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蜃汽鬼船

10.蜃汽鬼船

第二層船樓是個大賭坊,煙霧繚繞,紙醉金迷,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一團一團光著膀子圍著賭桌玩得渾身大汗。

楚曦匆匆轉了一圈,正待上樓,就聽見人面螺低喊起來:「等等等等,你走慢點,我好像,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楚曦心道,搞了半天人面螺是靠聞的,鼻子比狗還靈啊。

「在你右前方,有個人——」

楚曦抬眼看去,目光在那張賭桌附近轉了一圈,定格在其中一個斷了一臂的胖子身上。他自幼畫畫,識人記物都過目不忘。

他見過這個人,在冥市。

他左右看了一眼,隨手拿了件別人脫下的衣物,走向角落的井屏,打算進去易個容,結果迎面撞上一人。

那白衣傲骨男用那種睥睨眾生的眼神盯著他,楚曦心裡一陣發毛。

「請問,閣下……認識我嗎?」

那人盯了他半天,才從齒縫裡擠出三個字:「不,認,識。」

楚曦只覺這三個字要是能變成劍,他已經被戳爛了。

「那……閣下請讓讓?」

那人一動不動。

昆鵬甩起狠來:「這麼看著我們家公子,你找死呢?」

「哎,昆鵬,收斂些。」楚曦生怕動靜鬧大了驚動那人,伸手把昆鵬往後一攔,對那傲骨男一揖,低聲道,「得罪了閣下,請多包涵,我這隨從年紀小,出門在外,不太懂事。」

「鯤鵬?」傲骨男表情總算有了點波動,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轉瞬又斂去了,淡道,「你們也可夠隨便的。」

人面螺心道,可不是嘛,一個轉世不換臉,一個轉世不換名字,真是一對主僕,找起來可省事了。

「你,跟我來。」

「啊?」

楚曦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被傲骨男捏住肩膀,已經的出了賭坊,此人抓著他就像抓著一片羽毛,行走間腳不沾地,他根本沒法掙扎,心中一悚,知曉自己是遇上了高人。

昆鵬在後面追得吭哧吭哧,轉瞬已被甩出老遠,他們一路上了六七層,到了一間客房門前才停下,裡邊躍出個緋衫的少年來。

那少年生得漂亮機靈,眸若點漆,像只小鳥兒,他盯著他端詳了片刻,突然雙眼一亮,蹦蹦跳跳的走了過去。

楚曦一瞟,見他走到昆鵬面前,墊腳仰頭「啾」地親了他臉一口。

昆鵬傻了一下,這半大小子的臉「唰」地紅了個透,往後竄了一大步,跳到了船欄上,指著他:「你你你你你你——幹什麼!」

緋衣少年笑嘻嘻的:「嘻嘻,打招呼呀。」

這修仙世家打招呼都是這樣的么?

楚曦驚嘆不已,胸口一緊,整個人被拽進了房內,門在身後嘭地關上,那傲骨男輕飄飄的往椅子上一坐,道:「跪下。」

「啊?」

「聽不懂么,跪下。」

人面螺氣若遊絲:「這大逆不道的……」

楚曦有點懵:「敢問閣下,為何?」

傲骨男:「我見你骨骼奇殊,是適合修仙之人,有意收你為徒。」

「收徒?」楚曦一陣莫名其妙,這人一副要討債的架勢把他抓上樓來,結果是想收他為徒?他這是踩了哪門子的狗屎運啊。

不知為何,先前這人面螺提起「修仙」二字,他只是無感而已,此時,卻無端端的湧起一股哀厭之意,心裡愈發擔心小鮫,好似這明明不相干的兩者掛在一桿天枰上,一端為責,一端為情。

他不欲在這裡多糾纏,站起來就走,哪知他剛拉開門,一陣勁風襲來,吹得那門猛地關緊了。他拉了幾下門把手,沒拉動,頓覺不耐,手裡聚起一團真氣,一掌狠狠拍去,那門仍是紋絲不動。

他回過頭,不冷不熱地挑起眉梢,隨意一揖:「閣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可惜在下心無大志,對修仙並無多大興趣,而且在下與閣下素不相識,閣下如此,似乎有點強人所難罷?」

傲骨男半晌未語,似乎臉上有點掛不住,還努力維持著高冷之態,雙頰卻因惱怒泛起一層薄紅,連眼圈都紅了。

楚曦竟有種自己欺負了他的感覺,而且還莫名有點習慣。

怎麼這人竟是個外強中乾的傢伙么?

看起來也約莫有個三十歲了,怎麼這幅脾氣?

他心裡好笑,臉上一本正經,又道:「閣下,我…先告辭了?」

那人臉徹底垮下來,聲色俱厲的:「你……好大的膽子!你分明已有基礎修為,練得還是我堯光派的法門,不拜入我門,豈非偷學?我堯光派對偷學者懲處極為嚴厲,是要毀去雙目,斷其筋骨的。你若不願拜師入門也可,就請自罰之後再離開罷。」

「……」楚曦愕然,這人顯然是在逼他了,自毀雙目自斷筋骨他肯定是不會幹的,不禁有點頭大,便遲疑道:「容我,考慮一下。」

「限你今晚決定。」那人一拂袖,走了出去,「這間上房留給你了,還有裡面那件衣服也是。」

「多謝。」楚曦問:「閣下怎麼稱呼?」

那人遠遠拋下一句:「靈湫。」

這名字有點耳熟,但楚曦想不起來在哪聽過,思索間卻嗅到一股香味。桌上擱著一盤包子,一壺茶,包子還是熱的。

他拿包子咬了一口,又倒了杯茶喝,手不禁一頓。這哪是茶,分明是酒,醇厚甘甜,回味無窮,他時常出入皇宮,也算喝過不少好酒了,可沒一種比得上嘴裡這種,怕是瓊漿玉液便是如此。

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頓覺一陣舒暢,心口的淤塞感減少了不少,一股真氣在筋脈中暢遊,目光遊離著落到牆角處,那屏風后似擋著一個人影。他走過去一瞧,便覺眼前一亮。

那是一套與那靈湫身上式樣差不多的深衣,大體也是白的,但袖擺上綴飾的羽毛不是緋色,而是他最喜歡的縹色。

不知怎的,他只覺這套衣衫就像為他量身定製的,穿上試了一試,腰身不寬不窄,袖擺不長不短,果真十二分的合身。揚手投足間,袖擺上的羽毛輕盈浮動,宛如波流涌動,極為瀟洒飄逸。

再攬鏡自照,鏡中之人既陌生又熟悉,似他又不似,他將束髮的緞帶解鬆了些,一任如墨青絲垂下,只覺如此才更合適。

他摸了摸自己的倒影,這動作絕非出於自戀——

而是一種沒有來由的情緒,在他眉宇間凝聚成一道摺痕。鏡子里他自己的表情,就像想告誡他什麼事一樣,手指點在他心口處。

那裡正隱隱刺痛。

他撥開衣襟,心口上硃砂痣比之前更艷,似乎要滴出血來。

用指尖戳了一下,便渾身一顫。

正發怔,聽見門口進來的腳步聲,他甫地回過神來。

「公——」昆鵬足下一頓,見鏡前之人回過身來,白衣勝雪,青絲逶迤,說不出的風流雅緻。楚曦從舊衣中取出那玉筆,見他還睜大雙眼看著自己,一哂:「如何,不合身么?」

「嗯,不不不不,合身!」昆鵬先點頭,又搖頭。

楚曦想了想,嫌這衣服太打眼,那舊衣卻已很不幹凈了,他實在忍不下去,想了想,便把舊衣披在外面,然後在額間化了個符咒。

再瞧鏡中已換了張面容,又將昆鵬也叫到鏡前來,如法炮製。

回到賭坊中時,已近子時,賭桌邊卻依舊是人聲鼎沸。

「他不在這裡了。」人面螺頓了頓,似乎有點遲疑,「在底下。」

楚曦正要邁步,又聽他道:「等等。」

「你這樣去不行,那個人身上有股很重的煤炭味。」

楚曦心中一動,煤炭味,那人定是在最底層燒煤炭的動力艙了,說不定,就是個船工。

人面螺道:「用隱身術,在第一百七十五頁。」

「……」

楚曦一陣無語,居然還有隱身術,他怎麼沒發現?

「救我……」

「救命,救救我們…….」

滄淵在此起彼伏的慘呼聲中醒了過來。

濃郁稠白的蒸氣猶如厚重的雲霾覆蓋在他目之所及處,他的正前方有幾個巨大的銅鼎,鼎下燃著幽藍的焰火,那是蒸汽的來源。

「救命…救命啊……」

方才在他昏迷時聽見的那種呼救聲再次傳了過來。

在他的背後,頭頂,兩側……無處不在。他艱難地轉動頭顱,然而脖子上扣著一道沉重的金屬環,令他從頸部以下都動彈不得。

他垂眸看去,發現連尾巴也被幾根指頭粗細的鎖鏈束縛著,鏈身上有細緻的雕紋,像是什麼古老的文字,他莫名覺得有點眼熟。

一種濃烈的恐懼感涌了上來。

但這種恐懼並非源於此刻的境地,而是因為楚曦。

他不在這裡。

他在哪裡?

「師父……」

滄淵抖了抖乾裂的嘴唇,卻什麼聲音也沒不出來,但若有人能看見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會覺得這呼喊該是聲嘶力竭的。

可自然是沒人回應他的。

師父會來找他嗎?還是就這麼把他拋棄了?

對了,他那時候親口趕他走的。

他一定是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要他了。

恍惚間,一抹若魚若鳥的巨大黑影自頭頂落下,他仰頭望去,那頎長人影衣袂飄飛,俯首垂眸瞧著自己,一雙細長黑眸泛著冷意。

他們不過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中間卻似乎有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為師如此對你,便是要你靜心修鍊,從頭來過,莫要再生糊塗妄念,否則一旦成為心魔,為魘魃所惑,萬劫不復,你可明白?】

【你我師徒緣盡,就此別過,往後,至死不見。】

一句話說完,那背影便乘風歸去,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心底有個聲音叫囂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濃重的恐懼從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狂亂的滋長出來,如同一簇一簇的荊棘,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扎穿了,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他開始一陣一陣的發抖,眸子愈發的亮,像燃起了兩簇鬼火,一低頭咬住頸間的枷環,扭擺頭顱狠勁撕扯起來,尖尖獠牙在金屬上磨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噪音,好似在嚼啃仇人的骨頭。

「別咬了,咬不斷,我們都給他困在這兒啦!」

「咔」地一聲,半顆斷牙迸落到地上。

滄淵緊咬著枷環,分毫不松,抬起眼皮循聲看去。

只見咫尺之處,一張凄慘的人臉自艙板的木紋間浮顯出來。

……

昆鵬剛拉開艙蓋,一股水蒸氣立刻溢了出來。

楚曦用袖子擋了擋,與他奇怪地對視一眼。這蒸汽竟然不是熱的,而是冷的,像是從什麼極寒之地刮來的風,能凍得人打哆嗦。

昆鵬率先跳了下去,楚曦緊隨其後縱身一躍。

落腳處一片潮濕。

昆鵬低問:「公子,你到底要來這兒找什麼?」

耳聞附近傳來腳步聲,楚曦食指比唇,「噓」了一聲。耳聞附近傳來腳步聲,楚曦食指比唇,「噓」了一聲。

因為技術不佳,他這張易容出來的臉賣相也不大好,一有表情就歪鼻斜眼滿臉褶子,像朵爛菊花,冷不防把昆鵬嚇了一跳,嫌棄的挪開了視線,忽然覺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著公子還是跟長相有點關係的。

「哎哎哎,你們快點,把燃料加進去!」

一個粗嗓子的吆喝聲傳了過來,楚曦往那方向走了幾步,見濃重的水蒸氣中透出幾個巨大爐鼎的輪廓來,數十個人影在爐鼎周圍穿梭來去,顯得太渺小了,像一群螞蟻在蠕蠕爬行。

其中一個站在一架搭在爐壁的梯子上,揮舞著手似乎在指揮,下面的人則一個挨一個把什麼東西往燒爐的藍色火焰里扔。

他又走近了些,透過前方大風箱的縫隙定睛細看,猛然一驚。

他們運的所謂燃料,哪是什麼柴灰?

分明是一個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

他們甚至還是活的,卻都表情獃滯,不知道掙扎,有的是被扔進去的,有的甚至被推了一把,就自己跳了進去,燒得皮焦肉哭。

這情形詭異得像是一場活人祭祀,楚曦背後發涼。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個站在角落裡的瘦長黑影,那張似笑非笑的羅剎面具像在無聲地監視著這一切,透出一種冷漠的殘忍。

那個傢伙,到底是什麼人?

「公子,我覺得,我們最好,下船。」昆鵬拽了一把他的袖擺。

楚曦沒答話,仔細地看了一會,確認這些被燒的都是人族之後,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團影子從霧氣里爬了過來,兩人俱是一驚。那是個蛇首魚身的怪東西,生有走獸似的六隻利爪,正嘶嘶吐著紅信,像是察覺到了什麼。

人面螺道:「快走,是冉遺!食人的凶獸,它能聞到你們的味!」

那隻冉遺爬速奇快,話音剛落就已爬到了他們跟前,楚曦閃身一避,跳到旁邊一個汽缸頂上,冉遺魚尾一甩,就朝昆鵬氣勢洶洶的衝去,昆鵬反應也是極快,一下躍了上來,冉遺撲了個空,一口咬住了汽缸旁成堆擺放的煤炭。楚曦生怕驚動了那面具人,拍了把昆鵬:「哎,你把這看門獸引開,我去去就回。」

「公子!你去哪兒!」

楚曦躍過幾個汽缸,來到船艙另一頭。

他的面前是一扇看起來很結實的銅門。

要過去也沒什麼難的,他記得秘籍里的穿牆術。

正要畫符念咒,就聽人面螺「哎」了一聲。

「嗯?」

「你還是回去睡一覺,明天再來吧。」

楚曦疑道:「為何?」

「你有心疾,血氣不足,真氣難以維續太久,再用法術恐怕會誘發心疾再次發作,恐有性命之虞……唔!」

話沒說完,一隻手就把他的嘴捂住了。

人面螺默默流淚,這個脾氣跟幾百年前一模一樣啊一模一樣!

「啰嗦死了。」楚曦懶得廢話,一手執筆,在那門上迅速畫了個框,縱身穿了過去。尚未站穩,額角就浮出淡淡的青筋來。

這裡面也有個大爐鼎,但焰火比另一端的還要旺,還要藍。但這藍焰並沒起到照明作用,反倒像把光線吸走了,使四周格外黑暗。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一步一步朝里走去。

越往裡走,便越寒冷,涼絲絲的水蒸氣無孔不入的往皮膚里鑽,一直滲透至骨髓,周身泛起一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像是有什麼污濁之物如潮水一般正從四面八方朝他聚攏而來。

「好鮮嫩,好純凈的味兒啊!」

「哎唷,這是有新鮮的燃料送來了嗎,我口水都要淌出來了……」

「嘖嘖,瞧,還是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嘻嘻嘻……」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

人面螺「唔唔」亂哼,示意他快走。

楚曦原地站定,捏緊筆桿,想像上次一樣把筆變劍,可此時他顯然已到強…...弱弩之末,手裡的筆竟毫無動靜。

空氣變得越來越黏稠了,他像陷進了沼澤里,腳步也難以邁開,突然食指處隱隱發熱,一點灼紅的亮光猶如騰起的火焰,猝然照亮了周圍方寸之地。在看清四面的景象時,楚曦頭皮一麻。

那從上至下從左到右的艙壁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一張張人臉的紋路,像水面的波浪扭曲起伏著,在見光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咯吱咯吱……」

就在這時,楚曦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響。

人面螺好容易擺脫他的手,喘氣道:「這光撐不了多久,你真氣就快耗盡了!那些玩意是蜃靈,這根本就是艘蜃氣船!」

「別出聲。」無暇思考「蜃氣船」為何物,楚曦又把他的嘴捂住了。

「咯吱咯吱……」

那種細碎的響聲又傳了過來。

楚曦朝里走了幾步,隱約瞧見一長條影子,閃爍著點點微光。

他放輕腳步,把手舉起來,容光照面積擴大了些。

那團影子被驚動,猛地一縮,抬起頭來,滿嘴鮮血淋漓,一雙眼亮得駭人,瞪得極大,死死盯著他,喉頭裡發出陣陣兇狠的嘶鳴。

「小鮫——滄淵!」

滄淵渾身一僵,嘶鳴聲戛然而止,眼睛卻還瞪得大大的。

楚曦反應過來,朝臉上一抹,恢復了自己的臉。

那雙碧藍的眸子瞪得更大了,眼底倒映著眼前雪白的人影。

——他來了,竟然來了。

「啪嗒」,「啪嗒」,「啪嗒」……

淚水成串的滾落下來,濺迸成珠,在艙板上激出清晰的聲響。

楚曦覺得這聲響像砸在心尖上似的,疼得他舊疾又要發了。

他連忙彎下腰抱住了這小祖宗,想先安慰安慰他,誰料滄淵一口叼住了他肩頭,不肯鬆口了,牙像斷了半顆,扎在肉上糙得很,也不知這兩天吃了多少苦頭。楚曦輕柔地撫了撫他的背,哄道:「好了,別怕了啊。從此以後,上天入地,師父都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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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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