非作歹了。這樣放棄先王的教導,虐害百姓,大吃大喝,如同流水似的沒完沒了。這種流連荒亡的行為,不能不使諸侯為之憂愁。什麼叫流連荒亡呢?順流而下放舟遊樂忘記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挽舟遊樂忘記回返叫做『連』,打獵沒有厭倦叫做『荒』,沒有節制地酗酒叫做『亡』。古代的聖賢君王沒有流連荒亡的行為。現在就看大王選擇哪一種做法了。

「齊景公聽了非常高興,在都城發佈命令戒絕鋪張浪費,然後自己到郊外去住下,於是開始實行惠政,開始發放賑濟給生活困難的百姓,又把樂官召來:『替我創作君臣同樂的歌詞樂曲吧!』這歌曲就是《徵招》、《角招》。那歌詞中說:『制止君主的慾望有什麼過錯?』制止君主的私慾,正是敬愛他們的君主呢。」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①,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得文王之治岐②也,耕者九一③,仕者世祿④,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⑤。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⑥矣富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日:「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⑦好貨,《詩》云:『乃積乃倉⑧,乃裹糧,於橐於囊⑨。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⑩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11),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12)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註釋】

①明堂:在魯國境內泰山下,原是周天子東巡狩時接受諸侯朝見的處所,這時已被齊國侵佔。漢朝時遺址還存在。

②岐:周的舊國,在今陝西岐山縣一帶。

③耕者九一:公家徵收了農民九分之一的收穫。

④仕者世祿:在朝任大夫以上官職的人,他們的子孫可以世代承襲其俸祿。

⑤不孥(nú):不株連罪人的妻子和兒女。

⑥《詩》云:引自《詩·雅·正月》。哿(gě):可。

⑦公劉:傳說是后稷的曾孫,周代創業便是從他開始。

⑧《詩》云:引自《詩·大雅·公劉》,這是歌頌周族祖先之一的公劉功績的詩篇。倉:名詞動用,把糧積蓄倉中。

⑨橐、囊:概指裝東西的器具,原是指口袋。

⑩大王:大,同「太」。公劉九世孫,號稱古公名,亶父。

⑩《詩》:引自《大雅·綿》篇。是頌揚周族興起業績的詩歌。來朝走馬:避狄人之難。⑩姜女:古公亶父的妃子,名太姜。胥:視察。

【譯文】

齊宣王問孟子:「人們都向我進言說拆掉明堂,到底是要拆掉它呢,還是不呢?」

孟子答道:「明堂是先代君王接見諸侯、發佈政令的殿堂。如果大王打算施行王政,那就不要拆毀它。」

齊宣王說:「能把實行王政的道理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以前文王治理岐時,農民交納的田租是九分之一,大夫以上的朝官俸祿可以子孫世代承襲,關隘和市場只稽查防止壞人,並不徵稅。到湖泊捕魚也不加禁,對犯罪的人處罪不連及妻子和兒女。年老沒有妻子的人叫做鰥夫,年老而死了丈夫的叫做寡婦,年邁沒有子女的叫做獨,幼年失去父親的叫做孤,這四種人,是世間最無依無靠的究苦人,文王如果施行仁政,必定要先保護這四種人。《詩·小雅·正月》裏說:『過得稱心如意的是那富人,可憐無依無靠的還是這孤寡。』」

齊宣王說:「說得太好了!」

孟子說:「大王如果認為施行王政好,為何不去實行呢?」

齊宣王說:「我有個缺陷,我貪愛財貨。」

孟子答道:「這不要緊嘛,從前公劉也貪愛財貨,《詩·大雅·公劉》篇說:『露天堆積著糧草,穀物堆滿了倉,裹好的乾糧裝滿了囊,國家安祥又興旺。弓箭上弦、各種武器肩上扛,前面的隊伍浩浩蕩蕩。』因此,留在後方的人倉里有穀物,出征前方的人袋裏有乾糧,這才率領隊伍出發。大王如果是貪愛財貨,能與百姓共同享用,對於實行王政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齊宣王又說:「我還有個毛病,我也喜好女色。」

孟子答道:「以前的周太王也好女色,特別寵愛他的妃子太姜。《詩·大雅·綿》裏說:『周太公古公亶父為立家,一大清早便騎着駿馬,沿着西方河邊走,一直來到岐山下。帶着妃子姜氏女,來這裏視察住處。』在周太公時代,每家都沒有嫁不出去的女兒,也沒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是喜好女色,也能注意滿足老百姓在這方面的需求,對於實行王政又有什麼不好呢?」

【原文】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①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②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③也。」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④,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日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日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註釋】

①所謂,非謂:兩個「謂」字為動詞,是「說」的意思。

②世臣:指累世建立了功勛的臣子。

③亡:指離開君王出走。

④逾:超越。戚:親近。

【譯文】

孟子拜見齊宣王說:「我們所說的歷史悠久的國家,並不是說那個國家有年代久遠的樹木,而是因為那個國家有世代建功立業的老臣。大王您現在身邊沒有親信的臣子了,過去所提拔選用的人,到如今都離君王而去了。」

齊宣王問:「我怎麼樣才能識別他們沒有賢能而不選用他們呢?」

孟子說:「國君進用賢能的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會使卑賤的人超越尊貴的人、疏遠的人超越親密的人,這樣的事能不慎重對待嗎?因此,國君任用人時,左右的人都說某人賢能,不能輕信;諸位大夫都說賢能,還是不能輕信;全國的人都說他賢能,然後才對他進行考察,若發現他真賢能,然後才提拔他。君王左右的人都說不行,不要輕信;諸位大夫都說不行,不要輕信;如果國人都說不行,然後才考察他,若發現確實不行才罷免他。左右的人都說該殺,不要輕信;各位大夫都說該殺,不要輕信;如果國人都說該殺,然後才考察他,若發現他真該殺,然後才殺掉他。所以說是國人處決他的。能夠做到這樣,才能夠真正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原文】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①,武王伐紂②,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弒③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④,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⑤。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註釋】

①湯放桀:湯,商朝開國君主的名號。放,流放。桀:夏朝末世暴君。

②武王伐紂(zhòu):殷商末紂王無道,周的開國君主武王姬發出兵伐紂;紂王兵敗自焚而死。

③弒:臣殺死君主或子女殺死父母。此指臣殺死君主。

④賊:損害,毀滅。

⑤一夫:言眾叛親離的獨夫。《書》曰:「獨未紂。」

【譯文】

齊宣王問孟子:「商湯流放夏桀,周武討伐商紂,真有這樣的事嗎?」

孟子回答說:「史籍上的確有這樣的記載。」

齊宣王說:「作臣子的人殺掉他的君主,這可以嗎?」

孟子答道:「毀壞仁愛的人叫做賊,毀壞道義的人叫做殘,這樣的人我們就該叫他叫做獨夫。我只是聽說過周武王殺了個『獨夫』殷紂,卻沒有聽說他殺過君主。」

【原文】

齊人伐①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②。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③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④而已矣。」

【註釋】

①齊人伐燕:齊宣王五年(前315年),燕國由於燕王噲把王位讓給國相子之,國人不服,發生內亂,宣王用田王思的計謀,次年趁機出兵伐燕,齊軍在五十天內就攻下了燕國的國都。取得了勝利。

②不取,必有天殃:《國語·越語》云:「天與不取,反為之災。」

③簞(dān):古代盛飯的圓形竹器。

④運:朱熹《集注》云:「運也,言齊若更為暴虐,則民將思考而望救於他人矣。」

【譯文】

齊國人進攻燕國,大獲全勝。齊宣王問孟子:「有的人勸我不要吞併燕國,但也有人勸我吞併燕國。我想用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去攻打另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五十天便攻下了它,如果不是天意,光憑人力無法取得這樣的成就,若不吞併它,上天會認為我們違反了他的旨意,因而必定會降下災難來。我吞併了它,怎麼樣啊?」

孟子回答說:「如果吞併它,燕國的百姓高興,便吞併它,古代的周武王便是這樣做的;要是吞併它,燕國的百姓不高興,就不可吞併它,古代的周文王便是這樣做的。以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去攻打另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燕國的百姓們用竹筐裝着飲食用壺盛着飲水來迎接您大王的軍隊,難道還有別的意思嗎?不過就是想逃開那種水深火熱的生活。燕國被吞併后,如果老百姓蒙受的災難卻更加深重,他們就會指望別人來營救他們了。」

【原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①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②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③,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繫纍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④,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註釋】

①七十里:湯是商朝的開國君主,在他滅夏朝前,商是一個僅有七十里的小國。此說法亦見於《荀子》、《史記》。

②吊:撫恤慰問。

③徯(xī):等待。后:君主。

④旄:同耄(mào),八、九十歲的老人。倪(ní):小孩。

【譯文】

齊國攻打燕國,并吞並了它。別的國家都在謀划著要救助燕國。齊宣王問孟子:「許多國家謀划要攻打我,用什麼辦法對付他們呢?」

孟子回答道:「我聽說過有僅僅憑區區七十里地而統一天下的,那就是成湯。卻沒聽說過,擁有國土千里而畏懼他人的。《尚書》裏說:『商湯王當初出征時,是從討伐葛國開始的。』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信任他,歡迎他。他東向征討,西方的夷人便不高興了;他南向征討,北方的狄人也不高興了,他們都說:『為什麼把我們放在後面呢?』老百姓對他的盼望,如同大旱年盼望烏雲的出現一樣。戰爭期間所到之處,趕集的不停止買賣,種田的照常勞動,誅殺了殘暴的君主,而安撫慰問那兒的百姓,成湯到來,如同旱天裏的及時雨一樣,老百姓非常高興。《尚書》裏面說:『等待我們的君王啊,他來了,我們就得救了。』「現在燕國的君主虐待他們的百姓,大王前去征討,百姓認為大王將他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所以紛紛提着飯筐和酒壺來迎接大王的軍隊。假如您殺死他們的父兄,奴役他們的子弟,拆毀他們的宗廟,搶走他們的寶器,這怎麼能行呢?天下的諸侯本來就害怕齊國的強大,現在又擴展了疆域並且又不施行仁政,這就不免招惹天下各國的軍隊以齊國為敵。

「大於您現在要趕快發佈命令,遣返燕國被俘的老少,不要搬走燕國的寶器,與燕國人士商議,擁立新的燕王,然後撤出軍隊,這樣做還可以來得及阻止各國諸侯的躁動。」

【原文】

鄒與魯閧①。穆公②問曰:「吾有司③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飢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④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⑤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⑥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註釋】

①鄒:即春秋時邾國,戰國時改為鄒國,在今山東鄒縣。魯:周朝初年所分封的諸侯國,在今山東南部,其始封君主是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戰國時淪為一般的小國,公元前256年為楚國所滅。閧(hòng):同「哄」,交戰。

②穆公:即鄒穆公,鄒國君主。

③有司:指有關部門的官吏。

④倉廩(lǐn):儲藏糧食的房屋。府庫:貯存財物的房屋。

⑤曾子:名參,字子輿,魯國人,孔子的弟子。

⑥尤:責怪,怪罪。

【譯文】

鄒國與魯國發生了衝突。鄒穆公問孟子:「在這次衝突中,我們的將宮官死亡三十三個,百姓卻沒有一個為他們獻身的。要是處罰他們,罰不盡;若不處罰,眼看着將官死難卻不加援助,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說:「在災荒的年成里,您的百姓中,年老體弱的大批地死亡,把屍體拋棄到山溝里去,年輕力壯的人四散逃荒,差不多有近千人。而您糧倉飽滿,國庫充足,你的官吏卻不把災荒的嚴重情況上報,這簡直是對上級的怠慢而且和對百姓的殘害。曾子說:『切切警惕啊!你怎樣對待人家,人家就照樣回報你。』百姓如今得到了還報的機會。您別責怪他們,倘若您大王施行仁政,老百姓便會敬愛君主和親近長官,並樂於為他們獻出自己的生命了。」

十一

【原文】

滕文公①問曰:「滕,小國也,間②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

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③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④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⑤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註釋】

①滕文公:滕是西周初年所分封的諸侯國,在今山東滕縣西南,其始封君主是周文王的兒子錯叔綉,是周代一個弱小的封國,公元前414年為越所滅,不久復國,後為宋所滅。

②間(jiàn):動詞,是說處於之間。

③及:本意到達,引申為「辦到、解決。」

④池,古代為了防止敵人攻城的護城河。

⑤效死:獻出生命,報效國家。

【譯文】

滕文公問孟子:「滕國算是個弱小的國家,處在齊、楚兩大國之間。那麼是事奉齊國好呢?還是事奉楚國好呢?」

孟子答道:「這個問題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決的,如果一定要我說,那只有一個辦法:深挖護城河,加固加高城牆,與百姓一條心,共同捍衛它,哪怕獻出生命,百姓也不願離開它,這樣還是可以達到的。」

十二

【原文】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②,為可繼也。若夫③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④哉?強為善而已矣。」

【註釋】

①築薛:意為築薛國的城牆以威脅滕國。薛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諸侯國,故城在今山東滕縣東南。后被齊國滅掉了,齊威王將所得薛地作為小兒子田嬰(即著名的孟嘗君)的封地。

②創業垂統:是說開創基業於前,而垂統於後世。世代相傳後世不絕便叫統。

③若夫:至於。

④如彼何:意為拿他怎麼辦。

【譯文】

滕文公問孟子:「齊國人正準備加強薛地的城池,我有些害怕,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答道:「從前周的祖先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來侵犯,他就遷離了邠地到岐山下定居。這並不是大王選擇,實在是迫不得已採取的做法。一個國君要是能施行善政那即使他本沒有成功,他後世的子孫必定會有創立功業的。眼光遠大、品德高尚的君主創立基業,並傳給後代,正是為了能世代相繼承下去,至於說能不能成功,也還得依靠天命。現在您能拿齊國怎麼樣呢?只有靠自己努力施行善政。」

十三

【原文】

魯平公①將出,嬖人臧倉②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令乘輿③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④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⑤,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⑥之美也。」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⑦君,君是以不果⑧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⑨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註釋】

①魯平公:名叔,鉭景公的兒子,公元前314年—前294年在位。平是他死的謚號。

②嬖(bì)人:受寵愛的男小臣。臧(zāng)倉:小臣名。

③乘(shèng)輿:國君出行時所用的車馬。

④樂正子:名克,孟子的學生,當時正在魯國做官。

⑤三鼎:鼎是古代祭禮時用來盛豬羊等牲畜的器皿。按古代禮制,士祭奠用三隻鼎,大夫用五隻鼎。

⑥棺槨衣衾:指喪禮的用具。槨(g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士以上的人家葬禮時用它。衣衾(qīn),是裝殮死者的衣被的器物。

⑦沮:阻止。

⑧不果:不能如約。

⑨尼(nì):阻止。

【譯文】

魯平公正要外出,他那受寵幸的小臣臧倉向他請示:「以前您出門時,一定要把您所去的地方告知管事的臣下。現在馬車已經備好,管事還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特來請示。」

魯平公說:「我要去見孟子。」

臧倉說:「您為什麼要降低身份去拜訪一個普通人呢?您認為孟子賢德嗎?禮義是賢者的行為準則,而孟子辦理母親的喪事超過先前辦父親的喪事,(這能算賢德嗎?)您就別去見他了。」魯平公說:「好吧。」

樂正子進宮參見魯平公,問:「您為什麼不去見孟軻呢?」

魯平公說:「有人告訴我:『孟子辦母親的喪事超過先前辦父親的喪事。』所以我不去見他了。」

樂正子說:「您所說的『超過』指的是什麼呢?是指前面用士的禮儀葬父,後面用大夫的禮儀葬母;還是指前面用三鼎禮祭父,後面用五鼎禮祭母呢?」

魯平公說:「不是。我指的是裝殮死者的棺槨衣衾的精美。」樂正子說:「這不能說是『超過』,因為前後家境貧富不同嘛。」

樂正子去見孟子,說:「我把您推薦給了魯君,魯君本來將要拜見您了。可是,有個名叫臧倉的寵臣阻止了他,魯君因此沒能來。」

孟子說:「一個人干某件事時,無形中也許有一種力量在驅使;他不幹這件事時,同樣也是有一種力量在阻止。干與不幹都不是人力能左右的。我沒有和魯君相見這件事,是出於天命的支配。那個姓臧的小子怎麼阻止天命,能使我不和魯君相見呢?」

公孫丑上

【原文】

公孫丑①問曰:「夫子當路②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③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④曰:『吾子⑤與子路⑥孰賢?』曾西蹴然⑦曰:『吾先子⑧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⑨不悅,曰:『爾何曾⑩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11)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12)。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13),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14)。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15)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16)。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17)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18)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20)矣,民不改聚(21)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22)。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23)。』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24)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註釋】

①公孫丑:孟子弟子,齊國人。

②當路:掌權。

③許:期許,預計到。

④曾西:曾參子,名申,字子西。

⑤吾子:對「你」的敬稱。

⑥子路:孔子弟子。

⑦蹴然:不安的樣子。

⑧先子:死去的父親,指曾參。

⑨艴然:惱怒的樣子。

⑩何曾:怎麼能。

(11)反手:把手翻轉過來,指很容易。

(12)滋甚:更加嚴重。滋,更加。甚,嚴重。

(13)崩:本指山崩,后喻帝王之辭世。

(14)大行:仁政推廣於天下。

(15)當:比得上。

(16)作:出現。

(17)武丁:殷高宗。

(18)故家:世代相傳的大家族,即世家。

(19)鎡基:農具。

(20)改辟:再拓展疆域。

(21)改聚:再集中起來。

(22)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當時諺語,有飢不擇食,渴不擇飲之意。

(23)置郵而傳命:置、郵,都是古代信息傳遞的方式。傳命,即傳達命令,指速度很快。

(24)倒懸:把人頭朝下腳朝上吊在空中,喻處境艱難。

【譯文】

公孫丑問:「先生如果是在齊國當政,像管仲、晏嬰那樣的功勞,能再有指望嗎?」

孟子說:「你實在是個齊國人,也就只知道管仲、晏嬰。有人問曾西:『先生與子路相比誰更賢能呢?』曾西不安地說:『他是我父親所敬畏的人呀。』那人又問:『那麼先生與管仲相比誰更賢能呢?』曾西滿臉的不高興,說:『你怎麼把我跟管仲相比呢?他那祥得到國君的信任,又那麼長時間在齊國執政。建立的功業卻那麼小,你怎麼把我跟他相比!」孟子接着又說:「管仲那樣的人,曾西都不願意做,您認為我就願意嗎?」

公孫丑說:「管仲使他的君主稱霸天下,晏嬰使他的君主顯名於諸侯。管仲、晏嬰還不值得效仿嗎?」

孟子說:「憑藉齊國的力量稱霸顯名,易如反掌。」

公孫丑說:「這樣的話,我的疑問就更大了。且以周文王為例,像他那樣施行仁政,又活到高壽,還沒能把天下完全統一。周武王、周公接着實行仁政,才把天下統一起來。現在你說稱王於天下這樣簡單,那麼周文王就不值得學習了?」

孟子說:「周文王又怎麼可比得上呢?從成湯到殷高宗武丁,商也出現過六七位賢明的君主。天下歸順商朝己很久了,一久也就很難動搖。殷高宗威震諸侯,統治天下,像在掌心轉動小東西一樣。商紂離殷高宗時間還不久,世家大族還保留着武丁時的風俗,好的政治措施社會上也有留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都是賢人,一起輔佐商紂。所以商很久才失掉天下。每一尺土地都是商紂的,每一個百姓都屬商紂管轄,周文王僅靠着方圓百里的地盤而崛起,所以很難呀。齊國有句俗語:『即使有聰明才智,不如乘勢而起。即使有好農具,種田也要趁農時。』現今要稱王於天下就容易了。夏、商、周三代的盛時,疆域都沒有超過千里,可現在齊國已有這麼多的土地了;四境之內雞犬之聲相聞,人口繁育很多,齊國也有那麼多的民眾了。疆域不用再拓展了,老百姓也不用再增加了,通過行仁政就能稱王於天下,沒有誰能抵擋得住。況且靠仁的手段統一天下的,沒有像今天這樣出現得少;老百姓受暴政的殘害,也沒有比現今更嚴重的了。飢餓的人很容易吃飽,口渴的人很容易喝好。孔子說:『道德的流行,比驛站傳達命令的速度還要快。』現在的時勢,萬剩的大國施行仁政,百姓們擁護他,就像把百姓從倒著捆綁的狀況下解救出來一樣。所以能做到古人的一半,效果卻能比古人多一倍,也只有現今的形勢才行啊!」

【原文】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①矣。如此則動心否乎②?」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③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④之養勇也,不膚橈⑤,不目逃⑥,思以一毫挫於人⑦,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⑧,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⑨諸侯。惡聲⑩至,必反之。孟施捨(11)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捨似曾子(12),北宮黝似子夏(13)。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盂施捨守約(14)也。昔者曾子謂子襄(15)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16)矣:自反而不縮(17),雖禍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18)。』」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

曰:「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今天蹶者趨者(19),是氣也,而反動其心(20)。」

【註釋】

①不異:不以為奇。異,奇怪。

②動心:知責任重大,從而產生警惕、謹慎的心理。

③孟賁:古代勇士,人們常以他作為勇敢的代名詞。

④北宮黝:姓北宮名黝,勇士。

⑤不膚橈:不因皮膚被刺激而收縮。

⑥目逃:眼睛被刺而逃跑。

⑦一毫挫於人:有一點點被污辱。

⑧褐寬博:褐,毛布。寬博,寬大的衣服。借指貧賤者。

⑨嚴:畏懼。

⑩惡聲:惡言惡語。

(11)孟施捨:勇士。

(12)孟施捨似曾子:曾子為孔子弟子,強調內心的反省,孟施捨在精神氣質上近似曾子。

(13)北宮黝似子夏:子夏是孔子弟子。學識淵博.在備方面都有所長,而北宮黝也求在各方面勝於人,故云。

(14)守約:堅守根本,較易買行。

(15)子襄:曾子弟子。

(16)夫子:本為對大夫的稱呼,因孔子也做過大夫,其弟子稱其為「夫子」,遂轉成孔子的專稱,有時也用以指老師。

(17)自反而不縮:自我反省覺得沒理。縮,正直。

(18)持其志,無暴其氣:堅守自己的意志,而不擾亂自己的氣。

(19)蹶者趨者:蹶者,摔倒的人。趨者,奔跑的人。

(20)反動其心:氣又反過來使心動。

【譯文】

公孫丑問:「先生若擔任齊國的卿相,有機會實行您的主張,即使因此而使齊國成為霸主,甚至稱王於天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如果是這樣,先生是否因為任重道遠而心中游移不定呢?」

孟子說:「不會。我四十歲以後就已經心理穩定,不受外界變化的影響了。」

公孫丑說:「假如這樣,那麼先生比大勇士孟賁可強多了。」

孟子說:「這並不難做到,告子比我做到的還早。」

公孫丑問:「穩定心理有何辦法?」

孟子說:「有啊。北官黝培養勇敢的辦法是,皮膚受外界刺激而不動,眼睛受外界刺激也不動。把受了別人一點點污辱,當成是在大庭廣眾之前挨打。既不受窮人的污辱,也不受大國君主的污辱。把刺殺大國的君主看成和刺殺貧民一樣平常。他沒有懼怕的諸候,有誰對他惡語相向,他肯定用惡語回復。孟施捨培養勇敢又有所不同,他說:『能打過的對手和不能打過的對手在我看來都一樣。如果先掂量敵人的強弱才動手,考慮到能夠打勝才交鋒,就會懼怕強大的敵人。我怎麼能肯定打勝呢?能做到無所畏懼罷了。』孟施台有些像曾子,而北官黝有些像子夏。他們兩人的勇敢,難以斷定哪一種更好,但是孟施捨能抓住要領。過去曾子曾對他的學生子襄說:『你也喜歡勇敢嗎?我曾經聽我的老師孔子談過什麼是大勇:自己思考一下沒有理,即使人家是窮人,我也不嚇唬人家;覺得自己有理,即使面對千軍萬馬,我也會勇住直前。』孟施捨堅守的是勇氣,他不如曾子堅守的是有理。」

公孫丑問:「請問先生的心理穩定,與告子的心理穩定,又有何不同呢?」

孟子說:「告子曾宣稱:『沒弄懂別人的話,不要窺測別人內心的隱秘。不懂別人的心思,也就別想知道別人的志氣。』不懂別人的內心,無知道別人的志氣,這是說得通的。不懂語言就不能探求心意,這就不對了。意志是氣的統帥;氣則充滿體內讓身體能活動。意志是最高的,而氣則次要一些。所以說:『堅守意志不要擾亂自己的氣。』」

公孫丑問:「既然說『堅守自己的意志,不要擾亂自己的氣』而又說『志是最高的,而氣則次要一些』,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意志專一則能引動氣,氣專一亦能引動意志。跌倒的人和奔跑的人,他們的氣都在動,可也能引動他們的內心。」

【原文】

「宰我、子貢①,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②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③,皆有聖人之一體④;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⑤,敢問所安⑥?」

曰:「姑舍是⑦。」

曰:「伯夷、伊尹⑧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⑨乎?」

曰:「否,自有生民⑩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11)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12),聞其樂而知其德(13),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14),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15),河海之於行潦(16),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註釋】

①宰我、子貢:都是孔子弟子。

②冉牛、閔子、顏淵:都是孔子弟子。其中顏淵最被孔子鍾愛。

③子游、子夏、子張:都是孔子弟子。下文提到的有若,也是孔子弟子。

④有聖人之一體:具備孔子某一方面的優點。

⑤具體而微:有孔子各方面的優點.但不及孔子程度之深。

⑥所安:居於何種。

⑦舍是:放下不談。孟子一方面推崇孔子,把孔子看成古往今來第一人,但也相當自信,認為自己是「名世者」。當公孫丑要他把自己與孔子弟子直接比較時,他迴避了這一問題。

⑧伯夷、伊尹: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長子,父死後逃離祖國,其弟叔齊一起逃亡,商亡后隱於首陽山,后餓死。伊尹是夏末商初人物,本為奴隸,后輔佐商湯滅了夏。

⑨班:相同。

⑩生民:人類出現。戰國思想家皆相信天生人類,但具體過程諸子皆未言及。

(11)污:下,不好的方面。

(12)見其禮而知其政:看到禮儀制度就能知道政治情況。

(13)聞其樂而知其德:聽到音樂就能知道一個國君的道德水平。儒家認為音樂表現了政治狀況。

(14)麒麟之於走獸:麒麟對於走獸。麒鱗,古人認為是仁獸,即今「四不像」。

(15)丘垤:小土包。螞蟻穴所在的高地。

(16)行潦:路上的小水窪。

【譯文】

公孫丑說:「宰我和子貢都善於辭令,冉牛、閔子、顏淵都善於闡述德行,而孔子卻已兼有他們的長處,卻還是說,『對於言談辭令,我還有所欠缺。』先生您既善養浩然之氣,又善於辭令,也算是聖人了吧?」

孟子說:「哎呀!你這是什麼話呢!子貢曾經問過孔子『老師您算是聖人了吧?』孔子曰,『聖人我還沒達到,我不過是不厭倦地學習和教育罷了。』子貢說,『學習能不滿足,是智慧;教學能不厭倦,是仁德。先生既有智慧又有仁德,已經是聖人了。』孔子都不認為自己是聖人,你卻問我是不是聖人。這像什麼話呢!」

公孫丑說:「我曾聽說:子夏、子游、子張,皆具備孔子某一方面的優點,冉牛、閔子、顏淵,大體上具備孔子的才德,只是不及他的博大精深。請問。您更接近上面哪一類人呢?」

孟子說:「暫且丟開這個話題。」

公孫丑問:伯夷和伊尹這兩人怎麼樣?」

孟子說:「他們有着不同的處世之道。不合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合理想的老百姓也不願治理;天下太平則積極進取,天下混亂則隱退,這是伯夷的處世之方。侍奉什麼樣的君主不是侍奉呢?治理什麼樣的百姓不是治理呢?天下太平也積極進取,天下混亂也積極進取,這是伊尹的處世之道。可以出仕就出仕,可以退職就退職,能夠久做就久做,能夠趕快離開就趕快離開:這是孔子的處世之道。他們三人都是歷史上的聖人。我達不到他們的程度。至於理想,我願以孔子為榜樣。」

公孫丑問:「伯夷、伊尹跟孔子相比,是一樣的偉大嗎?」

孟子說:「不是的。自從有了人類社會,還沒有像孔子這樣的偉大人物。」

公孫丑問:「那麼他們是否有相同之處呢?」

孟子說:「有啊。若有方圓百里之地給他們治理,就能讓諸侯朝拜,統一天下。做一件不合道義的事,殺一個無罪之人而去統治天下,他們都不會幹。這是他們所相同的。」

公孫丑問:「請問他們的差別在哪裏?」

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這幾位孔門聖徒,智慧足以了解聖人;從壞的方面說,也不會對他們愛戴的人溜須拍馬。宰我說,『在我看來,我們的老師比堯、舜賢能得多了。』子貢說,『看到流傳的禮儀就知道該國國君的政治情況,聽到流傳的音樂就知道該國國君的道德狀況。即使到了百代之後,評價歷代的帝王,也還是要按照孔子所定的標準。自從有了人類以來,還沒有過像我們老師這樣偉大的人物。』有若說,『難道僅僅人類是這樣嗎!麒麟對於走獸,鳳凰對於飛鳥,泰山對於小土丘,河海對於小水窪,都是同類。而聖人對於民眾,也是同類呀。超越他的同類,高出他的群體。自從有了人類社會,還沒有出現比孔子更偉大的人物。」

【原文】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①?』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②,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③。』《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註釋】

①造天之或敢侮予:語出《詩經·豳風·鴟鶚》。迨,等到。徹,取。桑土,桑樹根的皮。綢繆,修補。詩意說未下雨之前及時修好鳥巢。該詩是寓言體,以鴟鶚(即貓頭鷹)口氣寫出。

②般樂怠敖:放縱自己,不幹正事,耽於享樂。

③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語出《詩經·大雅·文王》。永,長。言,語氣助詞。配命,配合天命,按照天命的要求去做。

【譯文】

孟子說:「國君施仁政則安富尊榮,不施仁政肯定會招來屈辱。不願受到屈辱但卻不行仁政,這就像討厭潮濕卻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樣。如果不想招致屈辱,最好看重道德,尊重士人,使賢能者有職有權。國家無事時,及時地修明政治,即便是大國也會敬畏了。《詩經》上說:『趕在天尚未陰雨時,銜來桑樹根的皮,修補我的巢。樹下的人,有誰還敢欺負我?』孔子評論說:『寫這首詩的人,大概懂得治國之道吧?能治理好他的國家,誰還敢來欺負他!』現在可就不同了,國家無事時,盡量放縱遊樂,不幹正事,這是自己給自己尋求禍敗呀!是禍是福都是自找的。《詩經》上又說:『永遠地配台天命行事,才能得到幸福。』《太甲》篇說:『天降禍,還可躲。自己求禍,便活不下去了。』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①,法而不廛②,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③,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④,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註釋】

①廛而不征:廛,指放貨物的倉庫。為商人提供存放貨物的倉庫而不向他們徵稅。

②法而不廛:法,依法收購。對滯銷品依法收購而不使積壓,這是防止物價波動過大而採取的措施。

③助而不稅:助指助耕公田,而不向私田另外徵稅。孟子鼓吹井田制,故有此說。

④夫、里之布:夫布,指對不種田又無正當職業者徵收的一種稅。裏布,對住宅周圍沒種桑麻者所征的一種稅。

【譯文】

孟子說:「尊重有賢德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讓才德傑出的人居於上位,天下的土人就會高興,願意到這裏為官。市場上為商人提供存放貨物的場所卻不向他們徵稅,商品滯銷時又依法收購,天下的商人就很高興願意到這裏做買賣了。關口上只稽查卻不徵稅,天下旅行的人就會很願意走在這裏的大路上。農民只需要耕種公田而不另外交稅,天下的農民也就高興並願意在這裏的土地上耕種了。住宅不收另外的稅,天下的老百姓就會高興地願做這裏的臣民。如果真的能做到這五點,那麼鄰國的老百姓就會像仰望父母那樣看待他。帶領子弟去打他們的父母,自從有了人類誰也沒成功過。能做到這樣,天下就沒有對手了。天下沒有對手,就等於是上天派下來管理天下的人。這樣還不能稱王於天下,還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原文】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譯文】

孟子說:「造箭的人本性怎能一定不如造鎧甲的人更仁慈呢?可造箭的人就擔心他的產品不能傷人,而造鎧甲的就擔心他的產品不能保護人。巫、匠也是這樣:巫醫想讓病人痊癒,木匠卻只有死了人才有生意。所以選擇職業不可不小心。孔子說:『選擇居住地點,靠近仁人才是好的,不選擇仁者為鄰,怎能說是聰明呢?』仁是上天頒給人的高貴的爵位,是人的很好的處所。沒人阻攔卻不行仁義,是不聰明的。不仁德聰明,又不講禮義,只能被人役使。被人役使又以為恥,就像造弓的人卻恥於造弓,造箭的人恥於造箭一樣。如果不想被人役使,不如去行仁義。仁像射箭一樣。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勢然後才把箭射出,射出但沒中,不怨恨超過自己的人,只是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罷了。」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①。推惡惡②之心,思與鄉人③立,其冠不正,望望然④去之,若將浼⑤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⑥,不羞污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⑦而不怨,阨窮而不憫⑧,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⑨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⑩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者。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註釋】

①塗炭:骯髒之處。塗,泥巴。炭,炭灰。

②惡惡,討厭惡人、壞事。

③鄉人:普通人。

④望望然:因憤怒而離去。

⑤浼:污染。

⑥柳下惠:姓展名禽,魯國人,傳說他曾坐懷不亂。

⑦遺佚:放棄。

⑧阨窮而不憫:阨窮,窮困。憫,擔憂。

⑨袒裼裸裎:袒裼,露背。裸裎,光着身子。

⑩由由然:得意洋洋的樣子。

【譯文】

孟子說:「伯夷這個人,不符合自己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符合自己理想的朋友他不交往,不在壞人充斥的朝廷做官,更不與壞人說話。在充斥壞人的朝廷做官,與壞人交談,在他認為,就像穿着上朝用的衣帽卻坐在泥巴炭灰中一樣。他把厭惡壞人的心理推廣開去,和普通人在一起,如果那入的帽子沒戴正,他也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好像那人會玷污他的清白。所以諸候也有人派使者說盡了好話請他去做官的,他總不接受。之所以不接受,也是不屑於去那裏做官。柳下惠則不同,侍奉的君主不好他不覺得是恥辱,官職小他也不自卑,做官時一定推薦賢人,行事都合於正道。免職了也不抱怨,窮困潦倒也不擔憂,並說:『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光身露體在我旁邊,你怎能夠污染我呢?』依然心情很好地與別人在一起而不失自己的操守,別人留他就留下。留他他就不走了,也是不屑於離開呀。」孟子還說:「伯夷心胸狹窄,柳下惠玩世不恭。狹隘與不恭,真君子都是不會這樣做。」

公孫丑下

【原文】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譯文】

孟子說:「在戰爭中,季節、天氣等條件都不如地理條件重要,但地理條件卻還沒有人心一致重要。一座城周僅三里,外城僅七里的小城,圍起來攻打卻打不下來。能夠圍起來攻打,一定了有利的時機;但卻不能取勝,就說明季節、天氣等條件都不如地理條件重要。再如,一座大城,城牆不是不高,護城河不是不深,武器不是不鋒利,鎧甲不是不堅固,糧食不是不多,但不得不棄城而去,這就說明地理條件還是不如人的團結重要。所以說:控制老百姓不是靠造邊疆的界牆,鞏固國家不是靠山谷的險峻,威震天下也不是靠武器的鋒利和鎧甲的堅固。用先王之道治國的就有很多人來幫助他,不用先王之道治國的幫助他的人就少。少到極點時,甚至連親戚都會背叛他。幫助他的人多到一定程度,連天下都會歸順。憑天下歸順的形勢,去攻打眾叛親離的人,所以君子可能不打仗,但要是一打仗,肯定會勝利。」

【原文】

孟子將朝王①,王使人來曰:「寡人如②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③,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④。」

明日,出吊⑤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

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⑥對曰:「昔者有王命,有採薪之憂⑦,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⑧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⑨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之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雲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者不相似然。」

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⑩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11)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恆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12)德齊,莫能相尚(13),無他,好臣其所教(14),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15)乎!」

【註釋】

①王:指齊宣王。

②如:往,去。

③朝將視朝:早朝將上朝堂處理政務。

④造朝:上朝。造,去、上。

⑤吊:弔唁、弔喪。

⑥孟仲子:孟子堂弟。

⑦採薪之憂:疾病的委婉說法。採薪,砍柴。

⑧要:等。

⑨景丑氏:即下文「景子」,齊國大夫。

⑩慊(qiàn):遺憾。

(11)有其一以慢其二:指齊王用權力輕視齒、德。慢,輕視。

(12)丑:接近

(13)相尚:超過。

(14)好臣其所教:喜用不如自己的人做大臣。

(15)不為管仲者:孟子自指。因其推崇王道蔑視霸道,故自稱不屑做管仲。

【譯文】

孟子將要去見齊宣王,齊宣王卻派人來說:「我本來應該親自去看您,可不巧得了感冒,吹不得風,我上午將到朝堂上處理政務,不知能不能在朝廷上見到您呢?」

孟子說:「真不巧,我也得了病,上不了朝。」

第二天,孟子到東郭氏家弔喪。公孫丑問:「你昨天借口生病不去上朝,今天卻出門弔喪,大概說不過去吧?」

孟子說:「昨天病了,今天好了,為什麼不能出門弔喪呢?」

齊宣王派人探視病情,連醫生也帶來了。孟子堂弟孟仲子說:「昨天大王要他去上朝,可惜病了,不能去。今天,他病稍微輕一些,已趕赴朝堂,不知道有沒有走到?」隨後,孟仲子派幾個人在路上攔住孟子,告訴他「一定別回家,要先到朝廷」。

孟子不得已只得到景丑氏家中借宿。號丑說:「家庭內的父子關係,國家的君臣關係.是最重要的人倫關係。父子之間主要講恩情,君臣之間主要講尊重。我看到大王敬重你,卻沒看到你尊重大王呀。」

孟子說:「嘿!你這是什麼話1你們齊國人沒有跟齊王講仁義的,難道說是認為仁義不好嗎?不是的。他們是內心認為『這樣的君主怎麼配跟他談仁義』罷了。這是最大的不尊重。不是堯、舜的治國方法,我不敢在大王面前淡說,所以你們齊國人都沒有我尊重大王。」

景丑說:「不是的,我指的並不是這個。《禮》上規定:『父親叫你,不等答應就應前去。』『君王召見,不等車子駕好就出發。』你本來要去朝見大王,聽說大王召見你你卻不去了。與禮制的規定好像不同吧。」

孟子說「怎能這樣說呢?曾子說:『晉國、楚國國君的富裕,我是趕不上的。但是他們靠着他們的富,我卻靠着我的仁。他們靠着爵位,我靠着我的義。我比他們有什麼遺憾呢?』要是不對,曾子能這樣說嗎?他有他的道理啊。天下有三樣東西是最尊貴的:爵位是一個,年紀是一個,道德是一個。朝廷最重爵位,鄉里最尊重年齡,輔助君王愛護百姓最重道德。

怎麼可以靠其中的一種而輕視另外兩種呢?所以將建立大功業的君王一定有他召見不去的大臣;想有什麼和他商量,就厘主動前去。他對道德的尊重、對大道的喜愛如果不到這種程度,就不可能有大的作為。所以商湯對於伊尹,先向他學習然後才敢做他的君王,所以,不需勞心費力就能稱王於天下。齊桓公對於管仲也是如此,先向他學習然後才敢做他的君主,所以不用勞心費力就能稱霸於諸侯。現在天下的幾個大國,面積差不多,道德也相近,都不能讓別的國家服氣。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喜歡任用不如他的人,而對比自己強、自己應學習的人則不喜歡任用。商湯對於伊尹,齊桓公對於管仲,都不敢召見。連管仲都不能召見,更何況是對看不起管仲的人呢?」

【原文】

陳臻①問曰:「前日於齊,王饋兼金②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鎰而受: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③,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註釋】

①陳臻:孟子弟子。

②兼金:質地好的金,價格高出普通金一倍。金,應為銅,作貨幣用,當時稱為金。

③贐(jìn):饋贈給旅行者的禮物。

【譯文】

孟子的弟子陳臻問:「過去您在齊國的時候,齊王送您上好的黃金一百鎰你沒接受;但後來到了宋國,宋王送您七十鎰您卻接受了;在薛地,薛君送您五十鎰您也接受了。如果過去不接受齊王的饋贈是對的,那麼後來又接受饋贈就應該錯了;如果後來接受饋贈是對的,那麼開始不接受就不對了:這兩種情況老師您必居其一。」

孟子說:「接受不接受都是對的。在宋國時,我將要遠行,對旅行者必定要贈送禮物,宋君說是『贈送禮物』,我為什麼不接受呢?在薛地時,我需士兵的警衛。薛君說:『聽說有警戒,所以為士兵送些給養。』我為什麼不接受呢?至於在齊國,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沒什麼原因卻要贈送金錢,是把我當成商品了。君子怎麼可以當作商品買來呢?」

【原文】

孟子自齊葬於魯①。反於齊,止於贏②。充虞③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④,嚴⑤,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⑥若以美⑦然。」

曰:「古者棺槨無度⑧,中古⑨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⑩。不得(11),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12)。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13)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14)?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註釋】

①自齊葬於魯:孟子母親在魯國去世,時孟子在齊國做官,要趕赴魯國埋葬母親。

②贏:齊國南部的城市,靠近魯國。

③充虞:孟子弟子。在治喪期間曾做監工。

④敦匠事:監督木匠造棺材。敦,督促、監督。

⑤嚴:時間急促,來不及。

⑥木:指棺材。

⑦以美:太美。以同「已」。指棺槨的豪華超出一般。

⑧棺槨無度:對棺槨的厚度沒有規定統一的標準。

⑨中古:指西周以後。

⑩盡於人心:能盡人子之孝心。

(11)不得:受制度的限制不能厚葬。

(12)得之為有財:按禮制規定可以厚葬和有較多的財物一為,與、和(13)比化:為死者考慮。比,為。化:死者。

(14)無恔:不愉快。恔(xiào),愉快。

【譯文】

孟子從齊國回到魯國去埋葬他的母親。回到齊國,停留在嬴城。弟子充虞問道:「過去您不了解我水平低下,讓我分管棺材的製造,時間緊急,我沒敢多問。現在我想把內心的疑問說出來:棺槨好像太豪華了些。」

孟子說:「上古之時,對棺和槨的厚度無具體的規定。周公制禮以來,棺的厚度定為七寸,槨的厚度也是七寸,從天子到老百姓都是如此。並不僅僅是為了好看,只有這樣,孝子才能安心。按禮制規定不能厚葬的,不能夠稱心;財力綿薄無力厚葬的,也不能夠稱心。按禮能夠厚葬和財力豐厚的,古人都會厚葬,為什麼單單我不能這樣呢?況且為了死者考慮,不讓土壤親近屍體,難道孝子之心不愉快嗎?我曾聽說:君子不會為了天下節約財物而薄待他們父母。」

【原文】

孟子致為臣①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②,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曰,王謂時子③曰:「我欲中國④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⑤,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⑥。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⑦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⑧。』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註釋】

①致為臣:辭官。

②得侍同朝:在一起做事:這是齊王的客氣話。

③時子:齊國大臣。

④中國:即國中,在首都臨淄。國,指都城。

⑤萬鍾:俸祿的數目。一鍾等於六斛四斗。

⑥矜式:效法、學習的榜樣。

⑦陳子:孟子弟子陳臻。

⑧龍斷:即壟斷。

【譯文】

孟子辭去齊國卿位準備回鄉。齊宣王主動去看望他,說:「過去想見您卻沒有機會,後來有機會一起做事情了,我非常高興。現在您卻要棄我而去,不知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孟子說:「只是我不敢提出來罷了,這本是我很希望的。」

過了幾天,齊宣王對時子說:「我想在都城贈給孟子一套房子,每年給他一萬鍾俸祿,讓我們國家所有的官員和民眾都能有個效法的榜樣,你為什麼沒有替我轉達給孟子呢?」時子通過孟子的學生陳臻把這話傳給孟子,陳臻把時子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唉。時子怎麼明白這不行呢?如果我想富的話,怎麼會推辭十萬俸祿而去接受一萬鐘的俸祿,我難道是想富貴嗎?季孫說:『子叔疑太奇怪!自己執政,退職后又讓他的子弟做卿大夫。哪個人不想富貴呢?他卻想讓自己家族壟斷富貴的機會。』上古設立市場,是用自己所有的,換自己沒有的,市場的管理員管理市場秩序。有道德卑下的男人,一定要選高處,站在高處左右張望,哪裏能賺錢就到哪裏。人們都認為這人道德卑下,所以開始徵稅。向商人徵稅就從這道德卑下的男人開始。」

【原文】

孟子去齊。尹士①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②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③也?士則茲不悅。」

高子④以告。

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⑤。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註釋】

①尹士:齊國人。

②干澤:追求利祿。干,求。

③濡(rú)滯:遲緩。

④高子:孟子弟子,齊國人。

⑤反予:召我回去。

【譯文】

孟子離開了齊國。齊國人尹士跟人說:「孟子如果不知道齊王並不能做到像商湯、周武王那樣的明君,就說明孟子並不夠聰明。如果明明知逍齊王不行,但還是來了,這就有追求利祿的嫌疑。從千里之外趕來見齊王,沒有被重用所以離去,在邊境小城住了三晚才離開,行動是多麼遲緩啊!我對這一點很不高興。」

學生高子把尹士的話轉迭給孟子。

孟子說:「尹士怎能理解我呢?從千里之外趕來見齊王是希望他實行王政,是我嚮往的。沒被重用而離開齊國,難道是我所期望的嗎?我在晝住了三個晚上才離開,我還認為離開得太快呢。希望齊王能改正錯誤,如果他改正了錯誤,一定會召我回去。等到離開晝而齊王卻沒派人來追,我才毅然決然地要回去。我即使離開了齊國,心中怎能捨得下齊王呢?齊王還有行善政的道德基礎。齊王如果用我的主張,豈只是能讓齊國老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天下老百姓都能安居樂業。齊王要是能回心轉意,我天天盼望着。難道我像某些小人嗎?勸諫君主卻沒被採納,就惱了,怒形於色,離開的時候想快快地走,走了一整天才找地方住下。」

尹士聽說了,說:「我的確是小人啊。」

【原文】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①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註釋】

①不豫色:不高興的樣子。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時,弟子充虞在路上問道:「老師好像不太高興。過去我曾聽您說:『君子既不埋怨上天,也不責怪別人。』」

孟子說:「當時有當時的情況,現在有現在的情況。從歷史發展上看,大約五百年定會有王者興起,這中間一定有不一般的人物輔佐他。從周的興起到現在,已經七百多年了。從年數上看,已經超過五百年了;考察現在的社會現實,也正是急需王者出現的時候,老天爺不想讓天下太平也就算了,如果想讓天下太平,在今天的社會上,除了我還有誰能行呢?我為什麼不高興呢?」

滕文公上

【原文】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

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①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②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云:『若葯不暝眩,厥疾不瘳。』③」

【註釋】

①成:人名。齊國人。

②公明儀:魯國賢人。

③若葯不瞑眩,廂疾不瘳:瞑眩,指頭暈。瘳,愈。意為如果用藥不感到暈眩,說明藥量不足,起不到治療後效果。孟子藉此喻告滕太子,必須下決心除惡才能為善。

【譯文】

滕文公做太子時,要到楚國去,途經宋國,故和孟子會面了。孟子宣揚人性本善,說話總以聖王堯、舜為證。太子從楚國回來時又見到孟子。

孟子說:「太子還在懷疑我的話么?治國的大道只有一條罷了。成對齊景公說:『他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為什麼要怕他呢?』顏回說:『大舜是什麼人哪?我又是什麼人哪?想有所作為的人也應以大舜為榜樣!』公明儀說:『周文王是我的老師。周公這話能哄我么?』滕國加起來將近五十里,還可以治理成好的國家。《尚書》上說:『如果藥力不能讓病人暈眩,什麼病就好不了。』」

【原文】

滕定公①薨②。世子謂然友③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④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⑤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⑥,齊、疏之服,⑦粥之食⑧,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⑨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⑩曰:『喪祭從先祖。』」

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反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11)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12)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13),歠粥(14),面深墨(15),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16)之風必偃(17)。』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18),未有命戒(19),百官族人,可謂曰知(20)。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悅。

【註釋】

①滕定公:滕國國君,滕文公之父。

②甍:諸侯去世。

③然友:太子的老師。

④自盡:自己盡心儘力。

⑤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據《論語》記載,這本為孔子的話,大概孔子弟子皆以此言教人。

⑥三年之喪:根據儒家的規定。父母去世之後要守孝三年。

⑦齊(zì)、疏之服:齊,衣服下邊。疏,粗布:指守孝期間不能穿好衣服。

⑧(zhān)粥之食:稀飯。

⑨宗國:滕國面積小,是魯國的附庸,故禰魯為「宗國。」

⑩《志》:記錄古代禮制的一種書。

(11)不我足:對我不滿意。

(12)不可以他求:不能到別處找辦法。

(13)冢宰:宰相。

(14)歠(chuò)粥:喝稀飯。

(15)面深墨:臉上呈現出深黑色。

(16)尚:即「上」。

(17)偃:倒伏。

(18)居廬:住在廬里。廬是一種臨時搭建的小棚子。

(19)命戒:命令教戒。

(20)可謂曰知:太子可說是懂禮了。

【譯文】

滕定公去世了。太子對他的老師然友說:「孟子曾跟我在宗國交談過,我心中念念不忘。現在卻不幸遇到了喪事,我想派你先去問問孟子,再行喪葬之禮。」然友就去了鄒國,向孟子請教。

孟子說:「這樣做很好哇!父母去世了人本來就該盡心儘力。曾子說:『父母活着時,用禮事奉他們;去世以後,用禮埋葬他們,祭祀他們,就可以說是孝子了。』關於諸侯的禮節,我沒學習過。但是,我曾聽說過:三年的喪期,穿粗布縫邊的衣服,喝稀飯,這些要求自夏、商周以來從天子到老百姓都是遵守的。」

然友把孟子的話告訴太子,於是決定喪期為三年。滕國與國君同姓的老臣和百官都不願意,議論說:「我們的宗主國魯國的先王沒行過三年之喪,我們的先王也沒實行過三年之喪。到了你這裏卻要違反,這是不行的。並且《志》書上說:『喪禮祭禮要依從先代傳下的規矩。』」

太子說:「我這是從賢人那裏學習的。」又對然友說,「過去我沒有學習過禮義,喜歡騎馬和劍術。現在父老百官都不贊同我的做法,我擔心他們無法完成大禮,你再去替我問問孟子。」然友又回到鄒國去問孟子。

孟子說:「是這樣,但這樣的事首先要靠自己。孔子說:『先君去世了,政權暫時由宰相掌管,喝稀飯,臉上有深黑色,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哭。百官沒有不悲哀的,因為自己做了他們的表率。在上位的喜歡什麼,到了下邊必定喜歡得更厲害。君子的德性就像是風。小人的德性就像是草。風吹在草上,肯定把草吹倒。』關鍵還在太子啊。」

然友把孟子的話告訴太子,太子說:「是這樣的,關鍵的確還在我呀。」埋葬之前的五個月,他一直住在草棚里,沒發佈過命令和戒律。百官和親族,都說太子知禮。等到下葬的時候,從四方來看的,看到太子面色悲傷,哭得非常沉痛,前來弔喪的人都非常滿意。

【原文】

滕文公問為國。

孟子曰:「民事①不可緩也。《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②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③。陽虎④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貢⑤,殷人七十而助⑥,周人百畝而徹⑦,其實皆什一也⑧。徹者徹也,助者藉也⑨。龍子⑩曰:『治地奠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11),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12)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13)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14)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15),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16),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17)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18)。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註釋】

①民事:農事,農業生產。

②詩云其始播百穀:所引詩句見《詩經·豳風·七月》。晝,白天。於茅,割取茅草。索綯,搓繩。亟,趕快。乘屋,修繕房屋。

③有制:向人民徵稅有一定限度。

④陽虎:即陽貨,春秋末期魯國人,曾為季氏家臣,后又叛季氏。

⑤夏后氏五十而貢:夏后氏,指夏代君王。后即帝王。五十而貢,是說向農民每人授田五十畝,農民要把其中五畝的收成上繳國家。

⑥殷人七十而助:助,指助耕,助耕公田以換取耕私田的權力,助耕公田即作為對統治者盡的義務,國家對農民不再另外徵稅。

⑦周人百畝而徹:周朝時,一夫授田百畝,所有的稅制統一。

⑧其實皆什一也:夏、商、周三代稅法本質上都是徵收十分之一。

⑨助者藉也:助,就是借力而耕。

⑩龍子:古代賢人。

(11)粒米狼戾:糧食很多。狼戾,即狼藉。

(12)糞:上糞、施肥。

(13)取盈:收取滿額的稅。

(14)盻盻:憤恨地看着。

(15)稱貸而益之:借債來交夠定額。稱,舉、借。貸,要付利息的借款。

(16)世祿:統治者可世代食俸祿。

(17)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語出《詩經·小雅·大田》。雨,陣雨。

(18)序者射也:序,就是教人學習射法。

【譯文】

滕文公問該如何冶理國家。

孟子說:「百姓的農業生產是不可拖延的。《詩經》上說:『我們白天割茅草,晚上還要搓繩子。趁空閑趕快修房子,季節一到就要播種了。』百姓的特點是有穩定的資產之後才有固定的道德追求,沒有穩定的資產就沒有固定的道德追求。一旦沒有道德理想,就會放蕩胡來,無惡不作。等到犯了罪,接着把他治罪判刑,這就和張開網捕捉老百姓一樣。有仁德的人執政,怎麼可能張網捕捉百姓呢?所以賢明的君主一定恭敬、節儉、禮賢下士,對老百姓徵稅有一定的限度。陽虎說:『要想富裕就不能仁慈,要想仁慈就別想富貴。』夏禹時每個農民得田五十畝,要把收成的十分一給國家;殷商時每個農民得田七十畝,要助耕公田七畝左左作為賦稅:西周每個農民得田百畝,全天下的稅率統一,都是十分之一:夏商周三代稅製表面不同,實際上都是向農民收取十分之一左右。徹也就是稅率統一,助也就是借力助耕公田。龍子說:『管理土地助法最好,貢法最不好。』貢法就足計算出幾年收成的平均數做為徵稅的數額。收成好時,糧食很多,多收一點也不算殘暴,卻不夠收;收成不好時,收成連夠明年施肥的費用都不夠,卻還要收取足夠的稅額。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卻讓老百姓憤恨地看着,辛勞一年到頭,收成還不夠贍養父母,只能又靠借債才能繳稅,老弱病殘者餓死於溝中無人埋葬,這怎能說是老百姓的父母呢?做官人世代領取國家俸祿,滕國本來就這樣做了。《詩經》上說:『雨啊,落到公田裏吧,順便也把我的私田澆。』只有實行助法才有公田,從這首詩看,就是西周也用助法。再設立庠序學校教導老百姓:庠的意思是供養,校的意思是教導,序的意思是射箭。夏朝叫校,商朝叫序,周朝叫庠,學習的內容則是一樣的,就是讓百姓懂得人倫關係。百姓明白了人倫,自然就會相親相愛。有能稱王於天下的人出現,一定會這樣做,這就成了王者師了。《詩經》上說:『周雖然是古老的國家,可她的命運卻是新的。』這是針對周文王說的呀。你努力去做,也可以讓你的國家不斷進步。」

【原文】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①,自楚之滕,踵門②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③而為氓④。」文公與之處⑤。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⑥陳良⑦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⑧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⑨。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⑩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

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

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11)。」

曰:「自織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曰:「害於耕(12)。」

曰:「許子以釜甑爨(13),以鐵耕乎?」

曰:「然。」

「自為之與?」

曰:「否一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14)皆取諸其宮中(15)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16),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17),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18);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19)焉。舜便益(20)掌水,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21)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22)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23)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勛(24)曰:『勞之來之(25),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26)。』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27)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為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28)。蕩蕩乎(29),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30),有天下而不與(31)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32)。昔有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33)將歸,人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34),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35),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36)!』今也南蠻舌之人(37),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人於幽谷者(38)。《魯頌》(39)曰:『戎狄是膺(40),荊舒是懲(41)。』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42),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註釋】

①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有位信奉農家學說名叫許行的人。神農之言,指假託上古帝王神農的名義宣揚自己的主張。許行,楚國人,農家代表人物。

②踵門:至滕文公殿門。

③廛:住宅。

④氓:農民。

⑤與之處:給他住所。

⑥捆屨、織席以為食:編草鞋、織席子為生。

⑦陳良:楚國人,信奉儒家學說。

⑧耒耜:農具。

⑨饔飧(yōngxiān)而治:早餐叫饔,晚餐叫飧,此指親自燒火做飯,同時治理國家。⑩厲民:危害老百姓。

(11)冠素:戴自色絲綢織的帽子。

(12)害於耕:妨礙耕種。

(13)爨(cuàn):燒火做飯。

(14)舍:同啥,什麼。

(15)宮中:房中。

(16)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一個人的生存需求,是有各種行業的人共同提供的。

(17)食人:養活人。

(18)不登:不能成熟。

(19)敷治:治理。

(20)益:舜的大臣。

(21)瀹濟、漯:疏通濟水、漯水。

(22)后稷:周始祖,傳說是農業的發明者。

(23)契(×iè):舜臣名,為商的先祖。

(24)放勛:即堯。

(25)勞之來之:慰勞安撫老百姓。

(26)振德之:振,同「賑」,救濟。德,對人民施以恩德。

(27)皋陶(yáo):舜時的法官。

(28)則之:效法天。

(29)蕩蕩乎:浩大無邊的樣子。

(30)巍巍乎:高大莊嚴的樣子。

(31)有天下而不與:雖有天下,而好像與己無關。不與,不相干。

(32)倍之:倍,同「背」,背叛。

(33)治任:打點行裝。

(34)場:墳前祭祀用的空地。

(35)濯之:洗滌。

(36)皜皜(hào)乎不可尚已:光明潔白得誰也比不上。皜,光明潔白的樣子。尚,超過。

(37)南蠻(jué)舌之人:這是孟子罵許行的話。南蠻,南方不開化之人,固許行為楚人,楚文化與中原文化有些差異,中原人士當時有些輕視楚國。舌,鳥的話。,伯勞鳥。

(38)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喬木,高大的樹木,喻高尚。幽谷,深幽的山谷,喻低洼、下流。

(39)《魯頌》:《詩經》中的一部分,是魯國祭祀周公的詩。下引見《魯頌·閩宮》。

(40)戎狄是膺:擊退西方和北方的入侵。戎狄,酉周時西方和北方的部族。

(41)荊舒是懲:制御荊舒。荊,即楚國。舒,靠近楚國的小國。懲,制御。

(42)倍蓰:一倍到多倍。蓰,五倍。

【譯文】

有個宣揚農家學說的代表人物叫許行,從楚國來到了滕國,到了滕文公的宮門口對文公說:「我家在遠方,聽說君王要實行仁政,很希望得到住處,成為您的百姓。」滕文公給了他一處住所。他的學生有幾十人,都穿粗麻布衣服,以織草鞋編席為生。

陳良的學生陳相和他的弟弟陳辛,扛着農具也從宋國到了滕國,也去拜見滕文公:「聽說君王推行聖人之政,您也是聖人,很想成為聖人治理下的百姓。」陳相遇到許行,非常喜歡,便拋開他過去所學的儒家學說,一心一意地向許行學習。

陳相遇到孟子,轉述許行的話說:「滕文公確實是位賢明的君主,可是還不懂得大道理。賢能的君王應該與老百姓一起種田,自己親自燒火做飯,同時治理國家。而今滕國卻建有倉庫陳放剝削來的財物,這是損害老百姓來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怎能說是賢明呢?」

孟子說:「許先生一定要先種糧食才吃飯么?」

陳相說:「是的。」

孟子說:「許先生一定要先織布才穿衣么?」

陳相說:「不是的。許先生穿粗麻布衣服。」

孟子說:「許先生他戴帽子么?」

陳相說:「戴。」

孟子說:「許先生戴什麼樣子的帽子呢?」

陳相說:「戴白色絲綢織的帽子。」

孟子說:「帽子是許先生自己織的么?」

陳相說:「不是的,是用糧食換來的。」

孟子說:「許先生為什麼不自己織帽子呢?」

陳相說:「那樣會妨礙種莊稼的。」

孟子說:「許先生也是用鍋和陶器煮飯,也是用鐵耕田吧?」

陳相說:「是的。」

孟子說:「這些炊具和農具是他自己造的么?」

陳相說:「不是的,是他用糧食換來的。」

孟子說:「用糧食換取各種器具,並不是剝削陶匠和鐵匠;制陶和冶鐵的工人也用他們的產品換取糧食,難道就是剝削農民么?為什麼許先生不制陶鍛鐵,什麼東西都從自己房中拿出來用呢?為什麼還要忙忙碌碌地與各種各樣做工的交換產品,許先生難道不怕麻煩?」

陳相說:「各種工匠的工作,本來就不能邊種田邊乾的。」

孟子說:「那麼治理天下就能邊種田邊幹了么?有統治階層,又有被統治階層,他們有不同的工作。況且一個人生存所必須的是由各種工種的人提供的,如果一定自己做的才能用,就等於讓天下人整天在路在奔忙。所以說:有的人勞心,有的人勞力:勞心的人管理別人,勞力的人被管理。被管理的人要供養別人,管理人的人要被人供養;這是天下共通的。

「堯的時候,天下還不太平,洪水到處流淌,泛濫於天下;到處草木茂盛,禽獸很多,種的莊稼不能收成.禽獸危害人類的生存,中原地區到處是禽獸的足跡。堯很憂慮,選拔舜去進行治理。舜委派益掌管放火,益焚燒山澤的雜樹雜草,禽獸逃跑了;又委派大禹疏通多條河流,疏通了濟水、漯水,讓它們注入大海;決開汝水、漢水、淮水、泗水,讓它們排入長江,這以後中原地區才適合人類居住。這個時候,大禹八年在外奔波,三次經過自家門口都來不及進去,即使想種田,可能么?后稷教會老百姓種莊稼,種植各種糧食,五穀成熟了,老百姓能很好地生活。人有這樣的特點:吃飽了穿暖了,非常悠閑,若不受教育,就跟禽獸的區別不大。堯又擔憂起來,便委派契管理人民,教導人民各種倫理關係:父子之間要相親相愛,君臣之間要講求忠義,夫婦之間要有內外的分別,長幼之間有先後秩序,朋友之間要講究信用。堯又天天慰勞安撫老百姓,糾正老百姓的缺點,幫助老百姓改正錯誤,讓他們順着自己善良的本性發展,又救濟他們,對他們施以恩德。聖人這樣為百姓着想,能有時間種田么?堯把不能得到舜這樣的賢人當成自己的心病,舜把不能得到大禹、皋陶這樣的賢人當成自己的心病。擔心自己的一百畝農田耕種不好的,是農民。把財物分給別人叫做恩惠,用善來教導別人叫做忠誠,替天下選拔到人才叫做仁愛。所以把天下交給別人並不難,難的是替天下老百姓找到好的接班人。孔子說:『堯做君主做得偉大啊!天是最偉大的,只有堯能效法天,堯胸懷寬廣、無邊無際,老百姓無法用語言表達!大舜也是合格的君主呀!簡直像高山一樣,自己統治天下可又好像天下不是他自己的!』堯舜治理天下,難道還不算下功夫么?可他們也沒耕田呀。

「我只聽說過用中原較高的文化去同化邊疆落後部族的,卻沒聽說被落後部族所同化的。陳良,是楚國出生的,喜歡周公、孔子的學說,到中原地區去學習;北方的學者,也不一定比他強,他是人們所說的豪傑呀。你們兄弟兩人奉他為師幾十年,他去世之後,你們卻背叛了他。過去,孔子去世以後,弟子們守孝三年,打點行裝準備走了,又到了子貢的房中行禮,相對哭了起來,每人都痛哭失聲,然後才回去。可子貢又回來了,在空地上建一所房子,子夏、子張、子游幾個人因為有若有點像孔子,想用過去對孔子的禮節對待有若,他們強迫曾子接受。曾子卻說:『不行。我們老師的德行,像經過長江、漢水的水洗過,又經過夏日的驕陽曝晒過的絲綢一樣,光明潔白,無人可比!』現在,許行從落後地區出來,說着聽不懂的語言,批評先王的政治;你卻背叛自己的老師向他學習,跟曾子太不同了。我聽說從深谷出來遷到高處喬木上的,卻沒聽說下了高處的喬木而到幽深的山谷里去的。《詩經·魯頌》說:『擊退戎、狄,制御荊、舒。』周公要擊退他們,你卻要向他們學習,也可說太不善於根據情況變化了。」

陳相說:「實行了許先生的主張,市場上商品的物價就統一了,國中也沒人做假;即使是小孩子到市場上,也沒人欺騙他。布帛長短相同,價錢就差不多;麻線、絲帛的重量相同,價錢也就差不多;糧食多少相同,價錢也就差不多;鞋子大小相同,價錢也就差不多。」

孟子說:「事物之間存在差別,是自然現象:有的差別兩倍五倍,有的差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你硬要它們相同,這就是讓天下亂了。鞋子只要尺寸相同就同價,誰還做質地好的鞋子呢?若實行了許先生的主張,便等於是帶領天下人作假,怎麼能治理好一個國家呢!」

【原文】

墨者夷之①因徐辟②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他日,又求見孟子。

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③,則道不見④;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⑤,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⑥。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⑦。蓋上世⑧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⑨。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⑩姑(11)嘬(12)之。其顙(13)有泚(14),睨而不視(15)。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藟梩而掩之(16),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註釋】

①墨者夷之:信奉墨家學說的學者夷之。墨家是戰國時期反對儒學的一個派別。

②徐辟:孟子弟子。

③不直:不直說。

④則道不見:真理就不明白。

⑤若保赤子:語見《尚書·康誥》。意為先王愛護人民像保護小孩子一樣。

⑥彼有取爾也:這句話是打個比方啊。

⑦而夷子二本故也:但是夷子卻認為人有兩個來源,所以才這樣認為。

⑧上世:上古之世。

⑨舉而委之於壑:把父母的屍體丟棄在溝里。

⑩蠅蚋:蒼蠅和蚊蟲。

(11)姑:語氣助詞。

(12)嘬:聚在一起吃。

(13)顙(sǎng):額頭。

(14)泚(cǐ):出汗的樣子。

(15)睨而不視:不忍心正視,只能斜視。睨,斜視。

(16)反藟梩(lěilì)而掩之:帶來土筐和木鍬來掩埋。

【譯文】

墨派的夷之想經過孟子的學生徐辟求見孟子。孟子說:「我本來是想見他的。但我正病著,待我病好了,我將前去見他。夷子就不用來了!」

過了幾天,夷子又提出想見孟子。

孟子說:「現在可以見他了。不把話直說出來,真理就不明白,我就直說出來吧。我聽說夷先生信奉墨學,墨家辦理喪事,把薄葬當成標準。夷先生想用這種主張移風易俗,難道不是認為不這樣就不可貴了么?可夷先生又厚葬他的爹娘,這正是用他所認為的低賤的方法對待他的父母啊。」

徐辟把孟子的話轉給夷之。夷之說:「儒家的理論認為古代先王『像愛護小孩子那樣愛護百姓』,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則認為對別人的愛是沒有程度的差別的,只是實行的時候是從父母開始的。」

徐辟又把夷之的話告訴孟子。

孟子說:「夷先生真的認為一個人對他侄子的愛與對鄰居的小孩的愛是一樣么?這句話只是打個比方。小孩子爬著爬著就要掉進井裏,這並不是小孩的過錯呀。老天生出萬物,是讓萬物只有一個根源,而夷先生卻認為有兩個,所以他才那樣說。大概遠古曾經有不埋葬父母的。父母去世后,就扔到溝里去。過幾天經過這裏,見到狐狸在吃屍體,蒼蠅、蚊子也聚在一起叮咬。這人臉上就會大汗淋漓,斜着眼而不敢正視。這汗並不是讓別人看到,是內心真情表現在臉上的結果。於是,這人就同去帶來土筐木杴來埋葬屍體。埋葬屍體確實是正確的,那麼孝子埋葬他父母時,也一定有規矩了。」

徐辟把這話告訴了夷之。夷子帳然若失,頓了一會兒說:「我已受過他的教誨了。」

滕文公下

【原文】

陳代日:「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①宜若可為也。」

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②。孔子奚取焉?取其非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昔者趙筒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強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筒子曰:『我使掌與女乘。』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爲之範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③,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舍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御者且羞與射者比④,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已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註釋】

①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尋。

②元:本。

③詭遇:不循正道地行駛。

③比:並。此處意合作。

【譯文】

陳代說:「過去不去拜見諸侯,只是堅守着自己的氣節,似乎太小氣點;今天與諸侯一見,發現這是自我實現的一種方式,從小處講可以輔佐諸侯稱霸,從大處講可以輔佐諸侯稱王。《志》書上講:『縮著只有一尺,伸開便長至八尺。』看來與諸侯合作還是可行的。」

孟子說:「原來齊景公打獵時,有一次用旗子召喚獵場侍人員,可這個人並未應召前來,齊景公便準備殺他。有志氣的人不因橫屍溝壑就忘記信念,有勇氣的人不怕犧牲決不拋棄正義。孔子肯定這個小官的哪一點呢?就在於他不聽從那種不正確的召喚方式。要是沒受召請便主動前往,又算是什麼行為?況且縮著一尺伸開八尺的說法,是從利益上考慮的。但若僅僅考慮個人利益的話,縮著一尋伸開一尺也是可以乾的了?(雖然利益不大,可畢竟還是有利啊!)過去晉國的掌權大臣趙鞅,命令很善於駕車的王良給他寵愛的小臣奚駕車,一整天也沒射到一隻鳥。奚回去跟趙鞅說:『王良是天下最差的馭手。」有人告訴了王良,王良便跟嬖說:『再去一次。』奚經王良一再要求才同意,這次一個早晨便射下了十隻鳥。回來后奚又與趙鞅說:『王良是天下最好的馭手。』趙鞅說:『那我派王良專門給你駕車。』通知王良后,王良不幹,說:『第一次我按駕車的規範執行,結果一隻鳥也射不到。第二次我駕着車胡亂奔跑,反而一早上就射十隻鳥,這是不正常的。《詩經、大雅、車攻》篇里說:『駕駛車子正確平治,射出的箭就一定命中目標。再說我也不習慣與小人同在一車上。現在我請求辭職。連駕車的人都不願與下賤的射手合作,感到那是一種恥辱,即使能夠獵獲堆積如山的禽獸,也堅決不幹。你若是委屈自己的理想信念去依從別人又算是什麼事?並且你最大的錯誤就在於:個人信念扭曲的人.不可能糾正別人。」

【原文】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①。」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②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③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註釋】

①熄:同「息」,指安寧。

②冠:加冠,即戴帽子。古代男子二十歲時舉行加冠禮儀,作為成為一個大人的標誌。

③女:同「汝」。

【譯文】

景春說:「公孫衍、張儀難道不是大丈夫嗎?他們一發怒各國君主都不安恐懼,他們安穩地呆在家裏,整個天下都靜悄悄地沒一點生氣。」

孟子說:「這怎麼能算是大丈未呢!你難道忘了學過的禮儀制度嗎?在男子舉行成人禮的時候,父親要教導他一些成人之後遵守的道德規範;女兒出嫁的時候,母親要教導她一些當兒媳婦應該遵循的規則,送女兒出門時,告誡她說:『到了婆家,要恭敬謹慎,不要違抗丈夫的命令。』以順從為正確的行為準則,就是婦女做人的道德規範,「居住要在寬廣的大屋子裏,站立要在最正直的位置上,行走要在天下最光明的大道上;得志時與民眾共同歡樂,不得志時也要堅守自己正確的道德風尚;身在富貴之中要不迷亂本性,身在貧賤之中也不要改變志向,威勢武力之下也決不卑躬屈膝有違道義:這樣才能稱得上大丈夫。」

【原文】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①。』公明儀曰:『古人之三月無君,則吊。』」

「三月無君則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②;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③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載質,何也?」

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舍其未耜哉?」

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④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

【註釋】

①質:同「贄」古時初次拜見別人時所帶禮物。

②粢(zī)盛:盛在器物中的糧食,以做祭品。

③犧牲:古時祭祀時用作貢品的牛、豬、羊等。

④媒妁:即「謀,酌」之變體,偏旁用「女」,指婚、嫁之事。故「媒妁」即有關男婚女嫁的商量考慮,后引指為嫁、婚之事的牽線人。

【譯文】

周霄問:「古代德才兼備的人也要為官嗎?」

孟子說:「當然要當官。《傳》記中說:『孔子三個月沒有君主的任用,就會感到內心焦慮惶惶不安,離開所居國家時,必須攜帶着給所去國家君主的見面禮。』公明儀說:『過去的賢人三個月得不到君主任用,其朋友就會安慰他。」

周霄說:「三個月不被任用,就受到慰問安撫,是不是太急了點?」

孟子說:「有知識和品行的士人失去的職務就好比是諸侯國君主失去自己的國家:《禮》書上說:『諸侯國君主親自參加勞動,是為了生產出用於祭祀用的糧食;夫人親自養蠶繅絲,是為了織出用於祭祀時穿戴的禮服。要是祭祀用的犧牲不充足,糧食及器具不幹凈,禮服不合適,就不敢進行祭祀。士人失去了土地,也不敢進行祭祀。』士人沒有了職務,那麼供應祭祀的糧食、牲畜、器具、禮服等都難以準備充分,也就不能舉行祭祀;不舉行祭祀,就不能聚會、飲宴,一個士人都到了這種地步還不該被安慰嗎?」

周霄問:「出國時都要帶上見面禮,指的什麼意思?」

孟子答:「士人當官,就像農民耕地一樣,農民難道會為了出國就扔掉他的耕種工具嗎?」

周霄說:「晉國也是一個士人求取官職的國度,但沒聽說過為了當官就這麼着急的。如此急不可待地想當官,但真正賢明的士人又是很難得到相應的職務,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男孩生下來做父母的總想給他找個好媳婦,女兒生下來父母就想讓她嫁個好人家。普天之下的父母都有同樣的心愿。要是子女不等父母之安排,不經過媒妁的撮合,就鑽牆洞扒門縫相互偷看,甚至爬牆前去約會,那麼父母及所有人民都會鄙視他們。過去的賢明士人並不是不想當官,只是不喜歡違背正確謀取官職正的方式。要是通過非正當手段謀取官職,就跟鑽牆洞扒門縫的那些無恥男女一樣了。」

【原文】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①於諸侯,不以泰②乎?」

孟子問:「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

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③易事④,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

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

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⑤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⑥,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註釋】

①傳食:接受食品供應。

②泰:同「太」

③功:同「工」,手工業。

④事:產品。

⑤食(sì):供給飲。

⑥墁(màn):新粉刷的牆壁。

【譯文】

彭更問:「先生從行的車輛幾十乘,追隨人員有幾百人,住處豪華,有諸侯國君主提供的精美食品,這是否有些過分?」

孟子說:「不遵循正當的途徑,別人給的一籃子乾糧也不能接受;遵循天下事物的正確規律,像舜受堯給的整個天下都不過分。你認為我這樣作為過分了嗎?」

彭更說:「我沒這個意思。但讀書之人並不從事具體的生產活動,就享受飲食居所,我覺著還是不應該。」

孟子說:「你如果不與各行各業的手工業生產者交換產品,用此來彌補自己所缺少的東西,那麼農民就會有剩餘的糧食,女人就會有剩餘的布匹;你如果與各種勞動者交換產品,那麼伐木的、做傢具的、制車輪的、造車箱的人都可以由此得到他們所需要的食物了。這裏有個人,進門孝敬父母,出門善待另立門戶的兄弟,嚴格遵守前代賢王流傳下來的道德規範,並把這些優秀傳統教導給後來的學子,這樣的人卻不能得到好的飲食供給。你為何獨獨尊重那一些木匠,卻慢待施行仁義的讀書人呢?」

彭更說:「各行手工業者,其勞作的動機就是換碗飯吃;讀書的賢明人士,目的也是為了吃飯嗎?」

孟子說:「你為什麼偏要以目的為標準呢?這些工匠為你辦事,應該供飯也就洪應了。那麼你是因為他們的目的呢,還是因為他們給你幹了工作?」

彭更說:「因為目的。」

孟子說:「這裏假如有個人,揭了你房上的瓦、污了你新粉過的牆,他的目的也是為了得到飲食,你也會給他們食物嗎?」

彭更說:「當然不給」。

孟子說:「那你就不是因為目的去提供食物,而是因為具體工作了。」

【原文】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

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①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②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眾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③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④復仇也。』『湯始征,自葛載』⑤,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日:『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⑥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後來其無罰!』「『有攸⑦不惟臣,東征,綏厥士女;篚⑧厥玄黃⑨,紹我周王見休⑩,惟臣服於大邑周。』其君子實玄黃於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11)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揚,侵於之疆,則取於殘,殺伐用張,於湯有光。』「不行王政雲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註釋】①放:放縱,不加檢點約束。

②遺(wèi):贈與。

③要:同「腰」,半路上。

④匹夫匹婦:普通男女。

⑤載:開始。

⑥芸:同「耘」,耕種土地的農民。

⑦攸:古國名。

⑧篚:盛東西的竹籃子。

⑨玄黃:黑色和黃色.這裏指青黑色和黃色絲綢。

⑩休:美好。

(11)小人:百姓。

【譯文】

萬章問:「宋國是個相對弱小的國家,現在準備施行稱王於天下的仁政;要是此舉招致鄰國齊,楚等的討伐,該如何?」

孟子說:「商湯王在亳地時,與葛國相鄰。葛國君主葛伯是個行為放縱不守禮法的人,從來不祭祀其祖先和天地。湯派人去問:『因什麼原因而不舉行祭祀活動呢?』葛伯說『沒有牛羊來作犧牲。』湯派人送去了牛羊,但葛伯將牛羊殺來吃了,卻又不做祭品舉行祭祀。湯再次派人去問:『為什麼仍不祭祀呢?』葛伯回答:『我沒有祭祀用的糧食。』湯派屬下百姓去幫葛伯耕種土地,老弱者負責往田邊送飯。葛伯率領手下士兵在半路上截攔送飯的人,奪取所攜飯菜,殺死不交者。有一小孩攜帶着黃米和肉,葛伯殺了小孩,奪了所帶飯菜。《書》上說:『葛伯恨送飯的人』,就指這件事。商湯王因為小孩的被殺而起兵征討,四海之內的人都說:『湯並不是想搜刮天下的財富,而是要為屈死的平民百姓報仇雪恨。』『湯開始統一天下的大業,就是從征討葛國展開的』,自此,經過十一次大的征伐,天下沒有哪個國家可以抵擋。湯率兵向東攻伐,西邊的民眾就埋怨;湯率兵南征,北邊的百姓就埋怨,紛紛說:『為什麼不先來攻伐我們這裏?』可見百姓的盼望心情,就像久旱之後盼望下雨一樣。因為商湯攻佔的地方,商人繼續買賣,農民仍舊耕田種地,只是誅殺暴君,安撫百姓,就像及時雨的到來,百姓極為高興。《書》上說:『等到商湯王來后,我們就不必遭受殘酷的刑罰了。』「『東方有個攸國不願歸順周朝時,周王派兵征討,去安撫他們國家的百姓,當地的人民用竹籃子盛着黑色、黃色絲綢,請人介紹求見周王,並以得見周王而深感榮幸,衷心歸附於周國。』在軍隊到達之處,貴族用放有黑、黃色絲綢的籃子迎接當官的,平民百姓攜帶着乾糧美酒歡迎周王的士兵。因為周王的軍隊是救民逃脫水深火熱的悲慘境地,只殺那些欺壓百姓的殘暴君主。《尚書·太誓》上說:『充分發揮我們的武力,佔領他們的國土,抓住那些殘暴的統治者加以殺戮,這是比商湯的征伐更光榮的事。』「宋國只是還沒有施行稱王於天下的仁政;若是真施佇政,那麼天下的百姓都伸長了脖子盼著,想拜宋國君主為大王。齊、楚雖然都是相鄰大國,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原文】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①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②之,呈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幼尊卑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尊卑皆非薛居州者,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註釋】

①傅:即「為之傅」,教導。

②咻(xiū):吵鬧,亂說。

【譯文】

孟子對宋國大臣戴不勝說:「你想讓你們的大王達到多行善事的境地嗎?我明明白白地回答你。假如有一位楚國的大臣在這,想讓他的兒子懂得齊國方言,那麼是請齊國人教育他呢?還是請楚國人教他?」

戴不勝說:「當然是請一個齊國人當他的老師。」

孟子說:「若是只有一個齊國人教他,卻有好多楚國人紛紛嚷嚷地整天圍在身邊說着楚國方言,即使你天天用鞭子抽打着他說齊國話,也是辦不到。若是領他到一個齊國的山間村莊里安頓下來住上幾年,就是天天抽著讓他講楚國方言,也同樣是辦不到。你所說的薛居州,倒實在是一個誠實善良的人,因此安排他與宋王一起居住。若是跟宋王同住的老少上下全是薛居州一樣的好人,王能跟着誰幹壞事呢?反過來,要是上下左右全是與薛居州完全不一樣的人,宋又可以跟誰一起干好事呢?所以,單憑一個薛居州能對宋王產生多大影響力?」

【原文】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徵,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目攘①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註釋】

①攘:捉。

【譯文】

宋國大臣戴盈之說:「征取十分之一的地稅,免掉關卡和集市的稅利,現在還很難做到。現在我們先逐漸減輕稅收,等明年再完全執行。如何?」

孟子說:「現在有這樣一個人,每天都要偷鄰居家養的雞,有人告訴他:『這不是好人乾的事。』他說:『那我就少偷點,改成每個月偷一隻雞,等到明年,我再徹底不偷。』減輕稅收之舉與這個人的少偷雞有什麼區別?對一件事情,知道它是不合道義的,就該馬上停下來,為什麼要等到明年呢?」

【原文】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龍蛇而放之菹①;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

「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②作,壞宮室③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④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⑤顯哉,文王謨⑥!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咸以正無缺。』「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⑦先聖之道,距⑧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敢我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註釋】

①菹(jù):此指長滿水草的沼澤。

②代:更替。

③宮室:指民眾房屋。

④飛廉:又作「蜚廉」,傳說中一食人惡獸。

⑤丕(pī):大。

⑥謨(mó):計謀。

⑦閑:同「銜」,遵從,捍衛。

⑧距:同「拒」。

【譯文】

公都子說:「別人都說先生喜歡辯論,請問這是什麼原因?」

孟子回答:「我哪裏是喜歡辯論呀!我這是迫不得已。人類的出現已經有很長時間了,總是一段時間安寧,一段時間戰亂。在堯帝統治時期,大水橫衝直撞到處泛濫,鱷魚、水蛇等爬蟲依靠水勢盤居,百姓沒有了住處,平地上的人只好像鳥一樣在樹上安身、山坡上的人挖窯洞為家。

《書》上說:『洚水警告我們。』洚水就是洪水的意思。天子派大禹治水,禹挖掘河道把洪水引到海里,把盤居的爬蟲趕到長滿雜草的沼澤里;這時大水順着河道在土地中間流過,就是今天的長江、淮河、黃河、漢水。惡劣的環境脫離了,為害人群的走獸飛禽消失了,人們才又得以在平地上安定下為。

「堯、舜等聖賢君主去世之後,他們的良好的道德也衰微下來,殘暴的君主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他們毀壞房舍,開挖成池塘,百姓就沒了住處;霸佔耕地改建成園林獵場,百姓就沒有了賴以生產糧食的土地。這時邪惡的理論學說及殘暴的行為再次興盛,獵場、池塘、沼澤多了,飛禽走獸也隨之聚集。到了紂王統治時,天下又混亂起來。周公輔佐武王誅滅紂王,討伐奄國經三年苦戰才取得勝利,驅趕飛廉到海邊才將之殺死,再佔領其他小國共五十個,把虎、豹、犀、象等野獸趕到邊遠地區,天下人民都極為高興。《書》上說:『偉大啊!文王的計謀;光榮啊!武王的功勛。教誨,保佑我們這些後人,都能正確而不犯錯誤。』「周朝國力衰微之後,良好的風尚隨之消亡.邪惡理論及殘暴行為又一次盛行,有大臣犯上作亂弒其君主的,有兒子犯上殺其父親的。面對這種情況,孔子很擔憂,因此著《春秋》一書。編著《春秋》,本來是天子的事情,孔子不得已而做了,因此曾說:『理解我的人是因為我寫了這部《春秋》,責難我的人也是因為這部《春秋》!』「當今這種形勢,聖明君主沒有出現。各諸侯國君都是放縱不羈,沒有職務的讀書人也是胡說八道,楊朱、墨翟創建的理論佔據各學說的主導地位。人們的思想不是傾向於楊朱學說,就是傾向於墨子學說。楊氏理論的根本是為我,人人都只想着為自己,心中便沒有君主的概念;墨子學說的根本是兼愛,而不加區別地一概愛護,也就沒有了父母這一概念。一個人要是沒有君主、父母的觀念,就成禽獸了。公明儀說:『廚房裏有肥肉,馬棚里有壯馬,而百姓面黃肌瘦,城外有餓死者的屍體,這就是統治者帶領野獸吃人啊!』要是楊朱、墨子的理論不消除,孔子創建的仁義理論不發揚光大,等於是邪惡理論蒙蔽百姓,仁義觀念被堵塞難以發展。仁義道德發揚不了,結果自然就是放縱野獸吃人,甚至是人們也會自我殘殺起來。我很擔憂目前這種狀況,所以堅決遵循古代聖人的道義,來抗拒楊朱、墨子等邪惡理論,批駁其錯誤言論,使邪說無法推廣。否則,邪惡觀念發自內心,就會危害人們的行為;指導人們行為的話,就會危害執行政務管理。即使聖人再次降臨,也不會改變我的觀點。

「過去大禹治服洪水,天下才有太平;周公兼并四方各族,驅除兇猛野獸,百姓才有了安寧;孔子著成《春秋》一書,那些犯上作亂、為害人民的壞人就感到恐懼。《詩經·魯頌·泮水》上說:『攻打戎狄,懲處荊舒,就無人敢不遵從我的命令。』沒有忠君、孝父思想的邊遠地區之人,是周公討伐打擊的人。現在我也想端正人們的思想觀念,平息各種邪惡理論,抗拒錯誤的行為,批駁放縱的言論,就是想繼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聖人的豐功偉業啊!我又哪裏是喜歡辯論,實屬迫不得已的啊!能通過辯論來抗拒楊朱、墨子學說的流行,也是聖人弟子的應盡義務啊!」

【原文】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不見也;井上有李,螬①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②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

孟子曰:「於並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③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以易之也。」

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④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⑤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已頻蹙曰:『惡用是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⑥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其類也乎?若仲子,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註釋】

①螬:即蠐螬。

②將:拿起。

③巨擘(bò):大拇指。

④蓋:齊國一個地區.陳仲子之兄封地。

⑤辟:同「避」。

⑥哇:吐出東西的聲音,此處指吐東西。

【譯文】

匡章說:「陳仲子,算得一個真正的廉潔之人了吧!他住在於陵這個地方,有一次三天沒有飯吃,耳朵聽不到聲音,餓得眼睛也看不清東兩了;這時發現井邊上有一個李子,還被蠐螬吃了一大半,陳仲子堅持着爬過去,拿起來就往嘴裏吃;咽下了三口,耳朵才能聽得見聲,眼睛也才開始看得見東西。」

孟子說:「在齊國的士人里,我確是覺得陳仲子是獨一無二的。儘管如此,他仍不能算是廉潔之人。以陳仲子的全部操行品德,至多可以排在蚯蚓的後面。你看蚯蚓,爬到上面吞吃一些泥土和爛草根,鑽到底下喝點土裏的積水,這才是真正的清廉呢!從來不依靠別人。倒是陳仲子,他住的房子,是伯夷那樣的好人蓋得呢,還是盜跖那樣的壞人蓋的呢?他吃的糧食,是伯夷那樣的好人種出來的?還是盜跖那樣的壞人種的呢?這些都不清楚啊!」

匡章說:「這有什麼關係?他自己編草鞋,妻子紡麻線,房子和糧食都是自己換來的呀!」

孟子說:「陳仲子,也是齊國的世代貴族出身呀。他的哥哥陳戴,僅在蓋地一年的收入就有萬鍾糧食。陳仲子認為哥哥的俸祿是不義之財就堅決不吃,認為哥哥的房子是不義之室就堅決不住,他避開哥哥,告別母親,獨自住在於陵那個地方。有一次他回家,見有人送給哥哥一隻活鵝,就皺着眉頭縮著鼻子說:『為什麼送來這麼一隻嘎嘎叫的怪物呢!』過了幾天,母親殺了鵝,送了點肉給他吃。隨後,哥哥從門外進來,說:『你剛吃的就是嘎嘎叫的怪物肉呀!』陳仲子馬上跑出去哇哇地吐了。他母親做的飯就不吃,妻子做的就吃;哥哥的房子就不住,於陵的屋子就住下。這樣的人還能算是個人嗎?像陳仲子這樣不近人情的蠢物,還是排到蚯蚓後面去修鍊自己的操守吧!」

離婁上

【原文】

孟子曰:「離婁①之明,公輸子②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③之聰,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今有仁心仁聞⑥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⑦:』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

「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⑧,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揆⑨也,下無法守也,朝不通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⑩,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詩》曰:『天之方蹶,無然泄泄(11)。』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12)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註釋】

①離婁:亦稱「離朱」,相傳黃帝時人。能幹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

②公輸子:名班(亦為「般」),春秋末年魯國的巧匠,故亦稱魯班。

③師曠:春秋晉平公時的樂師。

④六律:相傳黃帝時伶倫截竹力簡,以簡之長短區別音之高低,並以此作為音樂的標準音高。

⑤五音:古代以宮、商、角、徵、羽為音階,相當於現在的CDEGA。

⑥聞:聲譽。

⑦不愆兩句:出自《詩·大雅·假樂》,是一首讚美周成王的詩。愆,過錯。

⑧準繩:準是測量水平的儀器,繩是規範垂直的工具。

⑨道揆:道,義理;揆,度,衡量。

⑩辟:墾殖,開闢。

(11)天之兩句:出自《詩·大雅·板》。蹶,動也。泄,同「」,指多言狀。

(12)閉:通「辟」,意為排斥,抵制。

【譯文】

孟子說:「即便有離婁那樣的好眼力,公輸子那樣高超的技巧,如果沒有圓規和直尺,也畫不出方形和圓形;即使有師曠那樣好的聽力,如果不用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堯舜之道,如果不施行仁政,也不能治理好天下。現在有的諸侯雖然有仁愛的心思名聲,但百姓卻沒有受到他的恩澤,他的心思和名聲無法成為後代學習效法的榜樣,原因就在於他不施行前代的聖王之道。所以我認為,光有善心還不足以很好地執政,光有法度不可能自動實行。《詩經·大雅·假樂》說:『不犯錯誤,不要忘記,一切都遵循舊的規章。』遵循先代聖王的法度而犯錯誤的,從來沒有過。聖人既然用盡了目力,又用圓規、直角尺、水平儀和繩墨,製作方的、圓的、平的、直的東西,這些東西就用不盡了;聖人既然用盡了聽力,又用六律校正五音,各種音調就用不盡了;聖人既然用盡了心思,又施行仁政,仁愛就遍佈天下了。所以我認為,修築高台一定要憑藉山陵,挖深池一定要藉助於河沼窪地。執政如不依靠先代聖王之道,難道是聰明嗎?所以,只有具備仁德的人才適於處於高位上:品質不好的人卻處在高位,這是等於把惡劣品質宣揚給百姓。居於上位的人不按真理標準衡量事物,居下層人就不受法規制約:朝廷不講道義,工匠不依尺度,官吏觸犯義理,百姓觸犯刑律,如果這樣的國家還能存在,真是僥倖。所以我認為,城牆不堅固,裝備不充足,並不是國家的災難;田野荒蕪,財物不足,也不是國家的災禍。如果在上位的人沒有禮貌,在下位的人不受教育,刁民起來作亂,那麼國家滅亡就沒有幾天了,《詩經·大雅·板》說:『上天正在變動,不要這麼泄泄。』泄泄,就是說話羅羅嗦嗦。事奉君王不合道義,行為舉止不合禮規,開口就詆毀先王之道,這就是喋喋不休。所以說,要君王做艱難的事,叫做『恭』;向君王諫言,駁斥異論,叫做『敬』;認為自己的君王不施行仁政,叫做「賊。」

【原文】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②。』此之謂也。」

【註釋】

①幽厲:周有暴君幽王和厲王,故「幽厲」都是不好的謚號。

②殷鑒兩句:出自《詩·大雅·盪》,是一首哀傷周衰落的詩。鑒,原指銅鏡,引申為教訓。

【譯文】

孟子說:「圓規和直尺,是畫方形和圓形的基準。聖人,是為人的標準。要做君王,就要全力實君王之道;要做臣下,就要盡量遵守為臣之道。君道和臣道都應該以堯舜為標準。不遵循舜事奉堯的準則去事奉自己的君王,是對君王的不敬;不遵循堯管理百姓的準則去管理百姓,是殘害百姓。孔子說過:『治國的辦法有兩個:施行仁政和不行仁政。』對百姓過分暴虐,就會自身被殺,國家滅亡;即使不過分,也會危及自身,國勢衰弱。君王死後有『幽』、『厲』的惡謚,即使他們有孝順父母的子孫,經過一百代這個惡謚還是改變不了。《詩經·大雅·盪》說:『殷商有一面不遠的歷史鏡子,是夏朝。』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子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

【譯文】

孟子說:「夏、商、周三代得到天下是因為施行了仁政,他們失去天下是因為沒有施行仁德。國家衰敗與興盛、存在與滅亡的原因,同樣在於此,天子不行仁政,就不能保有天下;諸侯不行仁政,就不能保有國家;卿大夫不講仁義,不能保全宗廟;士人百姓不講仁愛,便不能保全身家性命。現在有些人怕死卻又喜歡干不仁義的事,這就好比害怕喝醉卻硬耍喝酒。」

【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①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②也。』涕出而女於吳③。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裸將於京④。』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⑤?」

【註釋】

①役:此處的「役」與下一句的「役」都是「役於」的意思。

②絕物:沒有國家與之來往,即走投無路。

③涕出一句:齊景全因不能抵禦吳的進攻,只好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吳國「和親」。

④《詩》雲一句:出自《詩·大雅·文王》。孫子,即子孫;麗:數量;不億:不下億萬,侯:發語詞;膚敏:美麗睿智;裸(guàn):祭祀時酹酒迎神;將:助祭。

⑤《詩》雲一句:出自《詩·大雅·桑柔》。執熱:拿了燙手的東西。

【譯文】

孟子說:「天下政治清明時,道德品質不高的人會被道德品質高的人驅使;天下政治黑暗時,不很賢明的人會被強大力量驅使,弱者聽從於強者的驅使。這兩種情況都是天意。順從天意的就生存,違背天意的就滅亡。齊景公曾說過:『既然不能命令別人,又不願接受別人的命令,這就是絕路啊。』因此流着淚把女兒嫁到吳國。現在小國向大國學習而又把接受大國命令看成是恥辱的事,這就像做學生的把聽從老師的命令看成恥辱的事一樣。如果把接受命令看成是恥辱的事,不如向文王學習。以文王為師,大國需用五年時同,小國需用七年時間,就能一統天下了。《詩經·大雅·文王》說:『殷商的子孫。數量不止有十萬。上帝已授命,他們都要服從周朝。殷商的子孫卻都要服從周朝,可見天意不是固定不變的。殷商的臣下美麗睿智的,都到周都助祭。』孔子說過:『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按人數多少計算的。君王如果重視仁德,就能天下無敵。』現在許多諸侯想無敵於天下,卻又不遵循仁義之道,這就像熱得厲害卻不洗澡。《詩經·大雅。桑柔》說:『誰能夠熱得厲害時卻不去洗澡呢?』」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①。』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註釋】

①滄浪一詩:這四句歌辭是楚歌。

【譯文】

孟子說:「怎能和不仁德的人談論什麼呢?這些人處在危險之中卻心安理得,災難臨頭卻以為是吉利,把導致亡國滅家的事還當成是樂事。不仁德的人如果還可以和他談論,那又怎麼會發生亡國滅家的事呢?從前有首小孩子唱的歌:『滄浪的水清亮呀,可以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混濁呀,可以洗我的雙腳。』孔子說:『弟子們聽着!水清就洗帽纓,水濁就洗雙腳,這都是水本身決定的。』對人來說,一定先有自招侮辱的地方,然後別人才會侮辱你;對家來說,一定先有自招毀滅的原因,然後別人才會毀滅它;對國來說,一定先有自討攻伐的暴政,然後別國才攻伐它。《尚書·太甲》說:『上天降下的災禍可以躲避,自己作的孽卻是逃不掉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①也。故為淵驅魚者,獺也;為叢驅爵②者,鸇③也;為湯、武驅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驅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為不畜④,終身不得。苟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⑤。』此之謂也。」

【註釋】

①壙:曠野。

②爵:同「雀」。

③鸇:一種似鷂的猛禽。

④畜:同「蓄」,儲備。

⑤《詩》雲一句:出自《詩·大雅·桑柔》。淑:善;載:則,就;胥:皆,都。

【譯文】

孟子說:「桀、紂失去天下,是因為失去了自己百姓的擁戴;失去百姓擁戴,是因為失去百姓的心。得到天下有辦法:得到百姓的心,就得到百姓。得到百姓的心有辦法:百姓想得到的,就替他們積聚,百姓憎惡的,就不要強加給他們,如此而已。百姓歸附仁德,就像水往低處流,獸往曠野走一樣。所以替深潭把魚驅趕到那裏去的是水獺,替叢林把鳥雀趕去那裏的是鷂鷹,替商湯、周武王把百姓趕到他們那裏的是夏桀和殷紂。如果天下君王愛好仁政,那麼諸侯都會替他把百姓趕到他那裏,他不想得到天下,也是不可能的。可是現在那些想統一天下的人,就好像得了七年的病卻要找三年的陳艾來醫治一樣,如果平時不注意積蓄,一輩子也找不到。如果不決心施行仁政,一輩子都會憂愁蒙受恥辱,以致於陷入身死國亡的地步。《詩經·大雅·桑柔》說:『這些人怎麼能把事情辦好,只能是沉淪自溺罷了。』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②,哀哉!」

【註釋】

①曠:動詞,意為空出。

②由:遵循。

【譯文】

孟子說:「害自己的人,不能和他談論什麼;拋棄自己的人,不能和他一起做什麼。開口就非難禮儀,這是害自己;認為自己不能堅持仁義,這是拋棄自己。仁,是人類最安樂的住宅;義,是人類最光明的大道。空着安樂的住宅不去住,放棄光明大道不去走,真是可悲呀!」

【原文】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①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註釋】

①獲:取得信任。

【註釋】

孟子說:「職位低卻還得不到上級信任,是不能把百姓治理好的。獲得上級信任有它的辦法,得不到朋友的信任,也得不到上級的信任;取得朋友的信任有它的辦法,服侍父母得不到父母的信任,也就得不到朋友的信任;取得父母滿意有它的辦法,反省自己不真誠,也就不能使父母滿意;使自己真誠有它的辦法,不明白何為善,也就不能使自己真誠。所以,真誠是自然的規律,追求真誠是做人的規律。真誠到了極點卻還不能做感動別人的事,從來沒有過;不真誠是不可能感動別人的。」

【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①,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②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於天下矣。」

【註釋】

①作:興起。

②西伯:周文王。

【譯文】

孟子說:「伯夷為躲避商紂,住到北海邊上,聽說文王興起來,就興奮地說:『為什麼不去歸附呢!我聽說西伯很注意贍養老人。』姜太公躲避商紂,住在北海邊上,聽說文王興起來,就興奮地說:『為什麼不去歸附呢!我聽說西伯很注意瞻養老人。』這兩位老人是天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都歸附文王,這就等於天下所有你老長輩都歸附文王了。天下所有的你老長輩都歸附文王了,他們的晚輩還能歸附到哪裏呢?如果諸侯中有能施行文王那樣的仁政的,七年之內,一定能執政天下。」

【原文】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①,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強戰?爭地似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②草萊、任土地③者次之。」

【註釋】

①求也一句:求:孔子的弟子冉有;季氏:當時於魯國執掌大權的季孫氏;宰:家臣:②辭:開墾。

③任土地:以地分授百姓,使之任耕稼之責。

【譯文】

孟子說:「冉求擔任李氏的總管,不但不能改變季氏的德行,還把季氏的田租增長了一倍。孔子就說過:『冉求不是我的門徒,弟子們可以大張旗鼓地聲討他。』從這點看,君王不施行仁政,幫助他聚斂錢財的臣下,都是被孔子唾棄的人,何況那些幫助君王進行戰爭的人呢?為爭奪土地而進行戰爭,戰死的人漫山遍野;為奪取城池而交戰,戰死的人全城都是。這就叫做為爭奪土地而去吃人肉,罪行深重,即使處死也不能償清:所以好戰的人應該到最嚴厲的刑罰,連結諸侯挑起戰爭的人受次一等刑罰,迫使百姓開荒種地以求增加田租的人受再次一等刑罰。」

十一

【原文】

孟子曰:「存①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嘹②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③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④哉?」

【註釋】

①存:觀察。

②晾:明亮。

③眊(mào):昏暗。

④廋:藏匿。

【譯文】

孟子說:「長在人身上的器官,沒有比眼睛更好的了。眼睛不會掩蓋住一個人的邪惡。心術正,眼睛就明亮;心術不正,眼睛就渾濁。一邊聽一個人說話,一邊看他的眼睛,這個人的內心能躲藏哪裏呢?」

十二

【原文】

淳于髡①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

孟子曰:「禮也。」

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②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註釋】

①淳于髡:姓淳于,名髡,齊國人。曾仕於齊威王、齊宣王、齊惠王三朝。

②權:變通。

【譯文】

淳于髡說:「男女之間傳遞東西時手不相互接觸,這是禮的要求嗎?」孟子說:「正是禮的要求。」淳于髡又問:「如果嫂嫂掉進水裏,那麼是否可以伸手拉她?」孟子說:「嫂嫂落水而不伸手拉她,這簡直是豺狼。男女之間交接東西時手不相觸碰,這是禮的要求;嫂嫂落水伸手去拽,這則是變通。」淳于髡說:「現在天下都掉進水裏,您不伸手去救,這是為什麼呢?」孟子說:「天下都掉在水裏,應用道義去救;嫂嫂掉進水裏,應手去拉:您要我用手去挽救於天下嗎?」

十三

【原文】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

「曾子養曾晳①,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曾皙死,曾元②養曾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曾子者,可也。」

【註釋】

①曾哲:曾參的父親,也是孔子的學生。②曾元:曾參的兒子。

【譯文】

孟子說:「服侍誰最重要,服侍父母最重要。那守護什麼最重要?守護自身最重要。保持了自己節操又能侍好父母的人,我聽說過;喪失自身節操卻能服侍好父母的人,我卻沒聽說過。有誰不做服侍之事呢?而服侍父母是服侍的根本;有誰沒有守護之事呢?而守護自身是服侍的根本。曾子奉養他的父親曾皙,每頓飯一定要有酒肉;撤下桌子時,一定要請示剩下的給誰;問起有沒有剩下的,一定回答說『有』。曾皙死了以後,曾子的兒子曾元奉養曾子,每頓飯也一定有酒肉,撤下桌子時,不再請示剩下的給誰了;問起有沒有剩下的,就說『沒有了』。意思是將剩下的下次再送給曾子吃這就叫做供養父母的口腹。像曾子那樣,那可以叫做養護父母的心意。服侍父母像曾子那樣,就行了。」

十四

【原文】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①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②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註釋】

①適:同「謫」,批評,指責。

②格:糾正。

【譯文】

孟子說:「一個不值得指責的人,那麼他怎樣執政也就不值得批評。只有賢明高尚的人才能糾正君主思想上的錯誤。君主仁愛,就沒有誰不仁愛;君主講道義,就沒有誰不講道義;君主行為端正。就沒有誰不端正。只要君主的思想端正了,國家也就穩定了。」

十五

【原文】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

樂正子見孟子。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

曰:「先生何為出此言也?」

曰:「子來幾日矣?」

曰:「昔者①。」

曰:「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館未定。」

曰:「子聞之也,舍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

曰:「克有罪。」

【譯文】

樂正子跟從子敖來到了齊國。樂正子去拜見孟子。孟子說:「您也來看我嗎?」樂正子回答說:「老師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呢?」孟子說:「你到齊國幾天了?」樂正子說:「昨天來的」孟子說:「既然是昨天來的,那麼我說這話不應該的嗎?」樂正子解釋說:「因為我的住處還沒找好。」孟子說:「你聽說過非要找到住處才去拜見長輩的規矩嗎?」樂正子說:「我有過錯。」

十六

【原文】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①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註釋】

①文:修飾。

【譯文】

孟子說:「仁的本質是服侍父母,義的本質服從兄長,智的本質是明白仁和義並不捨棄;禮的本質是調節、修飾上述兩項內容;樂的主要是樂於實行這兩項,那麼快樂就產生了;快樂一旦產生就不可停止了,不可停止,就不知不覺的手舞足蹈了。」

十七

【原文】

孟子曰:「天下大悅而將歸己,視天下悅而歸己,猶草芥也,惟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①厎豫②,瞽瞍厎豫而天下化,鼓瞍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註釋】

①瞽瞍:舜的父親。

②底豫:底,致;豫,快樂。

【譯文】

孟子說:「天下的人都非常高興地歸附自己,但把天下人都非常高興地歸附自己這件事,看得如同草芥一樣,只有舜才能做到。這樣,不能取得父母的歡心,就不可以做人;不能順從父母的意志,就不可以做兒子。舜竭盡服侍父母的準則而他父親瞽瞍很高興,瞽瞍一高興,天下的風氣就大變,瞽瞍一高興,天下父子間的準則就確定了,這就叫做大孝。」

離婁下

【原文】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①,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②,卒於畢郢③(yǐng影),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④,先聖后聖,其揆一也。」

【註釋】

①諸馮、負夏、鳴條:都是地名,大致在我國東部,今已不明其詳。

②岐周:周朝興於岐一帶,故稱岐周。岐,山名,在今陝西岐山縣。

③畢郢:地名,在今陝西咸陽市東。

④符節:古代朝廷用作憑證的信物,用竹、木或金屬製成,剖成兩半,各執其一,使用時以兩片相合來驗真假。這裏用宋比喻事物兩相吻合。

【譯文】

孟子說:「舜出生於諸馮,后遷居到負夏,死於鳴條,應該說算是一個東方人。文王出生於岐周,死於畢郢,應該說是個西方人。他們生活的地方相距一千多里,時代相差一千多年,但能使自己的理想在中國實現,就像符節相合,完全一樣。一個是先代聖王,一個是後代聖五,他們的準則卻是一樣的。」

【原文】

子產①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於溱(zhēn真)洧(wěi偉)。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

【註釋】

①子產:春秋時鄭國大夫,姓公孫,名僑,字子產。

【譯文】

子產生持鄭國的政治,用他所乘的車子幫別人渡過溱水和洧水。孟子說:「子產雖然給人帶來點恩惠,卻不懂得如何去搞政治。如果十一月修成人行橋,十二月修成車行橋,百姓就不用擔心過河了。君子如果搞好了政治,出行時驅使路人迴避都可以,怎能一個人一個人地幫他們過河呢?所以執政的人,若一個個地討人們歡心,時間就太不夠用了。」

【原文】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裏。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裏,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

【譯文】

孟子告訴齊宣王說:「如果君王把臣子看做手足,那臣子就會把君王看做腹心;如果君王把臣子看做犬馬,那臣子就會把君王看做平民;如果君王把臣子看做泥土小草,那臣子就會把君王看做仇敵。」

齊宣王說:「按照禮規,臣子要為曾服待過的君王穿一段時間孝服,在怎樣的情況下臣子才會為他穿孝服呢?」

孟子說:「臣子的勸諫要照辦,臣子的建議要聽取,恩惠要落實到百姓;臣子固故離開本國,君王就要派人當嚮導帶他出境,還要先派人到他要去的目的地作安置;離開三年不回來,才收回他的田地住房。這叫做三有禮。這樣,臣子就會為他穿孝服了。現在做臣子的,勸諫不被採納,建議不能聽取,恩惠也落實不到百姓;臣子因故離開,君王就把他拘留起來,還想盡辦法在他目的地設置種種障礙;離開當天,就收回他的田地和住房。這叫做仇敵,既然是仇敵,哪還有為他穿孝服的呢?」

【原文】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譯文】

孟子說:「如果沒有罪過卻把士人殺掉,那麼大夫就可以離去,沒有罪卻把百姓殺死,那麼士人就可以搬遷。」

【原文】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譯文】

孟子說:「君王仁愛就沒有誰會不仁愛,君王堅守道義就沒有誰會不堅守道義。」

【原文】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譯文】

孟子說:「中正的人幫助不中正的人,有才能的人提攜低才能的人,所以人們樂意有賢能的父兄。如果中正的人鄙棄不中正的人,有才能的人鄙棄低才能的人,那賢能與不賢能的距離,相近得連寸也量不出來了。」

【原文】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譯文】

孟子說:「君子在學問上達到精深的境界靠的是正確的方法,這就做到自己有所體會。自己有體會,就掌握得牢固;掌握得牢固,就會積累深厚;積累深厚,就能左右逢源,取之不盡,所以君子總要自己有所體會。」

【原文】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譯文】

孟子說:「以善來取勝別人,是不能夠取勝的;以善來熏陶別人,才能使天下人歸順。天下人心不服卻能統一天下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原文】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①,蔽賢者當之。」

【註釋】

①不祥之實:這句話費解,古人也曾懷疑文中可能有掉的字。

【譯文】

孟子說:「言論沒有真實內容是不好的。不好的結果,應由埋沒賢才的人來承擔。」

【原文】

徐子①曰:「仲尼亟(qì棄)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

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kuài快)皆盈;其涸(hé河)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wèn問)過情,君子恥之。」

【註釋】

①徐子:名辟,孟子弟子。

【譯文】

徐子說:「孔子對水有幾次的稱讚,說『水啊,水啊!』那他讚美水的什麼呢?」

孟子說:「有源頭的泉水滾滾奔流,晝夜不停,灌滿坑窪,又向前進,直到大海。有源頭的水就是這樣,孔子正是讚美它這一點。

「如果是沒有源頭,七八月間,雨水集中,大水溝渠都滿了,但乾枯起來卻很快。所以如果名聲超過實際,君子認為是可恥的。」

十一

【原文】

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ěr爾),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譯文】

孟子說:「夏、禹不喜歡美酒,喜歡有益的話;商湯堅持中正,選拔賢才不拘於常規;周文王把百姓看做受了傷的人,(百般安撫),追求真理(永不滿足),發現了卻好似沒發現一祥;周武王不輕慢朝廷近臣,也不遺忘邊疆遠臣。周公想兼有三代君王的長處,來施行四位君王的事業;他們的經驗有不適合現實的,就仰頭思考,黑夜接着白天繼續思索;如果僥倖豁然領悟了,便坐着急等天亮實行。」

十二

【原文】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棒杌》(táowù桃物)①,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註釋】

①《乘》、《檮杌》:分別為晉國與楚國的史書名。

【譯文】

孟子說:「聖王的業績消亡了,《詩經》也就不再有新篇章了;《詩經》沒有新篇章,孔子就編寫了《春秋》。晉國的《乘》,楚國的《檮杌》,魯國的《春秋》,都是一樣的:事迹都是關於齊桓公、晉文公稱霸之類,行文都是史書的寫法。(但《春秋》有它的獨到之處,)孔子說:『《詩經》揚善貶惡的旨全被我汲取了。』」

十三

【原文】

逢(páng旁)蒙①。學射於羿(yì易)②,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

曰:「薄乎雲爾,惡得無罪?鄭人使子濯孺子③侵衛,衛使庾(yú雜)公之斯④追之。子灌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仆曰:『追我者誰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⑤,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為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

【註釋】

①逄蒙:人名,是羿的家人,也是羿的學生。

②羿:相傳是夏代有窮氏部落首領,善於射箭。他推翻了夏代統治,奪得王位,不久因喜狩獵,不理民事,被家眾殺死。

③子濯孺子:人名,鄭國的大夫。

④庾公之斯:人名,衛國的大夫。名中「之」字是助字,古人名字中常夾一助字,下文的「尹公之他」亦是如此。

⑤尹公之他:人名,衛國人。

【譯文】

逄蒙跟羿學習射箭,把羿的技術全學完了。心想天下只有羿超過自己了,於是就殺了羿。孟子說:「這事羿也有錯。」

公明儀說:「好像沒什麼錯吧。」

孟子說:「錯誤不過小一點罷了,怎能沒有錯呢?從前鄭國派子濯孺子侵犯衛國,衛國派庾公之斯去追擊他。子濯孺子說:『今天我的病發作了,不能拿弓,我要被殺死了!』問他的駕車人說:『追擊我的人是誰?』駕車人說:『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說:『我能活命了。』車夫說:『庾公之斯是衛國善於射箭的人,您倒反說「我能活命」,這是為什麼呢?』子濯孺子說:『庾公之斯跟尹公之他學射箭,尹公之他跟我學射箭。尹公之他是個正派人,他所選擇的學友也一定也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上了,問:『您為什麼不拿弓?』子濯孺子說:『今天我的病發作了,不能拿弓。』庾公之斯說:『我跟尹公之他學射,尹公之他跟您學射。我不忍心反過來用您的技術害您。儘管這樣,但今天的事,是國家的公事,我不敢不執行。』他就抽出箭,在車輪上敲了幾下,折去了金屬箭頭,射了四箭才回去。」

十四

【原文】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別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譯文】

孟子說「天下談論萬物的本性,只要尋求緣由就行了。這個緣由,以順乎自然為根本。人們討厭聰明,是因為聰明也往往會鑿附會。如果聰明人像禹疏導水流一樣,就沒有人討厭聰明了。禹疏導水流,就是順着自然去做的。如果聰明人也能順着自然去做,那就相當聰明了。天很高,星辰很遠,如果能推求事物的緣由,那麼千年之後的冬至日,也可以坐着就推算出來。」

十五

【原文】

公行子①有子之喪,右師②往吊。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悅曰:「諸君子皆與歡言,孟子獨不與歡言,是歡簡也。」

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註釋】

①公行子:齊國大夫。

②右師:官名,這裏指齊王寵臣王,字子敖。

【譯文】

公行子舉辦兒子的喪事,右師前去弔唁。一進門,有人在他進門時就跟他說話,有的人等他坐下後到他座位旁後跟他說話。孟子沒有跟右師說話,右師不高興地說:「諸位大夫都跟我打招呼,唯獨孟子不跟我說話,這就是怠慢我。」

孟子聽說這件事後,說「禮節規定,在朝廷中不能跨過座位互相說話,也不越過台階相互拱手行禮。我按禮節辦,子敖卻以為我怠慢?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十六

【原文】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譯文】

孟子說:「君子與常人的區別,就在於他們所懷的心思。君子把仁放在心上,也把禮放在心上。仁愛的人愛別人,有禮的人尊敬別人。愛別人的人,別人會持久不變地愛他;尊敬別人的人,別人也會持久不變地尊敬他。如果這裏有個人,他對我蠻橫不講理,那麼君子必然自我反省:我一定是不仁愛了,我一定是失禮了。要不這事怎麼會發生呢?他通過反省,自己是仁愛的,自己是有禮的,而那人還這樣橫蠻不講理,君子必然再自我反省:我一定是忠誠。要是反省自己是忠誠的,那人還是這樣橫蠻不講理,君子就會說:『這不過是個狂人罷了。像這樣,跟禽獸有什麼區別呢?跟禽獸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所以君子有終生的憂慮,沒有突如其來的禍患。這樣的憂慮是有的:舜是人,我也是人。舜成為天下的榜樣,可流傳到後世,我卻還不免是一個普通人。這是可憂慮的。憂慮又怎麼辦呢?力求像舜一樣就行了。至於君子所擔心的禍患,是沒有的。不是仁愛的事我不做,不合禮節的事我不幹。即使有突如其來的禍患,君子也就不必怕了。」

十七

【原文】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①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

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pī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斗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註釋】

①顏子:孔子弟子,即顏回,名淵。

【譯文】

禹、稷都處在政治清明的時代,三次經過自己的家門而不進去,孔子稱讚他們。顏子處在政治混亂的時代,住在窄巷裏,一筐飯,一瓢水,別人都吃不消這種苦,顏子卻一點都不改變他樂觀的態度,孔子也稱讚他。

孟子說:「禹、稷和顏回(處世態度不同),道理卻是相同的。禹想着天下有被大水淹沒的人,好像是自己淹沒他們;稷想着天下飢餓的人,好像是自己使他們飢餓,所以這樣着急。禹、稷同顏子要是換一換處境,都會這樣做的(顏子也會急百姓所急,禹、稷也會自得其樂。)如果現在有同屋的人在鬥毆,就要去制止他們,哪怕披頭散髮帽帶都沒有結好就去制止也行(禹、稷就像這樣);如果地方上有人在鬥毆,如果也披頭散髮顧不上結帽帶就去制止,就糊塗了,哪怕關起門來都是可以的(顏子就像這樣)。」

十八

【原文】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有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同「縱」)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同「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於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於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譯文】

公都子說:「匡章,全國人都說他不孝,您卻與他交往,還很有禮貌地對待他,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世俗認為不孝的表現有五條:四肢不勤,不顧供養父母,是一不孝;賭博下棋喜歡喝酒,不顧供養父母,是二不孝;喜歡錢財,偏愛妻子兒女,不顧供養父母,是三不孝;放縱耳目的慾望,使父母受恥辱,是四不孝;喜歡蠻勇,鬥毆凶暴,並危及父母,是五不孝。章子在這五條里佔一條嗎?章子是因為父子間督策為善才彼此合不來的。督策他人為善,是朋友之間的原則;父子間相互督策為善,是最傷感情的。章子難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天倫之樂嗎?因為得罪了父親,不能親近,於是把妻子趕走了,把孩子也趕走了,一輩子不要人侍奉。他的設想,認為不這樣做,就是更大的罪過,這就是章子的品行。」

十九

【原文】

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薪木。」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將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為民望;寇退,則反,殆於不可。」沈猶行②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③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

子思④居於衛,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jí及)去,君誰與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註釋】

①武城:魯國邑名。

②沈猶行:曾子弟子,姓沈猶,名行。

③負芻:人名。

④子思:孔了的孫子孔,字子思。

【譯文】

曾子住在武城,有越國軍前來進犯。有人說:「敵寇來到了,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裏呢?」曾子(臨行前)說:「不要讓別人寄居在我的屋子裏,別毀壞那些草木。」敵寇退了,曾子就說:「把我的牆屋修理好,我要回來了。」敵寇退了,曾子回來了。他的弟子說:」武城守官待您這樣忠誠而且恭敬,敵寇到來,就先撤離,使百姓看您的樣;敵寇一退,您就回來,這樣恐怕不太好吧。」沈猶行說:「這不是你所了解的。以前先生住在我那兒,負芻作亂起禍,跟從先生的有70個人,沒有一個過問這件事的。」

子思住在衛國,有齊國軍隊入侵。有人說:「敵寇到了,您為什麼不離開呢?」子思說:「如果我離開,君王跟誰一起守衛呢?」

孟子說:「曾子、子思所走的道路是一樣的。曾子,是老師,是父兄一輩的人;子思,是臣子,是地位低微的小官。曾子、子思如果換一換地位,也都會這樣做的。」

二十

【原文】

儲子①曰:「王使人(jiàn見)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註釋】

①儲子:齊國人。

【譯文】

儲子說:「齊王暗中派人偷看您,您真的有什麼地方與別人不同嗎?」孟子說:「有什麼與別人不同的呢?就是堯舜也跟普通人相同的。」

二十一

【原文】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內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啊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yí移)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牆(fán煩)問,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shàn善)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註釋】

①良人:當時稱丈夫為良人。

【譯文】

有個齊國人,和一妻一妾住在一起。丈夫每次出門,就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家。妻子問他同哪些人一塊吃喝,他就說是些有錢有勢的人。他妻子告訴他的小妾說:「丈夫出去,就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家,問他跟誰一塊吃喝,他說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人,從來沒看到有顯達體面的人上我們家來,我要暗暗察看他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早上起來,她躲躲閃閃地跟在丈夫後面,看他往哪裏去,但全城並沒有一個人站下來跟他說話,最後他到了城東墳地,走向祭掃墳墓的人,乞討剩餘的祭食。吃不夠,又張望着到別的掃墓人那兒去討。這就是他吃飽喝足的門道。

妻子回到家裏,把實情告訴了小妾,又說:「丈夫,是我們巴望靠他一輩子的人,可是現在他居然像這樣!」她就跟小妾在庭院裏把她們的丈夫咒罵了一頓,一起哭泣著。但丈夫並不知道這事.歪歪倒倒、神氣活現地從外面進來,又在他的妻妾面前擺起架子。

從君子看來,人們用來追求當官發財的手段,能不使他們的妻妾感到羞恥而相對哭泣的,也真是太少了。

萬章上

【原文】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於旻天。①何為其號泣也?」

孟子曰:「怨慕②也。」

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

曰:「長息③問於公明高④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足恝⑤,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⑥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⑦天下而遷之⑧焉。為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⑨;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⑩。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註釋】

①旻天:天空。

②怨慕:既怨自己不被父母喜歡,又思念她們。

③長息:公明高弟子。

④公明高:曾子弟子。

⑤恝:沒有憂愁的樣子。

⑥帝:堯。

⑦胥:觀察。

⑧遷之:交給他。

⑨少艾:美少女。艾,美好。

⑩熱中:內心焦躁。

【譯文】

萬章問:「大舜到田野間,對着天空又哭又訴。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孟子說:「因為他既埋怨又思念。」

萬章說:「『父母喜歡他,就應該高興並永遠記住。父母不喜歡他,就應該辛勞而不埋怨。』那麼大舜在埋怨父母嗎?」

孟子說:「長息問公明高:『大釜到田間去,我已經聽您講解過了,向蒼天哭訴父母,我還不懂。』公明高說:『這就不是你能理解的了。』公明高認為孝子之心不該無憂無慮:『我努力耕田,盡一個做兒子的責任。父母不喜歡我,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堯派自己的孩子,其中有九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百官.準備了充足的牛羊、倉庫等,在田間為舜服務。天下士人很多到了舜這裏,堯將對舜考察然後把天下都交給他。因為不被父母喜歡,舜就像走投無路的人無所依靠。讓天下士人喜歡,這是人的慾望,但這並不能解舜的憂愁。喜歡美貌的女性,也是人的願望,堯把兩個女兒嫁給他.也不能解除舜的憂愁。富裕是人的願望,可富有天下也不能解除舜的憂愁。做大官是人的願望,可舜貴為天子,也不能解除他的憂愁。別人喜歡、美貌的女子、富、貴,不能解除他的憂愁,只有讓父母高興才能解除自己的憂愁。人小時候,留戀自己的父母;知道喜歡女色了,就開始思念美貌少女;有了老婆孩子,就愛慕自己的老婆孩子;出仕了就愛自己的君主,要是不被君主喜歡,內心就很焦慮。大孝之人,一輩子都會愛戀他的父母。五十歲還在愛戀着父母,從大舜身上就可以看出來。」

【原文】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①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②父母,足以不告也。」

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③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

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掩之。象④曰:『謨蓋都君咸我績⑤。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弋聯,琴聯,弤⑥,朕。二嫂,使治朕棲⑦。』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象曰:『鬱陶⑧思君耳。』忸怩⑨。舜曰:『惟茲臣庶,汝其於予治。』⑨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

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曰:「然則舜偽喜者與?」

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產,子產使校人⑩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11)蔫;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12),難罔以非其道(13)。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註釋】

①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語出《詩經·國風·南山》。

②懟:怨。

③妻:嫁女。

④象:舜的同父異母弟。

⑤謨蓋都君成我績:謀殺舜都是我的功勞。謨,謀划。蓋,井。指疏井時殺害舜的辦法。都君,指舜。咸,都。績,功。

⑥弤:雕弓。

⑦使治朕棲:讓她們為我鋪床。棲,床。

⑧鬱陶:思念很深。

⑨忸怩:慚愧的樣子。

⑩校人:管理池塘約小官

(11)圉圉:受限制的樣子。

(12)欺以其方:用合清理的方法欺騙。

(13)罔以非其道:用不合情理的事去欺矇。

【譯文】

萬章說:「《詩經》上說:『娶妻該怎麼辦?必定得先告知父母。』如果這話是真的,大舜應該最遵守這句話,可他沒告知父母就娶妻了,這是為何呢?」

孟子說:「先報告了便娶不到妻子了。男女成婚,是人生的大倫常。如果報告父母,就要廢棄倫常從而怨恨父母,所以就不報告他們了。」萬章說:「大舜沒稟告父母就娶妻,我已經聽您解釋了。可堯要自己的把女兒嫁給舜也不告訴舜的父母,這又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堯也知道告訴舜的父母也就不能把女兒緣給舜了。」

萬章說,「父母派舜修繕倉庫,可他們抽掉梯子,舜父親瞽瞍放火燒了倉庫。派舜去打井,瞽瞍一出來,丑即把井埋住。象說:『用打井的辦法殺舜都是我的功勞。牛羊、倉庫都給父母。干戈、琴、雕弓都歸我。兩位嫂子給我鋪床。』象到了舜的宮殿,舜正在床上彈琴,象說:『想你想得好苦啊。』說完露出慚愧的神色。舜說:『這些百官,你幫我治理吧。』我不知道舜難道還不明白象要殺自己嗎?」

孟子說:「怎麼會不知道呢?不過象憂愁他也憂愁,象高興他也高興。」

萬章說:「這麼說來,舜是不是在假裝高興呢?」

孟子說:「不是的,過去有人送一條活魚給子產,子產讓管池塘的小官把它放入池塘。可這小官把魚煮吃了,卻回去報告子產說:『剛放進水中,還不太敢動,不久就歡樂起,突然遊走了。』子產說:『到了它應該去的地方啊!』到了它該去的地方啊!』管池塘的小官出來跟人說:『誰說子產聰明呢?我把魚煮吃了,他卻說:到了它應該去的地方,到了它應該去的地方。』所以君子可用合乎情理的事去欺騙,難以用不合情理的事去欺騙。象用愛兄長的辦法去欺騙舜,因此舜真心相信且真的很高興,怎麼會假裝高興呢?」

【原文】

咸丘蒙①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②。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③!』不識此語誠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④也。《堯典》⑤曰:『二十有八載,放勛⑥乃徂落⑦,百姓如喪考妣⑧,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⑨。』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⑩。』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11)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12)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瞍亦允若。』(13)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註釋】

①成丘蒙:孟子弟子。

②蹙:不安的樣子。

③岌岌乎:危險的樣子。

④攝:代理。

⑤《堯典》:《尚書》篇名。記載堯舜禪讓之事。

⑥放勛:堯的號。

⑦徂落:去世。

⑧考妣:對去世的父母的稱呼。考,已死的父親。妣,已死的母親。

⑨遏密八音:停止演奏音樂。八音,八種材料所製成的樂器所發出的聲音。

⑩賢勞:因為賢能而勞苦。

(11)周余黎民,靡有孑遺:語出《詩經·大雅·雲漢》。意為周剩下的老百姓,都沒有活下來。

(12)永言孝思,孝思維則:語出《詩經·大雅·下武》。經常講孝不忘孝,可以做天下的楷模。

(13)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鼓瞍亦允若:語出《尚書·大禹謨》。祗,敬。載,事。夔夔齋栗,恭敬,謹慎、恐懼的樣子。允,真誠。若,順。舜恭敬謹慎,戰戰兢兢地去見父親,父親也被感動了,父子關係恢復正常。

【譯文】

咸丘蒙問道:「古語說:『道德非常高尚的人,君主不能把他當成臣子,父親不能把他當成兒子。』舜即天子之位,堯帶着眾諸侯朝見他,舜的父親瞽瞍也朝拜舜。舜見了他父親,臉上顯出不安的神色。孔子說:『這時候的天下很危險啊!因為人倫關係的錯亂讓天下處於岌岌可危的地步!』不知道這話對不對?」

孟子說:「這並不是正人君子話,而是齊國東部鄉人的流言。堯老的時候由舜代理天子。《堯典》說:『舜攝政二十八年,堯去世了。老百姓像自己的父母去世那樣傷心。三年之中,天下沒有演奏音樂的。』孔子說:『天上沒有兩顆太陽,老百姓也不會有兩個王。』如果舜已經做了天子,又帶領天下諸侯替堯守喪三年,等於是有兩個天子了。」

咸丘蒙說:「舜沒有以堯為臣,我已知道了。《詩經》上說:『整個天下都是君王的領土,從內陸到海邊,所有人民都是君主的臣下。』舜己經做了天子,請問瞽瞍怎能不做他的臣呢?」

孟子說:「這首詩不是這個意思。是說為王事辛苦而不能供養自己的父母,是說『都是君王的臣,只有我有才能卻更辛苦。』所以解說《詩經》的主題的理解。用自己的心去領會作詩者要表達的思想,才能懂得詩的真實含義。如果僅就文辭的表面意義去理解,《雲漢》詩中有『周剩下的老百姓沒有再活下來的。』如果這話是真的,就等於周沒有後代了,孝子最後的孝親行為,就是讓父母受到尊敬的極點,是用天下的財物供養父母。作為天子的父親,這是受到的最大的尊敬。用天下的財去供養,是贍養父母的最高境界。《詩經》上說:『常常說着孝順父母別忘記,可作為天下的準則。』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尚書》上說:『舜孝敬他的父親,戰戰兢兢地來到父親面前,父親也變得和順了。』這就是瞽瞍不能把舜看作一般的兒子。」

【原文】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

曰:「天與之。」

「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一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譯文】

萬章說:「堯把天下交給了舜,的確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不是這樣。天子不能把天下交給別人。」

萬章說:「那麼舜得到天下,又是誰給他的呢?」

孟子說:「是天給他的。」

萬章說:「天把天下給他,是先諄諄教導他然後再給他嗎?」

孟子說:「不是的。天不說話,是用行為和事來暗示他的。」

萬章說:「怎樣用行為和事件暗示呢?」

孟子說:「天子能把人推薦給天,可不能讓天給人天下。諸侯能把人推薦給天子,可不能讓天子給人諸侯之位。大夫能向諸侯推薦人,可也不能讓諸侯給人大夫之位。過去堯把舜推薦給天天就受了,在民間公佈,老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說天不說話,用行為與事件暗示他罷了。」

萬章說:「請問,向天推薦天接受了,在民間公佈老百姓也接受了,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孟子說:「派他主持祭祀而各種神都願意享受祭品,這就是天接受他。讓他主持事務事情辦得很好,老百姓很安樂,這就是老百姓接受他。是上天把天下給了他,是人民把天下給了他,所以說,『天子不能把天下送給別人。舜幫助堯治理天下二十八年,這不是單憑人力就能做到的,這是天意。堯去世了,三年的喪期結束,舜迴避堯的兒子,一直到了南河之南。可天下人要朝拜天子的,不到堯的兒子那裏卻去舜那裏;打官司的人,不到堯的兒子那裏卻去舜那裏:唱歌的人,也不歌頌堯的兒子卻歌頌舜。所以說這是天意。這之後他才到中原,登上天子之位。如果舜住着堯的宮殿,逼迫堯的兒子,則是篡奪,不是天給的。《太誓》上說:『天的眼睛就是百姓的眼睛,天的耳朵實際上就是百姓的耳朵。』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原文】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於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於民未久。舜、禹、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①未立,外丙②二年,仲壬四年。太甲③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於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註釋】

①太丁:湯的太子,未得立而死。

②外丙:太丁的弟弟。下文件壬也是太丁的弟弟。

③太甲:太丁之子。

【譯文】

萬章問道:「人們說『到了大禹,道德就衰微了,不把天子之位傳給賢人而是傳給了自己的兒子』,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不是這樣。天要傳給賢人,則傳給賢人;天要傳給兒子,則傳給兒子。過去舜向天推薦禹。十七年之後,舜去世了。過了三年喪期,禹到陽城迴避舜的兒子,可天下的老百姓跟隨他,就像堯死後不跟從堯的兒子而跟從舜一樣。禹向天推薦益,過了七年,禹去世了。過了三年喪期,益到箕山的北面去迴避禹的兒子。朝見和打官司的人不到益那裏卻到啟那裏,說:『他是我們君王的兒子』唱歌的人也是歌頌啟而不歌頌益,說:『他是我們國君的兒子呀。』堯的兒子丹朱不賢能,舜的兒子也不賢能;舜輔佐堯、禹輔佐舜,經歷的時間長,對老百姓施恩比較久,夏啟賢能,能夠繼承禹的治國方法;而益輔佐禹的時間短,對老百姓施以恩惠的時間不夠長。舜、禹、益之間,相距已很久遠。他們的兒子是賢還是不肖,這是天決定的。沒有誰叫她們這樣的,卻這麼去做了,這是天意。不用誰招致就來了的,這是命啊。一般的人想要得到天下,道德一定要像舜、禹而且有天子替他們向天推薦。孔子沒有人把他向天推薦,所以孔子沒能統治天下。從前代繼承取得天下的人,上天要廢棄他,一定是桀、紂這樣的人。所以益、伊尹、周公沒能取得天下。伊尹輔佐商湯統一了天下。湯去世后,太子太丁沒即位而死,太丁的弟弟外丙繼位二年,仲壬即位四年。太甲改變了商湯的法律,伊尹把他流放到桐,在桐待了三年,太甲後悔了,自己埋怨自己,在桐逐漸向仁義方向轉化。後來能聽伊尹訓誡自己,又遷回毫地。周公之所以沒統治天下,也就像益與夏、伊尹與商的關係。孔子說:『堯、舜是禪讓,夏、商、周三代是父子相承,但他們的本質是一樣的。』」

【原文】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①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繆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②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註釋】

①百里奚:春秋末期虞國人,后被當做奴隸賣到秦國,輔佐秦穆公成就霸業。

②垂棘之鐾與屈產之乘:垂棘,地名。屈,地名。乘,四匹良馬。

【譯文】

萬章問道:「有人說,『百里奚把自己賣到秦國養牲口的人家,價錢是五張羊皮。以喂牛的機會去求見秦穆公。』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不是這樣。這是喜歡造遙的人編造的。百里奚是虞國人。晉國用垂棘產的玉璧與屈地產的四匹良馬,借道虞國去討伐虢國。官之奇勸諫,但百里奚沒有勸諫,知道虞君勸不好就乾脆離開虞國。到了泰國,百里奚已經七十歲了,如果不知道靠喂牛去求見秦穆公是低下的事,能說是聰明嗎?不能勸諫就不勸諫,能說不聰明嗎?知道虞國將要滅亡而提早離開,不能說是不聰明。在秦國被人舉薦,知道穆公可以有大的作為就輔佐他,能說不聰明嗎?在秦國做國相能讓君王顯名聲於天下,併流傳到後世,不賢能的人能做到這些嗎?把自己賣掉去成就他的君主,就連鄉下普通潔身自好的人也是不會幹,你說賢者會去幹嗎?」

萬章下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后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即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譯文】

孟子說:「伯夷眼睛從來不看不好的色彩,耳朵從來不聽不好的音樂;不合道義的君主他不侍奉,不合道義的百姓他不治理;天下太平就進取,天下混亂就隱居。在那些政治橫暴的國家,人們兇惡的地方,他也能居住不下去。覺得這與道德水平普通的人交往,就像穿着上朝的衣服坐在泥巴炭灰土,紂當權的時候,伯夷就隱居在北海邊,等待政治的清明。聽到過伯夷的風采的,貪夫也會廉潔,膽小的人也能下定決心從善。

「伊尹說:『什麼樣的君主不是侍奉呢?什麼樣的民眾不得管理呢?』天下太平要做官,天下混亂也要做官。說『上天生下了百姓,讓其中先明白道理的去教導后明白道理的。我是天生的人中先明白道理的一類人,我國用聖賢之道教育老百姓。』他認為天下老百姓中即使最普通的男女有沒得到堯、舜之君的恩惠的,好像是自己把他們推進溝中,他自覺地擔起天下的重擔。柳下惠不認為侍奉不好的君主是恥辱,他不推辭做小官;做官時推薦賢人,處理政事按照準則,沒官做了也不埋怨,處於窮困之中也不憂愁。與一般民眾交往,很有點戀戀不捨:『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光着身子在我身邊,又怎能污染到我呢?』所以聽到柳下惠風采的人,氣量小的人也躉得寬容,到薄的人也變得寬厚。孔子離開齊國時,淘的米還沒濾干就走了。離開魯國時說:『要慢慢走啊,離開祖國的辦法應該如此。』能夠快走就快走,能夠久留就久留,能夠住下就住下,能夠出仕就出仕,這是孔子啊。」

孟子說:「伯夷,是聖人中的清高的人。伊尹,是聖人中有責任感的人。柳下惠,是聖人中的隨和的人。孔子,是聖人中能夠隨情況變化而變化的人。孔子可說集中了前代聖人所有的優點。所謂集中了前聖的優點,也就像演奏音樂是由敲擊鐘開頭,最後擊磬結束一樣。開始敲擊鐘,是起個好頭,後來擊玉磬,是結好尾。好開頭,是靠聰明起作用,好結尾,就要靠聖心起作用了。聰明像技巧。聖賢像是力量。這就像從百步之外射箭,能射到,這是你的力量大,要是射中了,就不單是靠的力量了。」

【原文】

萬章問曰:「敢問友。」

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①,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為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②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為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人云則入③,坐雲則坐,食雲則食。雖蔬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亦饗舞,迭為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註釋】

①孟獻子:魯國大夫仲孫蔑。

②費惠公:費國國君。

③入雲則入:(亥唐)說進來,晉平公才敢進來。

【譯文】

萬章問道:「請問交朋友的原則是什麼?」

孟子說:「不倚仗自己年長,不倚仗自己尊貴,不倚仗自己兄弟有人做官而與人交朋友。交朋友要看他的道德水平,而不能有所依靠。孟獻子是有四百匹馬的大家之長,他有五位朋友:樂正裘、牧忡,另外三人我忘記了。孟獻子與五人做朋友的時候,是忘了自己地位的。這五個人也是如此,如果獻子以自己的地位與他們交往,那他們就不願與獻子做朋友了。不單是富貴的大夫之家這樣,小國的國君也有這樣的。費惠公說:『我對於子思,是把他當成老師。我對顏般,是用平等的朋友關係對待。王順、長息兩個人則是侍奉我的。』不單是小國的君主這樣,即使是大國的君主也有這樣的。晉平公對於亥唐就是這樣。亥唐說進來,晉平公才敢進去,亥唐說坐下,晉平公才坐下,亥唐說吃飯吧,晉平公就吃飯。即使吃的是粗糧青菜,晉平公也要吃飽,他不敢不吃飽。但也就僅此而已。晉平公並不與亥唐共居高位,共同處理政事,共同分享爵祿。這是尊賢的方法,而不是王公貴人尊賢的方法。舜去拜見堯,堯把女婿安排在別宮居住,也招待舜,兩人多替做賓主,這是天子跟普通人的交往。地位低的尊重地位高的,叫尊重貴人。地位高尊重地位低的,叫尊重賢人。尊重貴人和尊敬賢人,在本質上卻是一樣的。」

【原文】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譯文】

孟子說:「做官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擺脫貧困,但偶爾也有因為貧困而做官的。娶妻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妻子從事生產,但也有時也為了生產財物。因為貧窮才做官,就要辭掉高貴的而任卑賤的,辭去待遇優厚的而任待遇菲薄的。辭去尊貴的而任低下的,辭去待遇優厚的而任待遇菲薄的,什麼職位最合適呢?守關打更。孔子曾經做管理倉庫的小官,他說:『把賬算好就行了。』他也曾做管理放牧的官,說:『牛羊能茁壯成長就行了。』職位低而說些與位子不相稱的話,那是罪過。在別人朝廷里做大官的主張卻沒法推行,那是一種恥辱。」

【原文】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

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日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①為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

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

曰:「往役,義也。住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

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

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問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②,士以旂③,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④」

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

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註釋】

①傳質:見面時互贈禮物。質,同「贄」。

②旃:旗幟彎曲的把柄。指錦旗。

③旂:有兩龍交叉圖案的旗。

④語出《詩經·小雅·大東》。底,同「砥」,磨刀石,平坦之意。

【譯文】

萬章說:「請問士子不去見諸侯,是何原因呢?」

孟子說:「住在城市的叫市井臣民,住在鄉下的叫草野臣民,但都是百姓。百姓沒有資格互贈禮物為臣,就不敢見諸侯,這是禮的規定。」

萬章說:「作為百姓,要他去服役,他就去服役;君王想見他,要他來相見,卻不來。這又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去服役,是應該約。去見,是不應該的。君王想見他,那是因為什麼呢?」

萬章說:「因為他博學多聞,因為他是個賢人。」

孟子說:「因為他博學多聞想見他,可天子都不召見自己的老師,更何況諸侯呢?如果因為他是賢人,我還沒有聽說想見賢人而召他來見的。魯繆公多次見子思,說:『用古代千乘之國與士人交友的方式與您相處,怎麼樣呢?』子思不高興,說:『古代人這樣說,是侍奉士人,難道是說與士人做朋友嗎?』子思不高興,他內心能不這樣想:『按地位,你是君,我是臣,怎能和你做朋友?接道德水平,你只能侍奉我,怎麼能和我做朋友?』千乘之國的君主,想跟他做朋友都不成,更何況要召見他呢?齊景公去打獵,用旌旗召喚虞人前來,虞人沒有來,齊景公要處死他們。孔子說:『有志於仁義的人不怕因正義而死無葬身之地,勇敢的人也不怕被殺頭。』孔子稱讚虞人什麼呢?是稱讚他們不按召見他們的禮節他們就不前往。」

萬章說:「請問召喚虞人前來應該以什麼禮儀呢?」

孟子說:「用皮帽子。召喚老百姓前來用錦旗,召喚士人前來用織著兩條相交的龍的旗。召喚大夫前來要用旗杆帶羽毛的旗。用召喚大夫的辦法召喚虞人,虞人死也不敢去。用召喚士人的辦法去召喚老百姓,老百姓怎敢去呢?更何況用召喚不賢的人的辦法去召喚賢人呢?想見賢人卻不用召喚賢人的辦法,就像想進來卻又閉門一樣。義,是人們的大路;禮,是院子的大門。只有君子才能走這條路,出入這扇門。《詩經》上說:『周的大路平坦得像磨刀石,直得像箭桿。君子的行為,是小人學習的典範。』」

萬章問:「聽說孔子是『國君要召見他不等駕好車他就出發』,孔子錯了嗎?」

孟子謊:「孔子官職在身,國君用招喚官的辦法召他,他自然立即前往。」

告子上

【原文】

告子曰:「性,猶杞柳①也;義,猶桮棬②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梧棬。

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註釋】

①杞柳:楊柳科植物,其枝條可用來編製器物。

②桮棬:桮同「杯」。杯棬,一種木製的飲器。

【譯文】

告子說:「人的本勝就像杞柳樹;仁義就像杯盤。把人的本性改變為仁義,就像把杞柳樹製成杯盤。孟子說:「你是順着杞柳的本性去把它改製成杯盤呢,還是破壞杞柳的本性去把它改製成杯盤呢?如果要破壞杞柳的本性才把它製成杯盤,那麼也要破壞人的本性去改變為仁義嗎?率領天下的的人來損害仁義的,一定是您的這種理論吧!」

【原文】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①;激②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註釋】

①顙(sǎng):額頭

②激:阻截水流使水位提高。

【譯文】

告子說:『人的本性就像急流的水,在東邊開個口子就問東流,在西邊開個口子就向西流。人的本性並沒有善和不善的區別,好比水沒有東流與西流的定向一樣。」孟子說:「水確實沒有東流與西流的定向,但沒有向上與向下的定向嗎?人性的善良,就像水向低處流。人的本性沒有不善良的,水沒有不向低處流的。現在我們拍打水使它翻騰起來,水就可以高過額頭;阻截水流使它倒流,就可以把它引上高山。這難道是水的本性嗎?這只是形勢才使它這樣的。人可以使他做不好的事,他的本性的變化也就像這水一樣」。

【原文】

告子日:「生之渭性。」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

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

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

【譯文】

告子說:「天生的東西就叫本性」。孟子說:「天生的東西就叫本性,就像所有的白色都叫做白嗎?」告子說:「是的。」孟子又問:「白色羽毛的白像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像白玉的白嗎?」告子說:「是的。」孟子說:「那麼狗的本性像牛的本性,牛的本性像人的本性嗎?」

【原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外也,非內也。」

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

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

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

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

曰:「耆①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註釋】

①耆:同「嗜」。

【譯文】

告子說:「食慾與性慾,全是人的本性。仁,是內在的東西,不是外在東西;義,卻是外在的東西,不是內在的東西。」孟子問:「憑什麼說仁是內在的東西,義是外在的東西呢?」告子說:「對方年長我就尊敬他,這種尊敬之心並不是我早就有;就像某個東西是白的我就認為它是白的,這是根據它的外表是白的,所以說它是外在的。」孟子說:「白馬的白與白人的白並沒有什麼區別,但同情老馬和尊敬老人是否有什麼區別呢?您說的義是在長者一方呢,還是在尊敬長者的一方呢?」告子說:「是我的弟弟我就愛他,是秦國人的弟弟我就不愛他,這是因為自己內心的原因才高興地這麼做,所以說仁是內在的東西。尊敬楚國的老人,也尊敬我自己的老人,這是因為年長這個內在的原因。我高興這麼做,所以說義是外在的東西。」孟子說:「喜歡吃秦國人的烤肉,和喜歡吃自己的烤肉,沒有什麼不同。其它事物也有這樣的情況,那麼喜歡吃烤肉的心理也是外在的嗎?」

【原文】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

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

「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

曰:「敬兄。」

「酌則誰先?」

曰:「先酌鄉人。」

「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屍①,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②之敬在鄉人。』」

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曰:「冬曰則飲湯,夏曰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註釋】

①屍:古人在祭祀時用男女幼童為受祭代理人,稱之為「屍」。

②斯須:暫時。

【譯文】

孟季子問都子說:為何說義是內在東西?」公都子說:「表達我內心的尊敬,所以說它就是內在的東西。」孟季子說:「有本鄉人比您的大哥大一歲,那您該尊敬誰?」公都子說:「尊敬哥哥。」盂季子說:「那麼如果敬酒先給敬誰?」公都子說:『先敬灑給鄉人。」孟季子說:「您內心尊敬的是自己的大哥,而行動上表現的卻是尊敬本鄉人,可見義果真是外在的,並不是出於內心的:」公都子不能回答,把這些話告訴了孟子。孟子說:「(你可以反問他:)是尊敬叔父還是尊敬弟弟呢?他會說『尊敬叔父』。你就問他:『弟弟如果做受祭的代理人,那你應該尊敬誰?』他會說『尊敬弟弟』。你說:『那你剛才為什麼說尊敬叔父呢?』他會說:『這是因為現在弟弟處在受尊敬的位置上。』你就說:『我說尊敬本鄉人也是因為他處在客人的位置上。平時的尊敬在大哥,暫時的尊敬在於本鄉人。」季於聽到這些話后,說:「尊敬叔父是尊敬,尊敬弟弟也是尊敬,可見義果真是外在的,並不是出於內心的。」公都子說:「冬天喝熱水,夏天喝涼水,那麼飲食也是外在的嗎?」

【原文】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暫,非由外鑠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②:』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註釋】

①鑠:授予。

②天生一句:引自《詩·大雅·烝民》。

【譯文】

公都子說:「告子說:『人的本性沒有善與不善的區別』,也有人說:『人的本性可以使它善,也可以使它不善;所以周文王、周武王興起時,百姓就喜歡從善;而周幽王、周厲王出現,百姓就喜歡從暴。』也有的人說:『有的人本性善,有的人本性不善。所以,以堯這樣的聖人為君王,也有像這樣的惡人為臣屬;以瞽瞍這樣的惡人為父親,也有舜這樣的聖人做他的兒子;有紂這樣暴虐的侄兒,而且做了君王,卻有微子啟、王子比干這樣的仁人做他的叔父和大臣。』現在您說『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那麼他們說的都不對嗎。』孟子說:「如果從人的天生性情來說,那是可以使它善良的,這就是我所說的人性的善良。至於有不善的人,那不是天生資質的原因。同情憐憫之心,人人都有;羞恥之心,人人都有;恭敬之心,人人都有;是非之心,人人都有。同情憐憫之心,屬於仁;羞恥之心,屬於義;恭敬之心,屬於禮;是非之心,屬於智。仁義禮智不是從外部授予我的,而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只不過沒有思考罷了。所以說:『追求就得到它,放棄就失掉它。』人與人之間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無數倍,就在於不能充分發揮個人先天的資質。《詩經·大雅·烝民》說:『上天生育了人類,萬物都有其本來法則。百姓掌握這些法則,就喜愛美好的德行。』孔子說:『創作這首詩的人,很懂得事物的法則!有萬物就有規則,百姓掌握了規則,就喜愛美好的德行了。」

【原文】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①;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②麥,播種而耰③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④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⑤,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⑥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⑦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⑧: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⑨之悅我口。」

【註釋】

①賴:懶惰。

②辮(móu):大麥。

③耰(yōu):耙土蓋種。

④日至:夏至。

⑤磽:貧瘠。

⑥蕢:草編的筐。

⑦易牙:齊桓公的寵臣,擅烹飪。

⑧子都:《詩·鄭風·山有扶蘇》:「不見子都,乃見狂且」,《毛傳》云:「子都,世之美好者也。」

⑨芻豢:牲畜。

【譯文】

孟子說:「處在豐收年成,年輕人大多懶惰;處在災荒年成,年輕人大多強橫;這不是上天賦予的資質不同,而是使他們的性情變壞的外部環境造成的。比如現在有人種植大麥,播種后,又耙地,如果土質一樣,播種的時間也一樣,麥苗就會蓬勃長起來,到夏至時都會成熟。即使有所不同,那也是土質的肥沃和貧瘠的不同、雨水供給的多少和種植者的管理有差別造成的。所以,凡是同類的東西都是相似的,為什麼一提到人就懷疑呢?聖人也和我們也是同類。所以龍子說:『即使不了解腳的大小就編草鞋,我也知道不會編成草筐。鞋子相似,是因為天下人的腳形是大致相同的。』嘴巴對味道也有共同的嗜好,易牙就先掌握了我們這個嗜好的口味。如果嘴巴對於味道的好壞,其本來的性質人有很大不同,就像狗、馬和我們不同類一樣,那麼天下人為什麼都喜歡易牙的口味呢?說到口昧,天下的人都希望調到易牙那樣,這是因為天下的嘴巴對味道都有一個相近的標準。對耳朵來說也是這樣,說到聲音,天下的人都希望奏出師曠那樣的音樂,這是因為天下的耳朵對音樂都有一個相近的標準。就是對眼睛來說也是這樣。說到子都,天下的人都說他美。如果不認為子都美,那是沒有眼睛的人。所以說,嘴巴對於味道,有共同的辨別標準;耳朵對於聲音,有共同的聽覺;眼腈對於容貌,有共同的美感。至於人的內心,就偏偏沒有什麼共同的嗜好嗎?內心一致的嗜好又是什麼呢?是理,是義。聖人不過比我們先獲得了大家一致認定的東西。所以理義使我內心暢快,就像豬、狗、牛、羊的肉使我嘴巴舒服。」

【原文】

孟子曰:「牛山①之木嘗美矣,以其郊②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③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④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⑤,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⑥。惟心之謂與?」

【註釋】

①牛山:位於今山東臨淄之南。

②郊:動詞,意為位於之郊。

③櫱(niè):樹木的新芽。

④濯濯:光禿的樣子。

⑤平旦之氣:清明之氣。

⑥鄉:同「向」。

【譯文】

孟子說:「牛山的樹木曾很豐美,因為牛山處在大城市的郊區,有很多人用斧子去砍伐,那還能有豐美嗎?儘管樹木日夜生長著,雨露在滋潤着,不是沒有新條嫩芽長出來,卻隨即又有人在那裏放牧牛羊,所以就變得光禿禿的。人們看到牛山光禿禿的,就以為它根本不曾有過高大樹木,難道這是山的本來的面目嗎?即使以人身上存在的東西來講,哪裏是人的本性就沒有仁義之心呢?有人喪失了善良之心,正如斧子砍伐樹木一樣,天天去砍伐,樹木還能豐美嗎?人日夜養成的善心,每天天明時產生一點向善的慾望,與一般人相近之處也有一點點;可是第二天白天的所作所為,又使這一點點善心在利慾束縛下喪失了。反覆的束縛和喪失向善之心,那麼他在夜裏養成的一點向善之心就不能保存;夜裏養成的向善之心不能保存,他就和禽獸差不多了。人們看到他像禽獸,就認為他不曾有過善披的資質,難道這是人的先天的本性嗎?所以如果能得到培養,沒有什麼東西就不會生長起來;如果不能得到培養,沒有什麼東西不會消亡。孔子說:『抓住它它就存在,放棄它它就消亡;進出沒有一定時候,也就不知道它的方向。』說的就是人心吧?」

【原文】

孟子說:「無或①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今夫弈之為數②,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③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註釋】

①或:同「惑」。

②數:技巧。

③繳(zhuó):系住箭尾的繩子,用於射鳥。

【譯文】

孟子說:「對於君王的不明智不要感到疑惑。即使天下最容易生長的植,曬它一天而凍它十天,它也不會再生長了。我見到齊王的次數太少了,我一離開,那些使他昏亂的人就會到他身邊,我對他剛剛萌生的向善之心又能有什麼幫助?下圍棋作為一門技藝,是種小技巧;但如果不專心致志,是學不好的。弈秋,是全國最善於下圍棋的人。假使讓他教兩個人下棋,其中一個專心致志,弈秋讓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另一個雖也在聽講,但心裏卻想着有隻天鵝要飛進來,應拿起弓箭去射它。儘管他與前一個人在一起學習,棋藝卻不如前一個人。是因為他的智力不如前一個嗎?必然不是這樣的。」

【原文】

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者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一簞食,一豆①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②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③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④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

此之謂失其本心。」

【註釋】

①豆:盛裝食物的器皿。

②嘑爾:吆喝。

③蹴:踐踏。

④鄉:同「向」,以前。

【譯文】

孟子說:「魚是我喜歡的,熊掌也是我喜歡的。如果兩樣東西不能同時獲得,就不要魚而要熊掌。生命是我熱愛的,正義也是我熱愛的,如果兩樣東西不能一齊獲得,就犧牲生命去取得正義。生命是我所熱愛的,而所愛的東西還有超過生命的,所以我不能因熱愛生命就苟且偷生;死亡是我憎惡的,而所憎惡的東西還有超過死亡的,所以禍患也有不躲避的。如果人們所喜愛的東西沒有超過生命的,那麼凡是可以保存生命的辦法,有什麼不可以採用呢?如果人們所憎惡的東西沒有超過死亡的,那麼凡是可以避禍的辦法,有什麼不可以採用呢?採用這個辦法就可以生存,可是有些人卻不採用;採用這個辦法就可以躲避禍患,可是有些人卻不採用。所以說有比生命更值得熱愛的東西,有比死亡更令人憎惡的東西。不僅僅賢能的人有這種想法,人人都有這種想法,只不過賢能的人能夠不喪失它罷了。一筐飯、一碗湯,得到它就能活命,得不到就要死。如果吆喝着給他,就是過路的窮人也不接受;用腳踢著給他,就連乞丐也不屑。有的人對萬鍾俸祿卻不辨是否合乎禮義就接受了。那麼多的俸祿對我能增加點什麼呢?為了住宅的豪華、妻妾的侍奉、相識的窮苦人感激我嗎?過去寧死也不肯接受的,現在卻為了住宅的豪華而接受了;過去寧死也不肯接受的,現在卻為了妻妾的侍奉而接受了;過去寧死也不肯接受的,現在卻為了相識的窮苦人的感激而接受了。這種行為難道不能停止嗎(如果不停止),則喪失了他的本性。」

十一

【原文】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①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遠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

【註釋】

①信:同「伸」。

【譯文】

孟子說:「現在有個人的無名指無法伸直,雖不妨礙他正常做事,但如果有人能使它伸直,他就走到秦國、楚國這麼遙遠的路(去求醫),也不覺得遠,因為他的手指不如別人。手指不如別人,就知道厭惡;心性不如別人,卻不知道厭惡,這就叫不知輕重。」

十二

【原文】

孟子曰:「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於己取之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今有場師①,舍其梧檟②,養其③棘,則為賤場師焉。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④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

【註釋】

①場師:園藝師。

②檟(jià):梓樹。

③:酸棗。

④狼疾:同「狼藉」。

【譯文】

孟子說:「人對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愛護。都愛護,就要都保養好。沒有一小塊皮膚不愛護,就沒有一小塊皮膚不保養好。所以考察一個人善不善於保養好自己,還有別的辦法嗎?不過是看他注重身體的哪一部分罷了。身體的組成部分有重要不重要的,有大的有小的,不能因為小的部分而損害了大的部分,不能因為不重要的部分而損害了重要的部分。只保養小的部分的是小人,而保養大的部分的是君子。假如有一位園藝師,不培養梧桐、梓樹,卻去培養酸棗、荊棘,那他一定不是個合格的園藝師。為了保養好自己的一個指頭而喪失了肩背,自己卻還知道的人,那他就是個思維混亂的人。只講究吃喝的人,別人就看不起他,因為他只保養小的部分而失去了大的部分。如果講究吃喝的人沒有丟開品德的修養,那麼吃喝的目的難道就僅僅是為了長一點兒皮肉嗎?」

十三

【原文】

公都子問曰:「鈞①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曰:「耳目之官②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③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註釋】

①鈞:同「均」,同。②官:五官之「官」。③我:人類。

【譯文】

公都子問:「同樣的人,有的人成了君子,而的人成了小人,這是為什麼呢?」孟子說:「注重依從身體重要器官需要的成了君子,只注重滿足身體次要器官慾望的成了小人。」公都子說:「同樣是人,有的注重依從身體重要器官的需要,有的只注重滿足身體次要器官的慾望,又是為什麼呢?」孟子說:「耳朵眼睛這些器官沒有思考功能,因而被外物所蒙蔽。它們僅僅是物,它們一與外物相接觸,就只能被外物引向迷途了。心這個器官的功能是思考,運用心的思考功能就會獲得仁義,不思考就得不到。這是上天賦予人類的重要器官。先確立重要器官的作用,那麼次要器官就無法把人的本性奪去,這樣就能成為君子。」

十四

【原文】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已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①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②之味也;令聞廣譽趣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綉也。」

【註釋】

①趙孟:春秋時晉國的大臣趙盾,孟是他的字。

②膏粱:珍饈美味。

【譯文】

孟子說:「希望尊貴是人們的共同的心態。但每個人自已身上都有值得自己尊貴的地方,只是沒有想過罷了。別人給予的尊貴,並不是真正的尊貴。趙孟所給予尊貴的人,趙孟也同樣能使他低賤。《詩經·大雅·既醉》說:『酒已經喝得酣暢了,德行也已經飽受了。』說的是仁義之心已經具備了,因而也就不羨慕別人珍饈佳肴的美味了;廣為讚譽的美好的名聲已歸於自身,也就不希望別人的繡花衣服了。」

告子下

【原文】

任人①有問屋廬子②曰:「禮與食孰重?」

曰:「禮重。」

「色與禮孰重?」

曰:「禮重。」

曰:「以禮食,則飢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與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

屋廬子不能應,明日之鄒,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③樓。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鈎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④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⑤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則不得食,則將之乎?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註釋】

①任人:任國人。任國在今山東省濟寧市。

②屋廬子:名連,孟子的弟子。

③岑(cén):高。

④翅:辭。

⑤(zhěn):扭、轉。

【譯文】

有任國人問屋廬子:「禮儀與飲食相比哪個更重要呢?」

屋廬子說:「禮儀。」

任國人又問:「男女關係與禮儀相比哪一個更重要?」

屋廬子說:「禮儀。

任國人說:「按禮儀去找東西吃,就得餓死;不按禮儀找東西吃,就能吃到,也一定要按照禮儀嗎?按禮儀去迎親,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禮儀去迎親,就娶得到妻子,也一定得按禮儀嗎?」

屋廬子不能應答,第二天到鄒國去,將此事告知孟子。

孟子說:「回答這樣的問題有什麼難呢?不把握根本而去比較末端,一寸厚的木板放在高處可以使它比高樓還高。金屬比羽毛重,難道是說一個小金屬帶鈎的重量比一車羽毛的重量重嗎?拿飲食的重要性與禮儀的細枝末節來比較,豈止是飲食的問題重要呢?拿男女關係的重要性與禮儀的輕微處來比較,豈止是男女關係重要呢?你去回答他:『扭著兄長的手臂來奪食物,就可以得到食物,不扭就沒有;你會扭著兄長的手臂嗎?翻過東邊鄰屋的牆去搶他家的姑娘,就可以得到妻子;不去搶,就得不到你會去搶她嗎?」

【原文】

曹交①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

孟子曰:「然。」

「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

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②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徐行后長者謂之弟③,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

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

【註釋】

①曹交:曹國國君弟。

②烏獲:傳說中的大力士。

③弟悌(tì):孝悌之「悌」。

【譯文】

曹交問道:「人人都能夠成為堯舜,這樣的說法正確嗎?」

孟子說:「正確」。

曹交問:「聽說周文王身高十尺,商湯王身高九尺,現在我九尺四寸多一點,只會吃飯,怎樣才能成為堯舜呢?」

孟子說:「這和身高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去做就行了。這裏有個人,力量不能提起一隻小雞,那就是沒力氣的人了:現在說他能舉起三千斤,那就是有力氣的人了。那麼,要是舉得起烏獲能舉起的重量,這樣他就成了烏獲了。人難道最擔心的是不勝任嗎?而是不去做罷了。慢慢地走在長者後面就可說是孝悌,快步走在長者前面就是不孝。慢慢地走這件事,難道是人們做不到的嗎?而是不做罷了。堯舜的美德,只是孝悌而已。你穿堯的衣服,講堯的話,做堯的事,你就是堯了。你穿桀的衣服,講桀的話,做桀的事,你就是桀了。」

曹交說:「我要拜見鄒國國君,向他借一所客館,我要留下來在您門下學習。」

孟子說:「聖人的大道像大路一樣,難道很難知曉嗎?只怕人們不去探求罷了。你可以回去自己探求,老師很多。」

【原文】

宋①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②,曰:「先生將何之?」

曰:「吾聞秦、楚構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③焉。」

曰:「軻也請無問其詳,願聞其指。說之將何如?」

曰:「我將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④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註釋】

①宋:姓宋名。戰國著名學者。

②石丘:地名。

③遇:遇合。指被國君聽從。

④號:打的旗號。

【譯文】

宋要到楚國去,孟子在石丘遇到他,問道:先生要去哪裏去呢?」

宋說:「我聽說秦、楚要打仗,我到楚國去,遊說楚國罷兵:如果楚王不聽我的,我再到秦國勸說秦王罷兵。他們兩人中肯定有人聽從我的。」

孟子說:「我不問您具體的遊說辦法,我只想聽聽您勸諫他們的主要內容。您想怎樣勸他們呢?」

宋說:「我將說戰爭的危害。」

孟子說:「您的理想算是遠大了,但您的名義則不行。先生用利害關係遊說秦、楚國君,秦王、楚王貪圖利益罷兵,這樣士兵是因為有利益才樂於罷兵的。做人大臣的,抱着求利的目的去侍奉君主;做人兒子的,抱着求利的目的去侍奉父親;做人弟弟的,抱着求利的目的的去侍奉兄長。這樣的話,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兄弟之間最終會沒有仁義,只能以互相利用的目的去交往。這樣還能保存國家,是不可能的。先生如果用仁義去勸說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歡仁義而罷兵,這樣士兵們都喜歡罷兵並都喜歡仁義了。做人大臣的,心中存着仁義去侍奉君王;做人兒子的,心中存着仁義去侍奉父親;做人弟弟的,心中存着仁義去侍奉兄長;這樣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就擺脫了利益關係,而用仁義的方式相互交往,這樣還不能稱王子天下的,還沒有發生過。何必一開口就說到利呢?」

【原文】

淳于髡日:「先名實者,為人也;后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污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

曰:「昔者王豹①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②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

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③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註釋】

①王豹:衛國人,著名歌唱家。

②綿駒:齊國人,著名歌唱家。

③稅冕(miǎn):脫帽。稅,同「脫」。

【譯文】

淳于髡說:「有人把名聲和事功看得很重,還是有志於拯救天下的;有人不看重聲名和事功,而是想獨善其身的。先生位在齊國三卿之中,名聲和事功還沒有得到齊王和下屬的認可就離去了,仁者就這樣嗎?」

孟子說:「處在較低的地位上,不用自己的賢才去侍奉水平不高的人,伯夷是這樣;五次到商湯那裏,又五次到夏桀那裏,伊尹是這樣;不把侍奉不好的君王當成恥辱,也不推辭小官,是柳下惠。三個人做法不同,但他們根本上是相同的。相同的是什麼呢?也就是仁愛。君子也就是仁愛罷了,為何做法都一樣呢?」

淳于髡說:「魯繆公的時候,公儀休做魯國國相,泄柳、子思做大臣,可魯國的削弱更加嚴重了。像這種情況說明賢人大概對國家沒什麼好處吧!」

孟子說:「虞國不重用百里奚就亡國了,秦穆公重用百里奚從而稱霸於諸侯。不用賢人國家就會滅亡,即使想生存,能得到么?」

淳于髡說:「過去歌唱家王豹住在淇水附近,河西的人都善唱歌;綿駒住在高唐,齊國西部都善唱歌;華周和杞梁的妻子會哭她們的丈夫,國家的風俗因而改變。內在有什麼內容一定會表現出來。做了事情而竟沒什麼功勞,我還從沒見過。所以,齊國沒有賢人,要是有,我一定能知道。」

孟子說:「孔子做魯國的司寇,不被重用,跟隨國君祀,祭肉也沒送給大夫。孔子沒脫禮帽就離開了魯國。不知道情況的人還以為孔子是因為沒分到祭肉離開魯國的,知道情況的人知道孔子是因為魯君與季孫氏不知禮術才離開的。孔子想以輕微的罪名離開魯國,他不想隨便離開。君子的行為,大眾本來就是不知道的。」

【原文】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①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慶以地②。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③在位,則有讓。一不朝則貶其爵:再小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④。是故天子討而不伐⑤,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⑥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⑦,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⑧無遏糴⑨!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⑩,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註釋】

①三王:夏禹、商湯、周文、周武王。

②慶以地:增加封地作為獎勵。

③掊(p6u)克:聚斂錢財的人。

④六師移之:天子的軍隊去討伐該諸侯。

⑤討而不伐:只聲討而不親自攻伐。討,宣佈罪狀並命下屬攻伐。伐,奉命進攻。

⑥摟:聯合。

⑦官事無攝:不要一身兼多任。

⑧曲防:到處修建堤壩。

⑨遏糴(dí):禁止糧食買賣。

⑩逢君之惡:引導君主走向錯誤。

【譯文】

孟子說:「春秋五霸是三王的罪人。現在的諸侯又是五霸的罪人;現在的大夫又是現在諸侯的罪人。天子去諸侯那裏視察,叫巡狩。諸侯朝覲天子,叫做述職。春天視察耕種的情況,幫助不能度過春荒的人,秋天視察收成情況,救濟不能生活的窮人。到了諸侯的封地,見荒地開墾了,農田管理得很好,老年人得到了奉養,又尊重賢德之人,有本事的人都有一定的職位,就獎勵,以封賞更多的土地去獎勵。到了諸侯的封地,看到土地荒蕪,老人沒得到供養,又不尊重賢德之人,貪財的人還在高位,就要譴責。一次不朝覲就貶損他的爵位;第二次不朝覲就縮小他的封地;第三次再不朝覲,天子就會指派軍隊討伐這個諸侯。所以天子只聲討而不征伐,諸侯只征伐而不可聲討。五霸,是聯合一部分諸侯攻打別的諸侯。所以說:五霸是三王的罪人。春秋五霸之中,齊桓公功業最大。他在葵丘會盟諸侯,只是把祭祀的牲口捆起來,並沒有殺掉,把會盟的文書放在牲口身上,也沒有吸血。第一次盟誓說:『誅殺不孝的人,不要輕易廢掉嫡子,不要把妾當成正妻。』第二次盟誓說:『尊重賢人,培育人才,表彰道德高尚的人。』第三次盟誓說:『尊敬老人,愛護小孩,不要忘掉賓客和旅行者。』第四次盟誓說:『士人不能世襲職位,也不能一人身兼數職,一定要選拔士人,不能任意殺戮大夫。』第五次盟誓說:『不能隨意修築堤防危害鄰國,當發生飢荒時,不能禁止鄰國從自己國家買糧食,不能有封爵而不告知天子。』並說:『凡是一起盟誓的,已盟誓之後,要相互和好,不能打仗。』現在的諸侯都違反這五種禁令,所以說,今天的諸侯是五霸的罪人。幫助君王犯錯誤,罪還不算大。引導君王犯錯誤,罪過就大了。現在的大夫,都在引導君王犯錯誤,所以說:現在的大夫,是現在諸侯的罪人。」

【原文】

白圭①日:「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②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③,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註釋】

①白圭:名丹,周人。

②貉(mò):同「貊」,北方部族名。

③饔飧(yōngūon):用食物招待客人。

【譯文】

白圭說:「我想收取二十分之一租稅,怎麼樣?」

孟子說:「你的辦法,是北方貉國的方。一個有萬家人口的都城,卻只有一個制陶工人,行嗎?」

白圭:「不行。陶器不夠用。」

孟子說:「貉國,不出產五穀,只生長黍。沒有城市、宮室,也沒有宗廟祭祀的禮儀,沒有諸侯間的交結招待,沒有各級官吏,所以百分之五的稅率也就夠了。現在生活在中原地區,拋棄人倫,不要管理社會的人,怎麼能行呢?制陶工人太少,都不能治理好國家,更何況沒有管理者呢?想把稅率定得比堯、舜的十分之一還輕的,只不過是大貉、小貉罷了。欲把稅率定得超過堯、舜的,只不過是大桀、小桀罷了。」

【原文】

白圭日:「丹之治水也,愈於禹。」

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譯文】

白圭說:「我治理水患的水平,能超過大禹。」

子說:「你錯了。大禹治水,是按照水的本性,因此大禹把海當成水的歸宿。現在您卻把鄰國當成畜水的溝壑。水逆行,叫做洚水。洚水也就是洪災,這不是有仁德的人做的,所以你錯了。」

【原文】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

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

曰:「否。」

「有知慮乎?」

曰:「否。」

「多聞識乎?」

曰:「否。」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曰:「其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

曰:「好善優於天下,而況魯國乎?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①,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註釋】

①訑訑(yíyí):拒絕接受別人善言的聲音。

【譯文】

魯國想讓樂正克執政。孟子說:「我聽說這件事,高興得都沒睡着覺。」

公孫丑問:「樂正克能力很強嗎?」

孟子說:「不。」

公孫丑問:「樂正克能夠深謀遠慮嗎?」

孟子說:「不。」

公孫丑問:「他知識淵博嗎?」

孟子說:「也不。」

公孫丑問:「那你為什麼還高興得睡不着呢?」

孟子說:「他喜歡採納別人的善言。」

公孫丑問:「喜歡採納善言就能治理國家?」

孟子說:「喜歡採納善言,治理天下就會很從容,更何況是治理魯國呢?一個人如果喜歡採納善言,四海之內人們都會不遠千里來告訴他好辦法。一個人如果不好採納別人好的意見,他就會說:『唉唉,我已經知道了。』唉唉的聲音和樣子,能把人拒之千里之外。士人被擋在千里之外,拍馬逢迎的人就到了跟前。跟拍馬逢迎的人在一起,想治理好國家,那可能嗎?」

【原文】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日:『吾大者不能行其道,義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譯文】

陳臻問:「古代的君子在什麼情況下才去做官呢?」

孟子說:「有三種情況可以去做,有三種情況也可以不做。君王恭敬地迎接自己,行為都符合禮節,並且說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就可以去做官了;恭敬依然恭敬,但並未實行自己的主張,就可以辭職。其次雖沒說要實行自己的主張,但是迎接自己時很恭敬,行為又都符合禮節,也可以去做官;這樣的情況,禮數一虧便可辭職。最壞的情況是,早晚兩頓飯都沒有,餓得出不了門。君主知道了,說:『我大的方面不能推行他的主張,又不能聽從他的話,卻讓他在我的國土上挨餓,我覺得是恥辱。』周濟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不過是為了免於餓死罷了。」

【原文】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①舉於版築②之間,膠鬲③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上,孫叔敖④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⑤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註釋】

①傅說:「殷高宗大臣,名說,在傅岩築城,故稱為傅說。

②版築:古代修築城牆的方法。

③膠鬲(gé):周文王大臣。

④孫叔敖:楚莊王令尹,原先隱居在海邊。

⑤曾:同「增」。

【譯文】

孟子說:「舜是從田間被舉薦出來,傅說在築城的奴隸中被提拔出來,膠鬲是從販賣魚鹽的商人中被提拔上來,管仲是從監獄中被提拔上來,孫叔敖是從海邊隱居的地方被楚莊王提拔上來,百里奚是在市場上被提拔上來。所以說,上天要讓某個人擔以重任,一定會讓某人的心志忍受痛苦,勞累他的筋骨,餓他的身體,讓他窮困讓他事事不能如願,這是考驗他的心性和毅力,提高他的水平。常人都會犯錯誤,多犯幾次錯誤才能徹底改過。一個人只有內心被困擾,整天想着某件事,才能奮發。表現在臉上,發出聲音,然後才能讓人明白。在國中沒有遵守法度的大臣和賢良的輔佐,外邊又沒有敵人,這樣的國家總要滅亡的。從這裏可知人的生存在於憂患,而死亡則因太安逸了。」

盡心上

【原文】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①,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註釋】

①夭壽不貳:夭,夭折,短命。壽,長壽。貳,不專一。

【譯文】

孟子說:「充分擴大自己的善良,就是懂得了人的本性。懂得了人的本性,也就懂得天命了。保持住人的本心,培養人的本性,這就足對待天命的辦法。短命也好,長壽也好,都不三心二意,只是培養身心以等到天命,這也就是人安身立命的方法。」

【原文】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①死者,非正命也。」

【註釋】

①桎梏:音zhìgù,古代用來拘系罪人手腳的刑具,「在手曰桎,在腳曰梏」。此處指犯罪。

【譯文】

孟子說:「天下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命運決定的,只要順理而行,所接受的便是正命;所以,懂得命運的人就不會站在危牆之下。儘力行道而死的人,所接受的是正命;犯罪而死的人,所接受的則不是正命。」

【原文】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譯文】

孟子說:「追求則得到,放棄則失去,這種追求是有益於收穫的追求,因為所追求的對象存在於我的內心。追求也有一定的方式,至於得到與得不到,則只聽由命運決定,這種追求是無益於收穫的追求,因為所追求的對象僅存在於我的內心之外。」

【原文】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①焉,習矣而不察②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③也。」

【註釋】

①著:明白

②察:知道。

③眾:庶,一般人。

【譯文】

孟子說:「做了卻不知曉其中的道理;習慣了卻不知道其所以然;一生都從這條大道走去,卻還不了解這是什麼道路,這的確是個一般的人。」

【原文】

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譯文】

孟子說:「羞恥對人而言,關係很大。那些搞陰謀詭計,於奸詐機謀事情的人,是沒有地方使用羞恥的。不以趕不上別人為羞恥,那還怎麼能趕上別人呢?」

【原文】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譯文】

孟子說:「古代的賢能君主喜歡好言善行,因而忘記了自己的權勢富貴;古代的賢能之士也是這樣,樂於走他自己的道路,因而就忘記了別人的權勢富貴,所以王公如果不對他恭敬盡禮,就不能與他多次相見。相見的次數尚且不多,更何況要他作臣下呢?」

【原文】

孟子謂宋勾踐①曰:「子好游②乎?吾語子游。人知之,亦囂器③;人不知,亦囂囂。」

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

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④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⑤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往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註釋】

①宋勾踐:人名.已不可考。

②游:朱熹注云:「游,遊說也。」

③囂囂:趙岐注云:「自得無欲之貌。」

④窮:不得志,不顯貴。

⑤得己:自得。

【譯文】

孟子對宋勾踐說:「你喜歡遊說嗎?我給你講講遊說之事。別人知曉我,我自得其樂;別人不知曉我,我也能自得其樂。」

宋勾踐問:「怎樣才能自得其樂呢?」

孟子答道:「尊尚德,樂於義,就可以自得其樂了。所以,士人在不得志時,不失去義;得志時,不離開道。不得志時不失義,所以自得其樂;得志時不離開道,所以百姓不至於失望。古代的人,得志時就恩加於百姓;不得志就修養自己的品德,以此表現在世人面前。不得志就只修善自身,得志就足以恩惠施天下。」

【原文】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①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註釋】

①興:朱熹注云:「興者,感動奮發之意。」

【譯文】

孟子說:「等待周文王出現才奮發的人,那是一般百姓。那些英雄豪傑,即便是沒有周文王,也能奮發。」

【原文】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①,如其自視欿然②,則過人遠矣。」

【註釋】

①韓魏之家:指春秋時晉國的韓氏、魏氏兩家大臣。

②欿然:欿,音kǎn,段玉裁《說文》注云:「《孟子》假欿為坎,謂視盈若虛也。」

【譯文】

孟子說:「把春秋時韓魏兩家大臣的財富加於其身,如果他仍視盈若虛,這樣的人就是遠遠超出一般人的人。」

【原文】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

【譯文】

孟子說:「如果役使老百姓是為了使他們生活安逸,那麼老百姓即使勞苦也不會產生怨恨。如果殺人是為了使老百姓得以生存,那麼人即使被殺也不會有怨恨殺他人的心理。」

十一

【原文】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①如也,王者之民皞皞②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③,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④,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註釋】

①驩虞:歡娛。

②皞皞:朱熹注云:「廣大自得之貌。』③庸:功也。

④神:如神之意。

【譯文】

孟子說:「霸主(的功業顯著,恩惠易見),所以他的老百姓歡喜快樂;聖王(的功德浩蕩),所以他的老百姓心情舒暢。百姓被殺也不怨恨;得到好處也不知是誰的功績;百姓每天都向好的方面發燕尾服,也不知是誰讓他們如此。聖人經過的地方,百姓得到教化;聖人所在的國度,教人經過的地方,百姓得到教化;聖人所在的國度,教化如神。聖王之政浩浩蕩蕩,上與天,下與地同時運轉,怎麼能說只是小小的補益呢?」

十二

【原文】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①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註釋】

①孩提:趙歧注云:「孩提,二三歲之間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孩,小兒笑。

【譯文】

孟子說:「人不通過學習就能做到的,這是良能;不通過思考就知道的,這是良知。二三歲的小孩沒有不愛他父母的,等他長大后,沒有不知道尊敬自己兄長的。親愛自己的父母是仁,尊敬自己的兄長是義,沒有其他原因,只因這兩種品德通行於天下。」

十三

【原文】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①然莫之能御②也。」

【註釋】

①沛:水流的樣子。

②御:阻止。

【譯文】

孟子說:「舜住在深山的時候,住處只有樹木和石頭,外出只有鹿和野豬,他跟深山裏的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等到他聽見一句好話,看見一種好的行為,(他便去身體力行),就像江河決口一般,一瀉千里,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住他。」

十四

【原文】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譯文】

孟子說:「不要讓別人做他不想去做的事,不要去索取別人不想給予的東西,就這樣而已。」

十五

【原文】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①者,恆②存乎疢疾③。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④,其慮患也深,故達⑤。」

【註釋】

①德慧術知:趙岐注云:「德行、知慧、道術、才智。」

②恆:經常。

③疢疾:疢,音chèn,朱熹注云:「疢疾.猶災患也。」

④危:不安。

⑤達:朱熹注云:「達,滑之選於事理。」

【譯文】

孟子說:「人之所以有道德、聰明、道術、才智,因為人要經常面對災患。只有被孤立的臣子、庶出的兒子,他們時常心中不安,考慮災患之事也非常深刻,所以才能通達事理。

十六

【原文】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①,兄弟無故②,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③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註釋】

①存:存在,與「亡」相對。

②故:災患喪病。

③怍:慚愧。

【譯文】

孟子說:「君子有三種樂趣,但稱王於天下是不在其中。父母親都健在,兄弟沒有災患,是第一種樂趣;上不愧於天,下不愧於人,是第二種樂趣;得到天下優秀人才而對他們進行教育,是第三種樂趣。所以君子有三種樂趣,但稱王於天下並不在其中。」

十七

【原文】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①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②,見於面,盎③於背,施④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註釋】

①大行:行政於天下。

②睟然:眸,音cuì。趙岐注云:「睟然,潤澤之貌。」

③盎:顯現。

④施:延及

【譯文】

孟子說:「擁有廣大的國土、眾多的人民,這是君子所希望的,但他的樂趣不在這上面;居於天下的中央,使天下的老百姓得以安定生活,才是君子感到快樂的事情,然而他的本性不在這上面。君子的本性,即使他的理想通行於天下,不會因此而有所增加;即使他不得志而隱居,不會因此而有所減少,因為這是本性已經固定的原因。君子的本性,仁、義、禮、智紮根於心中,表現出的神色純和溫潤,它表現於君子的顏面,表現於君子的肩背,延及於君子四肢的動作,因此不必言語,別人便一目了然。」

十八

【原文】

孟子曰:「易①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註釋】

①易:趙岐注云:「易,治也。」

【譯文】

孟子說:「耕種好田地,減輕稅收,就可以讓百姓富足。按時食用,依禮消費,財物是不會用盡的。百姓沒有水和火,就不能生活,黃昏傍晚敲別人的門去要水和火,沒有不給的,為什麼呢?因為水、火極多的緣故。聖人治理天下,使糧食如同水、火一樣多。如果糧食如同水、火一樣多了,哪裏還會有百姓不去仁愛的呢?」

十九

【原文】

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①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②之徒也。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

【註釋】

①孳孳:音zīzī,勤勉,努力不懈的樣子。

②跖:zhí,相傳為春秋時期的大盜。

【譯文】

孟子說:「雞叫便起,努力行善,就是像舜一類的人;雞叫便起,努力求利,就是像盜跖一類的人。如果想知道舜與盜跖的差別,沒有別的,只要看看是行善還是求利便知曉了。」

二十

【原文】

孟子曰:「楊子①取②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③利天下,為之。子莫④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註釋】

①楊子:人名,即楊朱。

②取:主張。

③摩頂放踵:趙岐注云:「摩禿其頂,下至於踵。」

④子莫:趙岐注云:「魯之賢人也。」

【譯文】

孟子說:「楊子主張為我,拔一根毫毛而利於天下,這樣的事都不肯干。墨子主求兼愛,摩禿頭頂,走破腳跟,只要有利於天下,一切都肯王。子莫主張中道。主張中道也差不多。但如果主張中道卻不靈活,不懂得變通,那便是執著在一點上。之所以要厭惡執著於一點,是因為它有損仁義之道,是只取一點而放棄其餘的。」

二十一

【原文】

孟子曰:「有為者辟若①掘井,掘井九軔②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

【註釋】

①辟若:辟,音pì,通「譬」。辟若,比如。

②軔:同「仞」,七尺日仞。趙岐注云:「軔,八尺也。」

【譯文】

孟子說:「做事情好比打井,如果打進六七丈還不見泉水,那隻能是一口廢井。」

二十二

【原文】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①,惡②知其非有也。」

【註釋】

①歸:歸還。

②惡,音wū,疑問代詞,哪裏,怎麼。

【譯文】

孟子說:「堯舜實行仁義,是出於本性的;商湯、周武王實行仁義,則是親身體驗,努力推行;春秋五霸實行仁義,則只是假借仁義,藉此謀利。但是,如果久借而不還,又怎麼能知道仁義是不是不變成他自己的呢?」

二十三

【原文】

王子墊①問日:「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謂尚志。」

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

【註釋】

①王子墊:趙歧注云:「齊王於,名墊。」

【譯文】

王子墊問道:「士人是幹什麼事呢?」

孟子答道:「士人使得自己的志向高尚。」

王子墊又問:「怎樣才能使自己的志向高尚呢?」

孟子答道:「行仁與義。殺一個沒有罪過的人,這不是仁;不是自己的卻拿了歸自己,這不是義。居住之處在哪裏呢?在於仁;行走的路在哪裏呢?在於義。居住於仁,依義行走。」

二十四

【原文】

孟子曰:「仲子①,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台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註釋】

①仲於:陳仲子

【譯文】

孟子說:「陳仲子,假如不合道理地把齊國交給他,他也不會接受,別人相信這話是真的。但是,他那種義不過是拋棄一筐飯一碗湯的義。人的罪過沒有超過不要父兄君臣上下的了,(而陳仲子卻這樣做了)。只因為一個人有小節操,便相信他也會有大的節操,這怎麼能行呢?」

二十五

【原文】

桃應①問曰:「舜為天子,皋陶②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

孟子曰:「執之而已矣。」

「然則舜不禁與?」

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則舜如之何?」

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③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訴④然,樂而忘天下。」

【註釋】

①桃應:趙岐注云:「孟子弟子。」

②皋陶:讀如gāoyáo,傳說中東夷族的首領。

③蹝:亦作「屣』,音xǐ,沒有腳跟的鞋子。

④:同「欣」

【譯文】

桃應問道:「舜做天子,皋陶為法官,但假如舜的父親瞽瞍殺了人,那該怎麼辦呢?」

孟子答道:「把他逮捕起來。」

桃應又問:「那舜不會阻止嗎?」

孟子答道:「舜怎麼會阻止呢?逮捕是有根據的啊。」

桃應問道:「那舜又該怎麼辦呢?」

孟子答道:「舜把拋棄天子之位看得跟被拋棄的破爛鞋子一樣。(如果那樣的話),舜會偷偷地背着父親逃走,沿着海邊住下來,一生也會很快樂,快樂得把天子之位給忘掉。」

二十六

【原文】

孟子自范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①然嘆曰:「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

孟子曰:「王子宮室、車馬、衣服多與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②。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此無他,居相似也。」

【註釋】

①喟:嘆息。

②垤澤之門:垤,音dié。即宋東城南門。

【譯文】

孟子從范來到齊國,遠遠地看見了齊王的兒子,長長地嘆息道:「環境改變氣度,奉養改變體質,環境真是很重要的呀!他難道不也是人的兒嗎?」

孟子說:「王子的住所、車馬和衣服多半與別人相同,為什麼王子卻是那樣的呢?就因為他所居住的環境使他那樣;更何況以天下為自己住處的人呢?魯國的國君來到宋國,在宋國的東南城門下呼喊,守門人說:『他並不是我的國君,為何聲音和我們國君的聲音那麼相像呢?這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環境相似罷了。』」

二十七

【原文】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期①之喪,猶愈於已乎?」

孟子曰:「是猶或紾②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雲爾,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己,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

【註釋】

①期:音jī,一周年。

②紾:音zhěn,扭轉,彎曲。

【譯文】

齊宣王想縮短服喪時間。公孫丑說:「服喪一周年,不是還比完全不服喪的的人要強些嗎?」

孟子說:「這好比有人在扭他兄長的胳膊,你卻說慢慢地扭吧。只要教導他孝順父母尊敬兄長就行了。」

王子有死了母親的,王子的老師為他請求服喪幾個月。公孫丑問道:「像這樣的事情,又怎麼樣呢?」

孟子說:「這是由於王子想把三年的喪期服完,卻辦不到。那麼,縱然多服喪一天也比不服喪的要好,這是為那些沒有人禁止他服喪自己卻不去服喪的人說的。」

二十八

【原文】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①。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註釋】

①彀率:音gòulǜ,按射中目標的需要把弓拉開的程度。

【譯文】

公孫丑說:「聖人之道既高深又完美,像登天一樣很難達到。為什麼不使它改變得容易達到,而使別人每天去努力呢?

孟子說:「高明的工匠不因為拙劣的工人而去改變、廢棄繩墨規矩,羿也不會因為拙劣的射手而去改變拉弓的彀率。君子拉滿弓卻不發箭,只作出躍躍欲試的樣子。君子在正確道路之中站住,有能力的人便會自己跟隨而來。」

二十九

【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

【譯文】

孟子說:「天下清明,君子得志,『道』也就得以實施;天下黑暗,君子為守『道』,也就不惜因『道』而死;沒有聽說過歪曲『道』來逢迎王侯的。」

三十

【原文】

公都子曰:「滕更①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勛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註釋】

①滕更:趙岐注云:「滕君之弟,來學於孟子者也。」

【譯文】

公都子說:「滕更在先生門下學習時,似乎應該以禮貌待之,但先生您卻不回答他的問題,為什麼?」

孟子說:「仗着自己地位尊貴而發問,仗着自己的賢能而發問,仗着自己年長而發問,仗着自己功勞卓著而發問,仗着自己是故交而發問,這些發問我都不予以回答。這五條之中,滕更就已經佔了兩條,(所以我不回答他)。」

三十一

【原文】

孟子曰:「於不可已①而已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其進銳者,其退速。」

【註釋】

①已:朱熹注云:「已,止也。」

【譯文】

孟子說:「對不可以停止的事情卻停止了,那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停止的;對應當厚待的人卻給予薄待,那就沒有誰不可以薄待了。前進迅猛的人,後退也就會很迅速。」

三十二

【原文】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①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光務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不能三年之喪,而緦②、小功察;放飯③流歠④,而問無齒決⑤,是之謂不知務。」

【註釋】

①知者無不知:第一個「知」同「智』,第二個「知」為知道」。

②緦:音sī,指緦麻三月的孝服。緦麻三月是五種孝服中最輕的,用熟布為孝服,服喪三個月。

③小功:五月的孝服。如外孫為外祖父母帶孝,服喪五個月。

④流歠:歠,音chuò,飲,啜。趙岐注云:「流歠,長歠也。」

⑤齒決:古人用餐濕肉用牙齒啃斷,干肉只用手摺斷。如果在長者面前以牙齒咬斷干肉,這是不禮貌的吃相。此處的「齒決」指以牙齒啃斷干肉。

【譯文】

孟子說:「智者是沒有什麼不應該知道的,但急於當前重要之事;仁者沒有不仁愛的,但是務必先愛親人和賢人。堯舜的智慧不能完全知道所有的事物,那是因為他們急於知道首要的任務;堯舜的仁德不能普愛所有的人,那是因為他們急於愛親人和賢人。如果不能為父母服三年的喪期,卻對於緦麻三月、小功五月的喪期仔細講求;在長者面前大口吃飯,大口喝湯,卻講究不用牙齒啃斷干肉,這就叫做不識大禮。」

盡心下

【原文】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

公孫丑問曰:「何謂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譯文】

孟子說:「梁惠王真是太不仁了!仁者是把他所喜愛的(恩惠)普施於他所不喜愛的人,而不仁者則把他所不喜愛的推及給他所喜愛的人。」

公孫丑聽了,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孟子說:「梁惠王為了爭奪土地,驅使他的老百姓去作戰,使他們暴屍野外。吃了大敗仗,準備再戰,又怕不能取勝,因此驅使他所喜愛的子弟去獻身,這就是把他所不喜愛的(禍害)擴展到他所喜愛的人身上的。」

【原文】

孟子曰:「盡信《書》。吾於《武成》①了,取二三策而已矣②。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註釋】

①《武成》:《尚書》中的篇名。

②策:古代在竹片上寫字,一塊竹片名為簡,編連若干竹簡名為策。大事記在策上,小事記在簡上。

【譯文】

孟子說:「完全的相信《尚書》,就不如沒有《尚書》這部書。我對於《武成》這一篇,也只不過相信它兩三片竹簡上的文字。仁者無敵於天下是,以最講仁道的周武王去討伐最不講仁道的商紂,義軍所到這處備受百姓歡迎,又怎麼會發生血流成河,甚至把搗米用的大木棒都漂走的事呢?」

【原文】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①,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後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②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③稽首。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已也,焉用戰?」

【註釋】

①陳:同「陣」,列陣。

②革車:指兵車。

③厥角:頓首,叩頭。

【譯文】

孟子說:「有人說:『我善於佈陣排兵,我善於指揮打仗。』這其實是莫大的罪過。一國君主喜歡仁道,則會天下無敵。商湯南向征過北方狄人就埋怨:東向征討,西方夷人就埋怨,他們說:『為什麼不先到我這兒來呢?』周武王討伐殷商時,兵車三百輛,勇士三千人。武王對殷商的百姓道:『不要害怕!我們是來安定你們,並不是與你們為敵的。』百姓聽了,便跪拜叩頭,聲響如山崩。征是正的意思,各人都希望端正自己,哪裏還用得着作戰呢?」

【原文】

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①,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②,若固有之。」

【註釋】

①飯糗茹草:飯、茹均作動詞,吃。糗(qiu):乾糧。

②果:亦作「婐」,侍。

【譯文】

孟子說:「舜當年啃乾糧、吞野菜時,好像要這樣過一輩子;等到他當了天子,穿着麻葛單衣,彈著琴,有堯的兩個女兒侍候着他,又好像本來他就已經擁有這些了。」

【原文】

孟子曰:「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地: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①。」

【註釋】

①一間(jian):相距很近。

【譯文】

孟子說:「我現在才懂得殺害別人親屬的嚴重性了:殺了別人的父親,別人也會殺死他的父親;殺了別人的兄長;別人也會殺死他的兄弟。那麼,(父親和兄弟)雖然不是自己所殺,但(和自己所殺)也沒什麼區別了。」

【原文】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苟非其人,簞食、豆羹見於色。」

【譯文】

孟子說:「喜好名望的人,可以把擁有千輛兵車國家謙讓給別人,但如果不是喜歡名望的人,就是讓他給別人一簞飯、一碗湯,他也會把不愉快的神情表現在臉上。」

【原文】

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用不足。」

【譯文】

孟子說:「不信任仁德賢能,國家就會空虛;不講究禮義,上下關係就會混亂;沒有好的政治,國家財用就會不足。」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譯文】

孟子說:「不施行仁道卻能得到一個國家,這種事倒曾發生過,但不施行仁道卻能得到天下,這樣的事從未曾發生過!」

【原文】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牲犧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譯文】

孟子說:「黎民百姓最重要,土神、穀神其次,君主為輕。所以,得到百姓的擁護的做天子,得到天子歡心的做諸侯,得到諸侯信任的做大夫。諸侯要是危害國家,就廢掉他改立別的人。祭祀用的牲口長肥已經合乎標準,祭器中的祭物已潔凈,祭祀更是按一定時候舉行,但百姓依然遭受旱災與水災,那就得另立土神和穀神了。」

【原文】

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聞者莫不興起也。非聖人而能若是乎?——而況於親炙之者乎?」

【譯文】

孟子說;「聖人是百代人的老師,伯夷和柳下惠正是這樣的人。所以,聽到伯夷的節操的人,貪婪者也就變得廉潔了,懦弱的人也就有了獨立不屈的意志了;聽道柳下惠的節操的人,刻薄的人也會變得老實厚道了,心胸狹隘的人也會變得胸懷寬大了。百代之前他們奮發而為,百代之後聽到他們事迹的人,沒有不為之奮發的。如果不是聖人,會有這樣的影響嗎?更何況是那些親自接受過(聖人)熏陶的人呢。」

十一

【原文】

貉稽曰:「稽大不理於口。」

孟子曰:「無傷也。士憎茲多口。《詩》去:『憂心悄悄,慍於群①。』孔子也。『肆不殄厥慍,亦不殞劂問②。』文王也。」

【註釋】

①憂心一句:引自《詩·邶風·柏舟》。

②肆不殄一句:引自《詩·大雅·綿》。殞:損害。問:聲譽。

【譯文】

貉稽說:「我不擅長分辨別人對我的損毀。」孟子說:「這沒什麼關係。士人都討厭七嘴八舌的議論。《詩·邶風·柏舟》說:『禁得住憂心如焚,一群小人把我恨。』孔子就是這樣的。『別人的怨恨不消,也無損於自己的名聲。』這樣的是文王。」

十二

【原文】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①間,介然②用之而成路;為間③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註釋】

①蹊:足跡。②介然:始終不斷。③這間:不長的時間。

【譯文】

孟子對高子說:「山坡上的小路,不斷地去走就成了路;隔段時間不走,它就被茅草堵塞住。現在是茅草塞住了你的心啊!」

十三

【原文】

高子曰:「禹之聲,尚①文王之聲。」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②。」

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註釋】

①尚:同「上」。

②追蠡:追:樂鐘的懸鈕。蠡:磨損殆盡。

【譯文】

高子說:「禹的音樂要高於文王的音樂。」孟子說:「憑什麼這樣說呢?」高子說:「因為禹傳下來的樂鐘的懸鈕都快斷了。」孟子說:「這怎麼足以證明呢?城門下面的車轍很深,難道僅僅是幾匹馬的力量嗎?」(那是年代久遠車馬經過太多的緣故。禹的樂鍾懸鈕快斷了,也可能是因為年代太久遠了。)十四【原文】

齊飢。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為發棠①,殆不可復。」

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②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③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

【註釋】

①發棠:棠:齊國的糧倉。發棠:開倉放糧。

②馮婦:姓馮名婦之人。

③攘臂:捲袖露臂。

【譯文】

齊國鬧飢荒。陳臻對孟子說:「國內百姓都認為您會再次勸說齊王打開棠邑的糧倉賑濟災民,這次恐怕不會再那樣做吧。」孟子說:「再那樣做就成了馮婦一樣的人了。晉國有個叫馮婦的人,善於打老虎,後來成了善人,(不再打虎了。)有一次他到野外去,很多人都在追一隻老虎。老虎靠着山角,沒有人敢上前捉它。人們遠遠看到馮婦,就快步上前迎接他。馮婦就挽起衣袖伸伸胳膊下了車。人們都高興他這樣做,但其中的士人卻在譏笑他。」

十五

【原文】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①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註釋】

①臭:同「嗅」,氣味。

【譯文】

孟子說:「嘴巴對好吃的滋味,眼睛對好看的顏色,耳朵對好聽的聲音,鼻子對好聞的氣味,四肢對安逸舒適,這些需要都是本性,但是能否得到要靠命運安排,所以君子不認為這些是本性的必然(所以不去強求)。仁對於父與子,義對於君與臣,禮對於賓與主,智慧對於賢能的人,聖人對於天理,能否各得其宜,都屬於命運,但這也是本性的必然,所以君子也不認為它們是屬於命運(而是努力順從本性,力求實現)。」

十六

【原文】

浩生不害①問曰:「樂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謂善?何謂信?」

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註釋】

①浩生不害:齊國人。姓浩生名不害。

【譯文】

浩生不害問:「樂正子是一個怎樣的人?」孟子說:「是好人,很誠信的人。」浩生不害說:「什麼叫好?怎麼誠信?」孟子說:「值得喜歡就叫做好,那些好處確實在他身上存在就叫誠信,那些好處充滿他本身就叫美,不但充滿而且放出光輝就叫大,放出光輝且能化育萬物的就叫聖,具有聖德且到了不可測度境界的就叫神。樂正子符合前兩條,但並沒有達到后四條。」

十七

【原文】

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歸,斯受之而已矣。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①,又從而招②之。」

【註釋】

①苙:畜欄。

②招:捆綁。

【譯文】

孟子說:「離開墨家的人一定會歸到楊朱去,離開楊朱的人一定會歸到儒家的。回歸就接受他們算了。現今與楊墨學派辯論的人,就好像追趕跑掉的小豬,雖已經把它趕進豬圈了,還要捆住它的腳。」

十八

【原文】

孟子曰:「有布縷之徵,粟米之徵,力役之徵。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譯文】

孟子說:「有徵收布帛的稅,有徵收糧食的稅,還有使人出力的稅。君子採用其中的一種,暫時不用另兩種。如果同時徵收兩種,就會有百姓餓死;同時徵收三種,就會有父子離散。」

十九

【原文】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譯文】

孟子說:「諸侯的寶貝有三件:土地、百姓和政治。如果把珠玉看成是寶貝,必定會有災禍引上身。」

二十

【原文】

盆成括①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

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註釋】

①盆成括:齊國人。姓盆成名括。

【譯文】

盆成括在齊國做官,孟子說:「盆成括快死了!」盆成括果然補殺。弟子問道:「老師您怎麼知道他會被殺呢?」孟子說:「他這個人有點兒小才,卻不知道君子的大道,就足以招致身之禍。」

二十一

【原文】

孟子之滕,館於上宮。有業屨①於牖上,館人求之弗得。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②也?」

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

曰:「殆非也。夫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求者不拒。苟以是心至,其受之而已矣。」

【註釋】

①業屨:未編好的草鞋。

②廋:藏匿。

【譯文】

孟子到了滕國,住到上等的旅館中。有雙還沒有編好的草鞋不見了,旅館里的人沒有找到。有人問孟子說:「跟從您的人就像這樣地偷拿別人東西嗎?」孟子說:「您認為這些人僅是為了偷草鞋才來的嗎?」那人說:「大概不是的,但您開設課程,對走的學生絕不追問,對來的學生從不拒絕。如果他們懷着求學的目的來,就接收他們罷了(所以也難免品行不好的混在其中啊)。」

二十二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逾①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②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之也,是皆穿逾之類也。」

【註釋】

①穿逾:穿穴逾牆。

②:獲取。

【譯文】

孟子說:「誰都有不忍心去做的事,把這種不忍推廣到他忍心去做的事上,就是仁;每個人都有不願意去做的事,把這種不願意推廣到他願意去做的事上,就是義。如果人能推廣不想害人的心,那麼仁就用不盡了;如果人能推廣不穿洞跳牆的心,那麼義就用不盡了;只要能推廣不接受輕視的實際言行,那麼無論到哪裏都不會不合乎義了。一個士人,不可以與人說話非要說,這是用言語誘惑而獲利;可以與人說話卻不說,這是用沉默誘惑而獲利;這些都是算是穿洞跳牆一類的事情。」

二十三

【原文】

孟子曰:「言近而指①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②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

【註釋】

①指:同「旨」。

②不下帶:帶:腰帶。朱熹《集注》去:「古人視不下帶,則帶以上仍常見至近之處也。舉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

【譯文】

孟子說:「言語淺顯是但意義深遠,這是妙言;堅守簡約而成效很大,這是妙法。君子的話,雖然講的是身邊的事,但也是寓含了大道理;君子所堅守的,就是修養自身而使天下太平。人們不滿放棄自己的田地不種卻去耕種別人的田地,要求別人的很重,但對自己的要求卻很輕。」

二十四

【原文】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經①德不回②,非以干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③以俟命而已矣。」

【註釋】

①經:奉行。

②回:邪曲。

③行法:依法度行事。

【譯文】

孟子說:「堯舜,是按照自己本性做事的人;商湯周武王,是通過自身修養后回歸到本性而做事的人。動作容貌沒有不合於禮的,是美德的最高境界。為死去的人而悲哀哭泣,並不是做給活人看的。依據道德準則做事而不走邪路,不是為了得到俸祿。說話一定講信用,不是為了得到方正的名聲。君子依據法度做事,(結果怎樣)只有等待命運安排了。」

二十五

【原文】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①數仞,榱題②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③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胃彼哉?」

【註釋】

①堂高:堂階。

②榱題:屋檐。

③般:大。

【譯文】

孟子說:「向諸侯遊說,就要藐視他,不能看他高高在上的樣子。殿堂的基礎幾丈高、屋檐數尺寬,我如果得志,不這樣做。大量食物擺在眼前,侍候的姬妾數百人,我如果得志,也不這樣做。飲酒作樂,驅馬打獵,後面跟從上千輛車,我如果得志,更不會這樣做。他做的那些事,都是我不會做的;我做的事,都是符合古代制度的,我為什麼要去怕他呢?」

二十六

【原文】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慾。其為人也寡慾,雖有不存①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註釋】

①存:存其本心。

【譯文】

孟子說:「修養心性的法沒有比節制慾望更好的。一個人做人如果節制慾望,即使善良的本性失去了一些,也不會失去很多;如果慾望強烈,即使具有一些善良的本性,也不太多。」

二十七

【原文】

曾皙嗜羊棗①,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公孫丑問曰:「膾炙②羊棗孰美?」

孟子曰:「膾炙哉!」

公孫丑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

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

【註釋】

①羊棗:一種小柿子。

②膾炙:似指切細的烤肉。

【譯文】

曾皙喜歡吃羊棗,因此曾子不忍心吃羊棗。公孫丑問孟子:「炒肉末、熏肉與羊棗哪種好吃?」孟子說:「炒肉末、熏肉!」公孫丑說:「那曾子為什麼吃炒肉末和熏肉,卻不吃羊棗呢?」孟子說:「炒肉末和熏肉是大家都喜歡吃的,羊棗卻是個別人喜歡吃的。正如人們避諱尊長的名字卻不避諱尊長的姓,因為姓是大家相同的,而名只是個別人所獨有的。」

二十八

【原文】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①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②。』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

曰:「如琴張③、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

「何以謂之狂也?」

曰:「其志嗲④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⑤乎!鄉原,德之賊也。』」

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

曰:「『何以是叫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⑥?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閹⑦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

萬子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

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⑧,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君子反經⑨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註釋】

①黨:鄉里。

②不得一句:引自《論語·子路》。

③琴張:孔子的弟子子張。

④嘐(xiāo)嘐:志大言大。

⑤鄉原:原:同「願」。鄉人之願,意指同流台污的媚俗者。

⑥踽(jú)踽涼涼:弧獨寂寞狀。

⑦閹:低三下四。

⑧鄭聲:鄭地樂歌。儒家認為「鄭聲淫,故極力排斥。

⑨反經:反:同「返」。回歸正路。

【譯文】

萬章問孟子:「孔子在陳國時說過:『為何不回去呢?我那些學生志向廣大而狂放,進取而不忘當初的志向。』孔子為什麼在陳國還去懷念魯國那些狂放的人呢?」孟子說:「孔子說過:『找不到不偏不倚保持中正的人與他交往,就一定會與狂放的人和狷介之士與他交往吧!狂放的人有進取心,狷介的人有的事會不去做。』孔子難道不想與保持中正的人交往嗎?不能一定找到,所以只得求次一等的了。」萬章說:「請問怎樣的人才叫做狂放的人呢?」孟子說:「像琴張、曾皙和牧皮那樣的人,就是孔子所說的狂放的人了。」萬章又問:「為什麼他們狂放呢?」孟子說:「他們志向遠大口氣也大,總說什麼『古人啊!古人啊!』可是考察他們的實際行為,卻與所說的話不相符。如果找不到這種狂放的人,就想找不屑於做骯髒事的人交往,這就是狷介之士,這就又次一等了。孔子說:『經過我家門口卻不進我屋裏來,我不覺得遺憾的,那只有好好先生了。好好先生是傷害道德的壞人。』」萬章說:「什麼樣的人才叫他好好先生呢?」孟子說:「(好好先生批評狂放的人)說:『為什麼這樣志向遠大口氣也大呢?說話不考慮能否做到,做事不考慮與自己說的話一致,只會說什麼「古人啊古人啊。」(又批評狷介之士)說:『為什麼這樣孤單寂寞呢?活在這個世上,就得做適應這個世界的人,讓大家都說好就行了。』像閹人那樣四處逢迎,討好世俗的人,就是好好先生。」萬章說:「全鄉的人都說他是老好人,他無論到哪裏都表現出是個老好人,孔子卻認為他們傷害了道德,為什麼呢?」孟子說:「這種人,要指責他舉不出什麼過錯來,要責罵他又沒有什麼值得責罵的;他們只是與世俗同流合污,似乎平時忠誠老實,行為舉止似乎廉潔;大家都很喜歡他們,他們自身也自以為是,但與堯舜之道卻格格不入,所以說他們是傷害道德的壞人。孔子說過:『厭惡那些表面相似而實際上完全不同的東西:厭惡狗尾草,因為怕它冒充禾苗;厭惡歪才,因為怕它冒充義理;厭惡誇誇其談,就是因為怕它擾亂誠信;厭惡鄭國的淫糜音樂,是因為怕它破壞雅樂;厭惡紫色,因為怕它混淆了紅色;厭惡好好先生,是因為怕他擾亂了美德。君子使事物回歸正道就行了。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就會奮發振作;百姓奮發振作,那就沒有邪惡了。」

二十九

【原文】

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①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註釋】

①散宜生:周文王時的賢臣。

【譯文】

孟子說:「從堯舜到湯,一共經歷五百多年;像禹、皋陶這些人,就是親眼見到而了解堯舜之道的;像湯,就是只聽到堯舜之道而了解的。從湯到文王,經歷五百多年,像伊尹、萊朱這些人,就是親眼見到而了解湯的治國之道的;像文王,就是聽到湯的治國之道進而了解的。從文王到孔子,又經歷五百多年,像太公望、散宜生這些人,就是親眼見到而了解文王的治國之道的;像孔子,就是只聽到文王的治國之道的。從孔子一直到現在,只經歷一百多年,離聖人的時代是這樣的近,距聖人的家鄉也是這樣的近,但卻沒有繼承聖人事業的人,怕是以後也就沒有繼承聖人事業的人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中國人必讀的十部國學經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中國人必讀的十部國學經典
上一章下一章

《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