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挾子一去九州外

第七十七章:挾子一去九州外

?這並不是她見識過的最疾苦的情形。

十年前,那是大齊最多難的一年,東南有南楚進犯,西北有北秦壓境,太子爭權國內動蕩,南澇北旱天災頻發……

前太子奪取兵權,逼迫先皇賜死威脅他地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並傳位於他,而暗通敵國致使敵軍兵臨長安城下,皇城被圍困長達半月有餘,城中人人自危,官民仕子惶惶不可終日,水糧斷絕人難存活,加之瘟疫爆發,長安城中屍體成堆血流成河,堂堂大國之都幾近淪為一座死城……

那時候她還很小,清寧、清桓、清風他們都很年幼,她和父親到顧府避難,跟清寧縮在小榻上聽著外面滲人的號聲,看著顧府書房的燈燭連著幾天幾夜通明不息。

當時,就算是官宦人家也都面臨著絕糧的苦境,敵軍派細作入城誘惑策反城中權貴,許多皇親官員背國投敵,富商名門為保自身賄賂敵軍……

城中暴亂最多的那一日,顧清玄執意出門,歷經一番波折才平安歸來,他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國家公事,但他回來時卻只抱了一個長盒,放到她面前來打開,笑道:「今日是弦歌你的十歲生辰啊,小弦歌,你瞧,伯父答應送你一把絕世好琴的,伯父沒有食言,尋了幾月才找到這把古琴,再不去取,那琴行都快被人砸了……」

「小弦歌,你可喜歡?」

小小的她輕撫琴弦,含笑點頭:「很喜歡……」

沈嵐熙溫柔和悅地從後庭走出來,「弦歌的生辰宴已經備好了,都入席吧,幸好之前有準備,不然這滿城慌亂的,都不知道怎麼給小弦歌做生辰……」

顧清玄摸摸她的頭,跟沈嵐熙道:「夫人,先不急,我們弦歌是小樂痴,這好琴到手,不試彈一曲怎麼行?」

他彎下身,對她笑著,縱使外界紛亂世道動蕩,他的笑容依舊如暖陽般和煦:「弦歌,為伯父彈奏一曲吧?」

「好,弦歌新學了一曲,名為《破陣子》,就為伯父彈這一曲如何?」

「甚善,甚善。弦歌是樂痴,伯父就做個知音人吧。」

……

她一曲未完,顧府大門破開,兵甲入府來……

那年顧清玄剛當上戶部尚書,掌管國庫操持一國錢糧調度,掌管都城防衛的長安令尹被敵方策反,帶軍士包圍顧府,逼迫顧清玄叛國投敵,為敵方細作打開大齊國庫任其攻下城后肆意掠奪。

顧清玄為保家人周全,隻身出府。

面對外敵,他聲厲色疾大義凜然,走之前回過身,輕聲細語溫柔如常,俯身道:「待伯父歸來,弦歌再接著為伯父彈完此曲吧。」

「好……伯父一定要回來……」

他們無可奈何,沈嵐熙與兒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獨出府門。

當年顧清玄離開時留給他們的那個背影,一襲布衣,洒脫,從容,前方是虎穴龍潭依舊波瀾不驚。

顧清玄拒不叛國,被叛軍帶走,囚禁於令尹府內。

三天之後,敵軍正式準備攻城。御林軍護衛皇宮尚不暇,長安城內其他軍士皆由長安令尹控制,所有人都在等著,不戰自敗,等著長安令尹主動為敵軍大開城門……

然而他們等到的是,顧清玄拿著調動長安防務的令牌出現在長安城牆之上,將包含長安令尹在內的二十顆叛賊頭顱拋下城門,並親自領軍抵擋敵軍攻勢。

直到盧遠植從外調兵來解長安之危,兩面夾擊,殺退敵軍,剿滅叛賊,平了太子之亂。

那三天,是長安城最黑暗的三天,也是他們人生中最陰霾的三天。江河川照看著他們,也急著打探消息。

沈嵐熙卻一直很淡然冷靜,總把她和顧清寧兩個女孩子攬在身邊,叮囑他們四個孩子很多話,好似想把這一輩子的叮嚀都說完一樣。

直到沈嵐熙去世的那一天,她才想明白,其實在那個時候,沈嵐熙就已經打算好了,若是顧清玄回不來了,她也會去的,從來都是這樣……

幸好三天後得知了顧清玄無恙的消息,一直強撐著的沈嵐熙終於支撐不住,心悸病犯,卻不準別人去告訴顧清玄。

政亂平定之後,他沒有跟盧遠植一樣急著去朝堂上邀功,而是親自整頓長安城內各方防務,帶人收拾街面官署,開粥棚,治瘟疫,撫民心……

除了亂黨,朝堂上平靜如初,剛過三天,先皇就在宮中大擺宴席奏樂歡慶,百官照常享樂,長安城內富貴雲集之處歌舞昇平,一如舊時。

顧清玄連著幾天都沒有歸家,後來他們得知他在南城牆下開了災民營,沈嵐熙好些了就去找他,四個小孩兒也都要跟去。

殘陽如血,高高城牆,烽煙初散的戰場使長安城外一片肅殺之氣,暮時無人,城牆上冷清蕭瑟,他一襲布衣,立在牆垣邊,俯瞰長安城,暮鼓聲響,不遠處笙歌縹緲。

她隨著父親擠上城牆時,看到的又是一個背影。

不再洒脫,而是凝重而寂寥的。

前方是巍峨皇城,在她童稚的眼中,這只是他一個人的長安城……

他回過頭,夕陽下淺笑淡淡,緩緩抬起手,「嵐熙,過來。」

沈嵐熙走向他,與他攜手並立城垣上,於是一個人就變成了一雙人。

她父親樂呵呵地笑著,不再上前,摟摟他們四個孩子:「走咯,回家。」

於是她抱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古琴轉身走了。

回頭一望,依稀記得,那淸嘯嘆息:「……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

琴聲緩落,古韻流觴,商洛有青丘,丘上無青蔥,獨獨一小亭。

琴音在荒涼之地消匿無聲,耳邊又只有不遠處飄來的戚戚之聲,眼前是荒蕪的城池,破敗的城垣,彷彿世間所有的絕望與凄涼,都匯到了眼前。

人間百態,人間百苦,萬言難訴。

天將暮,那人又獨立高處,眺望商洛城景,一襲布衣,孑然一身。

「好啊,姜冉公子琴藝真是高妙!讓洪某這粗人長見識了!勞累一天,這慷慨之音著實振奮人心!」

她收回目光,輕撫古琴琴身,謙遜地頷首微笑:「謝洪伯父讚賞。伯父仗義疏財心繫民生之高義,更是讓小生由衷崇敬,伯父哪是粗人?是當世俠氣英豪才對。」

本是豪氣江湖人,在這貧寒之地,一點也沒有富賈貴人之態,散盡隨身之財,一身簡樸衣裳,依然顯現非凡的俠骨豪情,洪洛天被她誇得十分舒服,拍著顧清風的肩大笑道:「臭小子,你說你們顧家哪來的這麼好的福氣啊?能出這麼一個妙人?比你哥哥姐姐可討人喜多了!這才華,這氣度,師傅真是太中意了!」

他又拍拍江弦歌的肩,親切道:「小子,不要跟著那姓顧的做什麼隨從了,有什麼意思?做老夫的徒弟如何?老夫教你武功!傳授你洪家絕學!我侄女跟你年紀差不多大,我看你倆挺般配……」

一旁的顧清風笑得前仰後合的,江弦歌也哭笑不得,急忙打住,附禮道:「洪伯父的心意,姜某十分感激,但姜某一文弱書生,實在沒有習武的天分,恐辜負伯父期望,不過,以後伯父若還要出資救民賑災扶貧等等,小生樂意給伯父打下手做點雜活,就如這些時日一般,與伯父一起奔忙。」

洪洛天還不死心,又嘗試問:「真的不考慮考慮?洪某平生可從不願收徒的,只想收你一個呀,考慮一下嘛。」

顧清風的笑僵住了,有些茫然:「師傅……我也是你徒弟啊……什麼叫做只收一個?」

洪洛天把他拍到一邊:「有你什麼事兒?」

江弦歌掩嘴笑,目光又瞥到對面丘上的顧清玄,寒風已起,她拿起旁邊顧清玄之前寬下的狼裘大氅向那邊走去。

她走後,洪洛天臉色一變,故意幽怨地瞪了顧清風一眼:「說吧,這個姐姐是你家的什麼人啊?」

顧清風更蒙:「啊?師傅,你看出來她是姑娘啦?不對啊,弦歌姐姐裝得這麼好……師傅你真神了,怎麼看出來的?」

洪洛天望向那邊,江弦歌與顧清玄一前一後立在那丘上,他若有所思:「看她眼熟……」

……

江弦歌走到顧清玄身邊,幫他披上大氅禦寒,「伯父在思量什麼?」

他皺眉松釋,似有回味地一笑:「一曲《破陣子》,蕩氣迴腸,氣壯山河,在這悲涼之地,高亢之音更添悲壯之情,不是凄訴,而是激昂,足見藝之高,心之堅,令人陶醉於琴音,折服於曲意,高妙啊。弦歌果然樂痴,技藝已然造極,心意更為難得。」

她垂面一笑,心中悅然:「伯父果真知音人。」

你有沒等一句話,等過十年?

你有沒有想說一句話,一開口,便知要傷心一生?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一品錦卿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一品錦卿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十七章:挾子一去九州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