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6.006

楊五妮兒與家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將大姐找回來。

然後,那一肩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擔的男人,那勤勞瘦削的女人,那曾經揮著拳頭將嘲笑她的村童趕跑的少年們,那在被窩裡幫她暖腳的少女,都仰頭望著她,越來越低,越來越小。在那修士抱著她穿過了幾片雲霧之後,她的家人和村子,便再也看不見了。

秋已寒,更何況是百丈的高空中。她縱然身體已經漸漸結實健康,也扛不住這高空中冰涼的夜風,縮在那修士的懷中瑟瑟發抖。

中年修士拍了拍她的背:「就好了。」說著,伸出手,手中多了只小小的模型似的的小船。鬆開手,小船並沒掉落,非但懸浮在空中,還迎風就長,眨眨眼就變成了一條真的樓船。

修士抱著她落在船上,推開門,示意她進去。楊五妮兒抱著肩膀,瑟縮著走進去。船里明亮如晝,溫暖如春,還有說不出的清香縈繞在鼻端。船中有低矮的几案和席榻,並無桌椅,像是席地而坐。修士徑直走進去,在榻上盤膝坐下,皺眉看了眼楊五妮兒,長長的嘆了口氣。從他見到楊五妮兒開始,便一直是這般糾結憂愁的模樣。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安靜的站在那裡,搓了搓有些發涼的手臂。

那修士這才發覺她還站著,便指了旁邊的席榻,道:「你歇在那裡吧。」

「是,仙師。」

「我道號沖禹,你可以稱我為真人。」

「是,真人。」楊五妮兒安靜的走過去坐下,不聲不響。

倒是個安靜的孩子。沖禹真人便打量了她幾眼。衣衫雖然乾淨了,卻破破爛爛。這還在其次,關鍵是……看起來,真不怎麼樣!但凡美人,多要佔一個「白」字。正所謂一白遮百丑,便是相貌普通的女子,一旦皮膚白凈了,相貌都像是提升了幾分。若了偏黑些,就像是降低了幾個檔次。

楊五妮兒這一年來,一是為了強健身體,二是為了為家裡幹活和覓食,每日里上山下山,生生將自己曬得如黑炭一般。一眼看過去,第一印象就是——好醜的丫頭!楊五妮兒不是不愛美,只是在生存困難的面前,愛美這件事,只能往後放。

沖禹愈看愈是堵心,扭過頭去,又嘆了口氣。

楊五妮兒抬眸看他。

「真人……」

「嗯?」

「你也要睡覺嗎?」看沖禹側目,她坦然看著他道,「我以為仙人是不用睡覺的。」可席榻上卻有錦枕絲被。

沖禹無語:「便是神仙,也要休憩。何況我們只是修仙之人,說到底,還是人,自然是要睡覺的。」

原來如此。原來,也是人啊……

也是人的沖禹真人已經閉上眼睛,雙膝盤攏,兩手掐訣,五心向天,打坐起來。看起來並不想與她多說話。楊五妮兒便閉上嘴,拉過絲被蓋在身上。被衾柔軟還帶著香氣,楊五妮兒轉生以來,腦筋清醒也不過兩年時間,再摸到這些在前世十分平常的東西,卻感覺像是過了許多許多年似的。她舒服得喟嘆了一聲。

明知沖禹不太想與她這個小村姑多話,但她疑問埋在心底已久,一直無人能夠解答。此時仙人在側,她翻了個身,盯著嵌在牆壁里的淡青色的玉石——船里明亮如晝,便是這些玉石在發光,她忍了又忍,終究是太想解開心底疑惑,終於輕聲的喚道:「真人……」

沖禹睜開了眼睛,皺眉看她。

「真人,以前有小仙長到我們村裡來收弟子,也是說我一竅不通。」她雙手揪著絲被,看起來像是個真的好奇的孩子,「一竅不通,到底是什麼意思?」

沖禹微感意外,看著她,頷首道:「人生而有竅,是為靈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開三竅,靈氣便可於經脈中產生循環,是為周天。周天運轉,便可溝通天地,修鍊道法。」

楊五妮兒懂了:「所以我……一個靈竅都沒開?」

沖禹微微點頭。

「那我就是不能做仙人了?」

「不能。」

楊五妮兒小手攥緊被子,把半張臉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輕聲問:「那真人帶我去仙門作甚?」

沖禹一愣,看著黑不溜秋的小丫頭。她的臉埋起來,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沒那麼難看了。那眼睛烏溜溜的,直直的看著他。他忽而不自在了起來,皺起眉頭,板著臉道:「多話!快睡!」

拒不回答問題。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過了片刻,又道:「真人……」

沖禹道:「作甚?」

「我這般一竅不通的人,常見嗎?」

「萬中一二。」沖禹道,「便是凡人,也多會開一、二靈竅,開了三竅的,便已有了修鍊的資質。小門小派的,三竅之人便會納入門牆。像我宗門,自來對資質要求頗高,七竅以下者概不收錄。」

聽起來像是個很高端的宗門……

「真人,咱們宗門叫什麼名字?」

「長天宗。」

「真人……」

「早些睡去,還要趕路。」

「我餓……」

「……」

很應景的,一竅不通的凡人肚子里咕嚕嚕一陣響。沖禹捏捏眉心,才想起來自己去時,那農人一家將將開飯,自己丟下一匣黃金便帶著這孩子離開了。她是凡人,自然是會餓的。他鬆開抱訣的手,搓搓手指,正準備拿出些東西給她吃,忽然面露尷尬之色。

「唔……」

小村姑捏著被子,眼巴巴的望著他。肚子里的咕嚕嚕的聲響一陣接一陣,顯是餓得狠了。

再搓搓手指,手中憑空出現了一隻玉瓶。沖禹尷尬道:「我辟穀已久,身上從不攜帶食物,這個……這個糖豆你先吃著,且墊墊,明天找個城鎮給你買些吃食。哦,這還有兩個野果,味道也是不錯的。」

玉瓶閃著青色的柔和光澤,拔開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散了出來。什麼糖豆,分明就是她今天吃過的能生肌肉骨的靈藥!不說這靈藥的神奇,光是這瓶子,拿回去賣掉,都能換來楊家一年的口糧了!

上輩子養尊處優的貴婦,轉世以來就一直過著吃不飽肚子的貧困生活,非常懂得惜福的道理,毫不猶豫的就把靈藥帶著瓶子揣進自己懷裡了,只拿起那果子吭哧咬了一口!味道一般,只求充饑吧。

小村姑並不知道,在她看來十分珍貴的靈藥,不過是下下品的回春丹。沖禹閑來無事,平時帶在身上,在門中時逗弄仙鶴當作用來餵食的零嘴。反倒是那兩隻野果,是沖禹在野外發現的五十年生的野生靈果,可以入葯。

長天宗里天材地寶多的是,沖禹看到了,隨手摘下,也並不放在心上,只當是野果子一樣扔給楊五妮兒充饑。可這若是讓楊五妮兒之前見過的幾個「小仙長」們看到了,五十年份的野生靈果就被這小村姑當野果子下肚,那必然要心痛得捶胸頓足!

楊五妮兒用「野果」勉強消了飢火,翻了個身背對著沖禹躺下。船里非常安靜,隱隱能聽見船外的風聲。小小的樓船在夜空中飛行得十分平穩,一點感覺不到晃動。

楊五妮兒望著沖禹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思考著剛剛獲取的信息。她果然……是不能修鍊道法的嗎?轉生在這樣一個以追求仙道為尊的世界里,「不能修鍊」這樣的天賦體質,還真是讓人……惱火又無奈啊。

長天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沖禹帶她這樣一個一竅不通不能修行的人回去又有什麼目的?沖禹不想告訴她,她也沒能力逼問真相。但沖禹逃避的態度讓她明白,在長天宗等著她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可現在身在百丈高空之中,逃也不能逃。退一萬步講,即便她逃了,能逃得掉嗎?沖禹一開始是怎麼找到她的?是不是還能找到她第二次?

她躺在那裡,全無睡意,腦中紛沓至來的全是不能解答的疑問。想來想去,現在的狀況是明知前路有險,卻束手無策。如此弱小的她,面對沖禹這樣的修士,只能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想也沒用,還不如好好休息,養精蓄銳,見機行事。

她於是閉上了眼睛,慢慢的,竟真的睡著了……

沖禹聽著她呼吸漸漸放長、平緩,睜開眼看了看那絲被下隆起的小小身體。還是個孩子啊!

沖禹真人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楊五妮兒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錦褥柔軟,絲被溫暖,甚至可以說是她轉世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只是早上醒來餓得厲害。

實在撐不住,她掏出昨晚沖禹給的「糖豆」打開吃了一粒。清香沁入心脾,一股暖意散入四肢百骸,身體感覺有了力氣,但——咕嚕嚕!!!很遺憾,這生肌肉骨的靈藥並不解餓。

楊五妮兒無語的看著沖禹。後者不知道是打坐了一個晚上,還是早起又開始打坐。本來一副靜心凝神樣子,看著還挺有幾分仙氣兒,讓楊五妮兒這點動靜一吵,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正對上小村姑譴責的眼神,不由尷尬道:「你且等等,馬上就到了……」

相處時間雖短,沖禹這人卻並不讓人覺得害怕或者厭惡。這稍稍減輕了楊五妮兒對將要面對的未知的擔憂。

「真人,有洗漱用具嗎?」她問。

修士雖然可以辟穀,也能隨時使個清凈訣什麼的清潔自己,但……不刷牙不洗臉什麼的,也不至於吧?

事實證明,修士也是刷牙洗臉的。沖禹果然隨身帶有洗漱用具。他取了新的齒木和牙粉給楊五妮兒。那牙粉用完,口氣清新怡人,比在楊家用的粗鹽好太多了。楊五妮兒刷完牙,面不改色的把牙粉揣進了自己懷裡。還趁機問:「真人,這些都是憑空變出來的嗎?」

沖禹失笑:「當然不是。是放在我隨身的儲物法寶里,需要用的時候隨時拿取便是了。」

儲物法寶?明白了,空間裝備。楊五妮兒點了點頭。

小船又飛行了一陣,沖禹說:「走,去給你買些吃食。」說完,看了一眼楊五妮兒身上已經破了好幾處的粗布短衣,補充道:「再換些像樣的衣服。」

他抱著楊五妮兒離開小船,在空中便把船收了,直接御空而行,在一座城池中降落。楊五妮兒下了地,四顧看了看。在空中她就看到這城池規模不小。下到地上更覺繁華。樓閣店鋪鱗次櫛比,街道寬敞乾淨,行人熙熙攘攘。

她看見了好幾個修士,或者御劍,或者乘坐飛行法器,在街上降落,也有走著路,忽然祭出飛劍或者法器,直接飛走的。周圍的人都視若無睹,顯然習以為常。並不像她們村裡那樣,對「仙人」們畢恭畢敬、膽戰心驚,唯恐觸怒了仙人。

她對這世界知之甚少,又是第一次離開出生的山村,身邊有沖禹這麼個脾氣看起來還算溫和的人相伴,自然不想放過,看到不懂的事情便張口就問:「真人,這裡的人都是修士嗎?」

「怎麼可能。」沖禹失笑,「這等凡人城池,自然是凡人居多。要到宗門治下的城池,才會修士多過凡人。」

「凡人城池?」

偏僻之地的窮苦山村裡,愚夫愚婦,很可能一輩子都沒進過城。楊五妮兒年紀這樣小,對世事常識一無所知,沖禹也不覺得奇怪。他脾氣溫和,素來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也不覺得煩,牽著她的手沿著繁華街道邊走邊說:「這城歸屬俗世某國,自有國主。在大宗門境內,亦有許多城池,不歸屬任何一國,直接奉宗門為主。」

說著,已經走到一家酒樓門前。門前知客極有眼力,帶著一臉熱情的笑容便迎了上來:「仙師來了!仙師要雅座還是包間?」

沖禹原想說要包間,瞥見楊五妮兒,又改口道:「雅座即可。」

知客便唱道:「仙師兩位,樓上雅座——」

沖禹也就罷了,一看便是氣度不凡的修士,稱一聲「仙師」本就是應該。楊五妮兒不管是自下往上看還是自上往下看,都是個黑不溜秋衣衫破爛的小村姑,知客硬是能唱出仙師「兩位」的喏,實在是相當敬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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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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