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二七七章

277.二七七章

因三吳乃江左後方,民少習戰,各郡縣府衙望風崩潰,面對馬休一路勢如破竹,吳國內史、臨海太守、義興太守皆棄城而逃,馬休也因此一舉誅殺吳興太守、永嘉太守、烏程令等諸多天子命官,更大肆侵佔沈、顧、周等士族莊園無數,浙東八郡儼然匪首馬休私物。

「報仇!報仇!報仇!」如林的檢戟高高舉起,在馬休提劍又砍下一名府衙長史首級之際,頭顱朝人群拋去,眾人見那鮮血噴薄,於驕陽下劃過一道淋漓,目中登時露出無盡的奮然,人群中炸了一般的口號呼嘯不止,馬休飄然而立,拭劍入鞘,得意看著眾部下,道:

「天下無復事矣!當與諸君朝服入建康!」

因馬休一眾支持者不乏浙東寒門庶族,是故馬休未曾想同中樞徹底決裂,也不過自封征東將軍,雖有人勸其當一鼓作氣直搗建康,指日成功天命攸歸,馬休卻始終未作表示,只想趁勝同中樞坐地起價,主薄看出馬休心思所在,亦懷同樣意圖,遂出策道:

「將軍既仍有忠君之念,此刻就當趁早定下名目,讓天子知道將軍此舉不過無奈為之,並無謀逆之心,也無同中樞抗衡之意!」

馬休眉頭一挑:「哦?主薄仔細說來聽聽!」

主薄冷笑一聲:「將軍只管將罪名推到大司馬身上,上疏天子曆數其幾大罪名即可,倘不是他擅權主政,將天下人一逼再逼,怎會鬧得民心生變?」

馬休擼了擼袖邊,疑道:「主薄,大司馬正是中樞倚重,這……」

主薄目中閃過一絲狡猾,附在馬休耳畔道:「將軍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大司馬的新政得罪的可不是一人兩人,天子對他,想必也是忌憚得深,不過礙於他權重不好也不敢貿然罷黜,今日倘將軍捅破這層窗紙,恰對天子心思,那些世家高門也未必心內不喜,屆時只要天子令下,門閥袖手,將軍加功進爵也自不在話下了……」

「主薄此言,真有醍醐灌頂之效!」馬休聞言深以為然,不禁縱聲狂笑兩聲,目中儘是自得之色,「倘我能扳倒那成大司馬,便是日後史書也有我馬休一筆!」

「將軍!」一副將飛身而來,「中樞派遣的兩支大軍破了義興!正往吳郡趕去!」

「啊!」馬休失色叫道,「怎會如此之快!」副將答道:「領兵的一是成去甫,一是京口秦滔,成去甫一部倒在其次,將軍,那京口的府兵可不是善類,還望將軍早定對策!」

馬休眼珠轉了幾轉,面上很快復成篤定之色:「即便京口府兵破了三吳,我等也有錢塘江天險可守,割據會稽,不失作越王勾踐也!」

然京口府兵果如那副將所估,同中樞成去甫一經匯合,如虎添翼,早於錢塘迅速布好舟橋,所謂天險,浩浩蕩蕩一過,便直撲會稽。

海鹽縣令吳興之已困守孤城已久,聽聞王師趕到,喜不自勝開門迎接。其子吳照立功心切,便自請領兵一千願作先鋒。主帥成去甫聞言略有遲疑,一旁秦滔已進言:

「內史不可,賊兵甚精,吳兵素不善戰,倘先鋒失利,我軍危矣!不如於其後聲援。」

眼見秦滔三兩語便將吳兵說的一錢不值,只配落於人后搖旗吶喊,可有可無。吳照漸漸面露不愉,乜斜道了句「爾不聞吳王夫差霸業?」成去甫聽言笑了笑,點頭道:「你父子既守得住海鹽,一片孤勇赤膽,我自當信任,你且先去布置吧!」

待吳照歡天喜領命而去,秦滔心道內史見識卻也不怎樣,因成去甫畢竟乃中樞所遣主帥,且又是大司馬兄長,面上不好表露什麼,只得委婉進言:「內史,他父子守得住孤城,雖說勇氣可嘉,但多因糧械充足,我們晚來幾日,他也照舊撐不住,先鋒重任吳兵怕是難能擔得起!」

成去甫笑道:「秦將軍有所不知,馬休正是得了部分寒庶豪強支持,才有此底氣,不過浙東多半還是心繫中樞的,你看這吳氏,便是本地豪族,照舊肯為天子守城池,他想要這個頭功,我們大度些,給他便是,至於秦將軍所慮,我已思量了個對策,可提前於各處埋下旗鼓伏兵,待先鋒一旦同叛軍交手,我們便舉旗鳴鼓,對方以為我有伏兵無數,自會亂了手腳,屆時再跟進便是,秦將軍看如何?」

如此條分縷析,秦滔心服口服,不免為方才的腹誹略感羞愧,連連拱手贊道:「內史胸懷大局,末將不及!」

大計既定,一切如成去甫所料,卻不意吳照真以為馬休一部不過爾爾,而並不知乃因其忌憚埋伏所退,索性不顧軍令領兵奮起直追,馬休不得不回軍死戰,因流寇人多勢眾,吳照這一千本就勢弱的兵士很快傷亡殆盡,吳照本人雖貪功冒進,卻也如成去甫所言,仍心繫中樞,忠君愛國,為此一役力盡戰死。

待秦滔率府兵精銳鐵騎趕來,更善於水戰的馬休一部掉頭便撤,絕不戀戰硬碰。因吳照一部損失慘重,秦滔亦本著窮寇莫追之理,只得先收拾新敗殘局。事後同主帥成去甫又一面募軍收攏人心,一面整裝以備再度出擊。

江東日暮雲,鳳凰八年的春尾,會稽戰況的軍報陸續抵京,戰事雖略有跌宕之處,然局面始終掌控於官軍手中,平定浙東,指日可待。東堂之上,君臣俱喜,唯一可惜者,便是京畿幾大世家於會稽三吳所置莊園田產,經營數載竟毀於一旦,實在令人扼腕。

公府內,春光澄明,成去非一人獨坐院中老杏下走著棋,屬官們自是驚詫罕見大司馬有如此閑情,又是如此地寂寞無聊,因大司馬棋藝可謂獨步江左,難逢敵手,倘前大司徒在,還能廝殺一二,如今只能輸也是他,贏也是他,倘這事他人做來,定要引人發笑,然自無人敢笑大司馬,遂也只是瞥上一眼,匆匆而過。

「大公子,秦將軍的書函到了。」趙器風塵僕僕趕至身旁,成去非一時不急著接,只將手底這一局走完,方拆開信,細細瀏覽一遍,面上也無甚變化,趙器於一側暗究半日,遂小心問道:

「不知秦將軍可還順利?」

成去非點了點頭,起身朝內室走去。秦滔的這封書函,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外祖母一眾人已被秦滔尋回安置,且兩軍大敗馬休,連殺其麾下幾員猛將,一時馬休兵離將敗,只得倉皇而退。憂的則是官軍雖言大勝,那馬休卻也算頗負謀略,於潰逃路上,將數月內所搶金銀珠寶女子等盡數丟棄,一時道路粲麗盈目。京口府兵本就乃流民所組,平日秦滔管束甚嚴,這一回心道本就是盜跖之物,自可光明正大納之,秦滔雖禁部下不得搶掠百姓,此刻卻也猶豫了幾分,最終佯為不見,任由去了,不想一旦開禁,竟勢不可控,兵士們無暇追寇,最終馬休率一眾殘兵敗將登船而逃,當日順風順水,就此消失於茫茫海面。

事後秦滔亦是懊惱不已,忙修書先行請罪。成去非捏著書函,左右沉思良久,方微微嘆了口氣。

值房中步芳同張子衡一同出來,迎上趙器,見他步履輕盈,面上似有喜色,步芳遂笑問:「可是前線又傳捷報?」趙器笑應:「不錯,步蘭石不聞京口之勇?」因趙器曾於東堂一事同府兵並肩殺敵,對其自有見識,此刻也是滿口的盛讚,不料一旁張子衡忽道:「不知此次亂事因何故而起,查清緣何起事,方可改之防之。」

步趙二人皆無他的長遠之思,皆是一怔,無從應話,心底卻不能不否認其言確是有理。身旁正過一功曹,將他幾人對話聽了去,瞟了張子衡一眼,一哂笑之:

「你一個小小農事郎,操的卻是大司馬的心。」

語調雖輕飄,言辭卻尖利,張子衡聽出此間挖苦揶揄,並不做聲,卻不料功曹沖趙器繼續道:「刁民便是刁民,毫無人心可言,一有風吹草動,便要幫狗吃食,興風作浪,此事當薦中樞,這回所剩殘渣餘孽,非重典不能警戒。」

張子衡見他滿面輕蔑,忍不住駁道:「功曹此言差矣,豈不知歷來底層黎庶是最能忍耐的,倘不是到了山窮水盡賣兒鬻女的田地,斷然不會跟著造反生亂,但凡能勉強得個溫飽,誰願意去做這樣的事?下官以為當弄清為何有這層民亂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

功曹呵呵輕笑兩聲:「我險些忘了,農事郎居所便是同這些賤民為鄰,農事郎出身本就與此相差無幾,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出此言論不足為奇,上一回聽聞還向你的主官借錢埋人?」說著目光已是變得極冷,那兩道光微微自張子衡面上掃過,竟生出一股辣辣的痛,張子衡無端受辱,心底慍火亂竄,因功曹乃世家子,面上不得不維持常態,一旁步芳尷尬半日忙替他解圍道:「農事郎乃是出於情意為……」

一語未了,功曹已露倦意,根本不理會他二人,就此振裳去了。張子衡見功曹瀟洒走出公府,而眼下遠未到散衙時刻,公府中不乏功曹此類每日不過點卯無所事事者……他的目光停在那襲背影上亦變得陰冷異常,待回神看步芳時,目中已滿是感激之色,旁側趙器覺氣氛已然失和,略客套一句仍去忙事。

「您說,大司馬為何還要養這幾個閑人呢?他們能做些什麼?大司馬一心欲整飭綱紀、革新除舊卻又為何畏首畏尾?」張子衡朝大司馬所在主廳望了兩眼,腦中冒出「狗佔馬槽」一詞來,心底好一陣不齒,步芳聽此忙喝他一聲:「慎言!」語落察覺自己態度似太過了,又緩勸道,「你只管相信,大司馬自有其主張,有些事,今日辦不到,不代表大司馬明日,往後就都做不了,你也便是在我跟前說這話,可別再犯渾了,讓他人聽了去,不過替大司馬尋麻煩,公府中不抑寒素,大司馬已招了些非議,這個你總該知曉的。」

張子衡不以為然,口中卻應道:「下官謹記長官教訓。」說罷心裡卻忽掠出個清楚想法:那馬休果真該多殺幾個世家官員才好……想到這,他嘴角綻開一抹冷笑,是了,這世上本無天生的貴胄,那些所謂貴胄,劍抵咽喉的那一刻,照舊也會害怕,照舊也會發顫,一點素日清傲全無,狗一樣地搖尾乞活……如此想象,張子衡竟生出幾分難言的快意,日月輪轉,時移世易,誰人敢一定斷言,今日白丁俗客,就不是明日的錦繡公爵呢?這世上並沒有絕對一成不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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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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