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臉大將站在城頭,

三黑臉大將站在城頭,

南城。

黑臉大將站在城頭,但見清軍緩緩後撤,雖然是敗退,卻整肅不亂,所有的傷兵亦被攙扶而走,回頭再看城頭的血肉模糊,哀聲盈耳,不禁嘆一口長氣,憂從中來。

這時,一個血污滿身,吊著胳膊的人蹣跚的走上城頭,大將眉毛一聳:「你?」那人艱難的跪下,悲聲道:「何剛交令!」大將見他渾身帶血面目不清,不由吸口涼氣,一把托起他,顫聲道:「何剛?!弟兄們呢……」何剛向後一指,大哭:「都在這呢--」大將抬眼向內牆裡望去,只見散亂不整的十幾片紅影,艱難而又緩慢地從街道上蠕動而來,漸漸近了,便看無人不是傷痕纍纍,無人不是渾身浴血,大將一生經歷無數的血戰,卻不曾這般驚心過!要知道這八百兵是他從陝西帶出來的老部下,是他的精銳老本,萬不想一場血戰,竟只存十幾人,由此,西城的激戰可見一斑,揚州的危急更可見一斑.

「來人---送何千戶去休息!」大將壓抑著心中的悲痛和驚駭,命令自己的親兵.

安排完城防,大將回到居所,只覺心中鬱悶,酒飯難以入口,雖然一夜激戰疲憊不堪,卻怎麼也無法合眼,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哀聲,母哭其子,妻哭其夫,更是煩躁,於是便在屋中不停的踱步,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不時搖頭長嘆,終於,像是下定了某個決斷,他咬牙站定,拉開房門,小聲命令外面的親兵:「叫賈千戶來見我——」

盧耀陽睜開眼睛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發現自己躺在榻上,一個蒼白瘦削中年人坐在榻邊,正深切的注視著自己。

「督師,」盧耀陽叫一聲,翻身要坐起,突然覺的左臂、胸口一陣疼痛:「啊,啊,」低頭看,自己穿著一身乾淨的白棉內衣,左臂、胸口已經被包紮上了繃帶。

史可法按住他,微微一笑,沙啞的道:「雖然只是小傷,但也不要亂動,你中了十幾箭,要不是這身上好的袍甲,不死也重傷啊。」盧耀陽深深望著他,只是幾天沒見,督師好象又瘦了一圈,整個人蒼白憔悴,乾瘦的如一根枯木一般,心中一酸,低頭道:「韃子退了?」

「恩,」史可法帶著欣慰和感懷:「多虧你刺下滿軍大將啊,不然揚州就危險了——」

盧耀陽:「衛國殺敵是學生的本分,不過此次不是學生之功,是劉將軍提前料敵,早給了八百勇士令我救援的。」

「哦——」史可法點點頭,沉吟一下,嘆道:「也難為他了,劉將軍戎馬一生,是大將之才,可惜揚州城兵馬太少,難有他施展的餘地啊。」

盧耀陽憂心的望向他:「督師不用憂慮,揚州城還有這麼多的百姓,我大明更還有千千萬的百姓,只要你能帶我們突出重圍,登高一呼,千軍萬馬唾手可得啊。」

史可法搖頭,正容道:「不要再勸了,天子把揚州交給我,我怎能棄城而走?國事衰竭,就是因為臣子不能盡心守責,我既為揚州督師,那麼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盧耀陽眼眶一紅,悲切道:「如今朝廷由馬士英、阮大鋮專權,他二人欺上瞞下,禍國殃民,若督師在,他們還有顧忌,督師不在,我大明......」說到痛心處,從榻上爬下來,跪倒在史可法的腳下,失聲大哭:「督師三思啊。」

史可法閉上眼睛,蒼涼的道:「自先帝殉國以來,我夙夜憂嘆,憚精竭慮,可國事卻愈危,人心卻愈散!」說到這裡,他的眼眶也紅了:「史可法才疏智淺,上不能救國家,下不能安黎民,已是深負天下的眾望,若是再守不住揚州,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天下人?」

「督師,不能啊——」盧耀陽伏地大哭。

史可法雙手托起他,平靜道:「耀陽,不要哭,知道嗎,你的眼淚太多了,男兒大丈夫怎麼總哭哭啼啼的?」

盧耀陽強忍著眼淚:「是,老師。可老師一去,朝廷大局可怎麼辦?江南百姓怎麼辦?」

史可法望著他,搖頭:「我若棄了揚州,朝局恐怕會更不堪。馬阮之黨無時不欲除我東林而後快,他們必藉機發難,到時朝中清流大損,小人趁機而上,國事將更不堪,你明白嗎?。」

盧耀陽心神無主,嘎聲:「.....既如此,學生將從老師而去。」

史可法搖頭:「糊塗,我死是因為我是揚州督師,守不住揚州,揚州就是我的墳墓!而你,年輕有為又有萬夫不當之勇,正應該為國效力,去克複中原!韃子雖多,未必能攔住你,你萬不可灰心。」

盧耀陽的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老師為國殺身,我義當從死,何敢偷生。」

史可法凝視著他,突然一撩衣袍的下擺,猛的拜在盧耀陽對面。「啊-」驚的盧耀陽趕緊伏拜,哭道:「老師,你這是幹什麼啊?」

史可法直起上身,莊嚴道:「我為國死,你為國存,你我師徒殊途同歸,都是為了大明,今天你若不從,為師只有跪死在你面前了。」說完,連拜三下。

盧耀陽大哭,以頭叩地:「老師——」

史可法托起他,凝視著他年輕而滿是涕淚的臉龐,動情道:「耀陽,你雖叫我老師,可我卻沒有教過你什麼,現在我只告訴你一句話:韃子不過百十萬人,十幾萬的兵,只要漢人能齊心協力——驅逐韃虜,克複中原,不過是彈指間。」

盧耀陽流著淚點頭。

史可法悲滄道:「可我漢人柔弱離心,力不能聚,兵不能強,更有吳三桂,洪承疇這些無父無祖,棄國棄家的大漢奸!.....唉,前路艱辛,必多坎坷,這條路不好走啊——」眼眶泛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盧耀陽已是泣不成聲,就在他抽泣間,史可法已經站起,輕輕的走了,直到走了很久,空氣中彷彿還回蕩一聲聲沉痛的嘆息。

盧耀陽抬起頭,凝望著督師的去路,只覺心都空了,揚州城的陷落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督師有心,憑自己的長槍和忠勇的將士,一定能護送督師出去,那樣大明還有定海神針,朝廷就亂不了,江南就亂不了,可督師蒼涼的語氣卻讓他明白,督師累了,也厭倦了,朝廷的昏亂,江南明將對清軍的望風而降,一點一點蠶食著兵部尚書兼揚州督師的勃勃雄心與中興大計,唉,揚州被圍十幾天了,南京的朝廷沒有一點消息,發生的馳援檄文也只招來幾千人馬,要知道在南岸,還有十幾萬明軍呢,馬士英他們坐視揚州危急,督師危急,更有甚者,就像揚州城下的清軍,有一半在一月前還是明軍的旗號,平日他們大把揮霍國家好不容易為他們湊起的軍餉,可在國家最危急最需要他們的時刻——反咬一口,窮凶極惡的撲向自己的主人,想到這些,盧耀陽憤懣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忍住淚,穿起衣甲紮好腰帶,伸展幾下手臂,抓了立在旁邊的紅纓槍,就要往外走。

一個士兵走了進來,手裡捧著木盤,盤裡一碟肉,幾塊饅頭,還有一大壺的水。士兵敬意的看著他:「大人,該吃飯了。」盧耀陽滿是悲憤與淚水的腹中這才感覺到了飢鋨,他狼吞虎咽的大口吃肉,大口喝水,完了喘息道:「督師去哪了?」

「督師到城中慰撫受傷的百姓了。」

「那現在什麼時辰?」

「申時,大人。」

盧耀陽點頭,大步出了這裡,史可法的倔強與堅持他是了解的,要改變主意幾乎是不可能的,可盧耀陽還是要去試一試,天空很藍,藍的透明,太陽卻很暗,一抹淡淡的紅暈圍著它,周圍很靜,只聽的無邊無際的鼾聲,連續奮戰一天,大家都還在休息,街道上只有幾個巡邏的老卒,老卒們看見他都非常崇敬的向他行注目禮,盧耀陽順著街道向南門而去,一路上看見整個揚州已是面目全非了,昔日繁華的街市被拆得狼籍廢墟,有幾處濕漉漉的地方還在冒著殘煙,那是被紅夷大炮打中的。

漸漸他來到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小院的門沒有關,盧耀陽走了進去,這裡是督師的至交好友兵部主事-黃日芳的住處,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一人能讓督師改變主意,那就是他了。

小院很小,盧耀陽兩步就到了窗前,聽的有兩人正在說話。一個平靜的說,另一人卻止不住的哭泣。

「國家到了如此地步,做臣子的有何臉目偷生延年?你雖只是我的書童,卻好比我兒子,現在我就把老母託付給你了。」

一人大哭:「大人為國殉節,小人怎麼偷生啊——」

「忠孝是天地的大義,我為國亡,希望你為我存身,以善養我母,這樣我也能含笑九泉了。」

「嗚嗚」

「這是三封家書,一致老母,一致夫人,一致叔父兄弟,如果你能逃出揚州,就告訴她們,黃日芳為國盡忠,死的其所。」

「大人」

盧耀陽沒有再聽,含著熱淚悄悄退出,在小院外捶胸大嘆,這真是天絕督師,天絕大明了,唉,失魂落魄之餘,他紅腫著眼睛,悲滄的漫無目的而去。

漸漸的他來到南城,南城下,幾乎靠著城牆邊的一個宅院是劉將軍的休息所,看到盧耀陽走來,門口的兩個老卒充滿敬意的昂昂挺立,現在盧耀陽刺死滿清大將的事情已被傳成了神奇,揚州城的每個人都幾乎要像崇拜神靈一般的膜拜他。

盧耀陽:「通報一聲,我要見劉將軍。」

「劉將軍正在休息,任何人也不見。」老卒眼中有一絲的不自然。

盧耀陽要見劉將軍只是想交令,見劉將軍沒空,也不多想。他現在空蕩蕩的,就像被抽走了靈魂,卻塞回了一腔莫名的悲憤,低著頭,又上了南城頭。城頭上只有少數的明軍在警戒,一名千戶挎著刀,來回的巡視。他叫韓鵬,是劉將軍手下的四個千戶之一,臉上總是帶著誠懇無偽的笑意,樸實的像個村夫,不過盧耀陽並不喜歡他,就像不喜歡整天陰沉著臉的劉滄湖,劉滄湖就是那黑臉小將,劉將軍的侄子。

這兩人的表情就像是刻在臉上的,盧耀陽在南門軍中也幾十日了,卻始終是對兩人敬而遠之,說不清道不明,總覺有些隔膜,可對另一個千戶何剛就不一樣了,何剛是個典型的北方漢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作風豪爽,是那種恨不得把心窩子都掏給朋友,一句話卻也能把所有朋友得罪光的人。

「啊,」韓鵬驚呼著迎上來,滿面崇敬道:「盧參軍,你的傷好了嗎?」

盧耀陽:「何千戶呢?」

韓鵬有些歉意搓著手:「我沒見他,這會應該在休息吧?你知道的,他的右臂受了傷。」盧耀陽知道,昨晚到西城的將士死傷殆盡,活著的無一不挂彩,何剛的右臂更是幾乎被一個滿兵砍下,還好,差那麼一點,何剛咬著牙,反手一刀就將那凶獰的滿兵削去半個腦袋,然後才痛叫了出來,那時正是最危急的時候,他退了幾步,撕下衣襟,自己草草包紮一下,立刻又猛撲了上去。

若不是他帶著手下兄弟拚死抵擋,恐怕就等不到盧耀陽刺死滿將了,他的忠貞和勇敢才是昨晚最大的功臣,盧耀陽下了城牆,在韓鵬恭順的目光中,大步向何剛的住處走去。何剛的住處也在城牆邊,是間小木屋,不過屋裡並沒有人,只有凌亂的一些東西,盧耀陽就在床榻邊坐了,他想,也許何剛是出去了。可等了一會,何剛還沒回來,他就有些奇怪了。

他了解何剛的習慣,這些天何剛從來是兩點一線,城牆木屋,木屋城牆,現在他吊著受傷的右臂又能去哪呢?

出了何剛處,已經是黃昏了,他再來到劉將軍處,老卒卻依然說:「劉將軍在休息,誰也不見。」盧耀陽只能離開,不過對老卒欲說還休的眼神卻有了一絲的懷疑,一方大將,在這危急時刻,一天不見人好象有些奇怪,他一邊想著一邊上了城頭,城頭上燃起了風燈火把,把城外一丈的地方照的通明,遠遠的,他看見清軍連綿的風燈海洋,清營很靜,想來他們也在積蓄力量,他們的損失雖然不小,可卻能源源不斷的得到補充,可揚州呢?一絲悲涼湧上盧耀陽的心頭,明軍死傷已多半了,訓練有素的士卒更所剩無幾,剩下的老弱還能不能擋住下次的進攻?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黑影突然從遠方的黑暗中向城牆飛了過來,漸漸近了,原來是個穿著漢人衣衫,頭上卻緊裹著一方頭巾的騎士,騎士馳到城牆一箭處,突然勒住戰馬,張弓搭箭,「嗖」的向角樓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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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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