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一)

第四十七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一)

我們再來做最後一場戲罷。

他甚至不用出聲,她也知他說了甚。

事到如今,他二人之間還有任何戲可做?在他示意下,她緩緩回過頭去。山洞之下不知何時,竟被業已恢復武功的原武林盟一干人齊齊圍攏。

蕭冷兒無知覺地再轉過頭。卻聽庚桑楚道:「這一年來你種種所為,我如今要你親口說與我聽,你肯是不肯?」聲音算不得大,卻足以叫底下那一眾武林人士聽得一清二楚。

蕭冷兒只是空茫茫望他。

庚桑楚見狀轉向扶鶴風道:「扶盟主,如今我身在這牢籠之中,是絕不可能再出來了,你們也不必再做戲。當日你們約了蕭冷兒見面,她具體對諸位說了甚,可否一一相告?」

看一眼蕭冷兒,扶鶴風正要開口,方才閉口不言之人忽又截過了話頭:「你我之間的事,又何必煩勞旁人之口?你想聽什麼,我答你便是。」

她從未想過隱瞞他,從未。但他難道當真沒想過為什麼?他為何,到了有關自己的事情上,卻這樣的傻?

微微含笑望她,庚桑楚目光似是欣慰,又似心酸:「一年之前我在你和扶雪珞的婚禮上擄走了你,當日你我二人拿命來拼,此後你日日恨我入骨。何以一年前我攻打玉英門前夕,你要當着全聖界中人的面向我投誠?」

「只因那時我已明知爭奪天下扶雪珞絕不是你的對手,整個中原武林無人是你的對手。」一手握了精鐵牢攔,蕭冷兒出神望着指尖滴落的鮮血沒入地下,「我那時已決意要不惜一切助你奪取天下。想着待你擁有一切之日,我再奪走你的一切,必能使你加倍痛苦。我再在你最痛苦的時候了結了你,便是最好。」

庚桑楚頹然苦笑:「只因為……這樣么?」他早已知道她對他有多麼的恨了,他從來不去想,只因明知那深到讓他無法承擔。

「不是……不是。」搖了搖頭,蕭冷兒低聲道,「我那時是氣昏了頭,一時意氣才那麼想。我要殺你,你豈會不知?而你,我根本從未了解過你。後來我見了木枷,他問我如今究竟想怎樣。我想起我爹一生都盼望天下安定,而我為了私仇,竟已將他昔年的囑託拋諸腦後。我從那時起才真心想要幫你,用我的法子死的人總比用你的少。我早已不求甚善因善果,只想着武林一統,總要比爭鬥不休來得好。」

「扶鶴風看穿了你的計策?」

「武林之中,很多人都曾受過我爹的大恩。」看一眼洛文靖,蕭冷兒道,「我便持着這些恩惠與他們談條件。你與扶雪珞二人的才智,扶鶴風幾人看得比我清楚,當日他們主動找我,難道不是一早看穿扶雪珞鬥不過你,別有用心要逼我拿出態度?只是我比他們更輕鬆說出口罷了。我說你一統天下只是早晚的事,他們負隅頑抗只會使得武林同道白白流血再無轉圜之地,難道這樣的結果是他們想要的?他們要我發動紫衣十八騎,但紫衣十八騎我爹爹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解散了,就因為不想再多造殺孽,又像許多年前那樣屍橫遍野。如今那些叔伯都已生活得很平靜,爹爹和他們都不願再做的事,我難道會逼迫他們?我跟扶鶴風說,扶雪珞如今不成氣候,不給他致命的打擊,將他陷入絕境,他永遠成不了大事。其實能保存實力又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想要的,這種划算的買賣誰不願意?各派掌門都是見過世面經過風浪的人,說到底誰真的在乎行事手段?終於他們都同意了這交易,只讓我保證在這期間絕不殘害各派弟子,我以蕭家尊主信物作為抵押,立誓絕不反口。」

「既是交易,你又許諾了這些人甚?」

盯着他眼,蕭冷兒緩緩道:「天下大權,你我性命。」

庚桑楚挑了挑眉:「扶鶴風和洛文靖當真想要你的命?」

「要不要都好,我的命總歸是擺在了那裏。」目光從一眾武林人士面上一一掠過,蕭冷兒面含冷意,「想要你我二人性命的,又豈止一兩個人而已。」

「他們也真狠。」庚桑楚搖頭笑道,「你可至今時今日還在為着天下大局着想。」

「莫要搞錯了。」蕭冷兒冷冷道,「時至今日,你也好,我也好,我爹娘也好,我為的不過是個人恩義。兼濟天下?那是你問心才敢有的豪情,蕭冷兒可當不起。」

笑一笑,庚桑楚也不與她辯駁:「那日扶鶴風最後給扶雪珞重重一擊,那是你二人商量好的?你有何打算?」

「我沒有任何打算。扶雪珞若受此打擊就一蹶不起,只顧怨恨我等,那我從此便絕不會寄任何希望在他身上了,他正好也省了事,從此自管退出武林逍遙山水去。」

她這番話答得語聲淡淡,扶鶴風竟也聽得神情淡淡。想來這件事上兩人早有共識。

「扶雪珞離開之時你曾交託他一物,那是何物?」

閉了閉眼,蕭冷兒道:「能請得動紫衣十八騎的信物。」

此言一出,連扶鶴風等人也是大訝。唯獨庚桑楚似早已料到,神情不辨悲喜看她:「你適才言語,我以為你至少會放過蕭家之人。」

「我連自己都無法放過……」掐了掌心,蕭冷兒聲音力持平靜,「聖界這一年勢如破竹,軍心大振,達成前所未有的上下齊心。無論我如何待你,能從你手中得到什麼,沒有另外一支無堅不摧的力量為後盾,我也不敢貿然行事。」

怔怔瞧她,庚桑楚半晌道:「你和扶雪珞都說了些甚?」

「……我告訴他,這一年務必要與紫衣十八騎在一起,不可貿然行事。你我一統天下之日,才真正是他們行動之時。」

「現在是不是該我掉過頭來請求你了?」庚桑楚自嘲笑道,「要你在我身死之後,對我教友手下留情,不可虐殺?」

她沒有答話,他良久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的。你表現得再冷酷,內心總也還善良。後來這幾年你什麼都沒學會,就學會了騙人。」

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蕭冷兒道:「你問完了沒有?」

上下瞧一瞧她,庚桑楚竟笑出幾許安慰:「你果然……還是有恢復功力的法子。」

冷冷看他,蕭冷兒聲音更冷:「除掉那『心鎖』的鑰匙,難道不是你有意留給我?」

「你問完了,如今該輪到我問了。」

雙目瞬也不瞬瞪着他,充滿恨意與絕望,蕭冷兒一字字道:「我不是在與你做戲,我再也不與任何人做戲。我問你的事,你最好也老老實實答我,否則就算追到地獄十八層,我也絕不放過你!」

庚桑楚笑容充滿苦澀。他倒當真算錯一回,他是太高估她還是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竟以為她此時至少還能保持理智清醒。暗中搖頭,庚桑楚向扶鶴風道:「扶盟主,我如今想逃也逃不脫了,想來諸位看熱鬧也該看得夠了,勞煩你……」

「不必。」打斷他話,蕭冷兒硬聲道,「你我之間恩怨糾纏,總該算個清楚。今日我能將算計一年的東西統統拋諸一旁,你難道不能?」

事到如今她竟還要區分天下和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搖一搖頭,庚桑楚無奈嘆道:「你問吧。」

「解咒之事,你從何時開始打算?」

「我娘親死後,將這副擔子交託給我,但我從未打算屈從於所謂的命。」庚桑楚淡淡道,「我一直設法尋找有關『禁魂』的施展和破解之術,總算天不負我。要說我真正打算以身試術,那是三年前……我害死你爹娘,親眼看着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她看着他:「為什麼?」

他亦看着她:「我一生……毫無所求。二十歲以前,我命中無所念,無所盼,因我明知老天不曾給我這機會。可我遇到了你,你給了我太多,叫我難以承受,也無以為報。我一生之中,再沒有誰比你更令我愛慕,可我卻傷你至深。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我總想着,除了死我能不能另做一些更叫你解恨之事,叫你……還能念着我不恨我之事。後來我想到,若能解了蕭樓兩家受累百年的怨咒,那你是不是能好受些。」

她還在看着他,痴的恨的怨的痛的:「拱手河山……你又從何時開始打算?」

他道:「三年前你就在我眼前轉身離去的那一天。」

蕭冷兒頹然後退,一張臉灰敗如死。

「很可笑是不是?」庚桑楚笑一笑,卻頭一次笑得比哭還不如,「就在那天早上,我還以為自己能選的從頭到尾只有一樣,為此我已決意背離一切。可我將你害成那樣了,原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全錯了。」

呻吟一聲,蕭冷兒軟軟跌坐在地,面上早已淚水縱橫:「婚禮上擄走我的那一天……你早已打算好了……比我打算得更早……」

在她算計著要從他手中奪取天下的時候,他已更早計劃着要將二十年籌謀得來的江山拱手相讓。

他……怎能如此殘忍待她!

他說,你會高興么?

他說,從此她就是你們的當家主母,就算我不在……

他說,生則同眠,死則同穴……

瘋狂的痛覺中他的聲音遠遠傳來:「……我沒想過要瞞你。從一年前開始,你的那些打算,你做的事,你樣樣做給我看,我什麼都看得清楚。你要我的態度,我便給你……」

聲音忽然頓住。他見到她抬頭神色,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意。

良久她輕聲道:「其實你從未替我想過吧?哪怕一瞬間。」

庚桑楚呆住。

「就算一瞬間……也不曾有過。」她聲音還是那樣輕,卻含了刀鋒一樣的尖刻,「曾經我有多麼的愛你,後來我就有多恨你。恨……我以為我分得清,但其實我不能,我每時每刻都活得像個兩頭分開的不知道什麼東西,像個瘋子!這一年我都在試探你,我為何試探你?只因我想要你的態度?想看看你會不會任由我胡作非為瞞天過海到最後奪取你的一切?就因為這樣?」

慢慢挪近,她雙手伸進牢攔,慢慢卡上他的脖子,用上她全部的力氣:「我只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已能放下這一切了。你說我死之日,你怕也不能獨活了,『生則同眠,死則同穴』。我知道不能信你,你只會一次次騙我、害我……可我忍不住又想要信你了,想着再信你最後一次。你說,庚桑楚你說,你怎麼會……負我至此,你怎麼會負我至此……」

她已泣不成聲。

他的眼淚不知何時也已涌了出來。落在她的手背上,卻再也無法滲入她荒蕪一片的心。

她恨他!恨到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獄!她以為今生的夙願一朝可現,可到頭來他甚至連這機會也不給她!

如果他真有那麼愛她,如果他曾為她考慮過哪怕一瞬,那他此刻不會在這裏,如果他肯再裝傻多一刻,如果他肯陪她演戲演到死,如果他給不了她生的幸福至少給她選擇死的方式如果……

死死卡着他的脖子,滿腔的瘋狂恨意讓她幾乎崩潰。如果可以,讓他們兩人就此死在這裏……

他卻終於還是反扣住她的手。

俯著身一動不動,許久她沙啞著聲低低道:「告訴我,你母親臨終之前的遺願是什麼?」

彷彿已過千秋萬世那麼久,他輕聲吐出六個字:「毀滅……樓心聖界。」

毀滅樓心聖界,毀滅樓心聖界,毀滅……樓心聖界!

無力垂下手去,她跌坐在地,直至渾身都簌簌發起抖來。

顏色比死更加慘淡,半晌恢復些氣力,蕭冷兒也不抬眼,輕聲道:「一切……直到方才,你還在騙我。你一生對我說過最真的話,大概就只有這六個字。」

毀滅,樓心聖界。

動了動嘴唇,庚桑楚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出聲。眉宇間神色極為痛苦,他想伸手再去握她,卻不敢。

「你不願與我同死,你連死都要欺騙我,只因你留着自己的命,是為了要實現對你娘親的承諾。」

終於抬頭看他,她目中全是……寂滅的絕望之意,連恨也已找不着一絲了:「我早該想到你的,你娘親那樣的人,再愛你爹,也絕不可能逼迫你去幫助你爹實現他稱霸天下的夙願。原來如此,果真如此,她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女人,了不得。」

「她並不天真,她在你出生之後就悉心栽培你,不是想叫你日後稱王稱霸,而是要你毀掉那些曾經帶給他們痛苦的、也折磨了樓心月這麼多年的東西。她不天真,以殺止殺,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你留下任何退路,要叫你從出生到死一條路直走下去,絕無悔意。或是我高看自己,但你一生之中唯一的錯,你娘親唯一沒算計到的,許是你遇見了我。也許你若從頭不曾遇見我,也許你不會有今日的痛苦,不會有這些年的痛苦。」

她看着他,目中沒有光,只有寂:「很多年前,從我們相識開始,從我們認識之前很多很多年開始,你一統中原的目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藉著天下的力量徹底摧毀樓心聖界,徹底……將它融入武林之中,再無翻身之日。我認識你的那一年只有十七歲,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就利用我,利用了我這麼多年。」

眼中全是淚水,庚桑楚心如刀絞,顫著聲,卻抖不出一個清楚的字出來。

「這一年來我看着你,寵着我,讓着我,明知我所做的一切卻不揭穿我,我原以為早已死透的心,又一點點死灰復燃。我以為……你已經改變了,我以為經歷那麼多事你心裏至少已經有所悔意。我又開始有所希冀,一絲,哪怕只有一絲,我都盼望結束這一切之後,在你我死之前,是否能有那麼一絲真心相親的機會,讓我可以死而無憾。結果到頭來我發現並沒有,哪怕一瞬,你也不曾想給我這機會。」

她看着他,淚水慢慢從她眼眶裏跌落下來,再沒有一絲光澤的眼淚。

「我知道你不會再信我。」伸出手去強握住她,庚桑楚顫聲道,「沒錯,我最開始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曾答應娘親所要做的,一心只想着你所說的那個結果,我沒有別的路走。可後來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做這一切……只想要彌補曾經犯下的對你的過錯,我以為你會想要的,我以為你會。」

另一隻手也緊握住她,他切聲道:「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也沒想利用你。當初蜀山一役過後,我決意要和你在一起,那時候我想到,終究會有完結的一天,等到這一切都結束,我就能帶你走了,我們還會在一起。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霸著這天下不鬆手。」

只是,那時候的他們終究是太天真。他沒想過日後會發生那種種的慘事,沒想過會讓她經歷那麼多難以承受的痛苦,也沒想到……

「也沒想到時至今日,在我的心裏你依然重過了天下。」似看穿他心中所想,蕭冷兒輕聲道,「這些年你獨攬大權、掌控生殺已成習慣,既認定我恨你入骨,便決不會再來過問我的意見,輕易便定下這你生死由你不由人、更不會有我的最後一條計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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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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