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獎學金(一)

第一章 獎學金(一)

1

大概每個省會城市都有一個以城市名命名的大學,也都有一所以城市名命名的科技大學,江都市也如此。但這兩種高校的差距並非只有名字上的兩個字而已,江都大學是江都市最好的大學,是個985高校,江都科技大學僅是普通一本而已。在高校聚集的江都市,兩者間的排名隔著若干個211,放到全國,兩者的差距就更大了。

又到開學季,江都科技大學的校園裡一片忙亂。通常來講,學生們來學校的方式可分為三種:一種是做普通火車,到站后乘公交或地鐵回學校;第二種,坐高鐵或者飛機來,然後打車到學校;第三種,父母直接開私家車送到宿舍樓下。

張月明屬於第一種,她宿舍里四個人,三種返校方式都有。張月明的專業是英語,連她自己都覺得不搭調——在一所科技大學里學文科。沒辦法,高考的分數只夠來江科大,宿舍里只有她跟江林平一開始報的就是英語。梁雲施本來報的是經濟學,結果分不夠調劑到了英語專業,大一的時候宿舍里常會聽到她的抱怨,大二時她已經逐漸接受了事實,卻還時常會有抱怨聲,不過這種抱怨不再是對專業,而是轉向了生活瑣事。如果每個人都有一種鮮明特徵的話,愛抱怨就是梁雲施的特徵,無論何事她總能找到抱怨的點,這也算是一種天賦了。郝嬌嬌也是調劑過來的,但她卻心安理得從不抱怨,因為無論她學什麼專業都是要逃課的,英語專業課少反而成全了她。

郝嬌嬌屬於父母開車送來的那一類學生,現在他爸媽正忙著給她鋪床,她站在一旁玩手機。郝嬌嬌是典型的南方女孩子,皮膚白嫩,淡眉細眼,骨架瘦小,不高但因為瘦也不顯矮。郝嬌嬌的父母來的次數最多,同大家也最熟識,每次來都分些吃的東西,跟大家親切地聊天,然後旁敲側擊地打探郝嬌嬌在學校的情況。當然大家都不是三歲小孩了,不會像小孩子那樣給塊糖便能誘出許多話來,況且郝嬌嬌就在旁邊。到最後她的父母都是熱熱情情地滿載而來,一無所獲地空手而歸。不過張月明心裡挺羨慕他們一家的,不是因為他們開私家車來,而是從他們一家中看到了親密和溫馨,父母跟孩子可以討論任何事情,孩子仍然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嬌、鬧脾氣、跟父母開玩笑。張月明的家裡很少這樣。

張月明有一個妹妹,父母都是農民,在她的家鄉人們多少仍有些重男輕女的思想,雖然也知道如今社會養兒已不能防老,但有個男孩子還能傳宗接代,女孩子呢,是給別人傳宗接代去,這就是鄉村人的想法。農村裡管只有女孩的家庭叫「絕戶」,意思是這家無繼承的人,以後要消失了。

張月明的父親兄弟三人,就他家只有女孩,三兄弟每有齟齬,大哥二哥便用「絕戶」來罵張月明父親這個三弟,因為戳到痛處,父親真的著急上火,有次還氣的住了院。這樣的家庭氛圍和鄉村環境不可能不影響到張月明,從小「要爭氣」、「要出人頭地」、「要讓父母吐氣揚眉」這些思想已在她心中紮根。她非常懂事,小時候便似個小大人一樣照顧妹妹,做飯、餵豬,學習上也勤奮用功,再加上她本人聰敏,成了她那個大家族裡第一個大學生,到目前為止也是唯一一個。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月明父母辦了三桌酒席宴請親戚鄉鄰,每人都起身向他們敬酒稱讚二人培養了個好女兒,月明父親喝高了,臉和脖子漲得通紅,他是真的高興。張月明表面平靜心中卻長吁一口氣:總算沒有辜負。她的性格是謹慎的、嚴肅的、從不放任自己的,但畢竟是處於青春年華的姑娘,有時也想拋掉過去的枷鎖和禁錮像其他女孩子一樣肆意生活。

在某種程度上,郝嬌嬌的性格可以說跟張月明截然相反,大概是相異相吸,她們的關係似乎比別人更親厚些,每當張月明與郝嬌嬌交談心中便輕鬆愉悅,現在她又忍不住打趣她了。

「哎呀,剛才忘了跟叔叔阿姨說你那個新男朋友了。」

郝嬌嬌咧嘴一笑:「新的現在成舊的了。」

張月明笑道:「真乃神速也!一個暑假不見,男朋友都換了。」

梁雲施插嘴道:「這算什麼呀,咱們嬌嬌怎麼也算女生宿舍一枝花啊,換男朋友分分鐘的事兒。」一句話說的大家都笑起來。

這群90后的年輕姑娘來自大江南北不同的省份,有著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和脾氣性格,而今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共同經歷成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她們要面對矛盾、爭執,甚至背叛,但最終她們將學會適應、寬容和原諒,儘管這種寬容和原諒有時僅是一剎那的悲憫,卻也足以使生命變得飽滿。

2

開學第一周,有些科目的成績陸續出來了,同學之間也開始暗暗比量。

就張月明的宿舍來講,江林平的成績一向是最好的,在班裡也名列前茅。郝嬌嬌的分數總是最低的,她的追求是不掛科,這算有自知之明了。梁雲施和張月明的成績差不多,但她們對待成績的態度卻完全不同。

張月明對成績一向淡然,她不想再像高中那樣為了成績疲憊不堪,喜歡的科目多學一些,不喜歡的就湊合過去,不過她喜歡英語,底子也一向不錯,所以成績還算好的。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江科大的獎學金誘惑力實在有限,一等獎學金才600塊,且只有一名,其他等級的逐漸降低,最低的100元,這些錢在江都市實在也不算什麼。張月明平時做家教,經濟上還算寬裕,使得她更沒有爭強好勝之心了。

梁雲施不同,她對成績特別上心,尤其愛跟江林平和張月明比。同一宿舍的舍友,更親密也更容易產生對手,這其中的心思也不難揣摩:我們天天在一起,你做什麼我都知道,你的能力我也清楚,我不覺得我比你差,為什麼你能得到我卻得不到?並且總有一類人看到對方好而自己不能,便心生忌恨,總要做點什麼讓對方不順或出言譏諷一下也好。這種性格雖然可厭,生活中卻普遍,梁雲施便是如此。

她明知道自己的成績不如江林平,心中既嫉妒又羨慕。同時她也總覺得自己肯定比張月明強,但因沒有十分的把握,她對張月明是既輕蔑又十分關注。成績陸續出來的時候往往是她最先坐不住。

今天晚上江林平回來的比梁雲施晚,梁便醋味十足地問道:「哎呀,林平你學習真刻苦啊,這麼晚才回來,真是『頭懸樑,錐刺股』啊。我就不能像你那樣,看來成績好是有原因的。」

這樣的話是褒是貶誰都可以聽出來,大家生活在一起兩年了,彼此的性格每人心裡都有把秤。江林平不願搭理她,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散步去了。」

梁雲施依舊不依不撓:「是跟徐銳吧?」

徐銳是班長,也是江林平的男朋友。江林平只「嗯」了一聲,神態上明顯表示出不想說話的樣子,拿起臉盆去水池接水。

梁雲施仍不知收斂:「哎,你說說,徐銳當班長,那獎學金他都是怎麼評的?德育分到底怎麼算啊?」語氣中夾帶著不耐煩和質疑。

這下太過分了,張月明把眼睛從小說上收回來,觀望了一下,並不是要看一下誰的臉色,只是表示一下驚訝。郝嬌嬌依舊專心玩手機。江林平突然失手掉落臉盆,臉盆與水池撞擊發出「咣」的一聲,她銳聲喝道:「有病!」每個人都清楚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宿舍里一片沉默。

梁雲施的話的確無理,徐銳是班長但獎學金並非他一人評出來的,是整個班委在評。德育分的百分之二十和成績的百分之八十加起來就是總成績。

所謂的德育分怎樣評判呢?主要看你參加某個活動獲獎啦,當志願者啦,評上什麼榮譽稱號啦等等,總之德育分是為了證明你是一個有「素質」的人,所以同學們也叫它「素質分」。

「素質分」里的水分是最大的,科目成績確定后,「素質分」便決定著總分的多少,一些熱衷於獎學金的人便會在這方面有動作。特別是像「活動中獲獎」這一項,沒有具體規定什麼活動,獎狀證明之類的可以買來自己胡亂寫一寫,最後由班委評定出來上報學院。

評判「素質分」的班委包括班長、副班長、團支書、學習委員之類的同學,往往他們本人或者他們的男女朋友、哥們閨蜜等便是獎學金的申請者,所以一般對「素質分」不會有太大的異議,基本上自己寫什麼就算什麼,何必去得罪別人呢?況且得罪了別人也是跟自己過不去,那個人可以反過來質疑你。

由此種種,最後「素質分」最高的人通常是素質最低的。一般人胡亂寫寫但總也有個度,寫的太高顯得太假,若一個人慾求太旺,良心又太黑的話,便會寫出高出其他同學很多的「素質分」來,這個時候班委就該發揮作用了——找那個同學談談話,讓其改低一點。「素質」一旦用分數來量化便滋生出很多「沒素質」的事來,從另一方面講「素質分」倒也算「素質」的一塊試金石,不過其結果與素質成反比而已。

經此一事,宿舍氣氛明顯尷尬。張月明心中頗不平靜,她也看不慣梁雲施,平時倒也罷了,一旦涉及評獎之類的事梁好像變了個人,基本的禮貌和風度都沒了,姿態實在不夠優雅。

這次梁雲施向江林平發難還有一個原因,上學期評獎學金的時候班上已有人私下議論,說是因為徐銳的關係江林平才評上一等獎學金,本來團支書杜鵑的分數是比她高的,結果在「素質分」上江林平追了上來。當然這只是流言,張月明在心裡願意相信江林平,江林平待人接物客客氣氣,從不去招惹誰,也很少跟人爭執,性格安靜,討人喜歡。

「但願梁雲施能吸取教訓吧,」張月明想,「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不是她第一次了,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十一點半宿舍準時熄燈了,喧嘩吵鬧的宿舍樓逐漸安靜下來,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圓,為夜色增添了幾分靜謐。也許這次誰都沒料到,有關獎學金的鬧劇才剛剛開始。

3

很多人都在盤算獎學金的時,張月明在為做兼職發愁。上學期她給一位初二學生輔導英語,每周去兩次,共三個小時,每小時40塊錢,一周能有120元的收入。錢雖不多,但節省點的話,一周的飯錢夠了。本來說好開學後接著做,學生家長臨時變了卦,不需要家教了。沒了這份兼職意味著大部分生活來源沒了著落,月明這次從家帶的錢扣除學費、住宿費只剩一千塊,節儉著花最多支撐兩個月,況且一開學很多地方都要用錢:宿舍聚餐啦、添置新資料啦、交網費啦,等等。想到這些月明很焦慮,得趕快找一份兼職才行,最好是家教。

張月明拿著紙筆來到食堂前的宣傳欄,上面密密麻麻地貼了許多小廣告,大多是招促銷的。她以前做過促銷,都是要求主動去招攬顧客,工作一天給80塊錢,很不划算。而且她臉皮薄,不願再做這種勉強別人也勉強自己的事情。以前張月明甚至都不敢在宣傳欄旁站太久,怕遇上同學感到尷尬,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她來回掃視每張小廣告,唯恐錯過。有一張在右上方隱隱露出「家教」二字,廣告紙顏色暗淡許多,證明這個廣告早就在了。張月明還是感到一陣驚喜,彷彿溺水的人在汪洋大海中看到一小塊陸地,她踮起腳尖輕輕撥開周圍小廣告的邊,那張紙露出了全貌:

招聘大學生家教。

現有小學、初中、高中各科家教職位,歡迎本科及以上學歷的同學報名,待遇優厚,有經驗者優先。應聘者請以「姓名-學校-學歷-專業-性別」的方式發送個人信息到138xxxxxxxx(魏同學)。

張月明看清楚內容後有點失望,這一看就是專門給學生提供家教機會的學生組織或中介,對方提供家教信息給你,如果你應聘成功要付費給對方,通常80到120元不等。不過總算是個機會,要是能儘早找上兼職來,付些費用也沒什麼。

她收起紙筆,當即發了簡訊給對方,沒想到很快收到了回復:已收到,如有合適的會馬上聯繫你,謝謝支持。這個人倒很客氣,她看后微微一笑。對英語專業的學生來說,找家教並不難,尤其是很多高中生備戰高考要惡補英語,有些家長會出很高的價錢。不過張月明只做小學、初中的家教,她覺得上大學后辭彙量和口語提高了不少,語法卻退步了,去教高中生恐怕會誤人子弟,萬一學生問的題自己答不上來那多尷尬。

過了兩天,是周末,張月明邊洗衣服邊想家教的事到底靠不靠譜,手機響了,她趕忙衝掉手上的洗衣粉泡沫,匆匆在毛巾上一抹,接起電話。手機里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很客氣:

「你好,是張月明同學吧?」

「是的,你好。」

「我是大學生家教聯盟的魏同學,現在有一份小學四年級的英語家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請問學生家在哪裡,什麼時候開始?」

「嗯,是這樣的,家長想讓你今天下午試教一次,如果他們滿意就能做,試教是沒有錢的,你願意去嗎?」

張月明爽快答道:「好,沒問題。」

對方笑道:「好的,我等會兒把學生家的詳細地址發給你。要是最後雙方滿意的話,他們給的錢是一小時五十,一周三小時,星期天上午一個半小時,周三晚上一個半小時。你看這個時間行嗎?」

張月明快速地回答「沒問題」,對方突然不好意思地一笑:「一般情況下去試教的都會成功,你是英語專業的更不會有問題,所以——」

看對方有些猶豫,她心中瞭然,笑道:「你是說中介費吧,哈哈,沒問題,現在就可以給你啊,多少錢?」

男生憨厚一笑,道:「80塊錢。我是經管院經濟學一班的班長,大三的,很多人都認識我的,你放心。」張月明聽他這樣說更沒什麼擔心的了,兩人約好食堂門口見。

張月明還沒走到食堂門口,便遠遠看到一個穿黑色衣服的男生站著看手機,「應該是他了」,她想著跑過去打了聲招呼,男生先遞上學生證來要表明身份,張月明擺手笑道:「不用了,我知道你們大學生家教聯盟。」她付過錢,男生把學生家的地址發給她,兩人分頭走了,走出幾步,張月明突然想起來忘記問他的名字了,回頭一看那人已走遠。「下次吧」她心想。

學生家在青山區,離學校大概40分鐘的車程,好在有公交可以直達。

張月明與學生家長寒暄過後開始輔導學生英語作業,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身子瘦得跟截竹竿一樣,頂著個大腦袋,眼睛、嘴巴也很大。家裡只見到男孩和他母親兩個人,男孩母親喊兒子的時候幾近於呵斥,看樣子男孩也習慣了,他穿著拖鞋拖拖拉拉地走過來猛地坐下,然後往後一靠斜倚在張月明身旁的沙發上。

「不好教」,張月明心中暗暗想到,依照之前的經驗判斷,這肯定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不好教的學生不是笨學生,而是不聽話也沒有良好學習習慣的孩子。小男孩一看就是那種家長都不太能管得了的,對她應該更不放在眼裡了,不過初次見面小孩倒還算安靜。她按照計劃先檢查了作業,又帶著他複習了一遍學過的知識,很一個小時過去了。

小男孩的母親適時地走出來,手裡拿著50塊錢,沖張月明笑道:「張同學啊,我聽著你教的蠻好,這是50塊錢課時費,你收下。從下周開始你過來吧,一周兩次。」

張月明擺手微笑道:「這次是免費試教,不要錢的。我下周一定準時過來。」

男孩母親又推讓了一次,見月明真的不要,便把錢收了起來,又笑道:「我這個兒子啊太任性,都不好好吃飯,只吃蛋糕瘦得跟麻秸一樣,也不喝水,天天喝可樂,我真是管不了啊。」

就在她說話的時候,小男孩在母親身後吼了一聲,踢飛一隻拖鞋,跑到卧室去了。

他母親回頭喝道:「又去玩電腦!你今天上網已經超時啦!」

卧室房門「砰」的一聲關上,男孩母親回頭對張月明嘆氣道:「我這個孩子啊,誰的話也不聽,他爸爸整年在外做生意我工作也忙,我們不圖什麼,只想他健健康康的,房子都給他買好了,可你看他那個樣子!」

張月明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微笑。男孩媽媽接著說:「以後就麻煩你多費心了,輔導一下他的功課,重點是學過的知識別落下。」張月明答道:「好的,您放心。」確定好具體的輔導時間后,她道了再見。

外面夕陽西沉,整個小區都籠罩在柔和的橘黃色的陽光中。青山區是江都市風景最好的一個區,在青山腳下,緊挨雨晴湖,現在是初秋,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愜意。張月明心中默默感慨小男孩身在福中不知福,繼而又想大概苦難和幸福都是相對而言的,正是因為他沒有比較,不知道他現在擁有的是很多人奮鬥一輩子才能得到的,所以不覺得幸福。對自己來說,找到這份家教就已算件幸福的事了,想到這兒,月明輕快地向公交站走去,與背後的小區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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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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