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城之戀(一)

第三章 黃城之戀(一)

1

中秋節跟國慶節趕在了一起,按照以往的經驗,張月明會過上一種無聊寂寞的獨居生活——宿舍的人都回家,剩下的她既不用上課,也不用做家教,每天都是睡復醒,醒復睡,感嘆幾遍生活的無意義,渾渾噩噩度過。

可今年不一樣,放假前兩天,李長虹發了一個國慶節期間志願者招募啟事給張月明,是去離江都市不遠的一個風景區山村做假期老師,同時調研當地的風土人情、教育現狀寫成報告,既像旅遊日誌又給景區做了宣傳。這由一家旅行社發起的,報銷來迴路費,免費提供食宿。以前也有類似的活動,張月明過於疏懶,從沒想過去參加,這次有了李長虹的陪伴和鼓勵,她很高興地去報了名。

「活動活動筋骨是件很好的事啊,像我這樣的老胳膊老腿兒是該多動一動了。」她逢人便開心談論自己的計劃,卻沒有跟家裡提。她跟父母一周或兩周通一次電話,報個平安,說聲一切都好,再沒有其他可談的。她妹妹剛上初中,在她眼中還是個小孩子,她對妹妹更多的是指導、要求,從不跟其談心事。總之在家中,她是成熟的、嚴肅的,正逐漸成為這個家的擔當,她也努力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在好朋友面前,在李長虹面前,她又是可愛純真的,有時甚至會撒嬌。

李長虹有次跟她說「你該找個男朋友了」。一個21歲的好姑娘從未談過戀愛,確實有點暴殄天物。儘管每次張月明都會淡然一笑道:「一切隨緣,順其自然」,但她內心卻在顧影自憐。身邊的女生都有人追,江林平有徐銳,郝嬌嬌男友換不停,李長虹有一個高中時便在一起的青梅竹馬,梁雲施雖也是單身,但有一個異地的曖昧對象,每逢她生日、情人節都會收到對方的禮物。為什麼偏偏剩下自己?

張月明分析過這個問題,首先,她輸在社交上。她的朋友不多,好朋友屈指可數,男生朋友一個沒有,而且她過於疏懶又討厭熱鬧,極少參加活動、聚會,即便參加了也屬於默默無言不引人注意的那種。其次呢,她的打扮實在過於隨意,又有點邋遢,一條牛仔褲能穿一個月,從不化妝,從不做頭髮。即便先天基因不錯,還算端莊嫵媚,終究敵不過後天的自暴自棄。張月明曾經改寫過英國詩人蘭德的一首詩用來自嘲和自勉:

我和誰人都不愛,

和誰人相愛我都不屑;

我愛的是自然,

其次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準備走了。

嘴上傲嬌,內心渴望。誰不希望有人陪伴呢?人難免有寂寞的時候,張月明更是常常感受到寂寞的痛苦。這種寂寞沒有具體的原因,可能是下午照進屋裡來的安靜的陽光,可能是獨自一人走在路上時聽到的遠遠的琴聲,還可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時望著的天花板。如果有一個人,你有任何新奇的卻又微不足道的想法都可以跟他分享,你的好心情壞心情都可以找他發泄,他時時都在,他細心聆聽,最重要的是他理解你,生命中那些無聊寂寞平庸的時光因為有了他的參與而熠熠生輝。誰不想要有一個這樣的人在身邊呢?就算是好朋友還隔了一層,要顧慮會不會打擾對方,要理性,要剋制,也就有了隔膜。真正親密無間的關係只能在愛情中尋找。

但要找個什麼樣的呢?年紀越大越難以迷戀上一個人,張月明很難想象自己會愛上什麼人。霸道總裁、高富帥都是言情小說里的,現實生活中她總是很容易發現一個人的缺點,尤其是對異性一旦發現缺點,她會把那個人打入「冷宮」,對其很難再產生感覺。

日語班班長在她眼裡曾是個好小伙,長得帥,身材挺拔,別有一番風度,又是各種活動的積極分子,經常拋頭露面,博得外國語學院很多女生的注目和欣賞。但有一次張月明看到他摟著一個女生的脖子,隔了幾天又看到他摸另一個女生的長發,從此在她心中那位班長被打上一個大大的叉,並且她為自己發現這點而洋洋得意。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一方面張月明像其他女生一樣,注意他欣賞他喜歡他;另一方面又總試圖去發現他不好的一面。或許是怕自己愛上他,歸根結底是她缺乏安全感,防禦心太重,穿著一層厚厚的自我保護的鎧甲。

張月明的父母生活得並不和諧,在她小時候他們總吵架,甚至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瑣事大打出手。那個時候她總在想,為什麼他們非要在一起呢?如果分開,媽媽不會整天嘮叨抱怨,爸爸也不會發脾氣。她小時候感受到最多的是婚姻的負面,也就養成了一種意識:與其為了維持一種關係而與對方過著互相怨恨的生活,不如獨自一人安靜孤獨地活著。這種意識對她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譬如她對愛情和婚姻的不嚮往,她的不修邊幅,她對自己女性化的羞愧和隱藏,對自由和獨立過分的敏感和渴望,這已成為她性格中的一部分。

她這樣活著,卻忘了為什麼她會這麼活著。父母的關係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而得到緩和,童年的記憶也日趨模糊,但過往的一切並不是白白消失,而是深深地刻在她的生命中,影響她的性格、她的處世態度。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誰能說得清自己為什麼成了今天這個樣?為什麼內向敏感呢?為什麼缺乏自信呢?又為什麼容易焦慮夜夜難眠呢?顯現出的性格只是冰山一角,真正形成這一角的冰山在下面,在記憶的最早最深處。

2

坐大巴上高速,出了江都市,往北行駛兩個小時就是此次她們的目的地了——黃城。到了黃城又乘公共汽車去往鄉下,到達住的地方,安頓好時天色已擦黑。李長虹一向精力充沛,顛簸了一下午興緻仍然很高,張月明已經蔫了。聽說這裡來了個外國人,李長虹跑下去看,張月明整理好東西去洗澡。

她們被安排在在一個房間,房間不小但很簡樸,一張床,一個書桌,兩把椅子,外加一個洗手間和一個陽台,沒有別的了。張月明換好衣服,拿著沐浴露、洗髮水和一些其他東西走進洗手間。洗手間也是簡陋的,廁所馬桶上蒙了一層灰,幸虧她沒有潔癖。張月明打開水先把洗手間和馬桶沖了一遍,隨後她調好水溫,溫暖柔軟的水流從花灑下淌出來,先淋濕全身然後開始洗頭。她一向喜歡把水放得很小,水流輕柔,慢慢裹遍全身,洗掉風塵僕僕,心都跟著暖起來。等她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感覺精神和肉體都煥然一新,忍不住哼起歌來。

她換了身寬鬆的衣服往樓下走,在樓梯上聽見下面的歡笑聲,她緊走幾步往下瞧,正好迎上一個外國黑人的目光,他舉手沖她打招呼,張月明莞爾一笑。她們的飯菜由當地的農家供應,桌上已擺滿,看上去頗豐盛。人不多,除了張月明、李長虹外,還有一個女生和兩個男生,其中一個便是那個黑人。在江都市的大學校園裡常常會見到外國人,在這種小地方還能看見國外留學生頗為少見。張月明和李長虹對視一笑,英語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那個黑人自稱叫阿曼達,來自肯亞,在江都大學學醫。張月明聽到他的名字捂嘴一笑,用英語問道:「阿曼達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嗎?」阿曼達咧嘴一笑說:「在歐美國家女孩子也可以叫阿曼達,但在非洲這是男人的名字。」張月明點頭道:「原來如此。肯亞,Obama』sfatherland.」阿曼達搖頭道:「不,不,應該是ObamaFather』sland.」張月明笑道:「對,對。」

這時另一個男生湊過來道:「阿曼達漢語很差的,我們都用英語跟他溝通,張瀟跟你們一樣也是英語專業的。」他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女生,她那個女生戴著眼鏡,面目清秀,神色有點嚴肅,沖張月明點了點頭。飯桌上大家又熱絡地交談起來,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大學生,總會找到很多話題。阿曼達原本是跟一個他熟識的同校中國朋友一起申請到這個項目的,結果他那個朋友的女朋友假期來江都,那人便放棄了,把阿曼達拜託給學弟王名揚。張瀟來自江都的一所二本大學的三本學院,是他們裡面大學最差的。

五個人邊吃邊聊,張月明向阿曼達打趣道:「你的眼睛很大,像天上的月亮。」

阿曼達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的眼睛很小,像天上的星星。」

張月明哭笑不得,反擊道:「我的眼睛小嗎?在中國人里,我的眼睛算不大不小,給你句忠告:永遠都不要當著一個中國女孩的面說她的眼睛小。也不能拿你眼睛的標準看中國人,你的眼睛太大了,跟大象的眼睛一樣!」

說的大家都笑起來,李長虹拍了她一下說:「你就不能對外國友人友好點?」

阿曼達卻一本正經道:「我的眼睛是大,但肯定沒有大大象的眼睛大,跟小大象的眼睛倒可以比一比。」一句話更令人噴飯,張月明本來就對他很好奇,現在覺得他好玩又可愛。

飯後他們制定出上課計劃,明天上課的孩子分兩個班,小學班和初中班。阿曼達負責每天下午的英語外教,他上課時要有一個人跟著去翻譯,暫定為張月明、李長虹、張瀟輪流。王名揚負責數學課,兩天一次,都安排在上午,其餘的上午是英語語法課,由三個女生輪流來帶。周五下午是活動時間,具體活動到時候再安排。

制定完計劃,大家已有散意,唯阿曼達興頭仍高,說要教人跳舞。張月明看別人興趣不大,想到自己一切都收拾好再呆一會也無妨,便自告奮勇留下來,其他人散去。阿曼達從手機里找了支曲子,拉著張月明的手要跳交誼舞。如果是中國男生,她肯定是拒絕的,但阿曼達是外國人,張月明想著他國家的文化大概如此,也就自然起來,何況從沒有男生邀請她跳過舞,嘗試一下也無妨。

音樂響起來,月明走到他跟前,右手跟他十指交叉,左手放在他的腰上,第一次她跟一個異性如此親近。她不會跳舞,只得低頭留神腳步,阿曼達細心指導,他們緩慢移動著。張月明感覺到他手掌心在冒汗,抬眼正好看到他的嘴巴,胡茬清晰可見,他的嘴型很漂亮,尤其是兩邊嘴角微微翹起時,好像隨時準備著給人一個大大的陽光般溫暖的笑容。張月明突發奇想,他不會突然吻過來吧?他的嘴離她的唇不過寸余,離得這樣近,好像接吻也變得可能。可是他為什麼要吻她呢?又不是在演偶像劇。意識到自己的想法荒謬可笑,張月明側過臉去不看他的嘴。

跳了兩三分鐘,張月明覺得實在跳不下去了,停下來笑道:「看來我還要多加練習,我們現在可以不跳了嗎?」

阿曼達也停下來說:「好的,我們可以說說話。」

兩人胡天海地地聊了很久,阿曼達告訴她,他家裡還有兩個哥哥,他們國內除了英語還講斯瓦西里語,他們的國家雖然在熱帶,但四季如春,遍地綠色。他的家鄉在肯亞西南部,離維多利亞湖不遠,盛產茶葉,出口世界上頂級的紅茶。看他一臉沉醉地談論自己的故鄉,張月明心有所感:在別人眼裡非洲是個貧窮落後的地方,可那是他的家鄉,對他來說那就是世界最好的地方,人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全世界都一樣。

阿曼達中等個子,身材健美,他挽起的袖口露出強壯的肌肉,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十分迷人,張月明看著他的眼睛說:「在你們國家你應該稱得上英俊了吧?」阿曼達邊笑邊搖頭否認,張月明又問,***的老家在肯亞哪個地方,***在肯亞是不是受歡迎等等,她對肯亞的知識幾乎為零,只知道這個國家的名字而已,為了找話說便搬出了***。

阿曼達笑道,每個中國人知道他來自肯亞后都會提到***,好像***真的跟肯亞有關一樣,其實他僅是有肯亞的血緣而已,實在代表不了肯亞什麼。張月明只好抱歉說自己知識淺陋,不了解肯亞,阿曼達擺手道:「這也不怪你啊,每個國家的歷史都只留下強者,我在國內讀書時世界歷史也是大部分都在講歐美和日本,亞洲只是一筆帶過,我小時候並不知道中國。」

張月明點頭道:「是這樣的,人們總是樂於把焦點放在強者身上,強大了自然有更多的話語權和知名度。國家和人都是如此。」說到這裡,張月明很驚訝自己跟一個外國人在思想上如此親近,這樣感慨的話,這樣無關生活的事,她已經很少談論很少思考了。

兩人聊到很晚,最後依依不捨道再見,張月明走在樓梯上時,阿曼達突然對她說:「你聞起來很香。」她回眸一笑道:「剛剛洗過澡。」感覺到這樣的情景有些尷尬,她迅速跑上樓去,躺在床上的時候她還在想阿曼達,想到有很多事可以跟他說,有很多故事可以聽他講,接下來的時光不再寂寞無聊。

3

開始上課學生們還算聽話,對新老師和阿曼達充滿好奇和陌生感,這種陌生感讓他們心中存有幾分敬畏。接觸多了一些后,學生們頑劣的本性開始逐漸暴露,班上基本分為兩類,一類學生坐在教室前幾排——他們的座位都是自己選的——認真上課,遵守紀律;另一類學生佔據著後排,常常遲到,桌子上摞了一厚摞書,他們躲在書後面或竊竊私語或睡懶覺。

對學生和教學,「老師」們的態度也是有所不同的。文弱內向的張瀟反倒是跟同學們最親近的,下課時她會主動跟同學聊天,尤其是那類難以管教的男生,了解他們的家庭狀況,對自己的私人信息也不避諱,上課時常開玩笑,算是「人緣」最好的老師;王名揚純粹是來玩的,一有空他就騎輛自行車跑出去,上課跟著教材走,講到哪兒算哪兒,對他來說每天看到的風景要比每天上的課重要得多;李長虹也愛出遊,常跟王名揚一塊出去,但她還算有責任心,會備課;張月明和阿曼達算是最有責任心的老師,張月明的責任心是出於習慣,她教學生像做家教一樣,總想讓每個人都學會,還不斷測試學生們對學過知識的掌握程度;阿曼達教書認真是因為他對上課對知識抱有對基督教一般虔誠的態度,他的書擺得整整齊齊,他的備課筆記寫得密密麻麻,儘管這樣學生們並不買賬,原因很簡單,他們對他這個人的好奇心大過了對知識的好奇心。

每當阿曼達上課學生們總會竊竊私語,大家從他的頭髮、眼睛、膚色議論到他的年紀、國籍、職業,甚至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用漢語問想問的問題。但阿曼達聽不懂,要靠別的老師來翻譯給他聽,然後他會很認真地回答自己的家鄉、愛好,喜歡吃豬肉還是牛肉,問到更私密一些的問題時他會聳聳肩說:「不,我不回答這個問題。」

他對學生說不上喜愛也不算討厭,只是按部就班的上課、備課,盡自己的責任。這一點讓張月明很欣賞,因為她認為自己太情緒化了,發現某個學生身上有她難以容忍的缺點時便忍不住生氣,看到哪個學生有進步會由衷的高興,但這些失望和希望,憤怒和喜悅有什麼用呢?她不過是他們七天的老師,這七天改變不了他們什麼,於她的人生也是微不足道的,如今付出這麼多情感只會讓分別更感傷。她想學著去變得公正、寬容、冷漠。

張月明跟隨阿曼達去上課,阿曼達講課她翻譯,兩人經常開玩笑。在一起上的第一堂課上,張月明便發現阿曼達的發音不標準,他說的一口非洲英語,「r」總是發成「he」的音,「d」則念成「zhi」。張月明在課下表示了自己的疑惑,拿出英語詞典讓阿曼達看,翻到「世界各國英語分布圖」那裡,阿曼達忙用手指指著「英式英語」道:「這裡,我們國家說的是英式英語。」張月明不以為然,阿曼達拿開手指后「非洲英語」的類目赫然出現,當下她心中瞭然——他在為自己的口音感到自卑。

張月明領會到這一層后心裡有了一股憐惜之情,她想起自己剛上大學時不願承認自己是農村來的,好像一旦承認便比其他同學矮了一截,可她們不應該是平等的嗎?張月明不想指出阿曼達的錯誤,但她知道即便她不說出來別人也會戳破,萬一那個人比較粗暴呢?她不願讓阿曼達承受難堪,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她笑著拍著阿曼達的胳膊道:「目前中國的學校里教的都是美式英語,大家都不太懂英式英語,我們考試也是考美式的,我們以後上課還是用美式英語來講吧。我電腦里有很多教美式英語發音的視頻,我拷給你。」但願他能明白她的意思,從非洲英語改到美式英語應該不難吧,像從方言到普通話?張月明不知道,只能幫他到這兒了。

下次張月明跟著阿曼達上課的時候,他已經說一口美式英語了,張月明暗暗鬆了口氣。她覺得好像兩人之間有個別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變的更親近了,阿曼達待她也跟對別人不一樣。

黃城跟江都一樣多雨,隔兩三天總會下一場,一下就是淅淅瀝瀝的一整天,整個世界的節奏都跟著慢下來了。學生會提前放學,因為路不好走,通往村子的小路還沒鋪上柏油,一下雨黃泥粘住車胎,走一步都難。

眾人閑著無聊聚在一樓大廳里聊天,張瀟拿著單詞書看,王名揚笑她:「你也太勤奮了,分秒必爭啊。」不想一句玩笑話倒說得她臉紅了,張月明看得出張瀟自卑敏感,而王名揚又總愛打趣她,實在有些討厭,便對王名揚笑道:「你也是分秒必爭啊,這幾天黃城的好地方都被你逛遍了吧,學生都說最愛上數學課了,因為『想幹嘛就幹嘛,王老師也不管』。」

王名揚聽出譏誚之意,笑笑沒說什麼,李長虹在一旁插嘴道:「周末咱們一起出去逛逛,總不能白來一趟。」

聽李長虹這麼說,張月明突然多心起來,來黃城以後她們一直在各忙各的,張月明跟阿曼達日益親近,李長虹大多數時間都跟王名揚在一起,「他們不會有什麼吧?」張月明這樣想著又細細看了李長虹兩眼,李長虹坐在客廳中央桌子旁邊的沙發上,王名揚斜坐在沙發靠手上,兩人緊挨著,雖沒有正臉對著,姿勢也頗親密。「她有男朋友了,不會是我想多了吧?」張月明心中疑惑。

王名揚拿出一副撲克牌,人太多一副不夠玩的,張月明不愛玩,主動退出。他們玩起了鬥地主,阿曼達不懂,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觀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張月明走到窗前,望著窗外低聲吟道:「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不想被張瀟聽到了,她扭過頭來問:「這是誰的詩?」

張月明笑道:「好像是一個清代詞人寫的,忘記了。」

張瀟道:「聽上去孤孤單單的,你在想男朋友了嗎?」

張月明趕忙道:「不,我沒有男朋友。」

王名揚用英語跟阿曼達說:「她沒有男朋友。」

阿曼達一本正經叫著張月明的英文名道:「朱麗葉,我在這兒呢。」王名揚在一旁起鬨:「是啊,朱麗葉,阿曼達都準備好了,就等你點頭了。」張月明強裝冷淡道:「不,我還不想談戀愛。」剛才阿曼達的一句話說得她心跳加速,不論有意還是無意他心裡是有過那種想法的,萬一他認真起來自己應該怎麼辦?張月明心情緊張不知如何應付,借口拿衣服回到樓上房間去。阿曼達盯著她上樓,張月明穿著短褲露出長長的雙腿,腿型優美,走在樓梯上像兩道躍動的白月光,阿曼達怔怔看著沒有說話。

4

早就聽說初中班上有幾個頑劣的男生,張月明第一次給學生上語法課之前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記下了幾個帶頭搗亂的學生的名字,板著面孔進教室,想煞一煞他們的氣焰。

第一節課,相安無事。第二節課她在黑板上寫板書時,一根粉筆頭打在她頭髮上滾落下去。她轉身面向全班,班上頓時鴉雀無聲,她厲聲問道:「誰扔的?」沒有人回答,她又問了一遍,學生們還是默不作聲。張月明心中憋下一口氣,繼續寫板書,不一會兒她聽到後面又有學生搞小動作,轉身一看:一個男生站起來,正往別處投紙飛機。那個男生看到她趕忙坐下,拿起課本裝作讀書狀,憋著笑跟身邊的同學使眼色。

張月明把書往桌上一拍,指著那個男生叫道:「梁小斌,你站起來!」那個叫梁小斌的男生不但不站起來,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憑什麼?」邊說還邊跟身邊那幾個男生遞眼色,那些男生嘻嘻地笑,張月明見他擠眉弄眼絲毫沒有悔意,一股怒火衝上心頭。

「憑什麼?憑你上課投飛機!」

「我沒投!」

「你怎麼沒投?我明明看見你投了,你還抵賴!」

「我沒投!我就是沒投!」

師生二人爭執起來,張月明越說越氣,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睜眼說瞎話的行為。她走下講台來到梁小斌身邊說道:「你出去吧,這堂課對你來說肯定也不重要,不想上就別上了。想玩到別的地方去玩,在教室里玩影響別的同學上課!」

梁小斌也不甘示弱,站起身來吼道:「我憑什麼出去?!你怎麼不出去?」他臉色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凸起。他站著不比她矮,吼叫的聲音比她的聲音還高,有那麼一瞬間張月明心中感到一絲恐懼:他要是跟我動手怎麼辦?那恐懼只是一瞬間的,卻讓她既羞愧又憤怒,為自己那一瞬間的恐懼感到羞愧,對自己對梁小斌感到憤怒。「如果今天制服不了他,以後的課沒法上下去了」,她這樣想著臉漲得通紅。整個教室都靜悄悄的,師生之間的緊張關係一觸即燃。

教室的門「吱」一聲被推開,王名揚和張瀟進來了,原來剛才有個學生假裝上廁所把他倆叫來的。王名揚走梁小斌身邊說:「怎麼?不好好上課,老師管你還來勁了?」張瀟笑道:「梁小斌,你人是很聰明的,上課也要好好學才行呀,這樣成績才能上去,你家長才不操心哪。你媽媽下次來的時候可不想聽到你在學校這樣表現吶。」一提到家長,剛才還氣鼓鼓的梁小斌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蔫兒了下去。張月明站著一聲不吭,張瀟把她拉出去,王名揚接著上課。

出了教室,張月明撫著張瀟的肩膀說:「謝謝你。」張瀟安慰她道:「沒事兒,這樣調皮搗蛋的學生我見多了,我同學裡面就有很多這樣的。這種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長……」張月明只看到張瀟的嘴唇在動,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剛才生了一場大氣,現在氣散了,渾身無力。又想到自己一剎那的怯懦實在是太沒有尊嚴了,開口想說話卻嗓音哽咽,淚珠也跟著滾了出來。張瀟趕忙摟住她的腰,連聲安慰,拿出紙巾給月明擦淚。張月明只覺得頭暈,她請張瀟送自己去房間休息。張瀟不僅把她送回房間,還幫她蓋好被子,臨走時不忘倒了杯水放在她床頭。張月明昏頭昏腦地直睡到下午,中午吃飯也沒下去。

她下午起來時已是三點多,王名揚和張瀟坐著閑聊,一看她下來,王名揚起身道:「阿曼達替你出氣了!」張月明一時沒反應過來,張瀟在一旁解釋道:「下午阿曼達上課,他把後排那幾個經常搗亂的男生都轟出去了,梁小斌也給趕出去了。」

「哦,為什麼?他們下午上課又搗亂了?」張月明問道。

「他們那幾個哪節課不搗亂?你中午沒下來吃飯,我們把你的事給阿曼達說了,他應該是想要教訓一下那些男生吧,」王名揚沖張月明笑道,「阿曼達不想看你受欺負。」

張月明表情淡淡的,沒說什麼,心中卻湧起一股甜蜜的柔情。第一次有人為她的事出頭,第一次一個沒有任何關係的異性要保護她,不想讓她受欺負。如果說,之前她看阿曼達像看一個與眾不同能夠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朋友,現在她對阿曼達又多出了一絲柔情,像兄妹,也像戀人。張月明並沒有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感情上的變化,她仍儘力糾正自己的感性思維:要是長虹或者張瀟上課時遇到類似的事,阿曼達應該也會這麼做吧。他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受欺負,應該沒有別的意思。應該,應該,她又一次把自己的推理當成公理,刻意斬斷感情上的曖昧。

阿曼達下課後直接回了自己房間,晚飯時一切如常,張月明感覺他肯定有話要對自己說。果然,飯後大家自尋消遣,阿曼達邀張月明出去散步。出了他們住的地方往東走大約一千米左右便是一條僻靜的鄉間小路,小路兩邊是農田,沿小路一直走下去會有一座小橋,橋下面是汩汩流淌的小河。

現在張月明和阿曼達正走在這條小路上,張月明見他不說話,開口道:「謝謝你。今天上午的事,謝謝你幫我管教那些不聽話的學生。」。

阿曼達停下腳步,看著張月明的眼睛認真的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會好好保護自己?你要知道當別人欺負你時,你要強硬地回擊。我們是老師,不是他們花錢雇來的服務生,我們有權利拒絕某些人上我們的課。在我們國家,醫生都是有權力拒絕給不歡迎的病人醫治的。」

張月明見他一臉嚴肅,吐吐舌頭道:「那是在你們國家,要是在中國醫生不給病人治病,估計病人早把醫生給揍了。中國的學生家長覺得他們花錢把學生送到學校來,老師就有義務把他們教好,出了什麼事就找老師。」

阿曼達道:「那在中國老師和醫生都是社會地位低的人咯,沒有自己的基本權利嗎?」

張月明擺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在中國,普遍來講,老師和醫生還算是比較受尊敬的職業,只不過中國社會沒有把權利分得那麼清清楚楚,中國人做事也常常是感性大於理性。」

阿曼達搖頭笑道:「中國人真複雜。」

張月明也笑道:「是啊,我們就是一個複雜的民族。不過,」她頓了頓好使自己嚴肅點,「今天的事還是非常感謝你。」

兩人走到小橋上,夜空中沒有月亮倒有滿天的星星,星星倒映在流動的河水中,一晃一閃,像人在眨眼睛。

阿曼達指著河水中的星星對張月明說道:「像你的眼睛。」。

張月明雙臂交叉在胸前故作生氣狀道:「我的眼睛真的這麼小嗎?」

阿曼達笑道:「不,不是說它小,是說它亮晶晶的,非常可愛。」阿曼達說完這句話盯著張月明,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退,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張月明憑直覺感到他要說什麼,但又害怕他表白,為了避免慌亂她決定先發制人掌握主動權,於是眨眨眼問道:「阿曼達,你有女朋友嗎?」

阿曼達道:「有一個前女友。」

「那你們為什麼分手呢?」

「很複雜,感覺彼此不再適合了。」

「那也總有一個原因吧,不會好端端突然提出分手,總有一個爆發點。」

阿曼達低頭看河水,沉默不語。張月明剛想向他道歉,不該問這麼隱私的問題,他開始慢慢說道:「我們住在一個城市,戀愛了三年。後來我去內羅畢讀書,她在家鄉的城市讀書。有一天她突然跑到我面前哭著請求原諒,因為前幾天她生日的時候喝醉了,跟別人發生了性關係。」

「你因為這件事跟她分手?」

「是的。」。

「在一起三年,你肯定也很愛她吧。」

「是的,我們有過結婚的打算。」

「那你為什麼不原諒她呢?她完全可以隱瞞,卻選擇告訴你,請你原諒,說明她很誠實,也很愛你。」

阿曼達依舊垂頭看著河水,不過他的頭壓得更低了:「我不知道,當時心裡實在太痛苦了。」他緩緩抬起頭,張月明看到他眼中有淚光,「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會原諒她。但太晚了,我來中國的時候她剛辦完婚禮。」

張月明心中有莫名的失落,作為朋友她知道這個時候她應該安慰他幾句,但她什麼都說不出口。眼前的阿曼達仍然在為前女友傷心,他還沒有調整好自己,他依然還對前女友念念不忘。張月明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責備他。她現在顧不上他了,她自己十分委屈,十分失望。

「你不能這麼想,如果你真是個男人,應該回去,找到她,請她原諒,然後帶她走!」這句話擲地有聲地從張月明的嘴裡說出來,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句話從哪裡來的,不是從她心裡,因為她的心在暗暗哭泣,不是從她大腦里,因為她的大腦在冷酷地計劃著接下來幾天如何疏遠阿曼達。那麼這句話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潛意識裡?是從她自己無知無覺的最深處?還是從理性表皮之下,比感性更深邃的涌動暗流中來?總之,這句話像一堵牆,保護了自己,也隔絕了一切希望。

阿曼達怔怔地看著她,他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只是搖頭嘆氣:「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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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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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黃城之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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