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擦肩而過的美麗
9月1號是S中學開學的日子，清晨的陽光穿過茂密的銀杏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伴隨着悠揚的課前音樂，這座沉寂了一個暑假的老校再次沸騰起來。
蘇小陌沿着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向教學樓走來，此時她的心情有點雀躍，又有點緊張，畢竟一個星期前她還在北方的大學里幫導師做完最後一個設計，今天卻站在南國的土地上，成了一名實習美術老師，這種由學生到老師的身份轉換，讓她對自由飛翔充滿期盼的同時，對未來也有一點小小的忐忑和不安。
新建的教學樓為這座百年老校增添了一抹青春的亮麗，紅色的屋頂，乳白色的牆體，淡藍色的窗玻璃，整幢建築恢宏大氣又透露出濃濃的藝術氣息，一看就出自大家手筆。這是本校第69屆畢業生在百年校慶上對母校的獻禮，每個設計細節都體現出「愛和奉獻」的主題。
教學樓的北面正對着操場，為了營造更好的視覺效果，設計者可謂別具匠心，將北面出口設計成玻璃幕牆，樓梯也不同於其他出口的直梯，而是旋轉樓梯，這樣不論你站在哪個位置，都可以一覽無餘的看到操場上的美景。
平時除了上體育課，學生都是不走這邊的。離蘇小陌的第一節課還有十多分鐘，她不想這麼早就站到教室門口忍受緊張的煎熬，想想還是繞路爬樓梯放鬆一下吧。
蘇小陌踏着陽光的碎片拾級而上，在二樓的轉角處她停住了，設計者真是有心，竟然不忘安放一張整容鏡，她四下望了望，確定沒人，這才站到鏡前。
放鬆，吸氣，呼氣，微笑，很好！淡如煙裊的秀眉下是一雙澄如秋湖的眸子，微微一笑就彎成了月牙泉，纖密的睫毛輕輕一眨，又透出一股調皮的味道，她算不上多漂亮，但上彎的唇角和含笑的眼睛，讓整個人都煥發出明媚的氣息，像三月的風，溫暖而不張揚。
她對今天的着裝很滿意，白色雪紡襯衣，領口處被海藍色的緞帶系成一個飄逸的蝴蝶結，胸前的一點蕾絲邊讓職業化的設計中又增加了一點可愛。深藍色的裙子剛好到膝，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遠看就像藍色海面上的一朵浪花，靈動又充滿朝氣。如果能把她的BOBO髮型換成一肩飄逸的長發，相信會更有淑女氣質。
她對着鏡子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真是太粗心了，這條hellokitty的手鏈表可是與她的老師身份不符，怎麼竟忘了摘。可惜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口袋，放哪兒好呢？她想了想打開文件夾，將錶鏈掛到夾子上，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可以在看資料的時候順便看時間，嘴角又習慣的揚起。
她正得意的看著錶上的時間，準備往走廊那頭的畫室而去，就在轉身的一瞬間，與一個高大的身影撞了個滿懷，她踉蹌地退了兩步，資料撒了一地。
這時耳畔響起一個冷漠的聲音「不好意思，剛才沒看見。」與此同時一雙修長的手迅速將資料整理好，在打開文件夾的時候，那隻hellokitty正掛在夾子上左右搖擺沖他笑，唇角幾不可查的動了下，隨之而出的是一個「哼」
蘇小陌還沒有從疼痛中緩過神，又被這似嘲似笑的一個「哼」勾起了心火。「沒看見？那你長眼睛幹嘛用的！」蘇小陌氣憤地脫口而出，卻在他抬頭的一剎那，硬是把後半句給咽了回去。
那是一張完美的無可挑剔的臉，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嘴唇，濃淡適宜的劍眉下是一雙深邃的眸子，只是眸底冰封著一絲凌冽的氣息，透著淡淡的冷漠與疏離。蘇小陌被徹底的震撼了，雖然她畫過無數希臘神話中的神邸，但眼前的這個人，還是重新詮釋了黃金分割點下美的含義。
在看到蘇小陌張大的嘴巴和滿是星光閃耀的雙眸，他眼底閃過一絲促狹，「學校規定不許戴飾品，但手錶例外。」聲音不似剛才的冰冷，他將文件夾往她懷中一塞，拿起自己的書，「噔噔噔」向三樓跑去。
蘇小陌還沒有從這句話的意思中醒轉過來，腳步聲忽然停了，他在三樓的轉角處探出半個身子，「哎，發什麼呆呢？你不想開學第一天就被老師關到門外吧！」說完沖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是從唇角到眼底深處的笑。
這個人怎麼可以在短短的一分鐘內有這麼豐富的表情變化？蘇小陌徹底呆掉，本能的回了一個傻傻的微笑，可哪裏還有人影。
上課鈴聲響起，蘇小陌這才將視線從三樓收回，好不容易消散的緊張感再度襲來，在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個陽光燦爛的微笑不期然在腦海閃現，讓她突然又有了勇氣。
推門，快步走上講台，放下文件夾，一口氣做完這些動作，抬頭露出八顆牙齒的蘇式微笑。時間就在那一剎那凍結，誰能告訴她這不是玩笑！台下三十多雙眼睛齊刷刷的看向她，目光極其複雜，有驚訝的，有好奇的，有玩味的，有看好戲的……
天吶，為什麼女生的校服會和她的衣服這麼像！幾秒鐘的靜默后，台下開始交頭接耳，她不能第一天上課就出醜。
鎮定，鎮定！收回僵硬的微笑，她敲了敲講桌，「請大家安靜一下。」她走下講台，站到人群中間，「我知道你們都在奇怪，我是不是走錯了教室，或者說我應該坐到你們中間，而不是站在這講台上。沒錯，這就是我今天要送給大家的見面禮：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融入這個集體，而不是以一個老師的身份高高地站在講台上。」
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大家的目光中多了份期待，接着說道：「我叫蘇小陌，今年20歲，剛剛拿到中央美院的碩士學位書。或許作為老師，我的教學經驗和閱歷都不夠豐富，但作為朋友，我會用一顆真誠的心帶領你們走進藝術的殿堂。所以，年齡不是問題，學歷不是差距！你們願意和我一起用手中的畫筆塗抹出青春的色彩，繽紛的未來嗎？」
「願意！」異口同聲的回答伴隨着熱烈的掌聲響起，那一刻，感動、自豪、欣慰一起湧向心頭，她對着三十多雙真誠的眸子深深地鞠了一個弓，很多學生都站了起來，掌聲還在繼續。
她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的高中，那是她代表高一新生的一次演講。站在高高的演講台上，她的視線也僅僅能與台下的目光平視，那一刻她強壓下心中的緊張和不安，微笑着堅持到最後，也是在這樣一片掌聲中，她沿着那些鼓勵和讚賞的目光，從容而自信的融入那個平均年齡比她大4歲的集體。
蘇小陌抬起雙手向下壓了壓，「謝謝大家對我的認可和支持，俗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現在也該換我來認識你們了。」話剛說完，一個秀氣的女生就站了起來，「老師，這是我們班的花名冊。」
蘇小陌接了過來並沒有翻開，她長長的睫毛一眨，一抹調皮的笑意就跳上了眼角。「既然大家都收了我的見面禮，那麼就用你們最擅長的方式來做一下自我介紹吧！」
「最擅長的？」……
「那是什麼方式？」人群再次響起小聲的議論。
蘇小陌把花名冊往講桌上一放，微笑着說：「我需要認識的不是一個只有學號、姓名、成績的簡單羅列，而是一個有思想、有靈魂、有夢想的真實的你們。現在請大家拿起手中的畫筆，畫出一個最真實的自己。創作背景不限，喜怒哀樂，半身全身皆可，畫像的旁邊可以寫下你的夢想，也可以寫下你的心情，但名字請寫在背面。我希望下一堂課，我可以看着你們叫出每個人的名字，而不是照着花名冊對號入座。」
台下一片安靜，這個老師今天給他們帶來的驚喜實在太多。「下課前交上來，沒問題吧？」
「沒問題。」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響過後，畫室又陷入了安靜，每個人都專註的在畫架前忙碌著，希望能將最完美的自己留在老師的記憶里。
蘇小陌拿起畫板，坐在一邊也開始畫起來，不一會就畫好了三張素描，畫上的男子五官深邃，眉宇間流淌著不羈，薄唇輕抿，眼神透出淡淡的冷漠和疏離。
第二張還是同一個人，只是唇角有了一點弧度，眼神中少了一份冷漠，多了一抹促狹。
最後一張，唇角揚起一個完美的弧度，眼底的凌冽已化為汩汩流淌的笑意。
蘇小陌看着三幅畫像，陷入了沉思，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此時她並未意識到只是一次意外的相撞，緣何會把他瞬間的表情分毫不差的定格在畫紙上。當然她更沒有想到，正是這次偶然的相遇衍生出更多的偶然，也正是這一連串的偶然，在多年之後終於走向命定之中的必然。
蘇小陌把畫像放進文件夾，看到那個可愛的手錶，莞爾一笑，難怪他會說那樣的話，原來他也把自己當成了學生。腦海中又浮現出那高大的身影，深色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搭配着天藍色的格子衣，年輕又時尚，看樣子應該是位老師吧？
三樓是高三的文化課教室，書，他手中拿的是……蘇小陌努力回想着，對，數學，好像是本數學教材。這麼說他是高三的數學老師嘍？這個結論一出，她的嘴角又忍不住向上翹起。
下課鈴聲響起，蘇小陌拿着學生交上的畫像匆匆走出教室，走哪邊的樓梯口？南邊的離辦公樓最近，中間的走的人最多，相遇的幾率比較大，可早上卻是在北邊遇到的，也許他就是一個不喜歡熱鬧的人。她最終選擇相信直覺，走了北邊，但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
走進辦公樓，在數學辦公室門前蘇小陌不由得放慢了腳步，透過半開的門，她偷偷地向里瞟去，戴眼鏡的不是，穿黑襯衣的直接PASS掉，………
「你找誰？」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蘇小陌嚇了一跳，轉過頭就看見一個「地中海」大叔正透過厚厚的鏡片盯着她。
「我，我……」支支吾吾的漲紅了臉，他看向她手裏的畫像，做出一副瞭然的表情，「美術辦公室在二樓，這是三樓，你這個課代表是怎麼當的？」說完就提着水杯進去了。
蘇小陌抱起畫像飛一般的逃回宿舍，將這一身倒霉的衣服換下。她可以想像要是繼續穿着這身衣服出現在辦公室，同事們在大跌眼鏡過後絕對會笑的前仰後合，那時候她的臉豈不是要丟到太平洋。還好她剛來，認識自己的人不多，她自我安慰著走回辦公室。
喧鬧的一天終於因為她果斷的決定，風平浪靜的結束。說什麼藍裙子，白襯衣，盡展成熟女性的魅力，蘇小陌把那套出盡風頭的倒霉衣服狠狠地壓在箱底，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穿，然後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項天歌，我要和你絕交！」電話接通后蘇小陌咬牙切齒地說道。
「絕交？哎，你有沒有良心，怎麼說我們也是同吃同住了四年，沒有真情也還有假意，你怎麼能說斷就斷？你這才剛當了一天老師，就急着和我劃清界限，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噢，不對，是過河拆橋，上屋抽梯，重色輕友……」
蘇小陌抖了抖，盡量把聽筒拿遠點。「打住，打住，項天歌我問你，你送我那套衣服到底是何居心？」
「我有什麼居心，那可是做姐姐的一片好心，為了幫你樹立一個青春無敵美少女的教師形象，我可是逛了整整一天，腳底都磨出了泡，才挑出這麼一套適合你氣質的衣服。怎麼樣，效果不同凡響吧？」
「是，簡直太不同凡響了，你一句青春美少女就把我打入高中生的行列，真是殺人於無形啊。」
「不，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怎麼就……」
蘇小陌把今天的遭遇講了一遍，那邊的項天歌已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蘇小陌自己也忍不住想笑，她捂住嘴巴，假裝很委屈的說道：「笑笑笑，你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啊！」聲音聽起來帶着一點哭腔。
「喂，小朋友，你不會真哭了吧？我真的不知道現在的校服都可以穿着進職場了，你就別難過了，為了撫平你心靈的創傷，作為精神補償，這個周末我親自陪你去商場，衣服你隨便挑，單我買，這樣總行了吧？」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可別怪我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啊！」憋了許久的笑聲終於透過聽筒直擊項天歌的耳膜。
「好你個蘇小陌，連我都算計，看我到時怎麼收拾你……」
……
通完電話，心情不知不覺間就好了起來，真是懷念大學時候的宿舍啊，每天都能聽到親切的話語，爽朗的笑聲，無拘無束的笑鬧間，時光就一點點的溜走。
蘇小陌抬頭看了看其餘三張空空的床鋪，唇畔漾出一聲清淺的嘆息，離家近其實也挺好的。推開窗，夜風拂面而來，夾着淡淡的桂花香，皎潔的月光，牽扯出思念的憂傷。不知道家人是否也和她一樣，站在夜色中眺望遠方。
第一次，蘇小陌有了回家的渴望，20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離家這麼遠，獨自生活。她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從有記憶開始，她就在那個洋溢着文化氣息的校園中做着圓周運動，從附屬幼兒園到附屬高中，她一直都沒能走出這個半徑。
這樣的環境造就了她學業上的成績，14歲就考上了大學，成為別人眼中的天才，父母心中的驕傲。但也正是這樣的環境，讓她一直都在追趕時間，邁著與年齡不符的步伐，匆匆地向前奔跑着。等她終於可以停下來，才發現已錯過了最美好的少年時光。
違背父母意願，報考美院也許是她對那段懵懂歲月最有力的反抗，她需要用畫筆來宣洩心中的憤懣，用色彩來塗抹記憶的蒼白，用藝術的自由和奔放來掙脫既定的人生軌道。
那時她已有了自己的思想，不想再追着那個身影而失去自己的方向，她想快點離開那個家，離開父母的羽翼，在這片藝術王國里自由地飛翔，把那些丟掉的時光統統都找回來。
美院和她的家只有半個城市的距離，雖然第一次住進集體宿舍還有些生活上的不適，但對獨立空間的嚮往和新生活的好奇，最終讓那僅存的一絲依戀也蕩然無存，那時的她從未體會過想家的滋味。
可是今夜她卻抑制不住思念的觸角，心被纏繞地緊緊的，有溫熱的液體溢出眼眶，她仰起頭，卻依然止不住的滑落，到底是距離衍生了思念？還是思念見證了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