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相見歡

5.相見歡

005相見歡

進門后,葉先生便被楓林圖吸引,放緩腳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帶着出於習慣的挑剔,隨後轉為喜悅與欣賞,一時間竟忘了給另外兩人引見。

怡君留意到葉先生的反應,心知那幅圖是佳作。葉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畫好詩詞,就像財迷看到了金元寶,雙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間,要過一陣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懷、率真性情,偶爾失態或意氣用事,不足為奇。」葉先生曾教導她和姐姐,「但你們是官家閨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時何地,都不能失了涵養。」

思及此,怡君步調如常,趨近程詢期間,覺出他在看着自己,緩緩抬了眼瞼。

程詢則在同時眼瞼微垂,調整心緒。再抬眼時,心緒平靜無瀾。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襲藏青色錦袍,長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劍眉漆黑,眸子特別明亮,眼神直接、銳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門第、背景、性情。

二十餘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對的是爾虞我詐,時有冷酷強悍的手段,面對人的時候,就算再注意,細微處也不能完全符合當下這年紀。這一點,程詢是知道的,便有意緩和氣氛,對她頷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幾步外站定,屈膝行禮,「廖氏怡君,問程解元安。」

程詢拱手還禮,語氣溫和:「在下程詢。幸會。」

是溫然如玉、謙和有禮的做派,但怡君沒忽略他眼神帶來的壓迫感。她想,這大抵是個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複雜。

葉先生聽到兩人言語,回過神來,走到程詢近前,笑道:「這幅圖實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幾多不解之處。」

「怎麼說?」程詢做個請的手勢,與葉先生轉身落座。

「先不說。」葉先生笑意更濃,「我得考考學生的眼力。」轉頭吩咐怡君,「難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稱是,轉到南牆前,凝神望向那幅畫。

畫中景緻驚艷了她:楓林晚照,紅葉似火,林蔭路盡頭是拱形橋、小河流,再遠處,是起伏的山巒。

楓樹的樹榦遒勁,枝繁葉茂,光線有明有暗,顏色有深有淺;

輾轉在半空的紅葉輕盈飄逸,掐掉葉柄就能飛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釣的藤椅;

遠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靜寂寥。

一幅畫中,融合了多種純熟的技巧和手法,輕靈、厚重、朦朧、鮮活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繁複的畫,也只有功底特別深厚的人敢作,各種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否則,一準兒露怯。這也是大多數人專攻一種事物、景緻的緣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誰人之手,怡君一定以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沒轉頭看程詢。

就算是天賦異稟,但他興趣廣泛,哪一樣都要佔據時間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兩年前,葉先生曾帶着她看過他的水墨,那時已經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夠瞧。

兩年時間,就能精進到這地步?要是這樣的話,他倒是真擔得起奇才的名聲,除了心服口服,還有點兒被嚇到了。

這時候,程福走進門來,對葉先生娓娓道:「有夥計送來了書桌、書架、座椅、文房四寶,還有一些擺件兒,是夫人和大少爺的意思。別的好說,只是書桌書架較重,需得小的幾個抬進房裏,卻不知安置在何處。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著小的行事?」

「這是怎麼說的?」葉先生笑着站起身來,對程詢道,「貴府也太周到了,實在是受之有愧。」

「應當的。」程詢一笑,「要不要我過去幫把手?」

「不用,不用。」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她怎麼敢吩咐他做這等事?葉先生道,「我去去就來。」

程詢親自送葉先生到門口。

怡君隱隱聽到言語聲,只當是葉先生在和程詢閑談,注意力不能轉移,慢慢後退,在遠一些的距離觀望。

是這樣美的一幅畫,初刻驚艷之下,她很想走進那條紅葉路;其後望見遠山,心頭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縱觀整個畫面,襲上心頭的是悲傷。

是不是意識到,再美的景緻,到歲暮天寒時,將要化作肅殺荒涼?

是不是感知到,作畫人落筆時,心中盈滿孤獨離殤?

離殤?是對秋日,還是對哪個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紅葉、河流的靈動美麗分明叫人歡喜,與整幅畫的氛圍不符。

她錯轉視線,告訴自己停止研究這幅讓她陷入混亂的畫。

「怎樣?」隨着趨近的腳步聲,程詢和聲詢問。

怡君轉身面對着他,由衷道:「美輪美奐,太少見。可越是細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詢揚眉,笑,「不妨說一說,我洗耳恭聽。」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禮之後,把方才所思所想簡潔又委婉地道出。

程詢認真聆聽,隨後做出解釋:「畫中景緻,並非憑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臨其境,所見一切,像是烙在心頭。已經畫過很多次,這一幅勉強還原了當時所見的七/八分。與其說是功底見長,倒不如說是熟能生巧。現在若讓我作水墨畫,興許還不如兩年前。」

怡君將信將疑,凝着他的眼眸,靜待下文。

「畫自己真正喜歡、懷念的景緻,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這和作詩應該是一個道理,婉約、豪放、愁苦都寫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詩幾百首,膾炙人口的卻屈指可數。」程詢硬著頭皮給她擺這樣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說道:「不會的。」

「但願。借你吉言。」程詢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後的溫柔。

他這會兒的笑容,讓她腦海浮現四個字:如沐春風,與此同時,心跳漏了半拍。該迴避,眼瞼卻不受腦子的支配,回眸凝視一會兒,才能錯開視線。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從相見到此刻,沒多久,卻引得她差點兒犯花痴。說起來,自認真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看過俊美男子的人。

所謂的妖孽,怕就是他這種人吧?

揶揄自己的時候,把他也帶上了。

程詢捕捉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莞爾而笑,心穩穩落地。

怡君問起最受困擾的意境的問題:「怎麼會讓人有悲傷之感?」

「有么?」程詢一本正經跟她裝糊塗,「我怎麼沒看出來?」

怡君心說,這興許是這幅畫最精妙之處,你要真是看不出,該說可惜還是可嘆?轉念一想,不可能。她認真地審視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畫筆見人心,否則,便一絲靈氣也無。」

那句「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是他之前親口說的。凡事不過心的話,怎麼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達出「你怎麼能理直氣壯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詢笑出來,現出整齊瑩白的牙齒,繼續賣關子逗她,「這事兒吧,說來話長。我聽說過,令尊、令兄喜作畫,眼力尤其好。」喜歡不假,畫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虧買到贗品練出來的,「過兩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帶着這幅畫登門求教,也要問問貴府有沒有類似的畫。到時他們的看法若與你大同小異,我會如實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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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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