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飢腸轆轆

3.飢腸轆轆

怪了,做了什麼噩夢嚇成這樣?他摸了摸胸口,深吸了口氣,方覺身上粘膩不堪,起身要去沐浴一番,又想起水池有主了。

到池邊一瞧,可不,小鮫在水底水草間蜷成一團,睡得正酣呢。

月光透水,那魚尾末端的一抹紅躍入他眼底。

不知怎麼他心裏一跳,只覺眼熟得緊。可方才把這小鮫救上來前,似乎是沒見到的。看起來,也不似傷口滲血形成的。

他定睛細看,卻發現小鮫身上裹着一層半透明的「膜」,是從它嘴中吐出來的,脖子以下最為密集,彷彿結繭一般裹住了上半身,一直連到池壁上也有,極薄的一層,上面還綴著粒粒發亮的物事。楚曦撈起來一看,竟是珍珠。那層「薄膜」在月光下如五色琉璃,流光溢彩,摸起來更細滑無比,卻比絲綢不知柔韌幾倍。搭在手背上,更是襯得膚如凝脂,比原本更白了幾分。

楚曦震驚,都傳鮫人泣淚成珠,能產鮫綃,果然是真的。難怪,鮫珠在市場上千金難求,一尺綃紗更值萬金。許多貴族子弟們趨之若鶩,天南海北地趕來渤國,往往販鮫製品的客船還未出港,就被買家的船半路攔下,爭購一空。

他這是……天降橫財了?

楚曦雙眼發亮,有點想把鮫綃全撈上來,可看了一眼水底酣睡的小鮫,又下不去手。他雖正需要錢,但這跟薅羊毛到底不一樣,珍珠是它哭出來的,鮫綃是它吐出來的,又哭又吐的,肯定還是受驚了。還是跟這小祖宗商量一下為好,否則跟做盜匪似的。

想着,他又把手裏的寶貝放回去,起身走了。

水底一雙眼悄然睜開,盯着離開池邊的背影,幽幽發亮。

這人為什麼不拿呢?

聽說人族都貪得無厭,看到鮫綃與珍珠就像發了瘋,為此肆意捕殺鮫族,有些人鋌而走險跑到海里,結果丟了性命;有些人僥倖得償所願的,殊不知自己已成為成年鮫族們暗中追蹤的獵物。這些在人族看來價值連城的寶物,其實都是鮫族撒來捕食的網呀。

這人若是拿了,他就能迷惑他,一點點把他給吃掉了。

小鮫摸了摸可憐的胃,咽了口唾沫。

他胃口大,在海里一次能吃掉一整條鯊,幾條魚怎麼喂得飽他呢?

楚曦出了走廊,見宅內靈堂撤了,輓聯下了,已恢復了原本模樣,看着總算舒坦了,只是宅內冷冷清清的,空有一地月光。

本來,除了管家元四,護院昆鵬,廚師長生,書僮梁蕭,他的府邸里,也就還有兩個門客四個僕從。被送去獻祭前,他把元四以外的人都遣散了,連自小伴他長大的梁蕭也送走了,如今連幫他磨個墨的人也沒有,堂堂一個公子活成這樣,也是夠凄涼的。

「公子,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聽見這低沉嗓音,楚曦回過頭,見一個高大人影自月光里走來,露出一張十七八歲的少年臉龐,濃眉星目的,正是昆鵬。

他驚道:「昆鵬?你怎麼回來了?」

「我就沒走,一直在替公子守靈。」昆鵬盯着他,眼圈發紅,欲言又止,他是楚曦撿進來的孤兒,除了這兒也沒處可去,終是忍不住三步並作兩步,將楚曦一把抱住,便嗅到一股奇異的甜腥味。

這味道分外熟悉,昆鵬卻想不起在哪兒聞過,只覺萬分不適,忙將懷中清瘦的身軀鬆了開:「公子,你身上,是什麼味道?」

「沒什麼,海腥味罷了。」楚曦搖搖頭,看着他笑道,「沒走正好,你替我去打聽打聽蘇涅和羅生的下落。」

昆鵬濃眉一擰:「公子還要尋他們?那兩個異邦食客,在的時候揮霍無度,餐餐有肉,出入有輿,成日逍遙,都快把公子吃空了!公子一出事,他們便跑得無影無蹤,公子還要養着他們么?」

「樹倒猢猻散,人之常情。」楚曦淡淡道,「他們是我的謀士,不是死士。這回他二人也是說動了卿大夫劉桓求過王上,奈何他一心要我死,又有何法?你以為他是隨便挑個人去獻祭的么?」

昆鵬忿然:「王上讓公子動筆畫那副畫時,定是便想好了以公子的命畫龍點睛罷!」

「呵,」楚曦呵出口白霧,「我是誰?公子曦啊,十二年前名正言順的王儲。當今王上若知曉我沒死,往後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昆鵬咬咬牙:「公子,我替你殺了那昏君。」

楚曦無聲一哂,細長眼皮下漏出一星冷意來:「要能殺得了,我早動手了,輪不着你。那昏君身邊的禁衛軍,個個都是拔尖的。」

昆鵬不語,他這公子,平常看着溫文爾雅,芝蘭玉樹的,卻不是個可以搓扁肉圓的性子,他只是能忍。真把他逼急了,比誰都大膽,都決斷。他想起那年發大水,他一人抱着顆孤樹搖搖欲墜,眼看就要被衝進海里,公子硬是將手裏的浮木給了他這素不相識的孤兒,自己抱着孤樹撐了幾個時辰,虧得公子命大,才沒被溺死。打那以後,他便發誓要跟在公子身邊,替他出生入死。

想着便濕了眼眶,又道:「公子,乾脆你跑吧。」

楚曦被他說中了心思:「我也正有此意。」

昆鵬問:「公子打算去哪兒?我聽聞,再過一段時日,便有南瞻部洲的客船過來,公子可以藉此機會離開。再說,公子不是還有個胞兄就在南瞻部洲?」

楚曦一笑:「我已寫了一封信,你明日替我去送。」

此時,一陣冷風拂過,楚曦打了個噴嚏,才覺得冷。昆鵬忙燒了桶熱水來,替他提往寢院。臨到門前時,楚曦停了停步子,神情複雜地看着他:「待會看見什麼,別大驚小怪。」

——他既要養著這小鮫,要瞞身邊的人,也是瞞不下去的。

莫不是公子又撿了活物回來養了?

昆鵬做好了心理準備,進了門內,楚曦朝那池塘瞧了一眼,水面上一片平靜,小鮫還在睡。誰知一入房門,他便當石化了。

門上,牆上,全是濕漉漉的鮫綃,活像個盤絲洞。

昆鵬一腳踩在珍珠上,差點摔了一跤,熱水灑了半桶。

這難道是那小鮫知曉他缺錢,送禮來了?

楚曦一臉震驚地順着足下一溜水漬看到池塘處。小鮫從水裏露一雙眼,偷偷窺去,見兩人手忙腳亂的收了鮫綃,瞳孔縮了一縮。

收了,收了就是他的獵物了!

「這是……」

楚曦還未開口,便見昆鵬一步步朝池塘走去,雙手都攥成了拳。他心中一緊,頓覺不妙,忙搶步攔在了他身前。昆鵬一臉見鬼的神情,指著池塘道:「公,公子,為何這兒會有鮫人?」

楚曦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卻聽「唰」地一聲,昆鵬竟已拔了佩劍朝池中刺去,小鮫嚇得從水中一躍而起,他想也未想便縱身撲去,將它護在懷中,肩膀當即襲來一道劇痛,血濺三尺。

「公子!」

楚曦摔進池中,懷中滑溜溜的身軀一下鑽了出去,竄進池底水草間。他忍痛扶住池壁,被昆鵬一把拉出了水。

「公子,你!」

眼見楚曦肩頭血如泉涌,昆鵬急忙將人扶進房內。扒去外袍,一道血痕赫然橫亘在玉器似的肩頭,分外扎眼。他急紅了眼,抖著雙手地替人包紮上藥,心底一陣陣的疼:「公子,你罰我罷!」

楚曦虛得沒力氣罵他,倚著床架:「你方才胡來什麼?」

「那可是個鮫人!」昆鵬臉色陰沉沉的,聲音也嘶啞,「公子被獻祭給它們,為何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了,卻竟帶了條回來?公子,你是中了惑了!我爹當年也是……」他憤憤地,「才害死了我娘。」

「……我倒沒聽你說起過,嘶。」武人下手沒輕重,疼得楚曦直吸氣,「我沒中惑,那小鮫是我救的,你不許動它。」

「可……」

「我說了不許就不許。」楚曦斜目睨他,眸光有些凌厲起來,一縷濕發貼著修長頸項,混染著零星的血,模樣說不出的煽惑。

昆鵬像燙了一下低下頭:「知曉了。」

楚曦往鏡子裏瞧了一眼,見傷口仍在滲血,便道:「這傷得縫,你去把我匣子取來,還有,柜子裏的那瓶麻沸水。」

昆鵬立即照辦,他手笨,縫得楚曦簡直如遭酷刑,他自學的醫術雖然了得,這會兒卻沒法料理自己,只得受着。他失血不少,人已睏倦至極,還未縫完,便已睜不開眼了,嘴裏卻還喃喃吩咐:「昆鵬,幫我擦洗擦洗,我身上髒得很,難受得緊。」

知曉他家公子素來講究,這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自然忍受不得,昆鵬用濕毛巾替他仔細擦洗了一番身子,又用蘇合香汁洗了發,楚曦僵硬的身子才放鬆下來,因是側卧著,腰線便軟塌下去,形成一道優美的曲線。昆鵬不敢多看,滅了燈便趕緊退出去了。

小鮫盯着從房裏出來的高大人影磨了磨牙,把他列入了自己的食單。與其吃救他的人,不如吃這個惡人。

看上去更能填飽肚子。不過那人為什麼要奮不顧身的救他呢?

還受了傷,好像不輕的樣子。

小鮫仰頭朝那已滅了燈火的窗子看去,嗅了嗅池子裏瀰漫的血腥味,心裏無端端湧起一股難受勁來,攪得五臟六腑都亂了套。

他埋頭在水裏打轉,「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血水,卻更餓了。

很喜歡,很喜歡這人的血的味道。

就好像很久以前嘗過,然後刻骨銘心的……

記住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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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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