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逃不出

第八十八章 逃不出

「母妃——!」寧然驚呼一聲。

此時營帳內的三人都已看清:闖進來的人,正是鎣娘。

仍是荊釵布裙、僕人打扮的鎣娘,在裝暈騙過無名氏之後,悄然擺脫了看守她的兵士,暗夜潛行,仗着對營地地形的熟悉,繞過哨崗及巡邏士卒,避開陣中機關陷阱,直闖李熾營帳。

闖進來,自是為了營救俘虜,昔日的如意宮主母,蛇蠍美人的城府手段,並不會因為境遇落魄了就變得一無是處,好歹她年輕時也擅於騎射,有些強身功夫,就憑無名氏指派的那幾個小嘍啰,還困不住她!

而李熾身邊的人,似乎已習慣了她這三年來淪為奴僕、忍氣吞聲的模樣,居然都掉以輕心了,甚至連李熾都大意了,居然忘了鎣娘最厲害的手段,就是用毒殺人於無形!

不僅李熾疏於防範,就連趙野將軍都似乎忘了貴妃娘娘昔日的手段,還當她是個可隨意羞辱欺負的卑賤下人,此刻見她闖進來,趙野居然用主人家呵斥奴婢的口吻,勃然怒斥:「賤婢,滾出去!」公子被人用劍架著脖子,惹急了寧然只怕公子性命難保,他自個出了劍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這個節骨眼上,鎣娘這賤婢闖進來搗什麼亂?

「不想你女兒死在本將軍手上,你個賤婢還不趕緊滾出去!」趙野聲色俱厲,手中長劍始終抵著寧然後背心,還作勢欲刺,劍芒又刺入寸許。

寧然只覺後背心隱隱扎痛,趙野的劍芒刺破了她的上衣后襟,劍尖已抵到了肌膚上,一陣寒意襲來,遍體生涼,她不由得攥緊手中「紅淚」,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青,但她始終沒能狠下心來傷及李熾,縱然他有千般不是,一想到他竟是自己的生父,她始終下不了手,即便母妃闖進來看清此間形勢時,就不斷地用眼神暗示她:快動手殺了李熾!

看到女兒沒有絲毫動作,原本還心懷顧忌、僵立在三人面前的鎣娘,終究是按捺不住了,知女莫如母,她看出阿寧在猶豫——「紅淚」見血封喉,劍刃蘊毒厲害無比,一旦割傷李熾,頸項見血,就極有可能毒氣攻心要了他的性命!阿寧只想用劍要挾綁架李熾,將他當做人質,好讓自己走出營地逃出生天。只不過,阿寧還是低估了李熾的陰險狡詐,此舉無疑是與虎謀皮!

阿寧渾然不知危險就在眼前,救女心切的鎣娘再也顧不得許多,正當趙野作勢用劍去捅阿寧時,鎣娘出手了,長袖拂風,一縷無色無味的輕煙猝然籠罩在趙野面門上。

噹啷!長劍脫手墜地,趙野悶哼一聲,捂住自個的臉,突然之間猶如酩酊大醉般的搖晃身形,直晃到李熾身後,一屁股跌坐於地,痛苦呻吟:「公子,這妖婦施毒,救、救我……」

李熾這都自身難保了,哪裏還能救得了別人?適才,見鎣娘闖進來時,他就心知不妙,正暗自盤算如何脫身呢,不料趙野竟如此莽撞,不但激怒了鎣娘,還逼得她鋌而走險,立馬動手,他沒能擺脫寧然手中的利刃要挾,眨眼之間又落到了鎣娘手中。

劈手奪來阿寧手中的「紅淚」,鎣娘逼近,幾乎與李熾貼面站着,「紅淚」鋒芒畢露,森然劍氣逼迫,他脖頸上登時汗毛直立。

「今日,我絕不會再輕饒你!」迎著熾郎變幻莫測的眼神,鎣娘怨恨地道:「這三年,我本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毒殺了你,但我仍顧及你是阿寧的生父,顧念當初你我的夫妻情分,我忍了!不論你怎樣報復我,我都忍了!可是今日,你將主意打到阿寧頭上,罔顧父女血親,執意要傷害阿寧,我再不能忍下去!」

「三年前,我就該殺了你!」李熾咬牙切齒,「是你害得我變成如今這個樣子!都是你的錯!」

「你成不了大事,還要將責任推卸到別人的頭上?」鎣娘反唇相譏,「二十二年前我就瞧不起你,二十二年後我仍舊瞧不起你!你就是個無能的窩囊廢!只配當個縮頭烏龜,一輩子躲在暗地裏搞些陰謀詭計,成不了大器!你會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你贏不了別人,尤其是贏不了鞫容!」

一聽她提及鞫容,李熾眼神陰鬱,心頭恨得滴血:「鞫容?你還好意思和我提這個人?當年就是你,與鞫容合謀弄了什麼掉包計,到頭來,你不過是引狼入室,賠上所有成全了他和那個狼小子!」

鞫容,這個人豈是她能夠駕馭的?

羿天,以傀儡棋子的身份逆襲,成了一國之君,比鞫容更難駕馭的人!

「不錯!成王敗寇,我是贏不過他們,但我比你強!」鎣娘挑眉冷笑,冷艷逼人,「至少我不會像你這樣不敢承認失敗,執迷不悟!」

「住口!」李熾的眼神變得極其可怕,像是吃人的鬼,恨恨地瞪着鎣娘,一字一頓道:「本公子不會敗,任何人都休想擋了本公子的路!」

此話一出,李熾縮攏在袖口的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竟夾着一枚棋子,猝然彈指,棋子射了出去。

鐺!營帳內暗藏的一處機關被射來的棋子觸動,一支利箭激射而出,竟是沖着寧然飛射而來,而她,只顧著去聽母妃與李熾的對談,壓根沒有注意到此間還有機關暗箭。

千鈞一髮,鎣娘猛地撲向女兒,將阿寧撲倒在地,險之又險地避開那支利箭,撲跌在地上的鎣娘出手如電,飛劍殺人,立馬沖李熾還以顏色。

利刃划空激射,照着李熾胸膛擲來,眼看是躲不過去了,卻不料,李熾竟然反手揪住一人,猛推出去!

趙野被推得身不由己往前一衝,成了人肉盾牌,噗!飛擲的「紅淚」沒入他的胸膛。

一聲慘叫,趙野被利刃穿心,倒斃氣絕。

母女二人則乘隙逃了出去,寧然出逃時還將自個的行囊與長劍一同帶走,沒了「紅淚」,還有長劍防身,衝出營帳便可拔劍殺出一條血路。

「來、來人……」死裏逃生的李熾,驚魂未定,捂著頸項想要喊人來,可是拼盡全力,他竟無法大聲呼喊,脖頸上酥麻酥麻的,緊接着就像是腫脹了一般,木木的,半個脖子都沒了感覺,捂在頸側的右手,指縫間縷縷血絲蜿蜒而下,方才鎣娘撲過去救女兒,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也一併抽走,只是抽劍時她似是刻意用了些力道,短刃劃過,瞬間在他的頸側肌膚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頸側被割傷,傷勢倒不嚴重,但是傷他的短刃並非尋常器物,而是帶有千年詛咒的上古神器——毒刃「紅淚」!

毒已侵入血液,李熾感覺不妙,忙封穴護住心脈,沒去止住傷口上的血,只能放血清毒,從隨身攜帶的寶瓶中掏出一枚避毒丹服下,看也不看倒斃在面前的趙野將軍,他慌忙衝出了營帳。

帳篷外,值崗放哨的兵士橫七豎八地暈倒在地上,無名氏尚未回來,凡是那對母女經過的地方,都有被毒煙熏倒的士卒,沿路只見被撂倒的人,不見逃犯的身影,看來她們已逃出營地了。

李熾慌了,大步流星衝到營地所設的陣眼那頭,將懸掛在那裏的一面銅鑼咚咚敲響,十萬火急地召集來營地別處方位的人,連死士也隨即出動,身背勁弩,一大批人緊跟着他離了營地,急追逃跑的俘虜。

※※※※※※

鎣娘母女二人選了一條最快的捷徑,捂著口鼻一路飛奔,很快就到了城牆那頭,出了地火煙瘴繚繞的「鬼蜮」禹城,城外一片荒蕪之地,若是在城樓上居高臨下,空曠荒野盡收眼底,沒有絲毫藏身之處,好在眼下是深夜,雜草有半人多高,黑燈瞎火的躲個人也不容易被發現。

「往南走,那邊有河道。」鎣娘拉着女兒的手,於荒野之地狂奔,亡命天涯一般驚慌地奔逃,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咱們可以泅渡過河,天亮之前,可以找到城鎮,那裏有朝廷安置的衙門……」只要將阿寧送到衙門裏頭去,讓官老爺派守軍護送她回長安,到了宮城、當今天子的身邊,還有誰敢再傷阿寧半根豪發?

「衙門去不得!」寧然急道,「他能在陸州安頓叛軍,潛伏三年且不被朝廷發覺,陸州的衙門及守軍里一定是出了內鬼,陸州已被叛軍的勢力滲透,去此地衙門等於自投羅網!」

若非陸州的官老爺們給叛軍撐起了一頂保護傘,瞞住了朝廷,李熾等人如何能安生地躲在此地?

這裏成了叛軍的庇蔭之所,那麼,她們不僅僅要逃出禹城,還要逃離陸州,才算是安全脫身,否則……

「看來只能繞城走了,盡量避開此地的衙門守軍。」鎣娘心裏有些發涼,心知想要逃出陸州很難,李熾隨後就會發動所有的力量全境追緝,到處都會是他的耳目眼線,密密編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想躲都很難。但是她們必須逃,哪怕只有一絲機會!

「那條河就在前方不遠處了!」潛水泅渡,更難被人逮到,鎣娘拉着女兒倉皇地奔逃。

河水折射著月光,前面不遠處那片光亮,吸引著拚命逃亡的二人,漸漸沖着河岸靠近。

不停的跑啊跑……

快了、快了!

寧然彷彿聽到了流水聲,拼盡全力地往前跑,突然,咻的一聲,一枚箭矢划空而至,射入草皮,釘在了她的腳尖前方寸許之處,箭尾系的響鈴還在不停地晃,叮鈴作響。

這是一枚響箭,預示著敵人已經追來,寧然一慌,腳下一絆,猝然跌了一跤。

「阿寧,快、快站起來!」鎣娘收勢不住衝出幾步后,忙折返回來,一面伸手去拉女兒,一面驚急地往四周張望,當她看到一丈開外出現了忽明忽暗的火光時,心膽都顫抖起來:糟了!他們追上來了!

「趴着別動!」伸出手去想要拉女兒一把的鎣娘,突然用力一推,反倒將阿寧推倒在草叢裏,急道:「快藏好,千萬別動,別出聲。」

寧然一怔,跌倒在草叢裏,耳朵貼地反而清晰地聽到追兵的腳步聲,已越來越近!她馬上反應過來,慌忙伸手想要阻攔:「不要!」伸出去的手,抓了個空,她眼睜睜地看着母妃轉身往反方向奔逃,獨自去引開追兵。

這太危險了!寧然不願自個躲著,讓母妃獨自去冒險,剛要起身去追,突然,漫天箭雨落下,正獨自跑着的母妃,猛地跌沖了幾步,身形搖晃着,又蹣跚著努力往遠處再行一段距離后,緩緩倒下了……

「母妃——!」寧然衝出,箭矢「刷刷」地擦身而過,待得追兵收箭,只留遍地斜插的羽箭時,她已衝到了母妃身邊,赫然看到母妃後背中了無數支箭,撲倒在草叢裏,身下一灘血漬觸目驚心!

「……阿寧。」感覺到女兒在身邊凄凄呼喚,鎣娘吃力地睜開眼,彌留之際,有許多話想要與阿寧講,卻來不及了,只能藉著迴光返照那一瞬的力氣,伸手,牽住女兒的手,含淚道:「母妃錯了……阿寧你、你要……要幸福……要幸福地活下去!」

啪嗒!鎣娘的手,死氣沉沉地垂落下去,終究是牽不住阿寧的手了,她帶着遺憾,與滿心的不舍,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

「母妃!母妃……」聲聲呼喚,喚不回逝去的親人,寧然顫手抱起母妃,獃獃地坐在草叢裏,丟了魂魄一般,風,吹過面頰,涼涼的,一種冷意,浸透了全身上下。

渾渾噩噩之際,恍惚聽到一陣腳步聲,有個人影靠了過來,隨後,她聽到了李熾的聲音,宛如從地獄深淵裏傳出的,鬼魅般的詭笑聲:「進了籠子的獵物,還妄想脫身?呵!」

一大批人湧上來,火把光照下,頸側仍在流血的李熾,鐵青著臉,踱步上前,看到寧然抱着中箭氣絕的母妃呆坐在那裏,也看到散落在草叢間的那副行囊,他猝然彎腰,從行囊里掉落出來的物件中,拾取一物——真絲重緞,鳳穿牡丹,盤錦喜字,這是一塊新娘的紅蓋頭,是當年寧然即將嫁給羿天、在二次出降前,親手刺繡的那塊新娘喜帕。

儘管那刺繡圖案略顯粗糙,卻也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綿綿絲線流露待嫁女兒心,喜帕那紅艷之色似乎還殘留着當年那一絲喜氣,這麼多年了,她仍將這塊喜帕隨身攜帶,仍忘不了羿天當年於長安劫喜轎時給過她的承諾:

寧然,我此生,只願娶你一人!

天意弄人,她與他相愛不能相守,即便離開了他,獨自浪跡天涯,她仍帶着這塊親手縫製的新娘紅蓋頭,此生唯一的夙願,就是當一回他的新娘。

「嘖,喜帕!」李熾笑得古怪,「當年的寧然公主,於長安城繁花似錦的艷陽天裏出嫁,宮裏出的儀仗是何等氣派,何等風光,可惜啊,你的命不好,貴為帝姬,卻是個亡國妖姬!」

「匡宗寵愛你這個『女兒』時,你幫着如意宮的妖婦圖謀皇位,結果呢,匡宗丟了江山丟了皇位丟了性命!」

「如今你又要禍害新皇帝了,他要是為一個女人拋棄皇位,色令智昏,那他就是個昏庸君王,被世人唾棄!而你,就是禍害國君的孽障,稱之為亡國妖姬也不為過!」

李熾這番話,簡直是顛倒黑白是非,將自己這個禍害嫁禍到無辜者的頭上,對羿天的嫉妒,令他心生詛咒,惡毒的詛咒:

昏庸君王,亡國妖姬,世人唾棄……

這更像是李熾想要得到的結果,為此,他將那塊喜帕輕輕蓋到了寧然頭上,口蜜腹劍地籌謀道:「寧兒,為父幫你達成夙願如何?讓你披上新嫁衣,蓋上紅蓋頭,站在城牆上,等着你的心上人來娶你!很快,他就會來迎娶你……」

當年的賜婚令下,寧然公主出嫁,李熾籌謀的這一局棋,最終還是要以這樣的方式來見分曉,多年以後,她還是逃不過棋子的命運。

出嫁?

蓋上了喜帕,寧然眼前一片紅,猩紅,宛如無盡的血海,她閉上了眼,雙肩聳動,突然笑出聲來!

三年了,自從與至愛之人分離,與剛剛出生的孩兒分離,她忍受的煎熬與痛苦,日復一日的,盼不到一絲希望,然而,這三年以來,她從未哭過,謊話精的能耐就是口是心非,不哭反笑,笑得最歡之時,心頭卻在滴血……

蓋着紅蓋頭,突然發笑的新娘,令李熾驚愕了一下,周遭也猝然安靜下來,空曠的荒野上,火把、勁弩,肅立的兵士,一片蕭殺之氣,寧然抱着親人冰涼了的屍身,不停發笑。

笑聲凄然如泣,久久回蕩在荒野,於夜色之中更添幾許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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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江山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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