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地的力量(二)

第二十二章 大地的力量(二)

3

在家幾天,無所事事,張月明極力想找事做,給家裡幫忙。夏日的白天最讓人不耐煩,清晨忙著做早飯、吃早飯,這些剛完,太陽就升起來了,開始了炎熱的一天,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日出而息,日落而做」。張月明跟在媽媽身邊,見她忙什麼就幫忙做什麼,但都給搞砸了。

夏日的下午,漫長而安靜,能清晰地聽到樹葉嘩啦啦的拍打聲和刺耳拉長調的蟬鳴聲。張月明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睡不著就更愛瞎想。她努力催眠自己,竟起了點作用,打起哈欠來,但只感覺大腦皮層睏倦的不得了,被大腦皮層包裹的腦仁卻越發清醒拒絕睡去。外屋能聽得到父親雷鳴般的鼾聲,突然一陣敲大門的聲音,急促有力,媽媽穿拖鞋又搖醒了爸爸,張月明半坐起來,聽見媽媽去開門。

很短時間,敲門的人沒進來就離開了,媽媽匆匆小跑回來,大聲喊:「快起來,掌柜的,出事兒了,富貴死了。」

張月明在裡屋豎耳聽著,趿拉著拖鞋跑出去。媽媽從屋外被太陽曬了一圈回來,臉上掛著汗珠,「富貴死了,剛才來的是送信兒的,吃完晌午飯睡覺,他媳婦兒跟他睡一起,一翻身碰他身上,冰涼,這才看出咽氣兒了。叫你快點去,我也看看能幫上么忙去。」

張月明趕緊梳了梳頭,換上涼鞋,跟媽媽一起出門了。爸爸沒跟他們一起走,要和鄰居的男人們一起去。

剛走進富貴家在的衚衕就看到幾個人聚在他家門前,院子里有哭喊聲,進去一看不出所料,富貴的媳婦坐在院子的地上放聲大哭,拖鞋扔在地上,一群人在勸她,富貴的女兒蘭蘭一手拉著媽媽,一手抹眼淚。張月明走到蘭蘭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蘭蘭回頭看了看她,什麼都沒說。月明媽和眾人一起將富貴媳婦勸將起來,拉她進屋,月明也拉著蘭蘭進了屋。

富貴的屍體還躺在床上,全身被蓋住,只露了一隻手在外面,張月明忍不住瞥了一眼,一隻蠟黃的手猛一看跟活人的手也沒什麼區別。富貴得了肝癌晚期,他的死是全村人意料之中的,人們平時閑聊起來算起今年死的人和生的小孩,總會提到他,壓低聲音,「富貴今年怕也不行了」、「能拖延到現在也算不錯了」。雖然不出預料,但真的發生時還是會震驚。如今看到富貴家只剩孤兒寡母,庭院破敗不堪,每個人心裡都有點過不去。

張月明坐在蘭蘭身邊,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能說什麼呢,至親死了,誰會不悲傷?再悲傷,這也會過去,只是需要時間。蘭蘭還算克制,蘭蘭媽像瘋了一樣扯亂頭髮,丟了鞋,光著的腳上沾滿灰塵,時不時啞著嗓子大喊一聲,勸她的全是婦女,有的人還陪她掉幾滴眼淚。

男人們聚在院子里商量著怎樣處理後事,天熱易腐,最後決定即刻火化,很快三輪車來了,幾個人湧進屋裡把富貴的遺體抬了出去。

折騰到晚上,眾人也乏了,蘭蘭的嬸子拉她和她媽去自己家裡吃飯,其他人也陸續回家了。月明和媽媽走在回去的路上,傍晚的涼風吹來竟有幾分寒意。

「富貴這一輩子也不容易,老實巴交沒幹么壞事,還沒六十就走了,太早了,實在不應該。」

媽媽的幾句感慨觸動了月明的心事,她輕聲道:「這世上哪有那麼些應不應該呢?有多少人能決定什麼時候死呢?」

她說完這句話心裡竟然沒有半分的悲傷,或許死亡這個字眼在她心裡徘徊太久了,她思量過它無數次,現在說出早已熟悉的東西一點感覺也沒有。

4

第三天出殯。在張月明的家鄉,出殯是一種儀式,親戚家人都穿上白色的孝衣,女的帶上白色的孝帶,一長條白布圍在頭上,男的戴白色孝帽,腳上穿的是縫上白布的孝鞋。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像一條白色的長龍,沈蘭蘭在最前面,按照習俗隊伍先在大街上走一圈,然後回家抬了棺材去埋到墳里去。埋的時候親人要儘力哭喊儘力阻止,這樣才顯得不想讓死去的人走,儘管大家心裡明白最終總是要下葬的。那種近乎表演的場面是可以想象的,張月明不想去看。月明媽拉著陽明去看熱鬧。

張月明一個人在家裡,遠遠聽到大街上傳來的哭喊聲喧囂聲和哀樂聲,心生煩亂。她拿起一把鐮刀,騎上自行車往村外去了。

夏天玉米長高了,野草也更旺盛,多了的雜草要割走,這樣才不跟莊稼奪養分。她家有三塊地,她要去離家最遠也離村子最遠的那一塊,一路上滿眼碧綠,小河裡綠水充盈,讓人有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張月明在地邊停下,鑽進一米高的玉米地里,俯身割起草來。一蹲下汗珠也跟著滾落下來,密密麻麻的玉米把風都擋住了。玉米地很潮濕,鞋子陷進泥里去,左手攏一把草,右手拿鐮刀去割,左手很快沾滿濕泥,顧不了那麼多了,她一心一意專心割草。一開始還蠻有趣味,重複進行著消滅雜草的工作,感受著飽滿濕潤的草根被鐮刀斬斷的質感,沒割多右肩膀累得疼起來,她換了換手繼續割。

心無旁騖地從事體力勞動,竟讓張月明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無憂自在。她渾身濕透,像做了一場桑拿,感覺每個毛孔都張開來,全身通暢,心中的鬱結彷彿也被蒸發乾凈。一排玉米割到頭,又割回去,只是簡單的重複和感受,什麼也不想。

張月明感覺一股神奇的力量從大地和田野里升騰起來攫住自己,那是一種堅實健康的底氣,一種戰勝一切的渾厚感,有什麼是可畏懼的呢?有什麼是值得憂慮的呢?生命就像腳下一寸一寸的土地,它本身就是一股力量,它不會被任何阻力所打倒,它不會因任何流言蜚語而脆弱,它不用對誰感到抱歉也不會對什麼感到愧疚,沒有什麼對不起它,它也沒有對不起什麼。

土地包容一切,它長出莊稼也長出雜草,土地就是土地,它承受暴晒承受風霜大雪承受電閃雷鳴,但它並不會因這些而嚇倒或改變,它什麼都不說卻是最勇敢的表現。

生亦何憂,死亦何懼?如醍醐灌頂,張月明腦海中迸發出強大的意念和力量,她激動地簡直想躺到地上去。她放下鐮刀,雙手用力按進泥土裡,深厚的大地傳給她能量,這就是生命,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最堅實的所在。攥起兩把泥土,心中再無所畏懼。

5

從地里回來以後,張月明感覺到了離開自己很久的愉悅和踏實,一切都想通了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她真正開始認真生活,認真享受自己的人生,生命又重新被飽滿的希望充盈。

她打算繼續考研,繼續接受更高等的教育,讓未來更有保障。她查了國家對艾滋病患者的權益保障,她是有權利繼續讀書的,她要爭取這個權利。當然還是無法對家人說出實情,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那樣做,坦白也要衡量對方接受的底線,何必讓年近半百的父母遭受這樣的重壓?自己心裡清楚就好了。

她珍惜在家裡的每一天,多輕鬆啊,心靈上沒有包袱,不用反抗什麼,也不用遭受什麼。但是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逃避的安樂窩,有些事情發生了已經不能倒退回去了,終究還是要走出去繼續面對疾風苦雨。

臨行那天,月明媽決定要包一頓餃子,她常聽月明抱怨在江都吃不上好吃的餃子,這次一走又是大半年,到春節才回來,包頓餃子也盼望早點團圓。月明幫媽媽包著餃子,心裡五味雜陳,家庭氣氛越是溫馨越讓人心中難過,她竭力剋制自己的感情,把心裡的一部分想法講給媽媽聽。

「媽,我要考研。就算到最後考不上,半年以後再找工作也沒關係,不受影響。要是考上了,以後找工作能找的好得多,而且現在讀研也不花錢了。」

「行啊,家裡也不用你賺錢,你使勁往上念啊,越往高處念自己的前途就越好。」

張月明見母親答應得很爽快,更加堅定了心中的念頭,不過她的目標要變一變了。之前想考江大是因為阿曼達,現在這個原因已經不存在了,她也不想繼續留在江都市,想考個離家近一點的高校,換個環境,跟家人親近點,這是她在世上最強也是最後的牽挂。

儘管心中萬分難捨萬分不情願,該走的時候還是要走,媽媽塞到她包里幾個煮熟的雞蛋,爸爸騎電動自行車送她到坐公共汽車的地方,車開動,窗外的大片農田呼嘯著迎面而來,迎接她的是快要結束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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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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