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好時代】

第二章 【大好時代】

雨水終於放緩,回到宿舍換了衣服的顧為西打着雨傘,匆匆上了停在校園內的十六座中巴車。

坐在中巴車副駕駛單人單座上的趙通教授不滿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很不客氣的說:「趕緊的!讓一車老師同學等你一個人,你好意思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顧為西嘴巴雖這樣說,但卻慢條斯理的收傘,把雨傘伸到車門外抖了幾抖,然後把雨傘豎立在車門旁的縫隙,這才提着行李包走向中巴車最後一排座位上。

十六座的中巴車上,除了司機,還有帶隊教授和八名學生,外加一名學校衛生員。因此,座位很是空閑。

來得早的學生基本是一人一個座位,旁邊的座位放上行李物品和方便袋。

最後一排是個四人座。上邊已經坐了同班同學李家駒。

看到顧為西坐下,李家駒好奇的盯着他鼓囊囊的行李,低聲問,「帶這麼多東西?都是吃的?」

顧為西笑了笑,「一些野外必備品。」

「哦……」李家駒見車開動了,興奮的伸手去拍前面同學的肩膀,「馮波,你說咱們這次是不是能搞個大墓?」

「絕對的,沒聽說村民發現了青銅器。」

「對呀,根據以往資料,但凡有青銅器出土的地方,來頭都不會小。」

「想到是大墓就興奮啊!我太激動了。」

「沒想到我們學院也有機會上田野考古工地……」

「我昨天整晚失眠,都興奮得睡不着。」

「我也是,你看我的黑眼圈。」

看着四男三女七個同學興奮的討論著。

顧為西禁不住替他們「悲哀」。

當初,他和他們一樣做着白日夢。想像著考古實習中找到「大墓」和「寶藏」,能發掘出先輩的遺址等等。但實際上,考古這個讓很多人羨慕的經歷,實際上苦不堪言。

比如將去到的這個郭嘴村考古工地,那幾天恰逢大降溫,雨後山野冷得要命,還要頂着大風作業,每天作業八九個小時,除了挖土推車,還是推車挖土,第一天顧為西的兩手就磨出血泡。

無論多累,每個同學晚上還要整理與當天挖掘情況相關的資料。

最重要的是,當初同車的這八名「情懷滿滿」的同學,最終沒有一人留在這個行業內。

首先淘汰的是顧為西,他因輟學而沒能拿到畢業證。

然後是三名女生。本身學院的學歷低,工作不好找,而越往後走,考古學越紅火,能跟着教授去中大型現場工地的都是名牌大學的碩士博士們。

還有,田野考古必須有一個強健的體魄。這也是為什麼田野考古的領隊教授們大多是男性的原因,每每遇到大墓,在荒山野嶺一待七八個月甚至幾年都有,女同志誰受得了。

所以女同學畢業后大多去了博物館,文體局等坐班部門,進行文物保護修復性工作。

比如周薇,畢業後去了市一級的考古研究所,算是學有所用。但這類單位編製極為有限,人家年年都缺人才,但入編要參加事業單位考試,因此很可能的結果就像周這樣,可以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但沒有編製。沒有編製,工資也不高,還沒有保障。理論上有了空編該輪到她們了,但幾年後名牌大學畢業生頻頻空降,她們這種高職高專「人才」要麼後退,要麼「撤退」。

周薇嫁人後再也熬不住,憑藉繪圖美術功底,去了一家小學教美術。

還有鄰坐的李家駒,畢業輾轉了幾家單位后,也是因為沒有編製的問題,最後當了「文物販子」。十幾年後參與了一起文物制假案,判刑入獄。

馮波,家裏找關係去了鐵道測量站工作。

魏秀華則在畢業后直接去了南方打工。

還有餘德保,白富蘊,周雅瓊……

顧為西不無憐惜的看着這群激情四溢、萬丈情懷的同學們。

當他的目光落在趙通教授寬厚的背脊上時,彷彿也看到了他的多舛命運。

趙通,今年三十六歲,西北大學歷史學碩士學位,學院副教授。因為在五年後參與國家三建委三峽文物保護項目和西陝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五」規劃項目后,有了自己的課題,主攻研究方向:史前考古。

四十四歲時被西北大學聘為文化遺產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就在他即將走入人生最輝煌的階段,他參與聯合考古挖掘轟動一時的周天子墓。然後在接觸「天子大鼎」后神秘死亡。

儘管趙通曾經對他過於「嚴苛」,也是毀滅他理想的「奠基人」,但顧為西還是想救他一把,重塑人生的同時,彌補自己一輩子的遺憾。

那麼他必須提前二十四年揭秘「周天子墓葬」。

通過這個機會,不僅可以避免因盜墓賊光顧的損失,還可以改變一群實習同學的命運。

這時,趙通回過頭,表情嚴肅的再次告誡車上的實習同學,「這次田野考古實習的機會來之不易,希望各位同學們珍惜。以前你們學習的一切規章制度自不用說。我有必要重複的是考古實習七宗罪……」

接着趙通列舉了諸如使蠻力挖掘、亂扔陶片、忘收集土樣等考古禁忌。同時暗示這次考古是以西北大學考古係為主,學院為輔,不管是對當地文管部門工作人員,還是外校實習同學,都要做到謙虛學習有禮守規矩,你們代表文物保護學院的校譽,堅決不能和西大同學發生摩擦和矛盾等等。

「我最後提醒你們,每天的探方日記一定要態度認真,如果不嚴謹不細緻,一次打回重寫,兩次打回重寫,三次你可以自己離開工地……顧為西,你在聽嗎?顧為西?」趙通微眯起眼睛。

李家駒悄悄伸手捅了捅顧為西的大腿。

顧為西懵懵懂懂睜開眼,「……」

剛才他睡著了,一來是今天精神刺激過大,他極度緊張后的放鬆,導致身體的疲憊。而且他也打定主意,他現在的第一要務是充分休息、保持體力和健康。

今明兩天會一直下雨,他要趁這兩夜一天好好休養,吃好睡好,再不能病倒在工地上。

趙通冷著臉,「我剛才講的什麼?」

顧為西一臉懵逼。

李家駒雙手捂臉,低聲提示:「……考古實習七宗罪。」

顧為西馬上回答:「考古七宗罪。」

「哪七宗罪?」趙通問。

「使蠻力挖掘、亂扔陶片、忘收集土樣……」顧為西不慌不忙回答。

趙通冷冷瞪了李家駒一眼,冷哼一聲,「顧為西同學,你為什麼要學考古?」

這個問題問得車上的同學都朝顧為西露出同情之色。因為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一切生殺大權都掌握在提問者手中。

明顯是趙通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或者要「豎典型」,拿顧為西開刀,以儆效尤。

顧為西倒是很鎮定,他暗想,趙通教授賦予的「判罰」,大概就是未來產生的新名詞「自由心證」類似——反正你說什麼,在我這裏都是錯的。

換做24年前的顧為西,肯定「死翹翹」。但現在的顧為西,卻有改變一切的超絕能力。

他神情平靜道:「考古學作為一門人文邊緣學科,與自然科學諸多學科里的諸多領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融匯交叉。因此它在給予我們激情的渲泄、藝術的審美、創造的愉悅的同時,也能給我們另外的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體驗。」

趙通眼眸一凝。

車上的男女同學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實話實話,顧為西的這番發言算不得驚艷。問題是顧為西在班上性格極為內斂,沉默寡言,屬於「一棍子也打不出個屁」的類型。平常班上老師偶爾點名提問,他的回答也總是結結巴巴的,何曾這般流暢。

「除此之外呢?」趙通繼續逼問。

顧為西想都沒想,開口就說:「考古同樣注重實證、注重論證的嚴謹有據,推理的邏輯有序。我一直為自己要當科學家的兒時夢想之破滅而耿耿於懷,選擇考古卻可彌補這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缺憾。考古內在性格的兩重性既可平衡自身的思維方式,使其便趨全面縝密,又能滿足自己不同情緒的需要,無論是激情勃發還是氣脈平和,總能在考古上面找到相應的寄託或者從考古身上能將這對立的情緒分別索得。身在考古,我們會為米格紙上的地層平剖面圖而忘我投入,也會為青銅器上的奇紋異飾擊節驚嘆。會發現,考古是藝術創造的方舟,使之痴狂迷醉;考古是科學精神的又一家園,寧靜致遠……」

趙通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車上的同學全部呆愣。

這尼瑪是顧為西同學嗎?

坐在他旁邊的李家駒歪著腦袋死死盯着他看,怎麼不到半天功夫,顧為西整個變了一個人?他這番話特么說進了老子的心底啊,老子也是這麼想的,只是說不出來。

說得太好了,顧為西同學!周薇激動的看着顧為西,幾乎忍不住要為這番話擊掌喝彩。

連趙通教授都被他的「王八之氣」震住了。

整個車廂鴉雀無聲。

顧為西心想,這大概就是時間長河的威力吧。他等於兩世為人,比他們多了近25年的新知識和閱歷,在新知識新技術層面,即便是趙通教授亦要望其背頂。

這個時代,考古和文物藝術還沒有走進百姓家庭。也沒有後世那麼多「有情懷」的文藝青年寫下一篇篇「考古雞湯」。

若是他願意,他可以脫口背誦更多的激情篇章,保證讓全車人暈眩一邊又一遍。

比如:「在陶片碎裂的空白地帶,我們想像的翅羽可以自由馳騁,捕捉各自心中歷史真實。滄桑萬年,縱橫八荒,皆可活於腦間,訴諸筆端。你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穿越時空,可以進入想像中的任何時代場景,最大限度地延續豐富自己短暫的歷練人生。」

還比如:「考古有着永恆的魅力和無窮的內涵,穿着並不時髦的外衣。或許你覺得死板生硬的地層和灰冷無語的陶片一天一天足以使人感到乏味無聊,那是因為你剛剛接觸到了一個學科最外部的粗皮表象而沒深入到其豐潤多汁的果肉和秀靈堅貞的內核。」

你們不知道,現在那些清貧的考古教授和博物館名家將陸續走進各大電視台的「講堂」和「鑒寶台」。連菜市場的賣菜大嬸大娘都能和你侃半小時古董古玩。

你們不知道,將來的大學考古系將是多麼的紅火,想進考古隊給人打下手最次的都是大學里的碩士博士,博物館招工也只要考古碩士。

你們不知道,隨着經濟發展和城市大開發,多少地下古墓和歷史古遺址在軋路機的鐵輪下灰飛煙滅;你們不知道,多少貴族王公大墓被盜墓賊們搶奪一空;你們更不知道,又有多少現在還深埋地下的帝王大墓未來將向世人掀開神秘奢侈的面紗……

不過,有着兩世為人閱歷的顧為西並不打算繼續「裝筆」。

因為他已經達到了裝筆的最高境界——你在裝筆,卻無人知道你在裝筆。

他相信,如果時間向後推十年,他如此這般地裝,保證全車人都會朝他豎起中指,「裝筆遭雷劈!」

顧為西看着同學們隱隱透漏出讚歎甚至激蕩的單純眼神,心中巨嘆——真是個大好時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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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大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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