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攬之不盈手

第9章 攬之不盈手

淡金色的晨曦透過湘簾在花梨鏡台上投了迷離的影,浮光流連,映的鏡中人面上的神氣也明昧難辨。我默默看着鏡里的自己,春山含愁,秋水凝波,而眼底深處,竟溢出一縷憂傷,這不該是我的表情……閉上眼,片刻,再抬眼時,貌似心如止水波平如鏡。

如此才對。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

……

小瀾正一下一下梳着我的長發,輕輕柔柔,小心翼翼,似比往日更加仔細,只是今日梳頭怎用了這許久時間,我不覺轉了頭看她,啊?!不是小瀾!是我出神了太久,竟不知何時身旁之人已換成了李歸鴻!

他眼眶微紅,平素清澈的雙眸竟然隱約透著疲憊的痕迹,他,也沒睡好吧……

見我看他,那持梳子的手在半空一滯,落不下來。我轉了頭,望着鏡中的自己,波瀾不驚的語氣:「哥哥怎麼來了?」

儘管他從來是「哥哥、妹妹」的稱呼,時間久了我也能忍耐了肉麻,但自己這麼叫卻是第一次。

不知怎麼就出口了。

片刻的靜,只有廊上雀兒撲動翅膀的聲音。

他忽放了梳子,緩緩地,蹲在我的綉墩旁,他的聲音,如他的神氣一樣有些疲憊和乾澀:「妹妹還在生氣么?原是該生氣的……是我不好,昨晚多喝了幾盞,唐突了妹妹……原諒愚兄這次好么?」

他仰臉望着我,那一泓清泉竟流出綿綿的哀傷,隱隱還雜了一絲令人心疼的乞求,我靜默地看着,只覺有水霧漸漸迷濛了視線。

趕緊起身,走到窗前,感覺到背後那兩道目光,瀰漫着難過。

他根本不明白。

廊下的雀兒正無憂無慮地竄來躍去,雪白的羽毛,珊瑚色的小嘴,小巧的頭靈活地點進青瓷小盅,一仰頸,已銜了兩粒小米。

我,不要做別人的替身。

轉過身,他局促得象做錯了事等待受罰的孩子,滿臉凄哀。

「昨天我也喝多了,」我盡量放平了語氣,勾了嘴角,努力做出一個微笑,「記憶都很模糊,也不知有沒有失態嚇到哥哥。」

他深幽地看着我,眼波複雜難言,良久,終於走過來,小心試探著伸出手,輕輕把我的手握住,若有若無地一嘆,柔聲道:「我們去用早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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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過水無痕,一切如故。

我仍是日日打坐練功,看書畫畫。

李歸鴻仍是有空就過來,陪我練功,看我畫畫。

仍是一同用餐,一同品茗,我也經常去房上和他賞月,並坐閑聊。

一如既往,似水流年。

……

撒謊。

我仍是日日打坐練功,看書畫畫,卻經常恍惚著神飛不知何處。

李歸鴻仍是有空就過來,陪我練功,看我畫畫,卻經常望着我發獃,眼裏不經意流出憂傷,漠漠地漫過來,淹得我喘不過氣。

仍是一同用餐,一同品茗,卻動輒陷入無言的尷尬。我也經常去房上和他賞月,並坐閑聊……可能么,我怕自己在他的目光里會無所遁形,我怕面對月下的他時會手足無措。

他竟時常在夜裏吹那支蕭,凄楚嗚咽,柔腸寸斷,我只有在黑暗的房裏裹了被,睜着眼痴望那無盡的未知。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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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他在等。

而我,是不知道該如何。

難道,當真要放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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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還有一個噩耗。

半月之後某個陽光明艷的午後,我終於想到自己自從穿過來居然從未出過這府第,儘管古時閨秀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我卻不甘永遠只面對這庭院上空的一角藍天。趁著尚有幾日殘秋,便叫小瀾帶我出門轉轉。

才出了西廂的垂花門,迎面就撞上李歸鴻,他一聽得我要出去,竟伸手抓了我的臂,急切道:「妹妹怎地忘了……」忽想到旁側的小瀾,忙吩咐她先下去,自己拉了我回屋,我見他神秘兮兮不免嗔道:「怎麼了?裝神弄鬼的。」

「妹妹怎忘了,現在世人只道水沉煙是天妒紅顏已經歿了的,本該眠於三尺青冢,忽而現於光天化日,且不說王家在澶州有多少耳目,便是讓姑丈家知曉了豈不為難?」

我一愕,這個倒是不曾想到。

「有一種帶面紗的帽子吧,」好象叫帷帽的,我想了想,垂死掙扎道:「我戴着出去就是了。」

他搖頭,四平八穩的語氣:「妹妹這等姿容,就是帶了帷帽又如何掩的住。」

「那你這府里上上下下這麼多人,你又如何能保證沒有口快的!還有那個張知謹,你怎知他不會說出去!」我嗔怒。

「我府里的人,我自是能禁的住,」他居然露了微笑,「至於慎之嘛,愚兄已經叮囑過他了,妹妹盡可放心。」

我氣結,「難道我今後就只能圈養在這府里?!」

「圈養?」他笑出聲,「妹妹心思果然不同旁人,怎想出來的!」他拉着我的手,柔聲道:「再忍下吧,以後的事,有何變數還未可知呢……」

我抽了手,悶坐在窗邊的交椅上,他踱過來,在另一張椅上坐了,望着我微笑不語。

我單手支頤,盯着窗外的碧雲天,心思飛轉。

忽然一個念頭浮上來,想着,不覺嘴角綻了一朵笑蓮。

他搖頭苦笑道:「不妙,想出了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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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玩笑,當是: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

玉輪當空,冰盤皎皎。暮秋清夜,薄霜初降,濡濕了桂子,洇重了菊花。我顧不得雲鬢香霧玉臂清輝,腳下的青檐一路逝去,迎了薄涼蕭寒,笑染桃靨。

雖是夜行,好歹出來了。

我全身着了夜行裝備,穿房躍戶,出沒在這澶州的子夜……

我和李歸鴻全身着了夜行裝備,穿房躍戶,出沒在這澶州的子夜……他怎肯讓我一人出來呢,也罷,第一次夜遊,有個嚮導也好。

我見這澶州城,雖不甚大,卻也齊整規範,道路乾淨平整,坊市鱗次櫛比。自唐中期開始,市坊制度已不那麼嚴格,商業不再限制在「市」,許多坊中出現了市場、店鋪或作坊。此時,民居中燈火寥寥,其間的主人應是已入了黑甜鄉,而商家店鋪里仍星輝點點,客棧門前更是挑了氣死風燈長明不輟,尤其有一處樓台,竟是燭影搖紅倩影娉婷,燕語鶯聲嬌軟盈耳。

我提氣向那裏躍過去,半空便被李歸弘攔腰截下,他拉了我低聲道:「不要過去。」

我一笑:「無非是秦樓楚館勾欄瓦肆罷了……」說錯了,那時好象還沒這個詞,「咳,無非是煙花之地,人家還沒見過呢,遠遠看一下就走啦。」見他沉了臉,我不禁揶揄道:「為何不許我過去?莫非那裏有你相好的姑娘不想被我撞見啊?」

第一次見他有這樣鐵青的面色,也不言語,只不由分說抱起我,幾個起綜,就遠離了那個旖旎的去處。我從他懷裏探看過去,門前大紅的燈籠高挑着,映了「軟香閣」的金字題匾。漸淡漸遠,終於湮沒在玄青的夜色里化成了一點嬌紅。

我的第一次夜遊行動便因這個香艷的所在非正常結束了。

`

我們又恢復到初時的兄妹關係,他仍是一如既往溫柔呵護我縱容我的好哥哥,而我,充任的是親近他信任他、偶爾撒嬌使點小性子的妹妹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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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一月有餘,遊盪在午夜的市坊就成了我夜間重要的娛樂,同時也是演練輕功的實踐機會。很快,我想沒有人比我更了如指掌夜間城裏屋頂的格局了。李歸鴻總是不放心,每次都要隨我一起出來才安心,其結果是我經常秘而不宣偷跑出來,次數多了他也只有無可奈何,有時趕上我心情好還會去他喝酒的屋頂看他,算是小小安撫。

其實我想的很清楚,如果過去的水小姐當真是大家閨秀,那麼認識她的自是那些進得了內宅的女眷或至親,我已向李歸鴻打聽了,除他之外親眷們俱是中規中矩的人物,而這些人又怎可能出現在夜裏的房檐屋上,所以我有恃無恐不會被熟人撞見。

至於飛賊之類,我至今還未遇到,想過俠女隱都沒機會。看來澶州確是個治理有度的城市,一般來說,人們如果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就不會去鋌而走險以身試法吧。

直到,有人出現打破了我美妙的夜行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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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張知謹。

他竟在李歸鴻面前進讒,說以我的身手怎可放出來危害四方云云。這廝真當我是打家劫舍么!不算暗算我,因為那個午後我正在後園暖閣中與他們一起品茶閑聊,是明算……當着我的面居然就斷我唯一的夜生活,我自然是當場和他爭將起來,講了許多女性獨立自主不安於室的道理,不過看他那樣子似乎完全理解不了,只得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拉出婦好、花木蘭、緹縈、平陽公主、武則天以壯聲勢,說到武則天時他倆居然一起笑噴出來,張知謹更是擺了他那一貫氣人的表情,雙手團了個揖道:「想不到水妹妹竟有如此抱負,失敬啊失敬~」

我瞪着他那壞笑的臉,一瞬間幾乎生出以茶盞砸之的**。

李歸鴻輕輕握了我的手,忍笑勸道:「慎之也是擔心妹妹呢……」

他倒象知道我正要「發暗器」。

不管了,我沉了臉道:「小妹不才,願向張公子討教。」即便輕功勝不了他,也可以讓他知道我現今已可以在外行動了。

張知謹看着我,翹了二郎腿道:「與水妹妹比試,勝之不武,傳出去倒象我欺負妹妹,不如……」挑了嘴角,眼神飄過一絲戲謔,「我出下題目,妹妹如辦得到,我便服了妹妹如何?」

我和李歸鴻都望着他,等他劃下道來。

「就今夜吧,水妹妹若是能取來一樣東西,就算功夫小成。」

「什麼東西?」

「玉龍泉的一瓢水,寶相寺的一枝梅,軟香閣的一莖香,三者任一即可,如何?」他很沒坐相地斜在椅子裏,一副斷定我應不了挑戰的倨傲欠扁的樣子。

「不可!」我還尚在思量中李歸鴻已喝了出來,「玉龍泉在城外,進出要躍城牆的,且要躲過守衛;寶相寺是當今天子家廟;至於軟香閣……那種地方豈是妹妹能去的!斷斷不可!」

「不然不然,澶州城牆又不甚高,總有守衛顧不到的地方,進出不難;寶相寺固是天子家廟不虛,可當今皇上尚儉,一座家廟既不巍峨又無守軍,何況只是在後園折枝梅罷了,又有何難;至於軟香閣嘛,」他賤笑,「又不用進它的樓閣廳室,但在後園常供的香案上取支香而已,最是容易的緊啊!」

李歸鴻仍是堅稱不可,兩人便僵住。

輕啜一口蒙頂石花,我放下青瓷茶盞,徐徐道:「好,我答應就是。不過我若得了來……只是你服我么……不如我們賭點什麼?」

張知謹眼睛一亮,笑道:「要何彩頭但說無妨。」

「妹妹……」李歸鴻用力握了我的手,神情關切,我向他一笑,輕輕捏了他的手示意放心。

「我若是取來了你就要答應我一件事,」我挑了眉微笑對張知謹道:「如何?」

他仰天大笑,坐直身子,「一言為定!我若贏了嘛,容我想想……雲逸兄新販了幾匹汗血寶馬,挑一匹給小弟玩玩。」

「慎之若要挑去就是,何必要妹妹去冒這個險。」畢竟李歸鴻擔心我。

「不同的,」張知謹伸指輕搖,粲然笑道;「那有何意思,怎比得這樣有趣!」

惡趣味,這廝一定還覺得偷來的飯才香吧。

「你們慢聊,我要先去準備一下。」我起身步出暖閣,聽得後面張知謹壞笑道:「弟留下來與兄徹夜手談可好?」

「你呀,無非是怕我去捉刀……」

我搖頭輕笑,徑直回了我的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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