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生

第1章 死生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日,除夕。

顧樂遂從海市趕赴遼城,一路顛簸,終於在除夕這一天到達丹東,想是老天爺故意安排的吧,讓她正好在團圓夜和生死未卜近半個世紀的外公團聚。外婆和母親的畢生夙願終於要實現了,可是,她們卻再也見不到了,樂遂悠悠嘆了一口氣,滿心惆悵。

遠處是朦朧的千家燈火,不知哪一處光明是屬於外公的,聽說他如今兒孫滿堂,今晚,也是他們的團圓夜吧……

再過一會兒,那個替她找到外公的友人就會來引她去找外公。

樂遂望着眼前的鴨綠江,浩浩江水蕩蕩漾漾,黑茫茫無邊無際。外公當年,渡的就是這條江,而後,再也沒有回家。

外婆沒有病倒之前,每年都會來這裏,尋尋覓覓,反反覆復,卻總是心念成空。

凜冽的江風如刀子般往臉上刮,樂遂卻毫無冷意與痛感,此刻她的內心,早已波濤洶湧。

「喲呵,這是哪家的姑娘?」

樂遂一驚,忙回過頭,竟是一個中年男人,鬍子拉碴的,裹着看不出顏色的大衣,因天寒整個人縮著,聽他語氣輕慢,樂遂心生警惕。

「這天寒地凍的,大妹子怎地不窩在家裏大團圓,來這兒受刀子風?」中年男人緊盯着樂遂,一邊輕佻得發問,一邊向她靠近。

樂遂心下一緊,急急往後退,環顧四周,也只有滔滔江水和衰敗的枯樹,難道今日……樂遂不敢往下想,此刻她的腦袋裏一片空白,只能幹瞪着對方。

中年男人看樂遂長相不俗,穿着不凡,的確起了歹意。想他窮困潦倒,孤寂半生,倒也是爛命一條,平日裏便是不安分的人,今晚又怎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

中年男人瞅著樂遂,嘴角早掛起了猥瑣的笑容,心中也在打着齷齪的算盤――看這大美人似在等人,趕快了事為好!就算是搶點東西回去打打牙祭也是好的。這樣想着,中年男人忙三步走作一步逼近樂遂,而此時的樂遂早已退到再無可退之處。

中年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樂遂下意識地便抬起腳狠踢向男人的胯部,男人吃痛,齜著牙彎下了腰,樂遂正要趁這個空檔逃跑,那男人卻是不肯放過她,伸出手狠狠地把她往後一推,不料身後就是滾滾江水…………

已入寒冬,江水冰冷刺骨,她奮力撲騰,大聲呼叫,冰寒的水大量灌入她的口鼻耳道,她的呼吸和心跳正在被快速地奪去。身上厚重的冬衣被江水浸濕,沉甸甸地裹在她身上,她終究是沒力氣了,只能任由江水拉着她往黑暗處沉淪。冰寒的水似萬千鋼針,狠狠扎着她的五臟六腑,她竟是,要死了嗎?

蒼茫雲海,月涌大江,而一切,卻未回歸平靜。

★★★★

「生路未盡,俗緣未了,無遠遙知,魂乎歸來……」

滄桑而肅穆的聲音似乎從亘古而來,由遠及近,直至她耳邊,空中有鈴鼓聲響,時而清越,時而渾厚,人聲樂聲此起彼伏,似乎有一股攝人的魔力般,牽引她的心神。

恍惚的神智越來越清醒,而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要被風帶往遠方。

顧樂遂身子一陣痙攣,疼痛迫使她睜開了眼,微弱昏暗的光並沒有給眼睛帶來多大的不適,似乎有人站在旁邊,樂遂側頭看去,正對上一雙渾濁的眼睛,是一位乾瘦老婦,黑袍黑帽,慘白麵皮被黑衣襯得有些詭異。

老婦見她醒來,咧嘴微微一笑,「姑娘終於回來了。」而後又傾近身子,往她的手裏塞了一件物什。

「此乃星石,得傳千年,祥瑞益體,願她護佑姑娘,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樂遂聽到老婦熟悉的聲音,心下一驚,這不是剛才她昏迷中聽到的聲音嗎?還有,她不是墜江了嗎?

「這……這是哪裏?」她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已嘶啞如此,喉嚨也是乾澀疼痛得緊。

老婦幽幽開口,「兩生之魂,同源同存,而今陰陽合歸,魂魄俱全,姑娘頑症已除,新生始矣。」

顧樂遂搖了搖頭,她聽不懂……

一股劇烈的疼痛襲來,樂遂哀叫了兩聲,偏頭昏迷了過去。

「到底是順應天命,還是逆天改命,我也不知,就這樣吧。」老婦看了樂遂半晌,才悄然離去。

「額祁葛,為什麼我沒有額吉?」

「死了。」男人神色冰冷,並不看她。

「格格,該吃藥了。」

「哼,病秧子!」打扮華麗的女人一臉尖酸,嘴角掛着諷刺的笑。

「我的好孫女,真是草原上最好看的女兒。」慈祥的老人擁她入懷裏,輕輕撫着她的頭。

「姐姐?不,額吉說我沒有姐姐,只有哥哥和弟弟。」俏麗的女孩一身紅袍,坐在馬背上高傲地看着她。

「妹妹,你看,明人的志怪小說,你喜歡的。」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溫和得笑着。

「格格,我來教您寫漢字好么?」秀麗的侍女在她面前擺滿了文房四寶。

「格格,該吃藥啦。」

「林丹汗看中了你,要聘你為福晉。」

「不……」

她衝到河邊,抱頭痛哭。

「大格格,對不住了,今日你必須死!」背後一雙大手伸向尤自哭泣的她,他咬了咬牙,狠狠一推……

「啊!」

樂遂身子一顫,眼睛陡然睜開,一片黑暗。

好熱,好累……

樂遂瞪着眼,這黑暗寂靜的夜,她只聽到自己一顫一顫的心跳聲,沉重急促的喘息聲。

剛才那是夢嗎?不像,那些喜怒哀樂,是她親身經歷的,像塵封的記憶突然復活,那是她獨有的人生……

怎麼回事?她,兩種人生?兩個人的記憶?

她到底是顧樂遂,還是海蘭珠?

她重重甩了甩頭,此刻思緒混雜不堪,大腦渾渾沌沌,酸脹得難受。

她已經熱得不行了,身上的衣服都已被汗水濡濕,不再想其他,她掀開被子麻利地起身,摸著黑熟練地找到燭台,點燈。

整個房間霎時亮堂了起來。這是她……這是海蘭珠的寢帳。

她正要去開窗吹風散熱,就聽見門簾被人重重掀開,「格格!你醒了?!」

「阿勒雲……」

阿勒雲激動地衝到樂遂面前,一把抱住她的手臂,「好格格,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阿勒雲哽咽著。

「我沒事兒了。你先去休息吧,我起來就喝口茶,擦擦身子。」

阿勒雲不滿地嘟囔道:「瞧您這話,哪像是病後剛醒,倒像是才睡了一覺……啊,我去叫大夫來給您看看!」

「別,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也回帳歇著去吧。」

阿勒雲見自家格格一臉疲態,終是心疼地點了點頭,依言退出了帳子。

樂遂將身子擦拭乾凈,喝了兩杯茶,便又上床躺下了。她太累了。

沉沉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天光大亮。她的頭不再昏漲,神思也甚是清明。

她恍惚想到,她曾在不少志怪小說,野史筆記,甚至正史里讀到人記有前世、死而復生、借屍還魂、亡魂託夢等等奇異之事,如今這事也發生在她身上了嗎?可真是……匪夷所思。

那她這算什麼?兩生之魂,同源同存,所以今生來世,雙魂合二為一?

兩世的記憶像洪流一般衝擊着她的大腦,她能感覺到,樂遂的意識更佔主導,也許是海蘭珠身體孱弱精氣神不佳的原因吧。

樂遂猛然想到那位老婦人,心中一震,倏地坐了起來。

無遠遙知……魂乎歸來……還有那奇特的鈴鼓聲,這不是在招魂嗎?樂遂胡亂想着,是因為她們都落了水,生命氣息變弱,魂魄殘缺,而二人又有今生來世的宿緣,所以那老婦人就將她們合二為一,還魂再生嗎?

小說看多了想像力自然也就豐富起來,但這終歸是她的臆想而已,雖然事實的奇幻程度不在任何志怪小說之下。

等等,那塊石頭?

樂遂低下頭掀開被子,便發現了安然躺在床上的石頭。

這……這不是她的星石嗎?外公送給外婆的定情信物,後來外婆臨終前交給了母親,母親離世前又給了她,說讓她帶着這塊星石去找外公。

樂遂把它拿起來,它只有掌心般大小,顏色烏黑,質地堅硬,表面雕刻着紛繁複雜而又左右對稱的圖案,給人一種古樸神秘之感,她輕輕摩挲著,心微微悸動了一下。

這是那位老婦給她的,她怎麼會有?

正迷惑著,阿勒雲進了帳,關切地看着她,「格格,世子請了大夫來,我先伺候您梳洗。」

「好吧。」

梳洗完后,烏克善便和那大夫進了帳。

「海蘭珠,好些了嗎?」烏克善仔細打量她的臉色,「之前那大夫還說你不行了,哼,真是庸醫!」

樂遂心中一暖,笑道:「哥哥不用擔心,我身體已經好了。」

「來,讓大夫給你瞧瞧。」

樂遂點點頭,便伸出手給大夫切脈。

大夫診了半晌,眼中漸露訝色,烏克善看到他神色,急了,「到底怎麼了?」

那大夫看向樂遂,問道:「格格,可還心悶,乏力?」

樂遂靜下心來感受了一下,才搖了搖頭,「沒有了。」

「從前為格格診治,那時格格脈象空虛,氣息短促,脾胃虛寒,如今格格氣息綿長,脈搏和緩流利,恭喜格格,宿疾除矣。」

大夫甚是奇怪,聽說格格前日落了水,這新病舊病加在一起,病勢沉重,性命垂危,沒想到這過了一日人醒來不說,這身上的沉痾也解了,真是怪哉!

烏克善大喜,「長生天開眼!海蘭珠,你的病終於好了。」

阿勒雲卻是興奮地半跪在地抱住她的腰,聲音激動,「格格,格格,太好了,您終於不用吃那苦藥汁了!想那落水是您的一劫,這劫過了,您身子便好了,以後定是萬事順意!」

樂遂有些懵,作為海蘭珠,有記憶起就在喝葯,她的性命都是用藥吊著的,現在,竟然就好了?對了,那老婦不是說「頑症已除,新生始矣」么?是因為雙魂合一的原因嗎?那老婦一定知道,可她又在哪裏?她為什麼招魂救她?

「海蘭珠,你是覺得不可思議嗎?」烏克善看到海蘭珠皺着眉頭,一臉迷惑的表情,不禁問她。

「是啊,喝了那麼多年的葯,這一身病痛都未緩解,如今落了水,卻好了,想來,我應該早點跳河試試的。」

雖說是玩笑話,但烏克善卻面露惱色,「說什麼呢?長生天會護佑善良的人。」

樂遂偏起了拌嘴的心,「早不護佑,晚不護佑,怎地要等到我落水?」

阿勒雲急道:「格格,這一切都有它的機緣,您別胡思亂想了。」

樂遂笑道:「喲,你這丫頭,還跟我談起『緣』來了。」

「格格!」

烏克善將大夫打發走了,才正色道:「海蘭珠,現在病好了,就更要好好活着,別再做想不開的事!」

「哥哥,我可從來沒做過想不開的事。」

「那……」

樂遂搖了搖頭,「我可不是跳河自盡,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烏克善嚯地站起身,怒道:「是誰?!」

「不知道,我只看到他的影子,應該是個男人。」

烏克善握住雙拳,眸中有厲色,「好,我去查,我一定會把他揪出來!你現在大病初癒,還得好好休養一番,阿勒雲,照顧好你家格格!」

「是。」

說罷烏克善便大步離了帳。

「阿勒雲,我餓了,煮點東西來吃吧。」

「好的!」眉開眼笑的阿勒雲連忙衝出了帳子。

樂遂搖頭淺笑,這丫頭,總是風風火火的。

她又拿出那塊石頭,細細地摩挲着它的紋理,那位老婦人,她一定要找到她,一為解惑,二為感謝。

樂遂,不,現在的她,叫海蘭珠。縱然樂遂的情緒更為強烈,但存在於這個時空的,終究是海蘭珠。

她環視了一眼這蒙古包,內心隱隱地激動,她,海蘭珠,新生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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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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