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艱難唯一死 名俠恥辱甚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艱難唯一死 名俠恥辱甚

賢德皇帝唯恐大家不知道旨意的意思,還讓太監們抄了幾千份的邸報,傳頌天下。

不管怎麼樣,旨意一下,楚王和齊王終於落下了一塊懸著的石頭。

二人其實已經準備好了鶴頂紅,他們本來是打算好的,四大王一起興師問罪賢德帝的,他們想藉著皇帝打擊貶謫國朝勛貴的當兒來一個火上澆油的逼宮。

他們固然和秦國公秦震中不睦,勢同水火,他們看不上這個異性的奴才居然也狂妄的自以為這江山社稷有他一份。

怎奈有了這般好的機會宣誓他們的威風凜凜,他們怎麼會放過呢?

也許是上天保佑這位他們一向看不上的暴得富貴的傀儡小兒。

秦王晉王不明不白的死去,剩下他們兩個胸無大志,方寸大亂的人,終於衡量再三,不敢撕破臉,打清君側起兵的旗號。

否則禍延子孫,九族夷滅的大禍自感為時不遠。

兩人掂量再三,打算犧牲自己,換的一家老小數百口的活命,因此準備了鶴頂紅,來一個一了百了。

誰讓自己一向對這位傀儡小兒無禮傲慢呢?

而今才知道成名豎子畢竟有些手段,他絕不是憑空就能被言世昭選中而位尊九五的。

他自己若是朽爛污扶不上牆,就算是言世昭如何的機關算盡,依舊不能將一泡狗屎變成金鑲玉。

他們本來也捨不得這潑天富貴,捨不得這富貴溫柔鄉,捨不得赫赫無比的威權。

作為人,能有修到他們這樣降生在潑天富貴的王侯之家,前生肯定積攢了祖宗十八代的福氣,誰甘心一下就死呢?

他們更下不了決心自殺,可是為了一家老小的活命,他們只好狠了狠心,現在似乎一下子烏雲就散了。

他們可都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如果可能,他們寧願讓別人都去死來保護他們的性命安危。

哪怕是犧牲掉家人親朋也在所不惜。

不過,他們還是選擇自己死,保有一家。

因為他們知道,皇帝想要的,是他們的命。

和他們的家人無關緊要。

他們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皇帝也不會給他們,哪怕就算是他們全家全軍覆沒,滿門抄斬,皇帝還是不會放過他們。

這時候他們才感覺到什麼也沒有活着實在,好死不如賴活着,況且他們的活着豈止是賴活而已?

他們吃盡穿絕的用着,華屋美宅的住着,清歌燕舞聽着,看着,孌童美女的享用着,人生至此,皇帝的富貴享用也未必比得上他們。

這樣享盡福氣的貴家王公,如何捨得一下子就死呢?

只有那些亡命徒,從來未曾嘗過權力滋味的傢伙,才會口口聲聲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的胡話。

兩個人傻傻的坐在齊王府中最為空曠闊達的宓真堂里。

豪華富麗的廳堂里卻感受不到一絲人氣,本來炎熱的夏季在此時的感覺,就像是冰窟一般。

齊王楚王,不可一世,權傾天下,隨時可以讓任何敢於冒犯和他們看不順眼的人毀家滅族。

此時他們的目光獃滯,兩眼無神,面帶死灰,就像是坐待着天譴災殃,似乎天上會下冰火刀劍一樣的等死。

忽然之間,兩個肥胖的身體擁抱在一起,大哭大嚎起來,他們終於還是等來了大赦。

楚留香極大出乎意料,有些哭笑不得的自言自語自己是絕對小看了這位皇帝。

楚留香離着他很遠,卻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他的手段和計謀根本就逃不過楚留香的眼睛。

楚留香就像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明察秋毫之末。

賢德皇帝在短短几個月的蛻變,讓他刮目相看。

他的手段今非昔比,再也不是那個被齊辛侯擒拿被逼宮被羞辱的懦弱無知的少年,再也不是那個宅心仁厚的傀儡。

他已經是個出類拔萃的皇帝,是個成功的皇帝,但也僅僅是個皇帝而已。

楚留香甚至對於這樣的故事也不再感興趣,這些故事他一百年前聽過,見過,耳朵都已經磨出了繭子。

他相信在自己冰封於雪山中的一百年,這樣的故事也是每天都在發生。

這不是什麼奇聞異事,對於皇家廟堂,這都是常態。

他們就像是蛆蟲喜歡在糞坑之中吸取養分一樣樂此不疲,快活悠哉。

哪一天不是這樣的戲劇上演的歌舞歡宴呢?

雖然他是江湖中人,但是江湖並不遙遠,江湖也不在雲端,江湖更不在風花雪月之中,更不在虛無縹緲之間。

江湖與廟堂如同白晝與黑夜,甚至有時候江湖扮演的角色與廟堂的位置要顛倒一下黑白晝夜。

他忽然覺得一切似乎不太正常起來。

現在他滿耳朵聽到的都是讚歌,對於賢德帝的讚歌。

他看到聽到民眾嘴上雖然是讚歌,但是臉上畢竟有那麼一絲不符合這種讚美歌聲的神色。

楚留香能讀出來這種神色背後的恐懼和憂慮。

不讚歌會死。

真的會死,會死的很難看。

也會被當做異端。

別人都跪着,你偏偏站着,那是什麼意思?

別人都光着屁股,你穿着衣服,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強迫一個人演戲,無論他或她的演技有多好,但是那畢竟是演戲,或許會逼真的惟妙惟肖。

但是如果你強迫一群人演戲,那麼你不能以高度嚴格的要求,要求那些人都是名伶倡優那樣粉飾盛世,都有以假作真的演戲技能。

謊言和真實畢竟是兩碼事,謊言和讚美畢竟是要人戴上面具塗上脂粉扮演角色再去發出和表演,而不能天生成就。

真正樂於扮演,真正喜歡一輩子帶着面具和擦著艷麗無比的脂粉的人,不是天生腦殘,就是白痴,或者是強烈的自我虐待症,或者是甘心情願的做奴才的不可救藥的奴隸之邦的奴隸們。

楚留香忽然想起來,脂粉的發明真是人類的一大嘲諷。

本來是美化女子的脂粉許多人開始塗抹。

以塗脂抹粉為孌童,乃是作為男性恥辱的最大標誌。

此時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成為了孌童,本來的大恥辱卻變成大榮光。不以為恥的人們開始將羞恥之事津津樂道,本來的所謂羞恥之事現在變得倒無足輕重了。

人類的脂粉豈止僅僅是塗抹油彩的面容呢?

人類自我醜化的本領和能力居然如此之強,如此麻木不分,如此顛倒黑白。

從而,他們感知能力也在下降,尤其對於美醜妍媸的感知能力的下降讓他驚嘆。

然而脂粉和醜陋和演戲又有什麼關係?楚留香的腦子開始紊亂。

雖然楚留香覺得很無恥,但是這都是人們的認為和自發。

楚留香開始覺得自己生活在如此無恥的聲音和氛圍之中,怕自己也開始無恥,也許並不是怕自己無恥,而是因為自己生活在無恥之中。

如果讓鳳凰不去吃練食而去做飢不擇食,食腐屍爛肉的鷲鷹,那鳳凰一定寧可餓死也不變更的。

王者無法低頭,高潔的人不低下高貴的頭顱,這是人類能夠不墮入地獄的唯一原因。

也是千百年來人類能夠從洪荒愚昧走出來,建立文明和理性的最大原因。

有些人看上去英雄威武,卻一樣不過是順勢而為,泥沙俱下的庸夫俗子。

有些外表瘦弱枯槁,看似普通的高貴者,卻無法降低他自己的生存環境,更不會混沌於泥淖之中。

有些人偏就是他人眼中的迂腐的獃子,這些人的行徑,符合儒家的慎獨,佛家的潛修的格調。

你不能讓搏擊大海的鯤鵬生活在一潭死水和網羅之中,也不可能讓劍氣衝天的古劍長埋地獄,決不可讓絕不低頭的少年泯滅掉骨氣和良心,誰能讓讓蘭花在污泥淖中開花生長,又有誰能讓矯矯不群的遊俠隱士生在爭相高唱讚歌,上功德表的廟堂一樣。

告誡別人要做那識時務者的俊傑,慫恿他人馴服於什麼適者生存的說法是危險的。

如果識時務,如果適者生存,那麼恐怕只有蒼蠅,老鼠,蛆蟲最是識時務的。

這些人在自作聰明之際,不如想想如何改變他自己的生活環境和思維,再告誡別人要降低自己的標準的時候,他們最明智的是不如沉默。

他們理應當洗心革面,朝聞道夕死可矣,他們應該開始敬畏一下他們所嘲諷人的高格調。

自己是否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男盜女娼說成是貞女烈婦,把粉飾太平說的光明正大,自己是否正在生存在一個大化糞池之中卻當是西方功德水中而自娛自樂,恬不知恥。

楚留香想起上古逸民許由的故事,他為什麼到河水邊去洗耳朵?許由這位上古隱士為何去水邊洗耳朵。

力排南山的三壯士,卻被一個卑鄙的侏儒,用無道義,無道德,充滿聰明卻毫無智慧廉恥的方式,讓他們因恥辱而自戕。

現在楚留香明白了,楚留香也有洗耳的想法,雖然可能有了點表面文章的意思。

不過不如此楚留香實在感覺有點氣悶,既然有這樣的行為可以讓自己的心情好一點,可以讓自己受傷的心靈平復一下,那還是有比沒有好。

楚留香忽然發現古人原來是如此的可敬,不僅可敬,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

能在阿諛無恥勸進之中做許由,做孔聖人所言逃離無恥的隱者,楚留香忽然發現這些人雖然或許不會武功,也或許和他心目中的江湖不沾邊,但是他們可比那些曾經的東方不敗,任我行,上官金虹,墨孤魂之流要強大的多。

楚留香從某一刻開始就發現,江湖並非僅僅他自己想像的江湖。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心目中的江湖,而且每個人都在江湖之中。

在這裏,道德和法律都開始顛覆,人性和人心都不會按照常理出牌,都反常了人們本來心目中的人和物。而這些人,也正是如他一樣矯矯不群般如他楚留香一樣的大人物。

楚留香也要洗耳,他沒有去穎水。

楚留香絕對和天下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楚留香也許是世人眼中的沽名釣譽之徒。

許由洗耳在穎水之上,如果他不求名,不求利,也對權力厭棄,那麼何以他的行止何以被天下人爭相傳頌?

楚留香選在了曲江池畔。

連做一件類似於表現隱士高潔的儀式,楚留香都能做的如此迎合世人的獵奇探幽之心。

楚留香的確是那個到哪裏都會成為傳奇的楚留香。

他的確無法成為那默默無聞的落拓之人。

曲江池本是長安城中無論男女老幼都喜歡的遊覽勝地。

登科得意的士子攜妓觀玩,貴族王孫在這裏泛舟池上,楊柳深處,風波蕩漾,那是何等的愜意。

楚留香,你為什麼不選擇一條深山幽谷之中不知名的溪水,這樣你也就可以不再讓人以為你不過是個走終南捷徑的偽君子的隱士了。

楚留香無法掩飾自己,暫時他還不能離開長安城。

他所經過的路徑,許多人都忍不住駐足觀看,指指點點,楚留香知道他們在議論自己,為何在末世,還在穿着盛唐的裝束,為什麼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行止舉動卻像是一個滿城瘋狂的花魁的招搖過市。

只是本來一向遊人如織的曲江池,卻好似知道楚留香要做隱士的行徑,故意的將人隱蔽起來,好讓他完成一件類似於許由洗耳一樣足以震蕩天下的壯舉。

楚留香正想沿着台階走到池邊,然後俯身下去。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香醇的竹葉青的味道,他知道數步之遙,必定有美酒。

斜眼望去,望見了一個竹桌之上,擺着三壺酒,四個小菜,一個是涼拌腐竹,一個是清炒萵苣,兩個是長安城裏的望歸樓的芙蓉糕和甜心餅。

楚留香是酒中的老饕,名廚的知音。

只是他還要咽下饞涎,因為那桌子後面站着四個人。

四個一模一樣的人,說起來,他們還是楚留香的恩人,因為他們解除了楚留香在冰封之中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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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法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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