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我也果然不負他所望,時刻將他銘記在心,偶爾啃完豬腿閑暇時,便將他曾經送給我的那塊據說價值連城的玉石拿出來,磨一磨繡花針,然後一邊繡花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的將他腹誹一番。

我之所以記他記得如此不渝,絕然不是因為被他咬了一口,而是妖孽如他,給我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卻一回首便讓我抑鬱的往事。

話還得從我外公說起,我的外公是個妙人,妙到何種境界呢?套用他自己的話就是,「你外公我不在江湖,但江湖一直流傳著你外公我的傳說。」我深以為然。

我的外公,姓展名揚,乃是名震天下的藥師穀穀主展神醫,神到什麽境界呢?套用他自己的話就是,「沒有你外公我治不好的病,除非那個病你外公我治不好。」我深以為然。

我曾經問外公是怎樣練成神醫的?外公語重心長的與我道:「把死馬大膽的當活馬醫。」

語畢,又神秘兮兮的叮囑我:「不可與外人道也,不可與外人道也。」

但這句話在我見到雲洲的第一眼,就一不小心道了出去。

我打小身體就不好,因我娘親去的早,爹爹又常年在任上,因此,我便一直跟著外公住在藥師谷里。

雲洲來藥師谷的那年我已記不大清楚具體是哪一年了,那日我也記不大清楚具體是哪一日了,唯獨記得的是,那個時候藥師谷的桃花開的正盛,灼灼桃色,耀花了我的眼,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好日子,我翻了翻黃曆,曰:「黃道吉日,宜嫁娶、納婿、動土、沐浴。」

於是我歡歡喜喜的去了藥師谷南面的夏園裡泡溫泉,溫泉在茂林掩映深處,泉邊栽了幾株柳樹,垂柳拂面,彩蝶翩翩,我就這麽泡啊泡、泡啊泡,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晚風拂柳,夕陽山外山,一個錦衣華服小公子坐在柳樹杈上,正一臉大方的將我望著,眉眼約摸不過十一二歲。

我傻了,他卻對我一咧嘴,笑了。

這一笑,帶著三分的爛漫,七分少年老成的風流痞氣,好似「倏」的一聲,霎時間,千樹萬樹梨花開,不僅耀花了我的眼,也耀傷了我的心。

我望著他悲憫道:「果然病得不輕,這回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外公曾我與說過,偷窺是種病,自然,偷窺別人洗澡也就是一種病了,但能將偷窺發揚到如此高的境界,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方如斯、淡定如斯,恐怕已是病入膏肓了。

身為神醫的外孫女,我甚感悲痛,而那小公子顯然沒有領略到,我話後面所蘊含的深厚悲痛之情,卻把嘴角彎了彎,又是一笑,然後抬起手指朝我身後指了指。

我一回頭,心裡一喀嚓,真他娘的黃道吉日,本神醫外孫女的衣裳鞋襪正被一隻大白鵰叼在嘴裡,迎風獵獵飛舞,煞是好看。那白鵰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很快振奮精神,翅膀一拍一抖,一頭飛進雲里,很快消失在了天外,於是我又傻了!

好半晌,我才回過神來,望著樹上幸災樂禍的那張臉,問道:「這白鵰哪兒來的?」

「我帶來的。」他答的理所當然。

果然,果然,於是本神醫外孫女怒了,但我那時不過只是個八九歲的娃娃,怒了的結果只有一個,我「哇」的一聲哭了,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驚起谷中烏鴉數只。

樹上那小屁孩子頓時慌了手腳,從樹上跳下,急道:「小包子,你莫哭,你莫哭。」

包子?包子!

我哭聲戛然而止,望著他怒氣沖沖道:「我不叫小包子。」

他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我耳旁的兩團髮髻,道:「你紮個包子頭,不是小包子是什麽?」

我忿忿的瞪著他,覺得「包子」真真是委屈了我身為神醫外孫女的形象,於是嗓子一轉,繼續嚎啕起來。

他來撈我,「莫要哭了,久泡溫泉不好,你都泡了這麽些時辰了,該上來了,不然一會兒該手腳發軟了。」我死命縮在水中,他繼續撈我。

本神醫外孫女忍無可忍,終於爆發,聲淚俱下控訴:「你這個大色鬼!」

他愣了一愣,停了手,半晌,忽的揚起唇一笑,很有些倜儻風流,氣派的與我道:「你放心,本公子會對你負責的。」

我繼續扒著泉池子嚎啕,他無奈,抓耳撓腮一番後,得了一個絕妙法子,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外衣脫了,放到池邊道:「你起來穿上衣服,我背過身去,保證不偷看。」說完,便背過身去了。

本神醫外孫女慢慢的停止了嚎哭,從側面偷瞄了他幾眼,發現他確是閉著眼的,於是這才從池子里迅速爬上來,撿起衣裳裹在了身上。

他笑嘻嘻的轉過身來,將我上下一打量,道:「小包子,這件衣裳就當做你我之間的定情信物,送你吧。」

我那時尚小,並未懂得定情信物是個什麽物什,於是撇撇嘴巴,道:「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我也不叫小包子,你再叫,我就讓我外公把你活馬當死馬醫。」

他愣了愣,旋即面上浮出笑意,「原來你就是展神醫的外孫女。」

本神醫外孫女驕傲且傲慢的挺了挺胸,昂首闊步,準備離開,孰料,腳才一抬,「撲通」一聲跌了個狗啃食。

真他娘的黃道吉日!

我被那小屁孩子扶起來,揉著膝蓋,眼淚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他伸手往我臉上抹了一把,道:「小包子,莫哭,哥哥背你回去。」說完,他便在我面前矮身蹲下。

我摳著手指,把五臟六腑都糾結了一遍,最後覺得被人背著走是比自己走要舒坦,於是抹了把鼻涕眼淚,哼哼唧唧的爬到了他背上。

他圈著我的腿站起來,響亮的吹了個口哨,薄薄的夕陽從柳條縫裡灑下來,將他耳根脖子鍍上一層緋色,他回過頭來,臉頰上騰起兩朵紅霞,「這是本公子第一次背女孩子,小包子,你真有福氣。」我往他背上狠狠的蹭了一把鼻涕。

「小包子,你叫什麽名字?」

「……」

「告訴哥哥,哥哥給你買冰糖葫蘆哦。」

我又狠狠的往他背上蹭了一把鼻涕,身為神醫的外孫女,我怎麽能像一般的小姑娘一樣庸俗的去吃冰糖葫蘆呢?本神醫外孫女只愛吃豬腿。

「不然,給你買新衣服穿?」我鼻子哼了哼,庸俗。

「那你給買花兒戴?」我繼續哼了哼鼻子。

他突然頓住腳步,轉過臉來,望著我沉聲道:「你再不說,我把你扔到河裡。」

我被震住了,想起外公曾與我說過,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但若是遇到威武一定要屈,我問外公為什麽,外公語重心長與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屈的人那是傻子。」我深以為然。

本神醫外孫女當然不會做傻子,於是在他威脅的目光下,只好含淚憋屈的報了姓名。

他滿意一笑,方心滿意足轉過臉去,反覆將我名字在嘴裡念了幾遍,又問我:「你今年幾歲?」

這下,我便老老實實回答:「八歲零十二個月又十二天。」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的肩膀抖啊抖,我憤恨的把鼻涕眼淚往他背上蹭啊蹭。

後來,他告訴我,他姓雲名洲,祖籍揚州,此番乃是陪他祖父雲老爺子前來藥師谷看病的。

他跟我說他的名字時,與我道:「雲洲,雲洲,雲是雲洲的雲,洲是雲洲的洲。」

說完,將毛筆蘸了墨,扯過我的手,一筆一畫的往我手心上寫給我看,結果被剛睡醒的白鵰一個翅膀掃過來,將我從小板凳上掃到地上,糊了滿臉的墨,我嚎啕大哭。

又後來,他在谷中住了整整半年,半年是六個月,有一百八十二天,那我便哭了不下一百八十二次,他每次總能把我惹的「哇哇」直叫,然後嚎啕大哭。

每每這個時候,雲老爺子便會欣慰的喝著茶,慈愛的望著我二人輕嘆,「歡喜冤家啊。」

我的外公便會在一旁捋捋鬍鬚,淡定的點點頭,接上一句:「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是冤家不聚頭。」末了,二老齊齊一嘆,嘆得我憂愁又哀傷。

某日,在雲洲那廝一天中第三次把我惹哭後,雲老爺子笑咪咪的拉著我的小手問道:「阿離,跟雲外公回去做孫媳婦好不好?」

我瞥了眼雲洲,抽抽嗒嗒道:「我才不要給他當媳婦。」雲洲本鍍著一層紅霞的臉立即黑了。

雲老爺子哈哈一笑,又道:「不嫁弟弟,嫁哥哥也一樣,嫁到我們家每天有肉吃哦。」

喀嚓,我心裡登時蕩漾了一下,認真思考了一下,問他:「有豬腿嗎?」

我那坐著一旁淡定喝茶的外公突然被茶嗆了一下,狠狠咳了兩咳。

雲老爺子忍俊不禁,「有,阿離什麽時候想吃,什麽時候都有。」

喀嚓,本神醫外孫女心動了,鄭重思考一番後,我抹了一把淚,挺直腰桿,揚起小臉,望著他作了一個莊嚴的決定,「好,我願意去給你當孫媳婦。」

只聽「噗」的一聲,我那一向淡定如菩提老樹的外公,很失神醫體統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我說過,我的外公是個妙人,妙人自有妙事,於是,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但聞一聲抽泣輕響,我望過去,心中一喀嚓,雲洲那廝眼淚珠子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他他……他竟然哭了!

我傻了,先前一直是他把我惹哭,然後又反過來哄我,孰料這一遭卻是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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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女七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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