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閣樓

第十三章:閣樓

閣樓內的氣味很重,小海剛邁上,只覺得一股巨大霉浪撲鼻而來。

他咳了咳擺擺手,上面沒有窗,目光許久才適應了黑暗。

上面很狹窄,隔斷很低。小海得駝背低頭才能在裡面走。

他摸索到一個燭台,小心翼翼地點燃。雖然光亮很微弱,但也能足夠看清這巴掌大的地方。上面有點像儲藏室,許多雜貨七零八落地散放著。

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最角落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畫,畫上的女人他見過。在破廟裡被那十一個人稱作「迦薩曼」世主。

或許是這幅畫的迷惑性太強,或許對是血河上那划槳行船的女子印象太深,小海本能的有些懼畏,但他思量片刻,還是舉起燭台走過去。

畫有些老舊,裱的白邊都已經泛黃了,上面還有些許青色霉點。這幅畫比之前看的要大,不知是不是年代久遠的緣故,還是光線過於昏暗,本應藍色的裙子此刻卻發綠。

畫,懸挂的有些高,小海依舊看不清臉,她呈現出一團黑影在燭台照不到的上方。

下方篆了幾行小字:

曼何一鍾情,

頭思深以兮。

陀得千百度,

林中願相會。

畫下是一個書桌,上面擺放著各種古書。書上刻的字很奇怪,有點像圖畫。小海不認得,隨手拿起一本,草草地翻了幾頁,裡面都是古文,他又看了幾本,覺得無趣,剛想放棄扔在一旁。手裡的這本書,卻掉了許多紙頁。

小海彎腰拾起,對著燭光展開在桌面上。

上面是圖畫。

紙張似牛皮那般褐黃,摸起來光滑細膩。上面的油彩大部分都已經揮發了,現起一陣灰塵。小海揮揮手,待那些漂浮的顆粒消失后,才看清上面的內容。

第一張畫的是在巨大的曠野上,一群牧人逐羊,婦女望夫的情景,一片其樂融融。

第二張畫的是個嬰兒,閉著眼沉睡在襁褓里。背景卻是一片黑暗,一雙手手默默地伸過來......

第三張畫的是似已乾涸的沙漠,人們遷著家當,低著頭離開。

第四張畫的是個女人,全身****,綁在山坡上的十字木被烈火焚燒,下面的人無動於衷。

小海脖梗一絲涼氣,果然,那晚血河發生的事是真的。

第五張畫的是鋪天蓋地的紅,河面上漂浮著殘肢,還有被淹沒掙扎的人群。

這些內容和自己見到的場景都一模一樣!!

第六張畫的依舊是這些人,但他們的面色微微有些發紅,集體對著一幅畫昂首虔誠。

小海似乎知道接下來畫的是什麼,他翻到下一張,果然,這些人已經通紅得和血一樣!有些人只剩下一個頭,在地上表情痛苦。

難道被血河沾染后才會得這個怪病?

小海急忙掀起褲腳,看到自己的膚色正常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最後一張,上面畫的是個男子。

這男子雙手合十,低頭垂眉,手腕處有一串佛珠。面如冠凜,精雕之至。眼做似黑翼幽深若,英眉高梁似白玉。

是個僧人,卻也是個美男子。

小海翻過來,紙的背面寫著:曇花一現不見讖。

曇花一現不見讖?

這句話怎麼這麼耳熟,末了,小海恍然,那女子行駛著船槳,歌聲里唱過這一句。

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他抬頭看著畫上的女子,茫然不解。

「竟然被你找到這兒了。」

突兀地聲音響起。

小海心裡一顫,順著聲音回頭,不出意外,就是那奇怪的老頭。

他駝著背,微弱的燭光在漆黑的閣樓里只能映出他的一張臉,上面的褶子一顫一顫,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小海。

那張臉緩緩地靠過來,在小海眼前一步步放大,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獨有的老年人氣息。是那種一隻腳已經邁近墳墓里的氣息。

冰冷的,生澀的。

其實小海很怕老人,越老的,他越怕。

這些人基本都無欲無求了,他們帶著一身病,終日寡寡無言地坐在家門口,抬頭曬著太陽,卻已經涼了半截身子。或是站在街頭,靠著巷尾,瞪著兩隻渾濁的眼睛,不放過每一個從面前經過的人,看著他們比自己年輕,擁有自己不再可能擁有的東西......那種曾經擁有卻又失去,永遠不可能再得到的不甘和極度的渴望充斥在他們的眼睛里,就這樣,一看就是一天。

老頭咕嚕著嗓子,一口濃痰卡在喉嚨里又咽了下去,不一會兒又悄悄浮上來,然後又沉了下去......

小海聽得噁心,他下意識地咽咽口水。

老頭本是面無表情的臉,卻被小海這無意識的動作有了反應,嘴角微微向上扯,扯得那些褶子都改變了紋路。

老頭看了小海一會兒,從他身邊繞過去,直徑走到畫像前,靜靜觀望著。

「這幅畫的主人,到底長什麼模樣?」按耐不住心裡的好奇,小海走過去問道。

他踮著腳,舉起燭台,卻依舊照不到這個女人的臉,最多到她胸口,映出上面一團漆黑。

老人沒有回答他,伸出枯槽的手撫摸著畫像,手指顫顫巍巍的,小海將燭光照像老人,他竟然流了眼淚!

渾濁的兩眼球亮晶晶的,在燭光下有些詭異。

「她還是那麼美。」

許久,他緩緩開口。

小海心裡咯噔一下,畫像上那臉一團漆黑,自己著實是想不出這女子的容貌。不過.....這老頭難不成也和自己一樣也被這畫迷幻了?

不對...他隨即搖搖頭,老頭一定知道些什麼,才會這樣說。

老頭扶著桌子坐下,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似乎是在猶豫。他本蹙眉的低頭,突然抬起來,死死盯著小海,木魚一般的眼睛一動不動,燭蠟已經所剩無幾,忽閃忽閃的燭光映襯得那張臉更加可憎。

「她是鄯善的公主。」老頭重新閉上眼:「扦泥城的一塊寶玉。」

大漠黃土天,落日艷陽邊。

那景色似乎就在昨天,耳邊傳來駝鈴鳴叮,伴隨著悠揚高亢的歌聲回蕩在無涯無極的黃昏中。萬丈無邊的大漠就像沉睡的記憶,埋藏千年的秘密。城池不失,牛羊成群,草原依舊。牧人們奔波在朝霞,回歸在暮深,行駛的影子定格成壁畫留在腦海里。高聳的宮殿白里歌平,夜裡悄息。尼雅河在黑暗裡靜靜流淌,映襯得月亮格外明亮。

時過境遷,那詛咒..那恨意..

漫天飛沙淹沒了所有輝煌,只留下戈壁沙丘里的荒涼。乾涸的河道如同一道巨大的醜陋的疤痕,狠狠刻在這片土地上。湮海如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毒侵咒骨。

那聲音...

老頭身體一僵,她撕破天際的慘叫,凄厲如刀,一下下劃在他身上,痛不欲生。

人們的愚蠢,人們的唾罵,人們的殘忍,人們的慘死....

這座城,千年來擁有豐厚的沃土和財富,黃沙漫天的一隅,經久不息。這座城,常年匈奴的擠壓和中原的供奉已成為一個空殼,一觸即潰。

她的恨,如同心口上的一塊石頭,不經意的扳起,徹底砸碎了....

「那這公主後來怎樣了?」小海問道。

老頭從回憶中抽離,他平復了一下,頓了頓,娓娓道來......

她出生的那天,遍草齊枯,晨曦驟黑,黃沙漫天,牛羊皆猝。

她不哭,也不鬧。在襁褓中瞪著烏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看,充滿好奇,轉看到床上暈厥的皇后時,突然咯咯地笑不停。

第二日,薩麗曼皇后便逝世了。

她一出生,就是不詳的預兆。

沒人敢靠近她。

她被遺棄在宮殿後的一隅,默默長大。宮中私下傳聞,這個公主總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她是迷一樣的存在。

禁忌的,不為人知的,充滿危險的存在。

漸漸的,她被人遺忘。同樣被遺忘的,還有她的善良。

年幼的侍女在清掃時打翻了花瓶,碎片滑破進貢朝中的布匹上,昂貴的,稀有的布匹。

侍女被毒打了三天,扔在荒墟是只剩半條命。

她救了她。

沒有主僕,沒有貧賤,沒有另看。

侍女送了她一個鐲子,算是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日復一日,一種微妙的情緒漸漸在彼此心裡生根發芽。就像大漠里唯一的花,她們死死地抓住對方,生怕會消失。被眾人鄙棄的兩個靈魂碰撞,在冰冷中相互依靠尋求溫暖。

她和她,就像一顆種子結的果,開出兩株花,同根同莖,相生相惜。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蘊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默默綻放著。

某日卻被老侍女撞見。

不倫戀,大忌,皇族恥辱。

侍女被處以極刑。渾身****展現在百姓眼前,眾人在下咒罵著,指責她和她的不堪。行刑在黑夜開始,從頭骨著手,被人用刀片切一條縫,然後刀尖朝里用力,輕輕的,緩緩的,按照紋路,割下整張皮,整個身體的皮。然後剝了皮的侍女被烈火焚燒。

公主就是那個施刑人。

不久,公主便去世了。

死時,她躺在荒墟里,就在當年發現侍女的地方,臉上很平和,很安靜。

王下令埋葬公主,卻不能入皇墓。並命人收了她手腕上的玉鐲。

從那以後,便是這座城噩夢的開始......

每逢陰日,酉時。天地忽變,混為一色,狂風雷鳴,黑驟萬丈,地土滲血,速漲齊高!獸從獄來,嗜人骨肉,血漫城牆,誅眾難逃,瘟疫爆發,暴屍斃殘,民不聊生,國不康強。

百姓傳聞這是她的詛咒。

家家戶戶又供奉她的畫像,供奉她為神,希望能減輕自己的罪孽,取得寬恕。

卻都是徒勞......

「唉....」老頭搖頭苦笑:「你能從那裡活著回來,我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那裡?小海隨即明白,老頭說的是血河......

「古人講:'三生門,一生,一墮,一獄。'分別是說:人間,墮世,地獄。你經歷的那個血河其實是墮世,她會把所有人帶入地獄里。」

「這裡的人,都死了?」

「還有些殘喘的,不過早晚也會去。比如我這個老頭子......」老頭搖頭苦笑。

「她為什麼會放過我?」

「因為你有她要的東西!」老頭語氣一轉,死死盯著小海胸口。

小海從胸口掏出來鐲子問道:「你說的可是這個?」

那清透的綠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發黃,卻依舊光滑潤澤。老頭並沒有接過,他眯著眼睛伸過頭去,看了一會兒,說道:「果然沒錯......」

小海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發現這鐲子里竟然刻了一行字,但他卻不認得。

「上面寫了什麼?」

「主人的名字。」

「怎樣才能找到她?」

「我知道她的墓。」

老頭抬頭又看了一眼畫像:「走吧,這一切該結束了。」他緩緩轉過身,腰間的鈴鐺叮叮作響,他走到樓梯口,轉過身,看到一動不動的小海,問道:「怎麼了?」

「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鐲子是在墮世撿到的。第二次,我遇見了她。既然這是她一直尋找的東西,為什麼那時沒有對我有所行動?」

「你見到的她,不過是恨意幻化出來的障物罷了。她的本體在棺墓里。」

「你好像很怕這個鐲子。」

「沒有。」

「我拿出來給你的時候,你一直在閃躲。」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是這座城的子民,被她詛咒的對象,見到這鐲子難免會禁忌三分。但是我並不怕。」

小海還是一動不動。

「你不信任我?」老頭有些難以置信。他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接過小海手裡的鐲子,戴在手上,說道:「這回呢?」

小海咧著嘴笑了:「鐲子你拿到了,墓地你也知道,我沒有必要和你走。」

老頭一愣。

「你之前說從地獄逃出來的人,還會再回去。」小海頓了頓:「所以,我很奇怪你為什麼要帶上我。」

老頭沉默地看著他,死魚一樣渾濁的眼變得似笑非笑。

最後的蠟油燃盡,忽忽的燭光又閃了幾下,徹底地熄滅了。

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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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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