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分析

第二百八十六章 分析

本篇的中心在於討論人的精神世界,應該怎樣反映宇宙萬物的本原觀念和一體性觀念。莊子在本篇里所說的「德」,並非通常理解的道德或者德行,而是指一種心態。莊子認為宇宙萬物均源於「道」,而萬事萬物儘管千差萬別,歸根到底又都渾然為一,從這兩點出發,體現在人的觀念形態上便應是「忘形」與「忘情」。所謂「忘形」就是物我俱化,死生同一;所謂「忘情」就是不存在寵辱、貴賤、好惡、是非。這種「忘形」與「忘情」的精神狀態就是莊子筆下的「德」。「充」指充實,「符」則是證驗的意思。

為了說明「德」的充實與證驗,文章想象出一系列外貌奇醜或形體殘缺不全的人,但是他們的「德」又極為充實,這樣就組成了自成部分的五個小故事:孔子為王駘所折服,申徒嘉使子產感到羞愧,孔子的內心比叔山無趾更為醜陋,孔子向魯哀公稱頌哀駘它,跂支離無脤和大癭為國君所喜愛。五個小故事之後又用莊子和惠子的對話作為結尾,即第六部分,在莊子的眼裡惠子恰是「德」充符的反證,還趕不上那些貌丑形殘的人。

魯國有個被砍掉一隻腳的人,名叫王駘,可是跟從他學習的人卻跟孔子的門徒一樣多。孔子的學生常季向孔子問道;「王駘是個被砍去了一隻腳的人,跟從他學習的人在魯國卻和先生的弟子相當。他站著不能給人教誨,坐著不能議論大事;弟子們卻空懷而來,學滿而歸。難道確有不用言表的教導,身殘體穢內心世界也能達到成熟的境界嗎?這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孔子回答說:「王駘先生是一位聖人,我的學識和品行都落後於他,只是還沒有前去請教他罷了。我將把他當作老師,何況學識和品行都不如我孔丘的人呢!何止魯國,我將引領天下的人跟從他學習。」

常季說:「他是一個被砍去了一隻腳的人,而學識和品行竟超過了先生,跟平常人相比相差就更遠了。像這樣的人,他運用心智是怎樣與眾不同的呢?」仲尼回答說:「死或生都是人生變化中的大事了,可是死或生都不能使他隨之變化;即使天翻過來地墜下去,他也不會因此而喪失、毀滅。他通曉無所依憑的道理而不隨物變遷,聽任事物變化而信守自己的要旨。」常季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孔子說:「從事物千差萬別的一面去看,鄰近的肝膽雖同處於一體之中也像是楚國和越國那樣相距很遠;從事物都有相同的一面去看,萬事萬物又都是同一的。像這樣的人,將不知道耳朵眼睛最適宜何種聲音和色彩,而讓自己的心思自由自在地遨遊在忘形、忘情的渾同境域之中。外物看到了它同一的方面卻看不到它因失去而引起差異的一面,因而看到喪失了一隻腳就像是失落了土塊一樣。」

常季說:「他運用自己的智慧來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他運用自己的心智去追求自己的理念。如果達到了忘情、忘形的境界,眾多的弟子為什麼還聚集在他的身邊呢?」孔子回答說:「一個人不能在流動的水面照見自己的身影而是要面向靜止的水面,只有靜止的事物才能使別的事物也靜止下來。各種樹木都受命於地,但只有松樹、柏樹無論冬夏都鬱郁青青;每個人都受命於天,但只有虞舜道德品行最為端正。幸而他們都善於端正自己的品行,因而能端正他人的品行。保全本初時的跡象,心懷無所畏懼的膽識;勇士隻身一人,也敢稱雄於千軍萬馬。一心追逐名利而自我索求的人,尚且能夠這樣,何況那主宰天地,包藏萬物,只不過把軀體當作寓所,把耳目當作外表,掌握了自然賦予的智慧所通解的道理,而精神世界又從不曾有過衰竭的人呢!他定將選擇好日子升登最高的境界,人們將緊緊地跟隨著他。他還怎麼會把聚合眾多弟子當成一回事呢!」

申徒嘉,也是個斷了腳的人。他跟鄭國的子產曾同時師從伯昏無人先生。有一天,子產對申徒嘉說:「出門時我得先走,你得停下後走。如果你先走,我得停下,決不能跟你同行。」第二天,二人又合堂同席坐在一起。子產又對申徒嘉說:「我先出門你就停步,你先出門我就停下。現在我要出門了,你可以稍停一下嗎?還是不能呢?你見我這個執政官都不迴避,你難道把自己看成跟我一樣的執政官嗎?」申徒嘉說:「先生的門下,竟有這樣的執政官嗎?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執政官地位而鄙視他人嗎?我聽說:『鏡子明亮就不沾灰塵,落上了灰塵就不明亮。常和有德之人在一起就沒有過失。』你今天來先生這裡求學修德,還說出這種話,不是太過分了嗎?」

子產曰:「子即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⑨?」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⑩,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11),中央者,中地也(12),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13);而適先生之所(14),則廢然而反(15)。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16)?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17),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18),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19),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20):「子無乃稱(21)!」

申徒嘉是個被砍掉了一隻腳的人,跟鄭國的子產同拜伯昏無人為師。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那麼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麼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子產和申徒嘉同在一個屋子裡、同在一條席子上坐著。子產又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那麼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麼我就留下。現在我將出去,你可以留下嗎,抑或是不留下呢?你見了我這執掌政務的大官卻不知道迴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執政的大臣一樣嗎?」

申徒嘉說:「伯昏無人先生的門下,哪有執政大臣拜師從學的呢?你津津樂道執政大臣的地位把別人都不放在眼裡嗎?我聽說這樣的話:『鏡子明亮塵垢就沒有停留在上面,塵垢落在上面鏡子也就不會明亮。長久地跟賢人相處便會沒有過錯』。你拜師從學追求廣博精深的見識,正是先生所倡導的大道。而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完全錯了嗎!」

子產說:「你已經如此形殘體缺,還要跟唐堯爭比善心,你估量你的德行,受過斷足之刑還不足以使你有所反省嗎?」申徒嘉說:「自個兒陳述或辯解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形殘體缺的人很多;不陳述或辯解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形整體全的人很少。懂得事物之無可奈何,安於自己的境遇並視如命運安排的那樣,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一個人來到世上就象來到善射的后羿張弓搭箭的射程之內,中央的地方也就是最容易中靶的地方,然而卻沒有射中,這就是命。用完整的雙腳笑話我殘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臉色陡變怒氣填胸;可是只要來到伯昏無人先生的寓所,我便怒氣消失回到正常的神態。真不知道先生用什麼善道來洗刷我的呢?我跟隨先生十九年了,可是先生從不曾感到我是個斷了腳的人。如今你跟我心靈相通、以德相交,而你卻用外在的形體來要求我,這不又完全錯了嗎?」子產聽了申徒嘉一席話深感慚愧,臉色頓改而恭敬地說:「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魯國有個被砍去腳趾的人,名叫叔山無趾,靠腳後跟走路去拜見孔子。孔子對他說:「你極不謹慎,早先犯了過錯才留下如此的後果。雖然今天你來到了我這裡,可是怎麼能夠追回以往呢!」叔山無趾說:「我只因不識事理而輕率作踐自身,所以才失掉了兩隻腳趾。如今我來到你這裡,還保有比雙腳更為可貴的道德修養,所以我想竭力保全它。蒼天沒有什麼不覆蓋,大地沒有什麼不託載,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這樣的人!」孔子說:「我孔丘實在淺薄。先生怎麼不進來呢,請把你所知曉的道理講一講。」叔山無趾走了。孔子對他的弟子說:「你們要努力啊。叔山無趾是一個被砍掉腳趾的人,他還努力進學來補救先前做過的錯事,何況道德品行乃至身形體態都沒有什麼缺欠的人呢!」

叔山無趾對老子說:「孔子作為一個道德修養至尚的人,恐怕還未能達到吧?他為什麼不停地來向你求教呢?他還在祈求奇異虛妄的名聲能傳揚於外,難道不懂得道德修養至尚的人總是把這一切看作是束縛自己的枷鎖嗎?」老子說:「怎麼不徑直讓他把生和死看成一樣,把可以與不可以看作是齊一的,從而解脫他的枷鎖,這樣恐怕也就可以了吧?」叔山無趾說:「這是上天加給他的處罰,哪裡可以解脫!」

魯哀公向孔子問道:「衛國有個面貌十分醜陋的人,名叫哀駘它。男人跟他相處,常常想念他而捨不得離去。女人見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請求,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駘它先生的妾,』這樣的人已經十多個了而且還在增多。從不曾聽說哀駘它唱導什麼,只是常常附和別人罷了。他沒有居於統治者的地位而拯救他人於臨近敗亡的境地,他沒有聚斂大量的財物而使他人吃飽肚子。他面貌醜陋使天下人吃驚,又總是附和他人而從沒首倡什麼,他的才智也超不出他所生活的四境,不過接觸過他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樂於親近他。這樣的人一定有什麼不同於常人的地方。我把他召來看了看,果真相貌醜陋足以驚駭天下人。跟我相處不到一個月,我便對他的為人有了了解;不到一年時間,我就十分信任他。國家沒有主持政務的官員,我便把國事委託給他。他神情淡漠地回答,漫不經心又好像在加以推辭。我深感羞愧,終於把國事交給了他。沒過多久,他就離開我走掉了,我內心憂慮像丟失了什麼,好像整個國家沒有誰可以跟我一道共歡樂似的。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說:「我孔丘也曾出使到楚國,正巧看見一群小豬在吮吸剛死去的母豬的**,不一會又驚惶地丟棄母豬逃跑了。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同類已經死去,母豬不能像先前活著時那樣哺育它們。小豬愛它們的母親,不是愛它的形體,而是愛支配那個形體的精神。戰死沙場的人,他們埋葬時無須用棺木上的飾物來送葬,砍掉了腳的人對於原來穿過的鞋子,沒有理由再去愛惜它,這都是因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御女,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婚娶之人只在宮外辦事,不會再到宮中服役。為保全形體尚且能夠做到這一點,何況德性完美而高尚的人呢?如今哀駘它他不說話也能取信於人,沒有功績也能贏得親近,讓人樂意授給他國事,還唯恐他不接受,這一定是才智完備而德不外露的人。」

魯哀公問:「什麼叫做才智完備呢?」孔子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能與不肖、詆毀與稱譽,飢、渴、寒、暑,這些都是事物的變化,都是自然規律的運行;日夜更替於我們的面前,而人的智慧卻不能窺見它們的起始。因此它們都不足以攪亂本性的諧和,也不足以侵擾人們的心靈。要使心靈平和安適,通暢而不失怡悅,要使心境日夜不間斷地跟隨萬物融會在春天般的生氣里,這樣便會接觸外物而萌生順應四時的感情。這就叫做才智完備。」魯哀公又問:「什麼叫做德不外露呢?」孔子說:「均平是水留止時的最佳狀態。它可以作為取而效法的準繩,內心裡充滿蘊含而外表毫無所動。所謂德,就是事得以成功、物得以順和的最高修養。德不外露,外物自然就不能離開他了。」

有一天魯哀公把孔子這番話告訴閔子,說:「起初我認為坐朝當政統治天下,掌握國家的綱紀而憂心人民的死活,便自以為是最通達的了,如今我聽到至人的名言,真憂慮沒有實在的政績,輕率作踐自身而使國家危亡。我跟孔子不是君臣關係,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呢。」

有一個跛腳、駝背、缺嘴的人去遊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此後看到四體完整五官端正的人,反而覺得他們頸脖太細不好看。所以,只要有過人的德性,形體上的殘疾就會被人忘記。人們如果不忘掉他們應該忘掉的(形體),而忘掉他們不應遺忘的(德性),這才是真正的遺忘。因此,聖人悠遊自適。智巧是災孽,誓約是膠著,恩惠不過是等而下之的交際手段,機巧為商賈的行為。

聖人不用思慮圖謀什麼,哪裡還用得著什麼智巧?順應自然,哪裡還用膠著?渾然無缺,哪裡還用外顯的德行?不求利益,哪裡還用經商?這四者都是天之賦予,也就是受天(自然)的飼養。既然是天養我們,又哪裡用得著人謀?有人的形體,但不應有人的感情偏見。有人的形體,才能與眾人相處;沒有感情偏見,所以外界的是非就影響不了他。渺小啊,與人同類;偉大啊,獨與天相感通!

惠子對莊子說:「人原本就是沒有情的嗎?」莊子說:「是的」。惠子說:「一個人假若沒有情,為什麼還能稱作人呢?」莊子說:「道賦予人容貌,天賦予人形體,怎麼能不稱作人呢?」惠子說:「既然已經稱作了人,又怎麼能夠沒有情?」莊子回答說:「這並不是我所說的情呀。我所說的無情,是說人不因好惡,而致傷害自身的本性,常常順任自然而不隨意增添些什麼。」惠子說:「不添加什麼,靠什麼來保有自己的身體呢?」莊子回答說:「道賦予人容貌,天賦予人形體,可不要因外在的好惡而致傷害了自己的本性。如今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費你的精力,靠著樹榦吟詠,憑依几案閉目假寐。自然授予了你的形體,你卻以『堅』、『白』的詭辯而自鳴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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